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芝加哥大學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哈佛神学院博士后,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法国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员。现居法国。
一
莱娅想要搬去足够远的地方,夏威夷或者阿拉斯加,月球可能是更好的选择。早起刷牙的时候,她含着满口白沫哼歌,手机里泰勒·斯威夫特慷慨激昂地唱着“You need to calm down”,莱娅跟着哼哼“Youre being too loud”。在哗哗水声的伴奏下,她其实根本听不见自己,就像她虽然想要搬去足够远的地方,却没有足够多的钱和动力把自己从熟悉里的环境里拔出来。没有壳的蜗牛能活多久?她曾经问过身边的几个好朋友,她们都喝醉了,懒得搭理她。
大学毕业后,莉莉安飞去西海岸给科技公司编程,苏珊找了份在首尔教英文的工作,派屈克跟着和平队做志愿者去了非洲救助野生长颈鹿,只有莱娅从她们四个人合租的房子搬到了车程半小时外的邻城,在郡政府开办的危机中心当上了监护工。毕业前的那个春天,她在公交车的灯管上看到郡政府的招聘广告,递交申请,被录用,用暑假的时间准备考试拿到培训证书,顺利地进驻“快乐之家”。
完全无须考虑,这就是她想要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并不能把她送去遥远的地方,去到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没有人会用多出那么一点点同情的眼光看待她的地方。那里也许炎热潮湿,比方说夏威夷,但好处是每天都可以穿花团锦簇的长裙遮住腿上的伤疤。终年大雪封城的地方也好,她在网飞看过介绍临近北极的小镇生活的纪录片,还上网查过电动雪橇的价钱。“你得练好枪法”—莉莉安喜欢北极,所以在莱娅看纪录片的时候也来凑热闹。莉莉安小时候读过很多探险队的故事,她郑重其事地告诫莱娅:“你得学会杀海豹、驯鹿、北极熊,对了,还有拉雪橇的狗。”
莉莉安的父母从印度来,经营连锁旅店,他们有三个女儿,最小的莉莉安从小就是优秀生,经常出现在鼓励女生投身STEM专业的宣传单上,她自己是这样解释的:我这样的有色女生是学校需要的多元主义招牌,我这样的IT人才更可以摆脱父母的控制。你们根本想象不到他们为我的两个姐姐准备嫁妆有多辛苦,我绝对不要重复姐姐的生活,出生在美国难道只意味着可以嫁给同样出生在美国的印度人?如果不是有满柜子的竞赛奖杯和六位数薪水的工作邀约,我哪可能挺直腰板对父母说嫁人不是我的选择,我值得更好的生活?
我是否值得更好的生活?莱娅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没有雪橇和探险的勇气,她只有一辆二手马自达,每个工作日六点五十从简陋的一居室公寓出发,七点半准时到达建在山谷里的“快乐之家”。那是一栋红白相间的大房子,被郁郁葱葱的花园所围绕,房子左侧的阳光房修成圆筒形,还有着童话风格的尖顶。七点半是夜班人员离岗的时间,莱娅在停车场同新来的女孩打招呼,她们还在接受医疗培训,要考到证书才能开始值白班,也就是不再做夜间的打扫工作,开始为临床医师做辅助工作。莱娅做了四个多月的夜班“灰姑娘”,这是她给自己起的绰号。那时她的工作就是在厨房洗碗扫地,在起居室擦灰扫地,在盥洗室消毒扫地,与朋友合住时总也不愿好好做家务的她终于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十三岁之后,莱娅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总是能安排好一切。奶奶名叫宝莉,退休前是蛋糕店的裱花师傅,自己设计了很多花样,把图纸和实物照片都收集在剪贴簿里,还去电视台参加过剪贴簿比赛,赢来的奖杯放在厨房的碗橱里。受到奶奶的启发,莱娅刚进大学时学工业设计,但她搞不定太过复杂的太阳能社区,又没有耐心钻研矿泉水瓶的曲线,于是转到了“人类发展与社会福利”系。真的有这么个系,虽然名字听起来有点像虚假广告。这个奇怪的系招生年年攀升,就业前景更是颇为乐观。教授们在开学典礼和毕业仪式上说:世界越来越病态,所以才如此需要各种治疗、护理和疏导人员。你们的重任是修复肉体和灵魂!莱娅听到这种大话有点害怕,同系的派屈克见怪不怪地嘲笑她抱着胳膊发抖的样子:“你没上过主日学校吗?牧师说话都这架势。”
