走读,或枕着村庄入眠

2022-05-26 02:00洪忠佩
当代人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程婺源救援队

冬瓜梁下的燕巢是空的。比燕巢更空寂的是老屋的堂前。屋里没有鸡,也没有狗,似乎还缭乱着我喊老程的回音。既然,大门是虚掩着的,堂前的火桶里还有余温,证明老程并没有走远,我只好独自坐在木椅上等他回家。一只黄狗小跑过来,看了一眼,在门槛前嗅了嗅,没吠,摇着尾巴趴在了门口。

堂前偏暗,依稀能够看到前几天的雨痕还留在楼板上,霉斑、黑边,一处漫过一处,像污浊的图案。显然,老屋漏点很多。梁驼上“贾而好儒”与雀替上“魁星点斗”的雕刻,虽是镂空的,却藏着房屋先祖的信仰与祈愿。问题是,人物的脸面早年就被凿去了,凿痕的粗粝与雕刻的精细形成鲜明的反差——多么富有寓意的人物雕刻,却人为地凿去了表情。有时,人的荒谬比刀斧与铁凿要锋利得多。而堂前的地面上呢,面目全非,已经分不清是水泥地还是石板地了。潮湿的空气里,似乎有酸腌菜味,以及混合不明的气息,陈腐、黏稠。南方婺源,每年孟冬有“十月小阳春”现象是普遍的事,可初冬了还是如此潮湿,即便是我這样土生土长的婺源人,也觉得莫名其妙。

“吱——哑——”这是来自后门的声音。我起身一看,是老程挑着尿桶回来了。他“咕咚”放下尿桶,咧嘴垂腰的样子还是击中了我。老程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去借了几次宗谱,都没有借出来,对不住呀。看得出,老程为自己是程氏后人而借不出宗谱感到懊恼。我抱歉道,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此前,我曾去借过《程氏宗谱》,也是被婉拒。主人不借宗谱的理由非常明确,不是感情深浅的问题,实在是虫蛀得近乎残缺。

“龙腾金竹上,渔潭鹤溪边。”民间的对子,囊括了婺源四个有名的村庄。金竹毗连龙腾,相传在明代初期程姓始迁祖以插金竹卜居,并从县城迁入。由于没有看到金竹的《程氏宗谱》,我一直疑惑程姓始迁祖为何要从县城迁到村庄呢?想想,婺源于唐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建县,而县治由清华迁到弦高是天复元年(公元901年)。在县城弦高镇所在地,程、董、汪、王为“四大姓”,程姓无疑是大族。当时程氏是遇到了变故,还是有其他原因进行迁徙,都不得而知。

与老程相识,纯属偶然。那次,我去金竹村路过老程家门口,他拿着一把生锈的老虎钳,正在拆除穿在秤锤(秤砣)上的铁线圈。秤锤的硕大,引发了我的好奇。没想到,我一问,老程似乎有些不屑,说是千斤杆秤的秤锤,是砖瓦窑称窑柴用的,砖瓦窑关闭了,杆秤与秤锤都成了废品。唉,想想也是,一座砖瓦窑等于一个“老虎灶”,每天不仅吞土,与烧山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请老程帮忙带我去看村里的祠堂,遇到巷口有人吵架,他就把我撂下了。老程开口一句“处世无私仇,治家无私法”,不得不让我刮目相看——一位村庄老人劝架不急不躁,能够把《朱子家训》中的语录脱口而出,说明他是有文化底子的。

后来,我才了解到老程有一肚子的苦水:他四十二岁的时候,老婆患羊癫疯(癫痫),在河埠上洗衣服时一头栽下水。那天,他正在帮村里老人出殡葬地。唯一的一个女儿,打工时远嫁四川……许多年,老程是一个人守着一栋祖居屋过日子。

