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衔柴

2022-05-26 01:25杨逍
当代人 2022年5期
关键词:砖厂王老板太原

浚仪的女人在山西大同的街上,被一辆从侧面飞奔而来的三轮摩托撞死之后的那天下午,浚仪哭哭啼啼地给大达(大伯)宝苍打来电话报了噩耗。

时值五月,宝苍正在野狐湾里割菜籽,他才下了两把镰,思谋着按天黑最好能砍倒上台子的三分,明天一天就能将这一亩菜籽收完。中午他看了天气预报,从后天起,未来三天关山地区将迎来一场强降雨,这几年,天气预报总是很准,说有雨就一定有雨,时辰也常常卡得上,他要赶在大雨之前,将菜籽拉上场,等上十天半月捂好了再碾也不迟。儿子儿媳一直在广东的服装厂干活儿,两年没回来了,女人得了腰间盘突出,弯不下腰,地里的活儿就得他一个人收拾。

从去年开始,宝苍就听了儿子的话,将远山上的地都放弃了。这几年,太原府人种地越来越少了,像南山梁、马嘴等高山上的地早就荒芜了几大片。种地赔本,人们已经算过了,但像宝苍一样上了年纪的人,只要能干动,就不忍心丢,直到实在没法子,才下狠心。宝苍今年只种了川道里的三亩,二亩小麦,三分洋芋,三分玉米,四分菜籽,这个布局,老两口的口粮算是有了保证,家里还有陈粮,即使有个饥年,也能应付。

宝苍的菜籽长势好,熟得也早,五天前他就收拾完了,码在了场上。这一个月里,他在浚仪的菜籽地里看过三趟了,十天前还给他打电话唤他赶紧回来收粮食。浚仪说忙,走不开。三天前,浚仪又说回不来了,让他去收菜籽,收了自己吃,他不要了。浚仪说,我们两口子一天三百元的工价,来回折腾上十天半月,划不来。宝苍当时就来了气,骂浚仪,不收了就不要种,别糟蹋地。但骂归骂,菜籽还得他收,谁叫他还活着呢。

这事其实也不怪浚仪,年前他还一直在家里,去大同的活儿是年后才定下来的,当时两口子并不愿意去,这些年他们一直在太原府杨喜娃的砖厂里干,浚仪烧窑,女人拉板车,日子尚且过得去,庄稼和娃娃都能顾得上。但大同砖厂的王老板却再三再四地邀请,工价也比杨喜娃高出了两倍,还管吃管住,王老板是看上了浚仪的手艺,说他窝在太原府真是可惜了。

浚仪七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折了右腿,成了太原府唯一的跛子,砖厂未开的时候,浚仪担水,就成了太原府的风景:从大口井担一担水,一路飘飘洒洒,水随人行,人又无章法,荡出的水也就十分凌乱,等一担水到家,往往只能剩下一半,于是人们就说“浚仪担水,越走越轻”。当然,箭子川道人的智慧,往往体现在一句绝妙的歇后语上,“跛子担水——湮得紧”就成了经典之作。湮在关山方言中本意是溢出的意思,读去声,带狠劲,转义又指嚣张的意思,重点是对他人的警告、斥责、吓唬,“你娃给我湮着!”就是说给我好好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浚仪在成为经典之后,时常受人讥笑,在人前也说不起话,进入砖厂后,他一直烧窑,七八年的时间,练了一身本事,火候把握得极好,邽县西部的四个砖厂,数杨喜娃家的砖最好,浚仪就成了人物,不时有各处砖厂的老板来考察,实际上是来挖墙角,明里暗里地请浚仪去,可浚仪是个死心眼,忠诚,认主,想着杨喜娃有恩于他,他不能做白眼狼,再者也是觉得离家近,方便。浚仪于是成了杨喜娃的座上宾,而杨喜娃又是太原府的有钱人,浚仪也当然地受到了太原府众人的尊敬,人们见他都叫杨师傅。浚仪因此有了手艺人的底气,与人见面,再也不是之前的惨然一笑,而是挺胸抬头地问好。

