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螺”和小说意象的文学潜能

2022-05-23 00:53罗冰筠
特区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南风意象小镇

短篇小说《南风螺》以散淡的笔调,用一种“淡淡的忧伤”却不失温暖的口吻,娓娓讲述一个发生在南方沿海小镇普通家庭里的故事。“南风螺”作为小说故事的串珠,若隐若现。第一次出现是盛夏的一个清晨,退休后的父亲在海滩上掏出一只拇指大的“南风螺”;而后是哥哥带未婚妻回家,父亲将装有“南风螺”的铁盒交给哥哥;第三次是“我”将哥哥没有带走的“南风螺”送给了“我”的追求者。尽管“南风螺”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却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含蓄地表达着作者深沉饱满的感情。

像许多花被赋予不同的花语一样,海螺也被人们赋予了“希望被倾听”的含义。小说中的父亲对大海的依恋无法被母亲和周围的亲朋好友理解,母亲埋怨父亲年轻时经常出海不顾家;在海上有过生死之交的朋友改行经商,并感慨要是早一些放弃海上生活或许现在会更好;小镇的人在出海前的祭海仪式隆重其事,但对海的敬畏之心却不复从前。父亲平时沉默寡言,与人沟通交流不多,长期出海让他无法融入岸上的生活。他经常怀念自己所热爱的那片海,他的心事仿佛只有向大海诉说才能得到回应。“南风螺”就这样默默地传递着父亲渴望理解、渴望诉说、渴望倾听的信息。

当“我”打开封存已久的铁盒,看到里面形态各异的贝壳下面,有一本给同母异父哥哥的存折时,“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们看到了父亲的爱,他爱这个家,也爱母亲,他把母亲带过来的哥哥视如己出。哥哥结婚时他在神灶前点香祈福,还把传家的铁盒交给哥哥,想让哥哥继承他的家业和職业。他为了这个家,不顾危险常年出海打拼。有了家,在小镇就有了根,即便出海去很远的地方,也不会忘了根之所在。这时候,“我”看到铁盒里带着浓厚乡情的“南风螺”“十分漂亮”,这不仅是父亲的乡情,也是我的乡情。

“我”受疫情的影响,回到了小镇,小镇接纳了“我”,让“我”有了份工作。 在经历了父亲的生病、哥哥和母亲的离开以及小镇客户的追求后,“我”慢慢理解了父亲对海的忠诚、对小镇的忠诚、对家的忠诚,从而“彻底接受了小镇的生活”。此时,“我把父亲送给哥哥的那枚精美的南风螺,送给了那位送我玫瑰的人”,希望和他一起在这里接续传承。作者寄托在“南风螺”身上的情感得到了升华,“南风螺”透出的意象更加丰富、更加立体。

《南风螺》作品以建构意象来抒发隐含情感,抒情表意凝练、幽婉,内在情绪与外在节奏拿捏到位,笔法明净、轻逸,颇有诗化小说的味道。“南风螺”在作品中穿针引线,作为小说意象,其隐含的寓意吸引我们如同沙滩边漫步的父亲拾贝壳一般,去层层探究挖寻。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我们常常能看到诗人运用意象抒发自己的情感,通过客观可感的意象,表达不可言说的思想情感。意象投射着作者的主观情思,深具表意功能,这也使得意象成为中国文学抒情的重要元素。20世纪中国小说不妨将这种意象化抒情表意方式运用于创作的范例,它甚至构成了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抒情脉络。

从意象的发展历程来看,意象最早运用在诗歌领域,后来逐渐渗入到其它艺术领域。在中国古代,意象就已经被运用到小说领域,如《红楼梦》中的意象“通灵宝玉”“石头”等,石头幻化成美玉,美玉又是宝玉的象征;更因这玉,演绎了一出宝黛的爱情悲剧。后来的现当代小说继承发扬了小说意象的理论,并出现了很多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其中有隐含在文章情节中,反复提到,不断诠释的意象,如鲁迅小说中“辫子”“人血馒头”等意象。张爱玲小说经常出现的“月亮”,每次提及都象征着不同事物,表达出不同的情感。在《金锁记》中,张爱玲通过对月亮的描写,将读者带入悲伤、凄凉的情境,最后“月亮沉了下去”,象征着曹七巧生活的终结;《倾城之恋》中,通过白流苏前后两次在不同心境下看到的月亮来抒发情感。在同一作家笔下的同一意象,通过故事情节中不同的情感基调和独特的描写手法,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引起读者不同的感触。“虎耳草”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也经常出现,除了象征真挚的爱情外,还象征着坚持不懈、勇敢拼搏的精神。

也有和《南风螺》一样,直接将中心意象作为作品题目的。

如汪曾祺的《鸡毛》《日规》《晚饭花》《珠子灯》等多篇小说,都采用了一种意象化的题目,以此凝聚故事的内在意义。《晚饭花》中用晚饭花来比喻少女,抒发了作者对于美好事物难以长存的忧伤和怀念。《珠子灯》中通过珠子灯这一特殊的民俗意象,将孙淑芸的悲剧人生完整地呈现出来。“珠子灯”这一意象,在百姓心中代表着希望与美好,但同时也是封建礼教残害人的见证者,既寓意着生命的美丽奢华,又见证着鲜活生命的消逝。

