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汪洋都沦陷在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沮丧、失落、烦躁,还有些许倦怠。刚开始时,如同一枚种子破土而出,在周遭推杯换盏声的滋养下,迅速生出枝蔓,葳蕤一片,从四面八方向上攀爬着,蔓延着,终将他的心牢牢缚住。
看到程素的那一刻汪洋到底被惊着了——十几年没见,他没想到的是,当年简朴的程素竟然脱胎换骨、判若两人。她的气质和神采,以及举手投足间洋溢的自信如同珍珠的光泽、青花瓷上的釉,使她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独一无二的亮色。尤其是那条精致的果绿色真丝连衣裙,将她的身材衬得愈加凸凹有致。上大学那会子,程素都没穿过几件合体的衣服,要不就是肥肥大大,要不就是袖子和裤腿短一截,汪洋知道那都是女同学淘汰的旧衣。有一次,汪洋见程素穿了一件V型领的大花衬衫,领口处往上缝了一段。汪洋问程素是哪个同学给她的衣服,程素如实告诉了汪洋,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件衣服的领口是开得低了些,但缝上就能穿啊。毕竟人家是实心实意给的,咱自己也省下买衣服的钱了。”
听说程素他们两口子已买了两套房子,现在正准备买第三套房,如今她在一家上市公司做市场部的总监,年薪近七位数。谁能想到呢,到最后杨林竟打得一手好牌。唉,到底是当年自己看走了眼。汪洋再一次将目光落在程素脸上,他的心不由得痉挛了一下。此时,聚会到了一个小高峰,欢笑声、劝酒声、杯盘相撞声夹杂在一起,像一群麻雀在包房里乱飞。他觉得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正准备起身时,杨林走了过来,向他举起了杯:“汪洋,汪主任,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一般吧,赶不上你们,”他转移了话题,“听说你们已有两个孩子了?”“是啊,一个丫头一个小子,双胞胎,六岁,天天闹腾得能把房顶子掀翻了。”杨林问:“你们的孩子多大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还没要呢。”“就是不能要那么早,要孩子早受累也早。哈哈。”他从杨林的笑声里听出了那句话的言不由衷,他也“哈哈”了两声以示应和。杨林转身坐到了程素身边。汪洋的目光随之跟了过去,程素却微笑着看向自己丈夫。他的心又痉挛了一下。
杨林专门过来说这么两句,无非是想告诉他,看,当年被你抛弃的人现在活得多好,你没想到吧!一想到这些,他心里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情绪随之迅速地繁殖、生长,它们藤蔓交织、枝叶相连,将它的心越捆越紧。
同学聚会散场后,汪洋找了个代驾。坐上车后,他将头靠在车子后座上,半闭着眼睛,看着两边的树木和楼房迅速向后倒去,他似乎能听到那些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进了小区,他没有立即上楼,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并专门选了一个距离垃圾桶近的石凳。他想等酒劲上来吐完了再回家。以往,他喝醉了在家里呕吐刘蕊总会生气,刘蕊以前生气也就罢了,但这几天不能让她生气。十几天前,他母亲周井丽和侄子小涛从老家过来,正在这里住着呢。