奶奶觉得“人类发展与社会福利”挺适合莱娅。她总是担心莱娅,想要推她出门同各种人多多交往。读奶奶的藏书、听奶奶的唱片长大的莱娅过分安静,周身萦绕着一股被封存在时间胶囊里、近乎与世隔绝的老气。靠着父亲留下的保险金,莱娅在本地读完了大学,奶奶鼓励她搬去足够远的地方,可莱娅工作的危机中心就在邻城。莱娅已经在危机中心工作快两年了,她打算从秋天开始半工半读拿一个社会工作的硕士 ,这样就可以升职做临床医师。等到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她也许就真能搬去足够远的城市。算了,夏威夷或者阿拉斯加太远,只要能离开本州就行,毕竟她还得不定期回奶奶家。光感恩节和圣诞节是不够的,每年的几个长周末倒是正好,可以从大城市开车回到山里,孤零零的奶奶会很高兴。
奶奶很早就卖掉了家里的房子,搬进了老年公寓。那些紧紧挨着的小楼有着白色围墙、深蓝烟囱和暗红尖顶,同一批建筑师后来又设计了“快乐之家”—莱娅在公共图书馆的数据库里查到了老新闻。他们执着于童话风格,也许是考虑到童话的黑暗本质和鲜妍外壳吧。人这一辈子不过生老病死,因为无可奈何,只能打起精神。“快乐之家”就是这样一个乐观得残忍的名字。“快乐之家”一进门的玄关处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用黄色粉笔画着大大的灯泡,还有红色粉笔写的大字:黑暗中记得要开灯!!!
莱娅觉得这简直是恐怖片里的场景,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延续这错误的思路,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旁那占据了大半堵墙的十几幅蜡笔画上,画的主角是一只独眼虎斑猫。 在“快乐之家”工作了十多年的管理员克莉丝汀告诉她,猫的名字叫虎克船长,是前任精神医生养的,后来跑丢了,但大家至今还保存着它的猫砂盆、猫爬架还有猫睡床,好像虎克船长随时会瞪着它目光炯炯的独眼从门缝里跳进来。
可是虎克船长不是缺了一只手用钩子代替了吗,为什么独眼猫要叫作虎克船长?为什么这些年来,“快乐之家”来来往往的客人或者说病人还在画这只他们从未见过的老猫?虎克船长应该早就死了,克莉丝汀说,逃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快乐之家”的任务就是确保想死的人死不掉,至少待在这里的三五天之内死不掉。可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虎克船长已经死了,莱娅设想过天黑后幽灵猫在山间高速公路上闲逛的模样,幽灵猫不怕被车撞,幽灵猫也许能飘进被封死的福特车里,也许还能照亮莱娅总是梦见却总也看不清的那辆福特车里的方向盘和饮料架。
“快乐之家”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一切,但它至少可以为莱娅提供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终于在无休无止的坠落过程中抓住了树枝。树枝一根又一根地显现,让她以为自己正减速甚至能够控制坠落的姿势。刚开始工作那会儿,莱娅兴奋地向奶奶描绘那栋整洁漂亮的大房子,还在拍纸簿上画了平面图。“快乐之家”原来是个头重脚轻的T字,更确切地说是由两个巨大的长方形搭成的T字。底下的那一竖是连成一线的起居室和厨房,起居室左侧还贴着一间探进花园的阳光房。上面那一横的核心是会议室和控制室,两旁是彼此对称的客房和位于最外端的办公室。
