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姚平
大概是2005年的秋冬吧,有一天,我接到叶廷芳的电话,说是有一位德国朋友想要见我。约好时间到他家去,只见老叶身边一位身材高大、满面笑容的德国人向我伸出手来。这就是冯铁,也“姓”冯。叶廷芳一边给我们冲三合一的咖啡,一边说:“他喜欢喝咖啡。”没有过多的寒暄,我们就聊了起来。他的中文说得挺好,我们一见如故,聊得十分开心。原来他这次来是想搜集一些中国作家的手稿,希望能看到我父亲冯至的手稿。我说:“父亲的手稿留下的不多,但是他有‘记事本’(我这样称呼它们),他往往在构思一篇新的文章时先在这些本子上写一些初步的思考、提纲、主要内容之类的文字,然后再写成文章,反复修改后交出。”他说希望能看看这些本子。
于是,我们约好日子在我家见面了。我为他煮了咖啡。我父亲喜欢喝咖啡,从前我常为父亲煮。冯铁喝了咖啡很满意,说这几天来还没有喝过这么好的咖啡(那时咖啡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普及,一般喝的都是三合一),于是再来一杯。他就这样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看我拿给他的记事本,很是兴奋。他提出能否允许他把这两个本子带去复制,我同意了。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告别,并说他以后再来,一定给我带最好的意大利咖啡。过两天,他把本子还了回来,还给我刻了一张光盘,说:“你一定也需要。”
2006年,我收到冯铁从柏林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
冯老师:反面基本表示冯老留德柏林的情况,到了柏林我找到冯老故居旧址三所之二,之间也有Eichkaup,房子非常有德国两大战之间的现代主义特色,一所街道名改了成为了高架,没了,还待考。——回想北京的日子,向你们感谢至极,那么热情接待我、大力助协我。请向家庭全体问候,并祝顺安!
冯铁上 四月十日于柏林
明信片另一面是黑白照片“历史上的柏林 柏林1939”。
这个Eichkaup,就是父亲在散文《怀爱西卡卜》里深深怀念的地方。1932年春,经朋友介绍,父亲在这里住了一年,直到离开柏林。他在这里读书、写作,接待友人。我非常激动,爱西卡卜的老房子居然还在!和冯铁联系,他也为自己的成功大受鼓舞,信心十足地要我提供《罗迦诺的乡村》的信息。这是父亲另外一篇散文,描写另一个可爱的村庄。这两篇散文后来都收入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山水》里。冯铁说,在柏林旧居他只能从外面街上拍照;以后如果我到德国,我们两人可以一起去,说明缘由,请求房主允许我们进去参观。这个想法是完全可行的,我在海德堡就采取这样的方式去参观了父母曾经住过的房子。
1932年夏天,冯至在爱西卡卜住所招待从英国休假回国路过柏林的朱自清,前排左起:朱自清、朱偰;后排左起:冯至、陈康、徐梵澄、滕固、蒋复璁(朱偰 摄,朱元春提供)
一年后,女儿生小孩,我去德国帮忙。我和冯铁通了电话,欢迎他来家里做客。他很高兴,还说此前他曾计划来中国,并已经买好了想带给我的咖啡和巧克力,可惜后来计划变了。过了几天,他利用到法兰克福开会的机会到我女儿家来了。
那天的情景,到现在好像还在我的眼前。他从法兰克福坐城铁(S-Bahn)来,从车站到我女儿家要上一段缓坡。只见他微笑着从下面走上来,手里托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纸箱。到家后就马上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两罐咖啡和几包巧克力。咖啡是意大利的名牌,我认识;瑞士巧克力也是好东西,只不过同纸箱一样,显然被挤压过。我高高兴兴地收下这些礼物,感谢他,说我很喜欢,实际上我也真是很喜欢。女儿做了几个菜请他吃午饭,饭后大家在花园的凉台上喝咖啡、吃现烤的点心。他喝着咖啡,欣赏着花园,叹道:“这里很舒服。”
