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高莹莹,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编审,博士(北京100101)
步平先生(1948—2016)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党委书记、所长和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会长,长期从事抗日战争史研究,为抗日战争史学科建设与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2022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也是步平先生离开我们的第六个年头。战争遗留问题和日本人的战争责任认识,仍是影响当前中日关系的一个障碍。值此之际,笔者希望通过回顾步平先生与抗战史研究,一方面缅怀步平先生的学术成就,另一方面为抗战史研究和当前中日关系的合作与发展提供历史镜鉴和历史智慧。
一、结缘抗战史
1931年9月18日,日本制造九一八事变,拉开侵华战争序幕,继而以七七事变挑起全面侵华战争。中国人民奋起抗争,不仅实现第二次国共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实现全民族抗战,而且参与组建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最终在1945年8月打败了侵略者。关于抗战史,新中国成立后即有研究,但在“文革”时期,因有关帝国主义侵华史研究被定性为写“挨打受气史”“犯了方向性的严重错误”,一度停滞[1]。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抗战史研究逐步展开。步平先生与抗战史结缘,即始于抗战胜利40周年之际。
当时,日本右翼与保守势力要求对战后的历史进行“总清算”,强调日本对国际社会的贡献,把部分反思侵略战争责任的努力批评为“自虐”,否认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对朝鲜的殖民统治,激起遭受日本侵略的受害国人民的极大愤慨。在胡乔木的倡议下,“东北沦陷十四年史编纂委员会”率先成立,以推动日本侵华史研究。当时确定的研究方向有两个:一是从中国抗戰角度进行抗日斗争史研究,主要包括对抗日英烈的表彰,以及对东北抗日义勇军与抗日联军的研究;二是揭露日本侵略罪行。这是“文革”结束后中国沦陷区研究的起步。步平先生时任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学科的负责人,为研究东北沦陷史,从三个方面进行准备,一是学习日语,二是搜集基础史料,三是实地考察。学习日语,是阅读日文史料与文献,以及与日本学者展开对话的基础;搜集基础史料是开展研究的必要条件;实地考察把步平先生的“历史研究与人文关怀结合起来”,确立了其历史研究的更高目标[2]33-34。
步平先生的抗战史研究方向,主要包括日本毒气战、中国的受害和中国东北在东亚国际关系中的地位。20世纪90年代,步平先生曾到日本毒气资料馆访问,深感中日两国民众关于日本毒气战认识的巨大差异。日本学界虽然对战时日本军队使用化学武器一事有所了解和进行过讨论,但主要从日本国内的毒气制造地民众所受污染、伤害的立场出发,没有关注这种毒气对受害国民众的加害,也没有考虑制造毒气的日本民众的加害责任。步平先生由此推动日本进步知识分子和市民团体开展相关活动,追究日本的战争加害责任,促进日本学界形成日本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的双重身份认知。步平先生善于从实践出发,发现学术研究的增长点。这也是他结缘抗战史研究的学术理想与使命担当。
二、重在战后史
改革开放以来,抗战史研究经过中外学者特别是中国学者的辛勤耕耘,取得了不俗的研究成果和研究业绩,但主要集中在抗战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和社会等方面,有关战后日本侨俘遣返和日本毒气战、慰安妇、强制劳工等战争遗留问题,以及战后日本人的战争责任认识问题所受关注相对有限。步平先生详人所略,重点关注战后处置史,意在促进战争遗留问题的解决,增进中日两国民众的相互理解。
步平先生长期从事日本毒气战研究,既揭露日本毒气战给中国军民带来的巨大损伤和沉重灾难,特别是侵华日军遗留中国东北各地的毒气弹,至今仍不时发生泄漏致人死伤的事件,也揭露日本国内的毒气弹制造地的环境污染和对当地民众的人身伤害,再次证明近代日本政府和军部的毒气战不仅违反国际法、违反国际人道主义,而且对两国人民都是一个严重伤害。如何看待日本的毒气战,如何看待毒气战的战争责任,如何反思战争与和平?正是从人类和平与友爱的立场出发,步平先生与他的研究团队,从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相继推出《日本侵华战争时期的化学战》《毒气战——追寻恶魔的踪迹》等系列研究成果,并将多年收集的日本毒气战中外文资料集结成册,收入《日本侵华决策史料丛编》[3]。也正是出于人类的现实关怀,步平先生的这些研究成果被“应用于禁止化学武器的谈判与交涉,应用于遗弃化学武器伤害的诉讼”,成为基础研究与实际应用相结合的典范[4]177。