莱娅等了很久,今年年初才终于和另两个监护工搬进了共享的办公室,可郡政府忽然给了拨款翻修“快乐之家”,右边的客房和办公室暂时都清空了重修,大家只好都挤在控制室里。左边的两间办公室属于管理员克莉丝汀和帕特尔医生。克莉丝汀是个留着栗色卷发的中年妇女,帕特尔医生是在这里兼职的精神科大夫。莱娅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两种未来:留在当地,从监护工做到管理员;出去读书,背着一屁股学生贷款拿到博士学位再做住院医生,然后拿着比别人高的工资去还比别人多的债。不是无聊就是辛苦,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莱娅不敢说什么,她不想被同事们抓住做自杀评估。每天七点半来到“快乐之家”,她的工作就是准备好晨间目标问卷放在靠近厨房的大餐桌上,等着给刚起床的客人们—哦不病人们—打开厨房门,在他们挑拣速冻食品的时候用自己的屁股抵着门,同时小心谨慎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们端着用微波炉加热过的早餐走出厨房坐到餐桌旁,才能把门重新关上。来填晨间目标问卷啊—莱娅故作欢快地招呼他们,被牛肉派、奶酪杯和墨西哥鸡肉卷的味道熏得直想打嗝。
“今天有什么目标?需要怎样的帮助?自我感觉如何?用一个词形容此刻情绪?昨天的饮食状况?昨晚的睡眠质量?最近二十四小时内有几次自杀念头?想要留下还是离开?”这样的问卷在控制室的抽屉里大约有几千份,如果算上全州或者全国的康复中心,想必会是天文数字。每天早晨八点左右,全郡、全州、全国的病人们全都坐在餐桌前填表,再硬着头皮互相交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目标是什么,但那也许是因为大家太清楚目标是什么:活下去,再多活一天,哪怕这世界是个屎坑,伟大的美国就是个伟大的屎坑,大家一定要像蛆虫那样跳着舞挣扎下去。
危机中心好比章鱼,有一堆各自为政的触须:危机热线、戒毒所、心理治疗所、自杀救助所等等,这些童话风格的房子散落在本郡的大城小镇,半新不旧,若隐若现,被附近居民刻意忽视。他们有时会取笑叫作“新天地”的戒毒所和“旅行伴侣”的心理治疗所,而用来收容经急诊精神大夫鉴定、有明显自杀倾向和危险的求助人的小医院,有着“快乐之家”这个不合时宜的名字。这里的病人睡觉不能关门,吃饭不能独自进入厨房,如果带着手机会被没收,想打电话只能在规定时间里向监护员申请,去会议室使用座机。莱娅和其他监护员轮流值班,提供二十四小时监护和服务。自由和生命孰轻孰重?自愿或不自愿地来到“快乐之家”的人无权选择。
莱娅有时候也悄悄试着回答问卷上的问题,然后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空白,沉甸甸、硬邦邦、好像北极冰山那样巨大的空白。出于羞愧,她告诉自己,想要去足够遥远的地方,但这显然是哪个“今天”都实现不了的目标。如果她给马自达加满油拼命拼命地开,在今天结束的时候,能到达哪里?俄亥俄、阿拉巴马、科罗拉多?可“今天”是个移动的目标,当“今天”变成“昨天”的时候,“明天”就成了“今天”;同样地,原本离她遥远的地方,一旦到达,岂非就丧失了所谓的“遥远”?苏珊曾经纠正过莱娅:韩国不是远东,只有欧洲中心的视角才会把亚洲叫作远东,地球是圆的,到头来东就是西。
莱娅的手机上有苏珊发来的消息,曾经群租的她们在毕业后仍然保持着联系,四个人虽然分布在四个时区,时不时地撞到一起群聊倒也不是不可能。发放完问卷,莱娅在Snapchat上发了张自己屁股的自拍照,期待着有谁帮她鉴定一下减肥的紧要程度。苏珊拍了首尔地铁站电梯扶手旁的明星海报回复她,那些长发长腿的美女漂亮得就像是精心制作的玩偶。她们都曾整容,还要经过多年訓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监控着,完全就是工业化产品。苏珊又加了一句:我的屁股应该比你的更肥,石锅拌饭太好吃了。莱娅盯着女子偶像团队的翘臀使劲看了一会儿,不无嫉妒地想:光鲜美丽的她们也需要填调查问卷吗?她们的今日目标是什么?她们想要离开什么地方吗?比方说,这个世界?