从未出过远门的浚仪,对大同之行心里没有底气,磨磨蹭蹭地口上答应着王老板,心里却擂着鼓,与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纠结,后来还是女人一锤定音,支持他去。女人的态度定下来的时候,浚仪还跟宝苍商量过,浚仪说,王老板请我们两口子都去,可她却让我先去,为什么?宝苍在侄儿面前,有些话也不好直说,但侄儿来问,也算是把他当长辈呢,他就得拿個主意。宝苍说,你先去,若觉得好,就都带过去,趁着年轻,挣钱要紧。浚仪听了女人和大达宝苍的话,二月二过后,便动身去了大同。

浚仪的事,宝苍其实也拿不了主意,他只是顺着浚仪女人的话给浚仪吃了颗定心丸而已。宝苍弟兄三个,浚仪的大宝平是老二,在浚仪五岁的时候得病死了,留下三个孩子,浚仪最大。二儿子成仪在宝平死后的那年冬天得了脑膜炎,宝平女人在村里的赤脚医生跟前抓了三顿药,药吃完了,不见好转,赤脚医生说怕是保不住了,宝平女人就将成仪丢在炕上,抱着刚过了一岁的女儿浚梅守着,哭了三天三夜,可成仪却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等成仪长到五岁,宝平女人才相信成仪脑子坏了。后来,浚仪又摔折了腿,待兄弟二人长大,跛的跛,傻的傻,哪儿还有人给他们哥俩说媳妇。成仪每日里扛着一把破铁锨走街串巷,逢人就骂,成了太原府的祸患,宝平女人也管不了他,成仪就像一条野狗一样在箭子川道里浪荡,有时候十天半月都不回家。宝苍看着弟媳妇的日子太难了,就劝宝平女人将成仪带出去扔了,宝平女人当初不愿意,宝苍说,不将成仪扔了,浚仪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后来宝平女人终于狠下了心,把成仪交给了宝苍。

那一年,太原府的麦客下陕西,宝苍就将成仪带在身边,刚过了关山,成仪就在陇县县城走丢了。但谁也没想到,半年后,箭子川道西元里的货郎客却又把成仪从宝鸡带了回来。那时候,刚好有人给浚仪说一门亲事,女方是个哑巴,彩礼都已说定,成仪一回来,亲事就黄了。退亲的那天,浚仪将成仪圈在院子里打了个半死,两颗门牙都打掉了。起初,当妈的还拿着棍企图将他们打散,可浚仪打红了眼,不停手,成仪又钻空子来打她,一头将她撞倒在院子里。她哭了一阵儿,无望了,只好坐在廊檐下,看着他们自相残杀。浚仪毕竟腿脚不灵便,凭力气,尚不是成仪的对手,但成仪脑子不好,拳脚总是打空,这样一来,他们的战斗就几乎势均力敌了。后来,浚仪想了办法,将成仪用绳子捆住,才占了上风。

浚仪自小受人欺负惯了,向来胆小怕事,人们都说他为了引女人,打兄弟,逼亲妈,这种内忧外患让他变得更加木讷寡言,便再也不提引女人的事。当然,也不会有媒人上他的门,此后,他对成仪倒是照料得十分周全。过了两年,桐岭湾的媒人王女女找到了宝苍,说桐岭湾的佘家有个女子,人长得周正,要在前川里寻个人家,她思来想去,觉得说给浚仪刚好合适。王女女是宝苍女人娘家的远房姑姑,向来没有走动过,但因着她常年四处说媒,宝苍在太原府见过两面,还请到家里吃过饭,宝苍早先也曾央她给浚仪留个心。王女女说媒,明码标价,成一单两千块,还不算各个环节里的吃喝拴绑,人又小眼私心,宝苍并不喜欢和她打交道,当时也不过是顺口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有好事。但再一细问,人家好好的女子,怎么可能愿意嫁给浚仪呢,王女女才说,佘家有个儿子,得过小儿麻痹,他们要两换亲。这一下就把宝苍难住了,两个娃儿的婚姻大事,别说只是侄子侄女,就是自己的儿女,他也不敢拿主意,但按当下的实情,却又是个机会,宝苍想来想去,还是找浚仪和浚梅商量。