然后,我们就言归正传。他拿出几张大照片,那是他在柏林寻访到的我父亲的旧居。我父亲在柏林,从1931年7月到1933年4月住过三个地方。前两个住所在市内,最后一个在郊外。第一个是亚历山大上街17号,住的时间不长,后来变化很大,他没能找到;第二个洪堡街甲9 号和第三个爱西卡卜鸣蝉街55 号都找到了,他拍了五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是2006年3月我与他们夫妇在我家照的,那时他带夫人来中国,我在家里招待过他们。后来他对我说,那次来中国,给他夫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没想到中国这么现代、这么繁华。说这话时那神情好像是别人在夸奖他自己的家乡。但我知道,此刻他们已经分开。我这次来到德国曾往他家里打电话,被告知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最后,他约我们5月13、14日同去柏林(可惜我的签证等不到那个时候),就告别回波鸿去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女儿笑着说:“这位冯铁,怎么那么‘不吝’啊。”这是北京土话,不拘小节的意思。我说:“是呀,正因为这样,使人容易与他接近。”女儿说:“不像德国人。”“人家是瑞士人。”我说。
左图:柏林洪堡街甲9 号
右图:柏林爱西卡卜鸣蝉街55 号
真正领会到他的交友之广泛,是2008年5月在北京什刹海孔乙己酒家他过50 岁生日的时候。那真是老、中、青齐聚,高朋满座,喜气洋洋,气氛十分热烈。
2006年3月20日,冯铁夫妇在本文作者(左)家中留影
2008年5月,冯铁(左二)与叶廷芳夫妇及本文作者(右一)摄于北京
我们最后的欢聚是一次小小的旅行。2011年,为祝贺我和老伴的金婚,女儿精心策划了一次瑞士游。征得冯铁的同意,其中安排了一项“寻找罗迦诺的乡村”。我们于7月14日出发,女儿开车,沿途拜访了巴塞尔、伯尔尼、日内瓦、洛桑、因特拉肯等地,来到了卢采恩。18日在卢采恩游览一天,19日一早来到火车站接冯铁。那时冯铁已经离开波鸿,在布拉迪斯拉发考门斯基大学和维也纳大学任教授、博导,不过这次他是从苏黎世来。
在圣哥达山顶的合影,左起:冯铁、本文作者、龚炳铮
车向罗迦诺方向驶去,前面隆起的是阿尔卑斯山脉,我们要到山的那边、瑞士的东南部去,有欧洲最长的圣哥达隧道可通。在路上,冯铁回忆起他上中学的时候,学校曾组织他们去那里旅游,是乘车跨越圣哥达峰过去的,同学们欢呼雀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么及时的提醒!阿尔卑斯山,欧洲最高的山脉,中学地理课学过,平均海拔3000 米。多难得的机会,我的心动了。女儿了解我,驱车登山!从这一侧登山,全部是蛇形的盘山公路,风景优美。沿途不时见到坚韧不拔的登山者的身影从车窗外闪过。我们来到山顶小镇,这里有一个博物馆,介绍本地的民情物产、风俗习惯,以及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20世纪初两位飞行员的纪念碑。那时人类刚掌握了飞行技术,他们曾试图飞越阿尔卑斯山,在这里失事了。人们纪念他们,为他们建了纪念碑,把他们比喻为“折翅的雄鹰”。
到达罗迦诺,才发现事情不妙。我提供的信息是父亲的好友鲍尔寄来的一张明信片。鲍尔夫妇先去,住在那里感觉很好,才邀我父母去的,明信片上有地址。冯铁拿去一看,不对,那不是地址,写的是某人的家,类似于“张三家”“李四家”。我明白了,当年他们租住小楼的房东是这村里唯一的富户,到过外国的,一提起谁都知道;至于地址、村名想必在以前的信函中已经告知了,我们真是抓瞎了!开着车,沿着罗迦诺湖边缓慢地行驶,寻找近似《罗迦诺的乡村》中所描写的地方,一些地方似乎像,又不像。就这样,寻寻觅觅一直开到了意大利的边境,还是没有找到文章中所描述的村庄。没有办法,只好先到女儿同事推荐的一个湖边背山面水的小村庄落脚,稍事歇息,喝了咖啡。冯铁要回去了,他显然感到失望,我很内疚。他说他必须回去,因为要做一个腿部小手术,然后建议我们去柏林与他会合,一同去拜访我父亲的爱西卡卜旧居。“那是一定找得到的!”他说。我们送他去上车,与他告别。没有想到,这竟成为永别!