二
麦迪是“快乐之家”的常客,她喜欢找莱娅说话。莱娅到岗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撕墙上的日历,这才五月初,麦迪已经来住过两次了。麦迪可能是那些韩国美女的对立面,人和人的差距大约能有地球和冥王星之间那么遥远?她又高又胖,满头棕发,大概比莱娅高出一个头,多出几十磅肉,说笑时露出黄垢斑斑的门牙,牙与牙之间有明显的缝隙,双眼也分得很开,松松垮垮的乳房几乎垂到腰间,腰的下方,屁股突然膨胀起来,连接着粗壮的下肢。因为是常客,她甚至带着装日用品的背包来,所以此刻,她竟然套着家居服,那是紫红色汗衫和印满企鹅图案的抓绒睡裤,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硬生生往两边扯的巨型娃娃。
麦迪还不到三十岁,住在高速公路观景台旁的拖车里,已经生过三个孩子,都被人领养走了。上个月她忽然打算结婚,嫁给高速公路旁某个小镇上的建筑工。不可思议的是,对新生活的恐惧压过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她太害怕尚未实现的幸福在眼前灰飞烟灭,于是逃回自己的拖车里,忍不住没日没夜地喝酒,在醉醺醺的时候拿起厨房里的餐刀开始自残,捂着血淋淋的手腕跑到公路中央求过路的车辆停下来给危机中心打电话。她没有被撞死并不是奇迹,她并不想死所以小心躲闪,她只是必须借到电话向“快乐之家”求助。她知道当地警察会尽可能地及时出现,赶在求助者丧失理智之前把他们送去安全的地方,接受监护、评估和治疗。
麦迪懂得使用生命线,她感激“快乐之家”的存在,就像是那些比她幸运得多的人依赖度假酒店。她能够在早餐时间第一个出现在起居室,隔着落地窗朝明晃晃的阳光房里张望,笑着请求莱娅用门卡为她打开厨房门,还毫不见外地开玩笑:“我也想要这份当门桩的工作。”莱娅也喜欢跟麦迪说话,这些年的这么多病人里,只有麦迪愿意找监护工说话,她甚至是开朗风趣的,莱娅每次都由衷地认定她出院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她还是像回旋镖那样精神抖擞地又出现在“快乐之家”,胃口总是奇佳,光早餐要吃掉一大盘炸鸡翅和两个苹果。
对了,她的今日目标很明确:准备出院。回收问卷时莱娅的手机又响了,那是坐地铁无聊的苏珊在找人聊天;加州还没天亮,莉莉安想必还蜷缩在她的国王尺码大床上;派屈克难得冒泡,手机没信号是南苏丹的常态。麦迪听见了莱娅的手机在响,咧着嘴露出她的黄牙微笑:“真羡慕你有朋友。”莱娅友善地回应:“今天下午你的朋友就来接你了!”所谓的朋友其实是附近小镇上的社工,近乎无家可归的麦迪没有家人和朋友。她开着拖车在这一带游荡,打零工、领救济、睡男人,觉得累了就寻死,真要去死却又舍不得这条命。好在政府还在供养危机中心,只要“快乐之家”不至于关门大吉,麦迪们就还能苟延残喘。苏珊和莉莉安曾经为了福利制度吵过很多次架,苏珊以为国家提供的福利太少,麦迪们之所以会沦落到这般惨状全都怪新自由主义对社会保障体制的瓦解。莉莉安坚定地主张优胜劣汰,拖垮福利国家的就是自甘堕落的麦迪们和头脑简单的苏珊们。
苏珊和莉莉安一旦吵起来,莱娅就把手机静音扔到一旁,她宁可看麦迪们趴在旧杂志堆里拿着剪刀剪漂亮图片,或是翻出抽屉里的彩色铅笔画为虎克船长的幽灵画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遥远,可是苏珊和莉莉安距离麦迪和其他自暴自弃却又拖着不死的自杀者其实很近。她们之间只隔着莱娅,在危机中心工作了两年的莱娅。克莉丝汀说,成为监护工都是有缘由的,没有人心血来潮地对这份低薪工作感兴趣。克莉丝汀原先是当地超市的经理,十五岁的女儿自杀后,她来到“快乐之家”,用“我在救助陌生人”的现实来安慰自己。