茹志鹃以解放战争为背景的小说《百合花》,新媳妇全新被子上的百合花在出场时看似只是作为道具存在,当新媳妇将被子盖在死去的小通讯员身上时,百合花经由作家感情融和形成了审美意象,是新媳妇对于死去通讯员的真挚情感的象征,也表现出农民对于革命的理解和支持。

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白鹿”和“白狼”是两个十分重要的意象。白鹿的意象代表吉祥、美好、率真,小说将刚诞生的白灵视为白鹿的化身,作者赋予她光明和希望的象征意义。白狼则代表了凶恶、残酷、腐朽,在鹿子霖、黑娃、白孝文等身上暗含着白狼的品性。这两个意象贯穿文本的始末,形成鲜明对比,推动故事发展,展现了时代转型时期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碰撞出的激烈火花。

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中“胡萝卜”“黄麻地”“眼睛”三个意象,构筑了一个爱恨交织、美丑并存、相互交融的世界。黑孩的坚毅、菊子的悲剧、老铁匠的沧桑、小铁匠扭曲的灵魂,无不激荡人心。莫言另一部作品《红高粱》用“红色”“血”这类色彩凝重的词语,强调一种为生存而战、为爱拼搏的生命状态。高粱有着旺盛的、坚韧的生命力,“红”又是一个浓烈的颜色。“红高粱”这个意象传达了一种人生精神和生命意识,体现出了作者对民族血性的呼唤,憧憬重新激活民族顽强的生命力。

美学泰斗朱光潜在《谈美》一书中指出,“美感的世界是一个纯粹的意象世界”。在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过程中,意象和审美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作者选择与文本内容相契合的意象,可以为文学作品增添别致的韵味和美感。意象从诗歌向小说文体渗透,大大增强了小说叙事的审美性。在小说创作中,通过意象营造出如诗如画的意境,在视觉感受和审美效果上带给读者和谐、含蓄、诗意的美感体验,从而呈现出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南风螺》运用意象来表现生活中真挚自然的人性美。通过对父亲回忆的展开、拾海螺的动作描写、父亲和小镇的人祭海仪式的前后对比场景、小镇的人生活状态的描写等,呈现出伤感又不失温情的忧郁美,这种美自然、质朴,余韵缭绕。

小说作品中的意象承载着作者个人的情感经验和生命体验,蕴含着作家独特的精神活动和诗性感悟,给读者带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体验,也蕴含了以下几种美感:

意境美。意象和意境是中国文论中两个非常重要且相互关联的审美概念。童庆炳指出:“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意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汪曾祺认为“意境说也是中国文艺理论的重要范畴,它的影响,它的生命力不下于文气说。意境说最初只应用于诗歌,后来涉及到了小说……这种超越理智,诉诸直觉的语言,已经被现代小说广泛应用”。汪曾祺的小说擅长意象世界的营造,他按照不同的叙事和情感需求,选择适当的意象运用在小说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小说魅力,创造出一个安宁美好的世界,也就打造出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意境。

节奏美。朱光潜先生曾说:“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在小说创作中,节奏的形成主要是通过情节的行进速度来体现。意象在叙事作品中的运用,能够对叙事文本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达到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或者梳理故事脉络的作用。意象在小说中的反复多次出现,有助于形成小说叙事脉络的层次感。《南风螺》中多次出现意象“海”“南風螺”“铁盒”,小说全篇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但舒缓有致的节奏,给人一种“轻音乐”的美感体验。

色彩美。具有色彩的意象能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而颜色又有冷暖之分,不同的颜色给人带来不同的感官和情绪体验,激发故事情节的抒情性,丰富意象的美学内涵。给人印象深刻的色彩意象有:《红楼梦》在结局描写雪地“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蕴含着一切繁华终将消逝,落得一场空的伤感;莫言《红高粱》中的“红”抒发了作者对血性的理解与思考,等等。

地域美。具有地域风情的意象,能够增添小说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和民间意蕴。如汪曾祺小说中常常引入民俗、民谣、传统节日,即使是枯燥乏味的僧侣生活,因加入了节日意象,显得十分生动有趣,充满民间趣味;他还多次将民歌和小说情节融合在一起,这些民歌的存在承担了一定的叙事功能,渲染了环境氛围,有力地烘托了人物的形象。再如沈从文笔下有浓郁湘西风情、美得让人心醉的“边城”。《南风螺》在这方面也有所触及,作者将南方沿海小镇祭海的习俗写进小说,使得小说有了“烟火气”。这些意象增强了作品的生活气息和文化趣味性,激发读者对作者笔下地域的风光、风俗、风情的想象和渴望融入的向往。

意象美不胜枚举。就作为创作主体的作者而言,不同的创作笔法能构建出不同韵味的意象,就如鲁迅创作的许多“黑衣人”等具有抽象性的意象。这种在特定时代下所赋予的批判性和深刻性是其他作家无法复制的。而对于读者来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文本意象的理解和美感体验也可能因个人经历、文化传统、时代背景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感受。但可以肯定的是,丰富的意象形态能使叙事作品产生独特的诗化效果,并折射出丰富隽永的审美意蕴。

罗冰筠,青年评论者,福建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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