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惯常以“我”的视角开始她的作品,读者很轻易地就能跟随她随性流畅的笔尖指挥,进入她设下的一个个绮丽多姿的场景和转角。说“绮丽多姿”并非空穴来风,她硕士研究生读的中国古代画论,目前又在意大利攻读完罗马艺术史,对艺术、绘画及色彩,白琳有她独到的不一般的领悟力,这在她许多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有痕迹可寻。除了文学作品,我还常能看到她涂涂抹抹的一些绘画作品,有时隆重,有时简陋。一只铅笔头和一块橡皮擦即可成就一幅线条,兴致起时,一方四格眼影盘也能成为她作画的道具。
总跟同行师友聊起接触过的一些年轻作者,尤其那些九零后、零零后,因为时代和场域的迁徙,他们身上多半有着更异乎寻常的行动力和勇气,像是刻进了这一代人的骨子里。他们更多地“走出去”,更勇于身体力行触摸和追索这个世界。因为阅历见识的不同,他们的文本表现有异常鲜明、开阔和先锋的特质。白琳本身显然与此群体是存在代际差异的,但因为她自身的工作、专业和海外求学经历,在她的文学作品里,也很明显地有着以上所说的特征。
初到意大利,白琳承受的学习和生活双重压力可想而知。但她很少提及,朋友圈里更多见的都是各种博物馆、美术馆的参观见闻和美食图片,偶尔也会有冷寂的街道、清晨的赶路。她隐藏克制,但那也总是一闪而过的。在疫情初期,除了禁足,在少量的可出门的机会里她不放过任何一处艺术博物馆和文化遗迹,剩下的时间,她应该都是在完成应尽的课业责任和写作。适应异域的过程,语言的学习,中意文化的碰撞、融合,这样的力,影响了现在的她,也造就了她现阶段的作品特质。
《格罗塔费拉塔夏梦》和《和娜塔莉去甘多尔福》,白琳在小说里解构的都是同一个东西——友情。《格罗塔费拉塔夏梦》里,被同一个朋友以相同的坏情绪和难以体谅朋友难处的方式伤害过的米莉亚和“我”,在处理友情危机时有各自的解决之道——期待缓和或者不惧怕矛盾升级,继续隐忍将就或者就此撕开问题所在。在米莉亚和“我”的内心都想要撕裂这种无意义友情,但同時,善良和共情的品质又让她们相互劝说着要忍耐。“还没有怎么爬坡,我就感到累了。无论是在哪个地方,只要活着,活在群体之中,都会让我迅速疲惫。”“格罗塔费拉塔的山路一度转得我头晕,人与人的关系也是。”这几乎一针见血勾勒了现代社会交际图景,不能设身处地相互体谅和理解的关系,四海皆有。《和娜塔莉去甘多尔福》里,白琳对阿尔巴诺湖这面火山口湖的死寂的水域、少年学习游泳的安静无人的游泳池,文字上都有较多的关注。被疫情封锁带来的心理压力亟需释放,情绪和头脑都需要适时轻松,“我”和娜塔莉两人在甘多尔福堡的山谷和湖边散步聊天,漫无边际,无法预料深度的火山口湖和充满深绿的山谷,都映照了作者深藏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是隐而难发,是呐喊无声。石黑一雄接受《纽约客》记者采访时就说过,“在当今这个世界中写作,是要把握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事物。有时是要削弱,有时是要运用。我们今天不必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那样描写地点和场景。”白琳的写作并没有夏洛蒂·勃朗特那样以抒情笔法描写自然景物以烘托浓厚的感情色彩的方式,她恰恰运用了自己精通画理的优势,以精准独特的色彩将文本需要的场域一笔带过却直击人心,并达成心理投射。
白琳的作品里还不乏各种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参照,譬如,在《和娜塔莉去甘多尔福》这篇小说里,弗拉斯卡蒂的理发师刮掉了娜塔莉脖子后面一寸的发尾,“从后面看去,她的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莫迪里阿尼的女人像”。为了弄明白“莫迪里阿尼的女人像”究竟是何意象,我特地搜索查询了莫迪里阿尼的绘画作品。莫迪里阿尼是二十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受东方绘画及塞尚的影响,画作人物以女性为刻画主题,线条优美精炼,形象多夸张变形,脸部瘦削,脖颈拉长,眼睛空洞无神。然而在这样独特的单纯而模式化的造型表现下,画家铺陈了热烈浓艳的色彩,让人过目难忘。
而仔细想来,白琳极少在她的小说中对人物形象有细致入微的五官描写,读者阅读的同时得出小说人物的个性及大致样貌,多依据文本提供的散漫的能读出心情的对话、肢体动作、表情甚至一个眼神、某种装扮,就像通过上文那样某个名画家的肖像画——去在脑海中勾勒描摹出来。如果读者眼前的人物形象可以跃乎纸面成为真实可见,这些形象无论是否合乎写作者的蓝图,写作者大概都会在心里偷着乐。而白琳,大概对她笔下刻画的具体人物也难以有固定模式的窠臼,每一个人都会是她想让你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有着这样品质的人的集合。
白琳的小说一直在跟着白琳一同生长,从最开始的敏感,多疑,小心翼翼而害羞,到现在依旧敏感,却已成熟自信,直白表述中凸显鲜明的个性。而在她所有的文本中都有明白无误的深情——包容而悲悯,这体现在较为被世人诟病的女性间的互害式友谊、作家们还不太敢轻易尝试的同性情谊等创作题材。白琳的文本也不只有简单的女性关注,有的小说会有更深层面的触及——来自男性凝视或者社会偏见和女性生理性弱势带来的被戕害。我愿意长久地看见,在白琳小说里,这种温柔中包含的坚定,或者说这种直指人心的尖锐背后的满怀温柔。
每次读白琳的小说,我都更希望是在那样的场景中——昏黄宁静的月光或者台灯下,或者头顶有透过细密的枝叶筛过的阳光,足够照明手中的文本,轻风一阵拂面……似乎只有这样自由散漫又闲适的氛围,才可以让我有足够安稳或急促的呼吸随着她或平静如水或急骤如雨的节奏,飞跃某个深谷,流连一幅画前,爬升一座高山,俯瞰如层叠蛋糕奶油花雕饰的教堂……
早在一九七八年,《巴黎评论》的作家访谈栏目在对伊丽莎白·毕肖普采访时就曾问过她一个问题:“你在事业早期去过雅斗(美国纽约州拉托加温泉的一处艺术家和作家社区)好几次,你觉得艺术家聚集地的氛围对写作有帮助吗?”毕肖普没有直接回答记者的这个问题,她只是描述了一下在雅斗时度过的那些时光——“我去过雅斗两次……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也是在那儿,我第一次喜欢上赛马。夏天你可以走到惠特尼庄园去看赛道……坐在赛道边,喝咖啡吃蓝莓麦芬,看他们训练马儿……集市在一个大帐篷里,马夫用黄铜簸箕和黄铜手柄的刷子,跟着小马驹扫它们的??。这是我对雅斗最美好的记忆了”。同理,看看艰辛又幸福地在外求学的白琳,她在经受了我们难以想象的那些痛苦过后,“走出去”对她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她是孤独(不孤单)的白琳,是独自行走的白琳,是浪漫的白琳,是如火热情的白琳,她是自恋的(在她的文本的某处角落或者她偶尔在朋友圈放出来的照片里),但你无法对她这偶尔冒头儿的自恋产生任何嫉妒之心,因为这自恋是有底气且deserve的。
(刘威,湖南长沙人,文学编辑,高等教育学硕士。作品散见于《清明》《绿洲》《延河》《绿风》等。)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