“快乐之家”有五名常驻监护员,还有十几名轮流值夜班做打扫工作的“灰姑娘”。莱娅的同事们是头发花白的丽兹,才五十出头的她看起来比奶奶年轻不了几岁;任何时候都衣冠楚楚的蓝眼睛乔治原先是高中历史教师;瑞克在搬来这小城之前在芝加哥的爵士乐酒吧做酒保。对了,克莉丝汀也是监护员,她是在监护员和病人们的各种表格上签字的管理员。不定期地来到“快乐之家”的还有帕特尔医生和布里特法官。帕特尔医生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他来这里是为病人们做精神鉴定;而布里特法官是曾经的嬉皮士,至今还留着齐肩长发,穿着类似长袍的麻布衣裳。病人一旦被送来“快乐之家”就会被值班的监护员接待,通过简短的谈话收集基本信息。第二天的流程是与帕特尔医生见面,由他做出专业鉴定。第三天,在管理员克莉丝汀的陪同下与另一名精神科医生、布里特法官还有与他合作的律师开会。布里特法官会根据两位医生的建议和自己的观察做出判断,如果有自杀倾向的病人对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再构成威胁,那么她/他可以离开“快乐之家”;如果病人仍然处在危险期,那么她/他就只能继续下一个周期;如果第二个周期后情况仍然没有好转,她/他会被送去更为专业的精神病院。
十点左右帕特尔医生和布里特法官会来,克莉丝汀的办公室将要变成小小的法庭,判决病人的去留。对此麦迪充满向往,她坚信自己在莱娅下班前就能回家;吉米却惶恐不安着,目标问卷就摊在他面前的餐桌上,他抓着圆珠笔磨蹭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吉米穿着黑漆漆的连帽衫和卡其色短裤,裸露的小腿上布满刺青,莱娅好奇那是什么图案,却又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吉米的心情倒是一目了然得很—如果把帽子抹到脑后,那么他大致是想要与人交流的;如果拉起帽子遮住头,那就意味着“我很糟需要躲一躲”。躲在帽子里的吉米看起来像是个刚做了什么错事的小孩,满脸的络腮胡并没有使得他显得凶恶,倒是平添了几分虚张声势的滑稽。他太讨厌晨间目标问卷了,他讨厌一切需要写字的活动。
有拼写障碍的吉米叹着气偷望莱娅,这已经是他在“快乐之家”住的第六天,如果还是通不过帕特尔医生的鉴定,布里特法官就要下令把他送去教会开的精神病院“玫瑰山丘”。他只是讨厌写字而已,却是真的痛恨教会,他在问卷上歪歪斜斜地写“我想要留在这里”,觉得每个字母都张牙舞爪,随时都可能从纸上跳起来抓他的脸,这种太过活生生的恐惧令他更为恐惧。帕特尔医生如果知道了,会悄悄地认为他是疯的,会悄悄地在鉴定单上签名。医生和法官会悄悄地给精神病院打电话,穿黑衣的神父会悄悄地开着叮当作响的老破车来抓他,看起来就像是此刻问卷上他黑漆漆、硬邦邦的字母。他為什么要画这些字母,趁还能攥着笔,他要赶紧把这些字母都划掉。字母太可怕了,他要赶紧躲起来,躲在自己的帽子里。
餐桌靠阳光房的一侧被先到的麦迪占据了,吉米顺势坐到另一头,那里朝北,窗外是停车场,窗的两边都有书橱,靠窗台搭着一把老吉他,旁边是乐谱架,地上还有猫食盆。这是吉米喜欢的角落。他也算是莱娅的熟人,去年已经见过一次。莱娅清楚地记得,那时正在接受临床医师训练的乔治给他做过鉴定单,上面写着“双相情感障碍”。莱娅不知道吉米狂躁起来是怎样的,躲在“快乐之家”里的他消沉得很。如果起居室里没有别人,他就会去打开音响听当地的另类摇滚电台。如果别人出现,他就把帽子抹到脑后,用哀求的语调询问自己是不是可以继续听另类摇滚电台。这时候他是不会直视人家的,他宁可盯着地板或是自己的脚踝。