日本政府在大量的证据面前,不得不答应为销毁遗留在华毒气弹负责,但在其他战争遗留问题方面依然态度暧昧。鉴于战后日本人的战争责任认识模糊、暧昧,且反省不足,中外学者有必要加强战争遗留问题相关概念的研究。综合学界已有成果,战争遗留问题大致包括:一是对战争性质的评判;二是对战争责任的清算,其中包括“南京大屠杀”“慰安妇”“化学战及遗弃化学武器”“战争损失”“战时强制劳工”等;三是战争审判问题;四是钓鱼岛主权归属问题;五是战争赔偿问题;六是战时公债问题;七是历史教科书问题,等等,由日本侵华战争导致的至今尚未解决的一切问题[5][6]。对此,日本自民党“终战50周年国会议员联盟”曾表示“战争问题已在外交上解决”,但中国学界认为日本侵华战争遗留问题“不仅有,而且还比较多”[7]141。步平先生没有止于提出问题、研究问题,而是探讨中日两国何以在战争遗留问题的认识上出现偏差。
中外学界比较熟悉步平先生在该领域研究的两部力作,即《战后处置与战争遗留问题》《跨越战后:日本的战争责任认识》。前者突破了历史研究的框架,把现实问题作为历史事实的延续,清楚、细致地梳理了战后初期至今各个阶段中日两国战后处置的情况,战争遗留问题在不同阶段的侧重及影响。后者显示了他对日本的观察,以及作为历史学家的人文关怀。对此,有学者评价:“他对战后日本社会的认识客观而深刻,言人之所未能言或人之所未敢言,向中国读者展示了一个真实的日本社会,一个反省历史与美化侵略并存的多元社会。他扎实而具有说服力的研究,也向日本和国际社会展示了中国学术研究的理性和进步。可以说,步平先生关于日本战争责任认识的研究,不仅引领着中国学界,在日本学术界也产生了重要影响。”[8]iii
步平先生的战后史研究,还包括日本右翼问题、靖国神社及日本国内的反战运动等多个方向,均成绩显著。例如,日本右翼问题研究,缘自步平先生对日本社会的观察,以及在学术活动中对中日认知差异的切身体会。一般人往往简单地认为日本右翼是反动的、右翼等于否认侵略,但步平先生以学者的理性与客观,认为“把日本社会分成非黑即白、非左即右的两个极端,其实是很不科学的”。他在刘大年先生的鼓励下,接受中国社会科学院委托,重点分析日本右翼问题的来龙去脉、思想根源、主要特征、演变趋势。他把这项研究置于历史观层面,在此基础上开展中日两国学者的对话。刘大年先生指出:“历史观有各种各样的角度,关键是能不能尊重历史事实,即使都是历史事实的话,历史观也可以有多种的”,“与日本学者讨论时,不能动不动就给对方加上历史观错误的‘帽子’”[2]35-36。也正是这种尊重史实、客观分析的态度,使步平先生能看到战后日本民众围绕靖国神社“国营化”的斗争,看到日本社会的反战和平运动。客观认识日本,理性观察日本,是促进中日历史问题“和解”和正确处理战后中日关系的基础。
三、体现学术史
有学者以十年为一届总结改革开放以来的抗战史研究历程,认为“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奠定抗日战争史研究的基本格局”;“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迎来抗日战争史研究的学术高峰”;“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抗日战争史研究重点转移”[9]。步平先生不仅经历了这三个阶段,而且在每一阶段中或调查研究,或组织引领,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2010年即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步平先生在《人民日报》发文,提出了新形势下中国抗战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即加强对中国战场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军事价值的研究。该课题的主要内容包括:一是中国的抗战如何牵制日军主力向东南亚转移;二是中国的持久战如何导致日本陆军主力改变实施进攻苏联的战略,使苏联避免两线作战,全力对德作战[10]。他还注意到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抗战史学界在敌后战场与正面战场、国共合作等重大问题上取得的突破,倡导学界在未来立足于中华民族团结奋斗,“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角度研究与撰写抗日战争史”。
2011年,他在纪念九一八事变8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继续呼吁关注这两个研究方向,即深入研究中华民族团结奋斗对改变中国国际地位的作用,以及适应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展开共同研究[11]19-20。2015年,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步平先生在《人民日报》发表《大国地位的确立与中国抗战史研究》,呼吁重新审视、正确评价中国抗日战争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地位与作用。