浚仪对两换亲坚决不同意,宝苍知道他说的是实心话,就是换成宝苍,他也不同意将浚梅嫁到桐岭湾的山沟里去,更别说是一个瘫子。浚梅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咬紧嘴皮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宝苍只看了她一眼,就心软了,他让他们先思想思想,想好了再回话。可令宝苍没想到的是,浚梅第二天就答应了,她慢腾腾地走进来,只说了一句“这事能成”,就迅速地离开了。

浚仪引女人和浚梅出嫁是同一天进行的,太原府人像以往过喜事一样,热热闹闹地到浚仪家吃席,纳礼十元,从中午一直喝酒到夜幕降临,有几个嗜酒的喝得烂醉如泥,仍然有小孩子堵在新媳妇的门外起哄。

成仪那天被亲房们锁在宝苍家闲置的驴圈里,早上的第一顿饭,他就吃了个饱,宝苍给了他一瓶白酒,他一口气就喝下去了半斤,睡了整整一天,不省人事。

“新人出东方。”常年主持礼仪的福兴高举着三炷香,在院子里高呼一声,陪新媳妇的女人就将新人送出了门。人们终于见到了浚仪媳妇,新媳妇比浚梅还要好看。人们都说,太原府那五年里引来的新媳妇中,数浚仪女人最“抓”(漂亮)。院子正中的供桌上放着献果,粗大的红蜡跳跃着黄亮的光,福兴站在供桌的右侧,面向着新人,高呼:一拜天地。浚仪和女人就跪下磕头。福兴呼:二拜先祖!浚仪和女人就又跪下磕头。亮堂堂的灯火照在浚仪和女人的脸上,大人们在心里深叹一口气,尽管谁也没有说什么,但人们都能预知,浚仪降不住女人。头磕了四遍,有人冲着新人喊,快跑,快跑。在箭子川道的习俗中,三拜之后就可以入洞房了,不跑的话,会被人故意刁难。浚仪拉着女人往洞房里跑,就有娃娃们围追堵截,浚仪推不开人墙,被逼回到了供桌前,只好又拜了两拜,人们又喊,快跑,快跑。这一次,是浚仪的女人先跑,她扒开娃娃们形成的人墙,三两步就进了屋子,浚仪被娃娃们抬起来,扔进了屋里。

箭子川道人闹洞房,不管年龄辈分,老少都一视同仁,主要节目是新媳妇给众人点烟,最大的讲究是“凤凰衔柴”。箭子川道人又把衔叫做窃,是叼上的意思。新媳妇将烟卷横着叼在双唇之间,吸烟的人吸住烟嘴,新郎负责点烟。这里面就有一个妙处,若是新媳妇要躲开和吸烟人面贴面,得把烟嘴的部分放得长些,但这样一来,点烟的时候,火就会烧着脸蛋,而为了不让火烧,就得被吸烟人亲一口。当然,再大的花样也无非是图个热闹,赚个人气,有些人家,闹洞房的时候冷冷清清,宰了牛也没人来坐席,反倒很是尴尬。

人们不知道的是,从拜天地开始,成仪就闹腾起来了,像一条疯狗一样在驴圈里折腾,他一身的蛮力都使在了那扇破木门上,宝苍请了三四个年轻人守在院子里,准备好了棕绳,只要成仪挣脱出来,他们就合力将他擒拿。圈被成仪弄得地动山摇,有好几次,他差点儿就突围了,但终究是一天只吃了一顿饭,还刚刚酒醒,没有成功。直到洞房闹了一阵子,他才消停了下来,瘫软在墙根。宝苍女人心软,端了一碗肉菜给他,可成仪没吃。宝苍看着成仪出不来,又因为浚仪家的事还要收尾,就和女人一起带着人走了。