出于好意,莱娅说电台里的歌都挺好听。吉米对莱娅的好意很感激,因为乔治说集体活动一旦开始,吉米就只能去关掉音响。起居室连着另一个长方形的那堵墙上有电视、音响、游戏机和各种DVD,但莱娅从没见过有谁坐在与餐桌隔着一段距离的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玩游戏,而愿意打开音响的只有吉米,他需要音乐,好像那是一顶融化在空气中无形无迹的帽子,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又一层薄膜。吉米似乎很在意这层薄膜,可别人根本不在乎他沉迷其中的是怎样的噪音。
莱娅就不曾听过这些哑着喉咙呻吟的所谓音乐,她从小听小甜甜布里特尼·斯皮尔斯,现在喜欢泰勒·斯威夫特。苏珊和莉莉安嘲笑她品味庸俗,大家更关心小甜甜和她父亲的世纪官司。派屈克则什么都不在乎,他好像不喜欢任何女生,所以他与很多女生都相处和谐。派屈克和莱娅是同系同学,他在英文系的创意写作课上认识了苏珊,他和苏珊、莉莉安又一起修了亚洲电影课,所以派屈克才是合租小集体的核心人物。莱娅莫名其妙地觉得派屈克可能会喜欢另类摇滚,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跟这种自暴自弃的调子很般配。大家刚认识他那会儿他就时常半死不活地眯着眼睛哼唧:“我要去非洲,我要去给大象拣大便,大象的屎有这么大一坨!”他双手凭空抱圆,假装怀里有坨巨物,再恶作剧地把不存在的这么大一坨往身边人的头上砸。他吓唬不了苏珊和莉莉安,她俩伶牙俐齿、眼疾手快,更重要的是,她们从不配合派屈克玩游戏,他只能去学校酒吧找人玩“龙与地下城”。
吉米似乎是会跟着派屈克喝酒喝到烂醉的那种陌生人,他们似乎很相似又明显天差地别。莱娅早就意识到自己像是道旋转门。转到这边,呈现出被种种隐秘的特权加持所以才能散布到地球各个角落的年轻人,转到那边,却只能撞见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死还是想活的麦迪和吉米和更多“快乐之家”里不快乐的家人。他们再努力都走不远,他们被虎克船长的幽灵所诅咒,注定要回到这里来。究竟什么才是不幸?不幸大概就是没有足够的运气摆脱命运之手的恶意设置吧。莱娅看过麦迪和吉米的档案,麦迪是被领养的弃婴,十几岁就开始怀孕,她以为这是在重复想象中的生母的命运。吉米的父母是虔诚的教徒,他们无法面对自己的孩子曾经在教堂被性侵的事实,吉米因此而无法处理心理创伤。莱娅留意过麦迪和吉米是怎样互相打招呼的。先开口的人说,习惯了就好。后开口的人附和,是的,习惯了就好。
他们习惯了什么?进进出出“快乐之家”?与那些没有抽中这种叫作“不幸”的彩票的人类分享这个地球?也许自杀并不是最坏的选择,也许结束了这次人生,他们(或者说我们)才有机会分配到不一样的设定?莱娅承认自己不该看派屈克打游戏,她知道游戏里的小人如果掉血掉光了还有重来的机会。吉米也说过天堂地狱或是永生永劫都是胡扯,这次结束,可以重来。所以他才尝试过安眠药或是剃须刀或是尼龙绳的解脱吗?好在他还有父母,他们终日提心吊胆地监视他,觉察到情绪波动就会打电话给“快乐之家”。吉米并不讨厌这里,他在这里的生活可能比在家更快乐,可是这里的流程会把想要留下的他送去别处。此刻,吉米近乎绝望地渴望着留在“快乐之家”,他不想回家,他也不想去“玫瑰山丘”,哪怕帕特尔医生和监护员们早就再三解释过,教会开办的精神病院不是他头脑中的地狱,他应该理性地对待自己非理性的恐惧。就连脑子不太灵光的吉米都觉察到了这里的荒谬:如果能够理性地控制情绪,我会被押送來“快乐之家”吗?