坐了十来分钟,也没呕吐的意思,他这才转身往楼里走。周井丽给他打开门后,便开始了对他的埋怨:“都十一点了,咋才回来?都是成了家的人,以后要顾点家,你这大半夜的不回来,人家小蕊为你提心吊胆的,到现在都没睡。”老太太声音不低,显然是故意说给主卧里的儿媳妇听的。主卧里,刘蕊正躺在床上看手机,看到他回来,也不说话,将脸扭向了别处。他笑着说:“咋还不睡?”刘蕊没有理他。他在刘蕊身边坐下,给她捏着肩,他知道这一招管用。捏了一会儿刘蕊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他手里的动作也由捏变成了轻捶:“别生气,今天回来得也不晚,况且酒也喝得不多。”刘蕊“哼”了一声,他知道刘蕊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忙趁热打铁:“你知道吗?我们那帮大学同学,除了我以外都有孩子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将这事提上日程了?”刘蕊说:“一想到女人生完孩子腰粗胯大,身材走形,就没了兴致。”他说:“要孩子也不一定非得自己生啊?”刘蕊蓦地转过脸来:“怎么?你还想搞个前卫的,找代孕啊?”他笑说:“找什么代孕,也可以考虑领养一个。”“汪洋,你可真敢想。”刘蕊关掉手机和床头灯,给了他一个后背。他想再给刘蕊捏捏肩,趁这个机会多跟她透几句,他刚将双手放上去,刘蕊却往外挪了挪身体。他的手悬空停了片刻,只得撤了回来。
只一瞬,他的心里骤然多出个乐器铺子,锣鼓唢呐齐鸣,丁丁咣咣,丁丁咣咣,紧跟着,他的胃里一阵翻腾,酒劲立时蹿到了头顶,他忙光着脚跳下床,踉踉跄跄地奔向卫生间。打开马桶盖子的刹那,眼泪和秽物一起喷涌出来。感觉吐得差不多了,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如果当初他没跟程素说那句话,现在那孩子应该十五岁了。那时,程素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不停地抹着眼泪。不明就里的护士还安慰她:“你别难过了,这个宝宝要不成,等你们结婚了可以再要一个啊。”一听这话,程素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滚。
半夜里,汪洋醒来时感觉有一只手在摸自己的额头,却是侄子小濤。“二叔,你怎么了?”他说:“没事,二叔昨晚喝得有点多。”小涛递给他一杯水,他尝了一口,温度正好。他望着小涛沉吟了片刻,说:“涛儿,你感觉是老家好还是济南好?”小涛笑笑,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小涛的头,说:“好孩子,快去睡觉吧。”
小涛走后,汪洋再次陷入沉思。对小涛这个侄子,他一向比较疼爱。那是个苦命的孩子。汪洋的哥哥汪海四十多岁时才讨到老婆,是一个寡妇。只过了不到两年,那寡妇就走了,好歹给汪海留下了小涛这条根。寡妇走时小涛才七八个月,从小跟着周井丽。小涛这个孩子挺聪明,学习成绩不错。眼看着周井丽一天天地老了,大哥汪海又没有读过什么书,汪洋不想让小涛把他吃过的苦再吃一遍。这些天来,他的心里一直酝酿着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就像湿润空气中的萌芽,在他心里一日日地茁壮着,可是他却不知如何跟刘蕊开口。当初他和刘蕊交往时,人家父母听说他来自干旱缺水的地方,是坚决不同意。直到后来他考上研究生又在济南买了房,刘蕊父母才点了头。这些天汪洋一直在思忖该如何跟刘蕊说这件事,毕竟这是大事,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汪洋再次醒来时,周井丽已将早饭端上了桌,小涛忙着往桌上摆筷子。他坐起来,感觉头重如裹双脚如棉,口腔里充斥着一股隔夜的酒气,便强打精神简单洗漱了一下。周井丽看他收拾好后,才向主卧努了努嘴:“去叫小蕊吃饭。”刘蕊在某国企的客服部做经理,平时工作四班三运转制,看今天这种光景应该是下午班。他推门进去,刘蕊已经醒了,正在床上看手机。他打开衣橱,将刘蕊该穿的衣服拿出来放到床头,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快起床吧,妈都把饭菜端上桌了。”
主食是西红柿鸡蛋面条,配菜是茭白炒肉和凉拌黄瓜。饭桌上,有三只碗里卧着荷包蛋,独独周井丽碗里没有。汪洋夹起自己的荷包蛋就往周井丽碗里送,送到半道感觉不妥又按原路返回。他将荷包蛋一分为二,一半放进刘蕊碗里,一半给了周井丽。周井丽拿筷子拦着,没拦住,干脆将那半个鸡蛋给了刘蕊:“我既不动脑子,又不干重活儿,不要不要,你俩上班费脑子,得补补。”刘蕊将鸡蛋又放回汪洋碗里:“看你们娘俩,这还让我减肥吗?”