老程有心留我一起吃中饭,我因要去思溪麻榨坦拍乾隆年间的《成美桥碑记》而婉言谢绝了。徒步村庄与村庄之间的驿道与古道,我认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不仅可以有机会去寻访路亭碑记,还可以去感知村庄历史过往的信息。所有的散落与残缺,甚至坍塌与风化,都不影响我对村庄先祖的尊崇。成美桥,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多次被冲毁,过往行人只能涉水过河。从一百字左右的碑记上可以读出,现在的成美桥是新源村俞姓同宗添彩翁夫人在乾隆四十年(公元1777年)出资建桥的善举——青石拱筑,虽然只有一孔,长却有十八米,宽与高都在六米左右,桥身的面目都被石苇与络石藤笼罩着。而这样的善举,往往藏在古道、路亭、拱桥,以及时光的深处。

树上了年纪,年轮藏在身体里,我是看不到,但它外表的疤疖却显露无疑。上了年纪的枫香,新的疤疖会流出白色树脂,像树的眼泪。而香樟则不同,疤疖会慢慢朽空。香榧树、罗汉松、红豆杉算得上是倔强的树种之一,即便枝桠意外断裂了,伤痕都呈现着身体的坚硬。

其实,龙迴坦村水口林的每一棵古树都有标牌编码的,一块标牌,好比是一张树的身份证,上面标着树的名字、年龄、保护的级别等等信息。每次,我站在龙迴坦水口的时候,都会对村庄的先人肃然起敬,若是没有一代代人的呵护,就不可能有成群的古树。

“滴答”“滴答”。红豆从树上落下来,一如雨滴。问题是如果没有落在头上,我还浑然无觉。因为树顶上的鸟叫得太欢了。抬头看,发现满树红豆,像一颗颗通红的玛瑙挂在枝叶下,个头比豌豆还大。似乎,村里的老汪比我对红豆更有兴趣。他说,去年搭木梯摘了许多红豆,泡了几坛“白烧”(谷酒),今年村里就不让采了。眼巴巴地看着树上这么多红豆,只能给鸟吃了。我告诉他,树太高,可能村里是出于安全考虑吧。再说,摘下的红豆直接泡酒,也不一定对身体有什么好处。

看到老汪惋惜的神情,猜想他还是十分在意这一树的红豆。

据说,龙迴坦村势如巨龙回旋而得名。一凸一凹,就形成了河湾。沿河,村庄建在平坦上,四五十户人家的样子。如果没有走进龙迴坦的人,绝对不会想到水口林背后还有遮蔽的村庄。在我眼里,龙迴坦村好比是山村中的璞玉,天然、古朴。走进村里,发现好几栋老屋已经人去楼空。巷边的一栋,商字门,石门枋,门脑上的砖雕栩栩如生,而茅花却长得比院墙还高。由于通了公路,村口的路亭已经失去了功用,堆着禾戽、风车等农具。本来,我是想从龙迴坦过河走四都岭,去寻访“矮儿段亭”的,不料桥已经不在了,只好从上游的湖村走。在古代的行政区划里,“都”是从元代才开始在乡村之间设立的,为“都里制”,即县、乡、都、里。明代时,婺源就设置了“七乡五十都”。至今,婺源村名还有称一都至九都的。

相对于龙迴坦,湖村要开阔得多。村口临河,旷野铺展着一片绿油油的茶园。茶地上呢,枫香、乌桕、柿子树、板栗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只有梨树上还飘着零零星星的红叶。我能够找到的文字记载,湖村最早是孙姓从地上店(早废)迁入,而后是江姓迁入。村里有孙氏、江氏宗祠,可惜都在不同的年月倒塌了。在村口的柴垛边,我还发现了一块青石刻的“锦溪朱氏享祠”的匾额,没有落款,没有年号。如果是其他村的祠堂匾额,几乎没有在湖村出现的可能。我问了村里好几位老人,他们也说不清楚朱氏宗祠在村里什么位置。

难道,早于孙姓,湖村有过朱姓居住?问题是,我在湖村无从找到答案,心里不免空落落的。

穿村而过的四都岭,一路蜿蜒通往水口。古樟树下,有石拱桥、五福祠。其实,五福祠即是五显庙,神龛上的五显神灵是婺源民间崇奉的财神,护佑着一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安居乐业”,在县城就有五显菩萨的祖庭。然而,在婺源村庄有把“五显”称“五通”“灵顺”的,而湖村把五显庙称为五福祠,真是罕见。