三
“快乐之家”每天都排满各种集体活动,从早晨九点到下午六点。生活需要结构,在莱娅的印象中,这句话简直是她所能见识到的世界里的圣训,大学教授这么说,培训课程这么教,她也是这样对病人们解释的:我们的大脑其实就像硬盘,需要装软件,有了这些预先设定好的程序,我们才不会陷入混乱,所谓的精神疾病就是混乱的状态,如果慢慢地加以清理,就能够重新建立起秩序,有了基本的秩序,就能够应付生活中的种种问题。
朋友们都说莱娅的声音好听,甜甜的,说话有点慢,讲起道理来既耐心又清晰。这可能印证了她的确适合现在这份工作。莉莉安喜欢野心勃勃地做规划。她鼓励莱娅去读博士做心理咨询师。苏珊想必是读书读傻了,她非得提醒大家现代社会的“心理化”是个问题,在日常生活中对“结构”的重视其实遮蔽了真正的结构性问题。吵架归吵架,莉莉安和苏珊一致认为莱娅应该跟着她们四处游荡四海为家,派屈克阴阳怪气地打断她们:这个世界之所以不是彻底的灾难,难道不是因为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俩那样叽叽喳喳?
莱娅并没有对派屈克表示感激,因为她确实想要成为莉莉安和苏珊那样的人,就好像莉莉安和苏珊确实想要下辈子投胎做宠物猫狗。可是谁都没有足够多的运气去对抗命运的随机分配。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完全无须考虑自己的背景而活?在游戏里,她们可能生来就有优越的配置,扛得起耐得住种种考验。考验本身就是配置的一部分,我们所担心的艰难困苦说到底是个概率问题。如果你从未拥有过什么,如果你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幸福平静,那么硬盘和软件可能都要失灵,就好像钉子被砸的结果是嵌入木头或者石头里再也拔不出来。
如果硬盘被一根长长的铁钉贯穿,如果软件的代码里有病毒弥散,那么“索性毁了这一切不管之后能不能重启”的确是最简单的选项。可是在压力之下崩溃的人需要一点点帮助,莱娅很感激“快乐之家”的存在,虽然它改变不了那些已经发生的惨剧。丽兹的丈夫因长期抑郁服用过量安眠药,乔治的学生在学校更衣室里吊死了自己,瑞克的妻子抱着新生儿在芝加哥的寒冬投河,莱娅在金融危机那年失去了父亲。这些人原本散落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他们都不曾料想过这些全无交集的轨迹最终汇聚在“快乐之家”。
“快乐之家”很小,即便满员也只能接待八名病人,莱娅的短暂记忆里,这里总是神奇地维持着两到四人的客流量,几乎没有轮空的日子,也很少有床位不足的问题。求助者来来去去络绎不绝,莱娅从不担心信息超载,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她知道分离工作空间和生活空间的必要性。她喜欢表格的存在,经她录入的表格承载着他人的痛苦,却只能默默地积压在控制中心的材料柜里。与病人的故事相比,终日共处的同事们的遭遇才是难以回避的。他们彼此什么都不说,却总有第三方来帮助沟通,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人也许尚未愈合的伤口。这里的风险是双重的,既不能在伦理层面伤害被讲述者,又不能刺激到听讲人的感情,同样失去亲人的她/他太容易对这样的经历共情因而失控。好在监护员都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她们更是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我们在一起,我们成为彼此的结构。只有这样,她们才能为麦迪们和吉米们搭建起类似结构的东西。