饭后,周井丽端着一摞碗往厨房走,见小涛正站在博古架前好奇地打量着,忙说:“去奶奶房间里看书去,别在那里瞎捣乱。”小涛转回身准备往周井丽暂住的次卧走,刚走了几步又被周井丽喊住了:“慢点,别咚咚咚的。”小涛一听此话,忙看了刘蕊一眼,随即放慢了脚步,进屋后他就关上了门,关得很轻,很小心翼翼。看到这些,汪洋的心蓦地一沉,转身去了书房。
他抓起桌上的一本书,半天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程素的身影不停地在他眼前晃,他只得停了下来。认识程素时他正处在情感低谷,前一个女朋友刚和他分手,那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他们处了一年多。他想让周井丽高兴一下,趁着学校放寒假将她带回了老家。两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又转了大巴。车窗外,是灰黄色的大山、灰黄色的田野、灰黄色的道路,车子过去,黄土漫天。路边,偶见一两棵细瘦的小树,还顶着一身尘土。到了县城后,他最终没敢让女孩坐上回村的车,他有个本家叔叔家在县城,他带着女孩去了那里,并安排周井丽和女孩见了面。回到学校后,那个女生就和他分手了。那一阵子他煎熬得一度颓废,他有些恨那个女生,她让他尝到了恋爱的甜头,待他上瘾后,又狠心地将他的口粮掐断了。好在煎熬了没多久他就锁定了程素,拿她填补了心里的缺口。这次则吸取了上次恋爱的教训,前女友的家在镇上,父母都是做小生意的,看不上他也是情理之中;而程素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两人算是门当户对了。程素尽管衣着寒酸,但自身的条件并不差,一米六五的身高,模样也很端正。那一阵子,班里的杨林也在追程素,最后程素选择他,也许源于他在海拔上的优势。第二次恋爱的胜出让他一雪前耻,迅速从挫败感中走了出来。
汪洋起身上厕所的时候,周井丽正坐在里面吭哧吭哧地洗衣服,他说:“怎么不用洗衣机洗?”周井丽说:“就这几件,好洗,用洗衣机又费电又费水的。”见周井丽没有转移的意思,他只得转身去主卧的卫生间,正想推厕所门时,见刘蕊脚上还穿着拖鞋,忙问:“你今天穿哪双鞋?”刘蕊说:“那双米色的高跟鞋吧。”他忍着小腹的憋胀,急忙跑到外面的鞋柜里将鞋子拿了过来。刘蕊笑说:“今天怎么了,这么有眼力见儿?”
两人走出房间时,周井丽也从卫生间走到客厅接电话:“这一阵子一滴雨也没下吗?地里的玉米苗都旱了吧?……行啊,我这两天就回去。”周井丽挂了电话,说:“家里从收了麦子就没有落雨,你哥让我回去帮忙浇地呢。”汪洋说:“再着急今天也回不去了,这都中午了。”
“妈,你看——”刘蕊从滴着水的湿衣服上摘下一片菜叶,拿在手中扬了扬。汪洋就有点生气:“妈,跟你说多少次了,用过的水直接倒掉就行了,你说那点洗菜水你还留着它干啥?!”周井丽嗫嚅着:“以前这样用水用惯了,忘了……”刘蕊说:“算了,下班后我再洗一遍吧。”汪洋将那几件湿衣服从衣架上全扯了下来,扔进了洗衣机。
刘蕊出了门,周井丽站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他走过去,揽了揽她的肩,周井丽叹了一口气。停了片刻,他说:“我不打算让小涛回去了。”周井丽转过脸来:“啥意思?”他说:“小小的孩子整天帮家里干活儿,别把孩子给压垮了,这里各方面条件都好一些,对他学习有帮助,”他停了一下,“我这两天正准备跟她做工作。”周井丽说:“我咋感觉不太行,这里再好也不是小涛的家。”他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尤其是孩子。”周井丽叹了口气:“高处就一定舒坦吗?就像你,人家结婚后都长胖,你看你,瘦成啥样了?”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次,汪洋跟程素说要去城郊找一位高中同学,其实他去见了刘蕊。尽管去之前他有着心理准备,见到刘蕊的一刹那还是有一些失望:一米六左右的身高,留着大波浪,长脸,眼睛不大,有点突嘴,尽管化了妆,脸上的几个黑痣还是从粉底下面顽强地钻了出来。吃饭的地方是刘蕊找的,青竹林私房菜,环境幽雅,菜肴色香味俱佳。两人都吃得很少,话自然也不多。汪洋心里闯进两队人马,一队是程素的,一队是刘蕊的,他看着她们厮杀,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到哪一边。平心而论,程素身材高挑,相貌端庄,外形上远胜刘蕊。就是这个程素,去菜市场买个菜都要傍晚去,图便宜啊。每个月三千元的工资要往家里寄上一千五,她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弟弟。说什么“秀色可餐”,可餐的从来就不是秀色!刘蕊,本市人,独生女,家里有多处房产,父亲在一家大型国企任总经理,这些硬件每一条都熠熠生辉,每一条都向他伸出了小手,殷勤地拉着他,扯着他,让他无法招架。毕业三个月了,简历投出去无数封,均泥牛入海。前两个月每周都去人才市场,到第三个月再也不去了,那些公司的人事经理都认识他了,他受不了那些人目光里的怜悯。程素进了一家小型私企,他不想放低身段,毕竟私企不是他的求职目标。三个多月过去了,他弹尽粮绝不说,还欠了同学四五千元。
刘蕊的目光时不时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抬起头,送给她一个微笑,刘蕊的脸红了。刘蕊脸一红,他的心里就有了底,一米八二的身高再加上一张堪称帅气的脸,这些对未尝过人间疾苦的刘蕊来说,不能说不具有杀伤力。人总是更在意自己命里缺少的东西。他和刘蕊皆是这样。