之后,我们来到市中心,在信息中心要了一些资料。这里好繁华啊,远不是70年前的那个偏僻、闭塞的特精省的罗迦诺了!这里边境贸易兴盛,银行业发达,是旅游胜地,有著名的罗迦诺国际电影节等。资料里介绍,近几十年来,罗迦诺发展很快,扩大了许多。我们坐在湖边看着华灯初上的罗迦诺市,心里想:父母住过的小村会不会也被改造扩大进去了呢?像我国一些城市郊区的村庄一样。天晚了,回我们的小村去吧。
“小村的教堂”陶瓷摆件
不要说遗憾,我们住在这里还真的找到了当年父亲描写的感觉。旅店在一座傍湖而建的小楼上,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静静的湖水和对岸的青山。早晨,在凉台上吃早餐,往下看是高高的台阶从湖边伸到楼口;往外看,只见湖里一艘船悠悠地向南边的对岸驶去,到了对岸,又慢慢地转回来,我知道那边就是意大利。至于村子里的植物,如父亲所描写的,浓绿成荫的大芭蕉叶子照样伸出矮矮的墙头,暗绿的火焰般的扁柏还守护着白色的小教堂。所以我们戏称这里是“疑似罗迦诺的乡村”。有一位艺术家在这里创作,我们买了他的一件作品作纪念。
可是,时代还是不同了。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说俄语,回头一看,一男一女在聊天,他们好像和老板娘很熟。我们也搭上话聊起来,老板娘欢呼:“你们怎么不早说会俄语呀!我们就不用那么费劲了。”原来,入住的时候,她说意大利语,女儿说德语,两人沟通有问题,纠缠了半天。大家高兴地坐在凉台上,伴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聊了起来。当年,父亲他们的房东是村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世界人”,现在,全世界的人来到这里。
结束了罗迦诺之行,回到德国。不幸的是,老伴跌了一跤,造成颅脑硬膜下出血,很危险。还好在法兰克福成功地做了手术,赶快回国休养。遗憾的是和冯铁的柏林之约就无法实现了,本以为还后会有期,却突然传来他英年早逝的消息!
写到这里,我还是不甘心,想再找一找罗迦诺的线索。我想,我们没有鲍尔给父亲的来信,但以前竟没想到,在父亲给鲍尔的信里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翻开《冯至全集》,在致鲍尔的书信里还真找到了!1934年9月21日的信中有一句话:“比起卡索索来我觉得海德堡更加陌生。”地名出现了。我的父母从8月中旬到9月中旬在罗迦诺湖边乡村住了一个月,9月19日回到海德堡,他们一定就住在这个卡索索。为进一步证实,我又找出父亲致鲍尔信件的复印件。这是鲍尔珍藏的1931年至1947年间父亲写给他的信件,1982年他们在德国重逢时,鲍尔把信件交给父亲带回来,让他重温旧谊,看完之后再还给他。我家里存有复印件,后由韩耀成将这些信件译成中文,收入《冯至全集》。从复印件上得知卡索索原文Casoro,更可贵的是,有一封信没有注明写信日期,鲍尔在信的上方注明,信是“在罗迦诺湖畔(Casoro)度假结束之后”回海德堡后写的。看到这些信息,我既高兴又懊悔,更主要的是懊悔!我怎么这么疏忽,早没有想到在这里找,让冯铁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更让我难过的是,他怀着一颗失望的心走了。我懊悔极了,我觉得对不住冯铁,现在有线索了,我向何处去告知他呢?我还能去找这个罗迦诺的乡村吗?谁能再陪我去找呢?还能找到这样一位热心的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