步平先生对抗战史研究的呼吁,符合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办会的初心与使命。刘大年先生在学会创办之初,曾号召大家讨论“做什么,如何做”,要求学会有意识地在抗日战争研究的思想理论、研究方向上发挥领导、指导或推动作用。刘大年先生认为抗日战争研究的基本目标:一是认识我们中华民族这个伟大民族,二是认识抗日战争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独特地位,“不是指搜集整理出国内国外哪些资料,在国内进行何种调查,完成哪些专题研究,出版多少卷书、怎样的书等等,而是指思想理论上要求探索、解决哪些问题,在哪些方面去提高认识,提高科学水平”[12]。步平先生无论是否在任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会长,皆从思想理论方面进行思考、呼吁和引领抗战史研究。
2019年,步平先生与王建朗先生主编的《中国抗日战争史》出版,某种程度上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该书包括局部抗战、战时军事、战时政治、战时军队、战时外交、战时经济与社会、伪政权与沦陷区、战后处置与战争遗留问题,共八卷。从各卷的主题设置看,该书反映了步平先生从中华民族团结抗战角度书写抗战史的意图,突破了以往关注军事史研究的相对单一性,成为抗日战争整体史研究的代表作。步平先生着力“展现中国抗战对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贡献,展现中国国际地位逐步提升的过程,还着力研究战争中的社会变化,力图展现社会新因素的出现与增长”,把中国的抗日战争放在世界的大环境和战后的长时段中进行考察,成为该项研究的创新点。王建朗先生指出,步平先生“从选题的提出、全书框架及各卷大纲的确定到对各卷撰写工作的督导,对本书贡献甚巨”[13]XXV。学界称赞该书具有较强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我们回顾步平先生的学术成就、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既缅怀步平先生在抗战史研究方面的丰功伟绩,也是继承和发扬步平先生关于抗战史研究的学术志向和使命担当,在新时代继续做好抗战史研究,以铭记历史,开创未来,为中日关系和东亚地区的和平与稳定贡献学术力量。
[参 考 文 献]
[1]金光耀,张济顺. 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研究述评[M]//曾景忠编. 中华民国史研究述略.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2]步平,著.徐志民,马晓娟,访问整理.中日历史问题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步平先生[J].历史教学问题,2016(4).
[3]步平,编. 化学武器作战[M]//日本侵华决策史料丛编: 第1册.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4]马晓娟,徐志民,主编. 步平文集:第2卷[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5]荣维木.中日战争遗留问题研究述评[J].江海学刊,2001(6).
[6]张功材.中国处理战争遗留问题研究(1945—1972)[D].北京: 首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
[7]何天义. 日本侵华战争遗留问题概述[J]. 抗日战争研究,1997(4).
[8]王建朗. 步平文集序[M]//马晓娟,徐志民,主编. 步平文集:第1卷.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9]汪文庆,刘一丁. 抗日战争史研究与中国社会进步——访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会长何理教授[J]. 百年潮,2007(7).
[10]步平. 關于近年来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思考——以中国大国地位的确立为视角[N]. 人民日报,2010-09-03(7).
[11]九一八事变与中日关系史研究[J]. 抗日战争研究,2011(4).
[12]刘大年. 做什么,怎么做?——在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J]. 抗日战争研究,1991(1).
[13]步平,王健朗,主编.中国抗日战争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