从刘蕊那里回来天都快黑了,他没有直接回出租屋,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條。他吃得很慢,磨磨蹭蹭地一碗面条半个小时也没有吃完。饭馆中,老板娘和帮工的大婶儿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个说:“王姐,你姑娘的亲事定了吗?”另一个说:“定了,和领秀城的这个,马上就订婚了。”“真好,这边的家庭多好啊,有车有房,父母之前都是医院的医生,都有退休金。”“是啊,就是男孩矮点,矮点就矮点吧,不影响吃饭也不影响挣钱。以前那个硬让我给拆散了。我闺女之前就图那个农村男孩长得好,长得好有什么用?饿了也不能啃他两口!”“也是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听到此,他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面迅速起身,结了账走出小饭馆。
程素正在出租屋门口等他,很焦急的样子:“你怎么才回来?打你手机咋还不接啊?”他说:“手机静音了。”停了片刻,程素看了他一眼,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又看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有些羞涩地说:“我感觉这几天有些恶心,就拿试纸测了一下……又怕自己测得不准,专门去社区医院找医生测了测,你看——”程素说着,将手中的那张纸递了过来。
午饭后,汪洋身上还裹缠着些许昨夜醉酒后的疲惫,便喝了一杯茶提了提神,重新坐到书桌前。桌上堆着一摞纸,有文件、资料、报表等,都是要等他审批、处理的。他手里拿着笔,视线却落在对面的楼房上。十一楼的天台上,几个孩子在扔纸飞机,纸飞机被抛向空中,飘了片刻,又落了下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话真没错!看,连孩子玩耍都喜欢去高处。不管了,等她回来就跟她说。他将笔扔到桌子上,身体向后仰倒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汪洋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了前面印着有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等字样的标识牌,确定这是在法庭上。他看到了坐在旁听席的周井丽,她苍老了很多,满头白发,一脸愁容。她一边盯着被告席,一边抹着老泪。站在被告席前的人个子很高,看身形应该超过了一米八,那背影似乎很熟悉……哥哥汪海?肯定不是他,汪海是一米六的小个子,可家里也没有其他男人了。他一时想不起是谁让周井丽这么伤心。正在思忖的时候,审判长开始宣读判决书:“判决如下,请全体起立。一、被告人汪×犯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十万元。”他没有听清楚那个名字是谁,只听到一个“汪”字。“二、被告人汪×犯渎职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听到这里,周井丽突然一下昏了过去,旁听的人一阵窃窃私语,被告席上的那个人也朝身后转过了头,看到他的脸后,汪洋顿时大惊失色……
“砰——!”一声脆响将他惊醒了,他的心脏仍在狂跳,额头上也出了一层冷汗。他按着胸口缓了一口气,而后起身往客厅跑去。客厅的地面上,一只青花瓷瓶支离破碎,尖利的碎片闪着光,将他的眼睛刺痛了。闯了祸的小涛显然吓傻了,站在博古架前的板凳上,低着头,垂着手,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周井丽慌慌张张从自己卧室跑出来,将小涛从凳子上拽下来,吼道:“来时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安稳!安稳!你怎么就那么能作?!”小涛抹起了眼泪:“我只是想,想看看。”这只青花瓷瓶,是他们结婚时岳父送给刘蕊的陪嫁,堪称刘蕊的爱物。他望着一地碎片,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周井丽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小手绢包。手绢包系得挺紧,周井丽好半天才将它打开。打开后,周井丽开始往外掏钱:一百的、五十的、十元的,还有一元的、五角的。那些钱花花绿绿地堆在桌子的一角。汪洋正在诧异,周井丽说:“小洋,她那个瓶子从哪儿买的,你带着妈再买一个,别让她回来后生气。”汪洋将桌上的钱塞到周井丽的手里,说:“妈,一个旧瓶子,也就三块五块的,还买啥呀!”汪洋拿过笤帚,准备将地上的碎瓷片扫到一处,有两块碎片掉进了博古架下面的空隙里,他将笤帚伸进去,扫了两下,却扫出一本书来——是老子的《道德经》。书是打开的,《上善若水》那一章朝下,粘得满满的全是灰尘。书是刚毕业时买的,当初一时心血来潮买了这本书,买回家后只是翻了翻就扔在了一边,后来却找不到了,没想到竟在博古架下面。
汪洋找了块抹布,将书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然后放到书桌上,却怎么也合不拢了,它总是自己打开到《上善若水》那一章。为了防止它自行打开,汪洋找了本砖头般的《辞海》压在了上面。
出来时,周井丽对汪洋说:“在这里住十来天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他本想挽留他们,蓦地,刚才的梦一下子蹦了出来,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开口。好在还能从网上订到当天的卧铺票。
汪洋开车将他俩送到了火车站候车室。周井丽说:“我们回去后,你不用挂念我们。咱们家虽说比不上济南的条件,但和以前比起来也是好多了。况且,那里天大地大,像小涛这么大的孩子想怎么野就怎么野。唉,我就是不放心你。”汪洋说:“我好好的,有什么不放心的?” “儿啊,你瞒不了我,我是你娘。”汪洋还想陪着周井丽说会儿话,候车室里却响起了催促乘客检票的声音。周井丽左手牵着小涛,右肩膀扛着行李,俩人随着人群往前走。走了几步,汪洋冲着周井丽的背影说:“妈,一定要教育好小涛,成绩好不好是其次,千万不要让他走了邪路!”