湖村、深渡、江庄、富山坑、江湾,是四都岭连接的村庄。这一路,上岭下岭,落叶与松针铺地。路边,偶尔会见到朱砂根、矮地茶,虽然植株高低不同,叶下的果子却是相似的,艳丽,红如丹朱;双钩藤攀援,生长倔强;一树树的柽籽花(油茶花)呢,有的凋谢了,有的还在绽放;繁茂的香樟树上,像吊篮一样高高地吊着巨大的蜂巢。没有找到村民所说的“矮儿段亭”以及任何碑记。想必,散佚了的不只是一个路亭,还有一块碑记。村民不解,问我为何大老远走来去找寻和细究一座路亭?我告诉他们,旧时婺源村庄“五里一路亭,十里一茶亭”,这是每一个村庄不可或缺的公共场所。即便再偏远的村庄,路亭茶亭都是村人离乡或还乡的第一个站点。何况,所有的路亭茶亭都是先人捐建的善举。我这么一说,年纪稍长的村民一脸茫然,而年纪轻的村民呢,更是惊愕不已。倏地,我感到了一种源自时光深处的荒芜。

从四都岭返回湖村,我在岭头休息时浏览微信,发现好友老K以“蓝天救援队”的名义连续发了两条《寻人启事》:

姓名:胡XX

性别:男

年龄:40岁

籍贯:婺源

基本概况:今天上午(12月23日)九时多,从县中医院走失,精神有点问题,头戴米色麻绳帽,上身穿黑色棉袄,下身穿黑色裤子,走路缓慢。请知情者与家属及蓝天救援队联系,谢谢。

家属电话:13479XXXX20

婺源蓝天救援队电话:13767XXXX31

姓名:齐XX

性别:男

年龄:80岁

籍贯:婺源

基本概况:老人赋春冲田人,走路右脚跛,下午(12月22日)4点左右走失。走失时穿黑上衣,黑长裤,大头布鞋,请知情者与家属及蓝天救援队联系,谢谢。

家属电话:15387XXXX88

婺源蓝天救援队电话:13767XXXX31

老K,绰号。他与我同村,小我几岁,在村里古樟广场经营“望樟楼”农家乐。他既是农民,又是老板,小日子过得滋润。偏偏,他热心于公益事业和志愿服务,店里的事基本上交给家里人打理。一旦肩上有了救援任务,老K就身不由己了。一年汛期,他家里遭受了水灾,都无法返回。有时家里人抱怨几句,也是难免的。而真正让老K赢得名声的是蓝天救援队队长的身份,并以多次参加救灾抢险入选“中国好人榜”,成了婺源家喻户晓的人物。我没有去统计他一年发布了多少条类似这样的启事,又与队友去寻找了多少次,却在寒冬里看到了源自民间的温暖。

然而,每次看过这样的微信之后,我心里还是硌得慌。

转过山岔口,一位老妪在不远处的岭上捡拾中秋拔路留下的灌木丛与杉树丫。她佝着身子,动作缓慢。两个小孩个头还没有堆起的杉树丫高,却一个劲儿“奶奶、奶奶”地叫唤着。少年时,我在村庄砍过柴,只有比刀柄粗的杂木才称柴火,像带着枯叶的杉树丫、松树丫都是烧锅时用来引火的。当下村民都用上了液化气和电做饭,村庄已经失去了炊烟。而老人捡拾杉树丫,是否还是用来引火烧锅呢?

天,陰沉沉的,风刮得紧,透着刺骨的冷。小孩走在前头,老人瘦削,灌木丛与杉树丫蓬松,她担着跟在后面,摇摇晃晃的,仿佛一阵大风随时都能将她吹倒。这样的情景,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尽管加快了脚步,我还是有一种迷失的感觉。

这一夜,我的梦境中,都是手机微信上滑出的寻人启事,迅疾、惶惑、模糊,恍惚自己也是那么无助,甚至不知所踪。恍惚是一脚踩空,我从梦中惊醒,刷了下手机,发现老K所发的两条《寻人启事》都先后有了结果。临近凌晨了,我才慢慢地入眠。

(洪忠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作品》《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散文集《影像·记忆》《松风煮茗》、长篇小说《见素抱朴》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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