宝苍陪人喝酒,宝苍女人收拾锅灶上的活儿也一直忙到了深夜,后来,大雨倾盆,所有人都被留下了。酒喝了一夜,洞房闹了一夜,大雨也下了一夜。那一夜的大雨,将山上苹果园里十多家的小房子下塌了,扁头山上最陡的坡下滑了三米,松树河暴涨,在村口的拐角处从三丈高的地方涌上了川道,对岸的五户人家,大雨漫进了上房,他们不得不连夜搬到了高处的亲房家落脚。

那一场大雨深刻地留在了太原府人的记忆中,事过多年,人們想起来,还会说:浚仪引女人的时候,天怒人怨。迷信的人们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再不深究了,但每个人心里都有隐隐的担忧。

那一夜,成仪破门而逃,不知去向,那碗肉菜倒在了地上,碗碎成了三瓣。

此后,浚梅也再没有回过太原府,她像被遗弃的女子一样,再也没有回头。

浚仪的日子倒是好了起来,女人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就结扎了。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些,但起码家有了家的样子,受累受气,浚仪心里也是高兴的。浚仪的女人如人们想的一样,漂亮,能吃苦,家里家外都操持得井井有条,生完孩子,就开始打工挣钱,先后去过广东河北,后来又在箭子镇打零工,等杨喜娃的砖厂开工了,就一直在砖厂里拉板板车。也如人们想的那样,从浚仪女人在箭子镇打零工开始,关于她的绯闻就不断出现在太原府的街巷里。人们亲眼见识了箭子镇皮毛市场上的外地老板送她回家,住在她家里和浚仪称兄道弟地喝酒,也见识了杨喜娃一大早从浚仪家出来。当然,这样的人不止两个,还有别的说不清的人。后来有人就上溯到浚仪的儿子似乎不是亲的等等。人们能肯定的是,浚仪到砖厂烧窑,是女人牵的线,但谁都没料到,浚仪在砖厂里却显了本事,烧窑的技术无人能及,成了窑头。

曾有人私下里问浚仪,这样的日子你过的不闹心吗?

浚仪说,女人娃娃都是我的,又有钱挣,日子能将就,就凑合着过。

又问,女人的事,你晓得不?

浚仪说,晓得。

浚仪的确管不了女人,也不想管。他太知道管一管的后果了,自己还年轻,娃娃又小,万一哪天女人跟上人跑了,给他留一个烂摊子,他也担不起。在箭子川道,像浚仪这样的家庭太多了,男人么本事,女人又繁华(风骚),男人不敢硬管,真正翻了脸,就只能打光棍儿,活生生的例子真是举不胜举。隐忍成了男人们集体恶补的功课。浚仪心里也是清亮的,女人做什么他其实一清二楚,早些年,他还暗中跟踪过她,但真正见了实情,他才发觉自己无能为力,后来便也不管了,他无耻地在女人和她的情人们之间谨小慎微,像一个门客一样用精神胜利法关照着自己,努力活出人的模样。

浚仪其实并不想去大同,他也看明白了,杨喜娃的情人不止自己的女人一个,杨喜娃有钱人也俊朗,凡是前后在砖厂干活儿的略有姿色的女人几乎都被他拿下,女人们也心甘情愿,只是有些得了好处就离开了,有些长久些。和自己的女人一样与杨喜娃保持关系的就有三个,另外的两个分别在附近的两个村子里。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之间也心知肚明。浚仪坐在高高的窑顶上,戴着墨镜,抽着烟,女人们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们拌嘴,使绊子,生闷气,甚至她们亲如姐妹的时候,他都了如指掌。很多次下班的时候,她们一齐钻进杨喜娃的别克里,灿烂如花,他也了如指掌。看着她们,浚仪就像是看着毫不相干的三个陌生人,心无波澜。

大同的王老板有一段时间常来杨喜娃的砖厂,也去过浚仪家三回,浚仪就看明白了女人和王老板之间的事。这么多年,女人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能明白。与此同时,他也看明白了女人和杨喜娃之间的隔膜。去大同事情无非还是一般样,但女人要去,他就得去。