一阵警笛声由远及近,他的心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握方向盘的手指有些颤抖,他忙将汽车停到一个公园前面的广场上。警笛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到,他才重新发动汽车。他没有回家,开车去了泉城广场。广场的上空飞着各式各样的风筝。他将车停好后,去了旁边的小店,尽管店老板一再向他推销漂亮的蜻蜓、蝴蝶风筝,他还是选了一只有点凶相的老鹰风筝。那只老鹰黑白相间,有一对硕大的褐色眼珠,眼睛里似乎还带着点阴鸷的光。他将手中的风筝线徐徐放出去,并随着向前跑了几步,那只老鹰升到了空中,飘飘摇摇,越飞越高。他一直放着手中的线,直到将线放到尽头。天上的老鹰似乎飘到了云端,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抬头望了片刻,感到有些目眩,便收回视线,从口袋里掏出指甲剪,剪断了手中的那根线。他向天空望了望,转身往前走,走了几步后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个光秃秃的线轴,恰好旁边有个垃圾桶,他便将手中的线轴扔了进去。
泉城广场东面是黑虎泉,尽管是黄昏,黑虎泉边的人仍然络绎不绝,除了打水人,还有不少游客。泉水从三个兽头喷涌而出,挂起三道水帘,落入池内清亮有声,如同飞珠溅玉一般。当初,他考上这个城市的大学,办了入学手续后先去看了泉水。那一刻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当着众人蹲下身掩面哭泣。
黑虎泉泉群散落在护城河边,汪洋顺着河边的石子路往前走,走不多远,迎头撞上一蓬凌霄花。花儿开得正旺,犹如一树燃烧的火焰。有几朵花被风吹落,掉于河中,渐渐漂远了。
护城河的拐角处有个小小的面人摊子,摊子上,各种五彩面人惟妙惟肖、琳琅满目。捏面人的老人见他走到近前,忙向他打招呼。他问:“可不可以比照着真人捏一个?”老人说:“可以,比照着谁捏呀?”他说:“就照着我捏吧。”老人点点头,打量了他片刻后,揪下一块面团,开始捏制,并不时地抬头看他一眼。过了一阵子,老人将手中完工的面人递向他,面人穿着灰色西装,脚穿黑皮鞋,真像缩小版的他。他付了钱,接过面人,转过身继续顺着河边往前走。
一团东西牵住了他的视线,那东西一半拖在水里,一半陷进岸边的污泥里,却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老鹰风筝。那只老鹰有一对硕大的褐色眼珠,眼睛里似乎还带着点阴鸷的光。他看了那风筝两眼后,绕过它慢慢走向水边。几茎荷叶从水里伸向岸边,生得碧绿润澤,仿佛一顶顶华盖。他摘下一片荷叶,将其放入水中,再将手中的小人放在荷叶上,荷叶驮着小人离开了岸边,随着水流向前方漂去。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荷叶上的小人,渐渐地,那个小人在一点点地变大,越来越大,直到和真人一样大。那个身体睡在清亮的河水里,一些花瓣、落叶簇拥着他向东漂去,流过护城河,进入小清河,走过长长的一段水路,直到汇入大海……
(吴苹,原名吴萍。济南市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红岩》《西部》《山东文学》《滇池》等。作品多次被推荐到“城市文学排行榜”,并入编年度选本。)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