浚仪到了大同半个月,女人就带着两个儿子来了。大儿子十四,上初二,浚仪走时还说要把初三读完,可女人来了后,母子俩都说不念了,再念也没啥前途,王老板将他安置在大同的一个小饭馆里学手艺,离砖厂也远,平日不太见面。二儿子十二,念完这学期就要升初中,王老板将他送到了郊区一个寄宿制小学里,一周回家一趟。浚仪在砖厂当窑头,手下管着三个烧窑的,他只负责技术,并不像之前那样熬,女人则在食堂帮厨,经常坐着王老板的车到市上买菜。清闲下来的浚仪,工作倒是比之前更加敬業,每到烧窑的关键时候,他都是亲自把握火候,其余时间,他仍然像往常一样,端一杯茶,坐在窑顶上,戴着墨镜,看着砖厂的一切。事实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忙,他要重新学习一门手艺:如何在城市,让女人的心不再走远。

车祸来得太快了,细算起来,浚仪女人到大同才刚满三个月,他们一家人也才刚刚适应了新的环境。浚仪接到王老板电话的时候,差一点从窑顶跌下来,那个他戴了将近十年的墨镜摔了下去,粉身碎骨。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他半天睁不开眼,他仰面躺在窑顶,直到被人扶到了平板房,才回过神来。他疯子一样冲了出去,摔倒了两次,但他爬起来继续跑,他一跳一跳的样子,滑稽得像一只失了腿的老山羊。

三轮摩托倒在路中间,三步远的地方一滩黑色的血,女人的帽子和一只皮鞋分置两处,遥遥相对,交警将现场围了起来。他们说,三轮摩托从前面那条路里直冲出来,端端正正撞在了女人身上,而和女人一起走的王老板因为走在后面而毫发无损。王老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浚仪女人像一块铁皮甩了出去。出事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不太正规的丁字路口,王老板和浚仪的女人走在南北方向的大道上,那条小巷子则是西北方向。车主是个卖菜的小贩。

浚仪赶到医院的时候,女人已经死了,面目全非,他摸了摸她的身子,早已凉透了。那个开三轮摩托车的中年人,摔断了右腿,头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

第二天下午,宝苍带着亲房家的五个能说得起话的亲人坐着面包车到了大同,在王老板的带领下和摩托车一方举行了谈判。浚仪和小儿子守在女人身边,拒绝参加。大儿子作为代表参加了谈判。宝苍要三十万,对方只出十五万。谈判进行到深夜不了了之。第二天继续谈,宝苍没做让步,对方出到了二十万也不再加价,谈判到下午终止了。王老板最后和宝苍商量,答应了吧,剩下的十万砖厂出。王老板说,也怪我大意了,没有照顾好她,我也有责任,这十万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宝苍答应了王老板。到第三天,宝苍拿到了钱,王老板又派了一辆车将浚仪女人的尸体和浚仪一家子送回了太原府。临走的时候,王老板劝浚仪,等事儿了了,还回砖厂来,工资还可以再涨。浚仪抬眼望着王老板,冷若冰霜,王老板给他递烟,他没理睬,好一阵子才扭头而去。

浚仪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在女人下葬后终于松弛了,第二天,他一个人到女人的坟头哭了整整一天。

女人死后,浚仪仿佛身上的一股精气神被抽走了,身子成了一页纸片,风一吹就东倒西歪,见了熟人,再也不能挺胸抬头地打招呼——他又回到了当初贴着墙根,趔着身子,一肩高一肩低地冲人嘿嘿一笑的光景。所有人都对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而这目光就足以将他铸造了十多年的堤坝彻底摧毁。

失了女人的浚仪就像是失了江山,他坐在廊檐下,会想起杳无踪迹的成仪和从未回过娘家的浚梅,在两个还未成人的儿子面前,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箭子川道,四十多岁没了女人的男人,就意味着只能孤老终身。家不浑全,就注定会成为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异类。浚仪操练了十多年的特殊手艺,自此也失却了它应有的意义。

浚仪把三十万在箭子镇农行存成了五年死期,他说,等娃长大了,引女人用。

(杨逍,本名杨来江,甘肃张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长江文艺》《飞天》《山东文学》《福建文学》《西部》等。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四部。)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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