麦迪们和吉米们早就熟悉了“快乐之家”的简单课程。每节课四十五分钟,由一名监护员负责,讲解如何控制情绪、与人交流或是处理压力。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之外,病人们还有专门的手工时段和室外活动。麦迪热衷于填图游戏,她从书橱底层的纸盒里翻出彩色铅笔,给填图本上白惨惨的摩天大厦涂满歪歪扭扭的色块。莱娅问她为什么不选更漂亮的珊瑚礁。麦迪回答:“我想去纽约,我还没去过纽约。”莱娅真诚地叹气:“我也没去过。”那时蹲在音响前听低音量另类摇滚乐的吉米忽然也来插话:“我也没去过。”
麦迪好像很聪明—这是莱娅的印象,麦迪却觉得自己太笨,笨到只能难以自制地看穿很多东西以致心情低落。她对每名监护员都很友好,好几次忍耐了他们照本宣科的无聊授课之后,她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她很笨,学了什么压根就记不住,脑回路、安全网、情绪阀门之类的词汇就像是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羊走进了看起来跟羊一模一样的朵朵白云,但她喜欢唠叨着这些词汇的监护员,原因不是这些人的好心唠叨。麦迪的嗅觉很灵敏,她能闻到悲伤的气息,每名监护员在唠叨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悲伤着。丽兹的发梢是甘草菊味的,乔治散发着洗衣机里蓝色被罩的味道,瑞克像是一枚刚被拔出酒瓶的软木塞,克莉丝汀走近时让她想起满地落叶被阳光照亮,至于莱娅嘛,莱娅的悲伤和树林有关,那是被强行闯入、覆盖了整片山谷的浓密森林。麦迪从监护员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与死亡无限接近的味道,她甚至在与克莉丝汀的交谈中得知了监护员来这里工作的初衷都是为了纾解亲人自杀离世的伤痛。
这才是能帮到我们的,麦迪说,我们需要的只是彼此陪伴。她的意思是满满当当的课程没什么用,但有人愿意对着我们说话很重要。她对监护员们感激异常,她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帮助我们是你们的工作,这样多好啊,如果不是工作,谁会愿意同我们这些奇形怪状的人说话?”莱娅想要补充却终究没能说出口的话是:“不,我们愿意这样说话只是为了拯救自己,看起来利他的行为本就是自私的,我需要你们也许远胜于你们需要我?”莱娅知道,麦迪又在故作乐观,吉米的忐忑越来越糟,而她一如既往地迷惘着,与其说让帕特尔医生的鉴定和布里特法官的裁决成为头顶阴影,我们还不如去阳光房外的小花园透口气。当然,逃跑是不可能的,无论推拉栅栏还是门锁都会触发刺耳的警报。没有人从这里逃跑,除了虎克船长。
莱娅的任务是带着麦迪和吉米做“着地”练习,这是针对负面情绪的一种心理治疗。现在是五月,花园里盛开着杜鹃和大花葱,两种紫红很接近,六七月开花的萱草是橙红色的,八九月的石蒜就像是一蓬蓬血红的丝线。莱娅邀请麦迪和吉米细心地观察身边的环境,然后描述五种看见的形象,四种听见的声音,三种闻到的气味,两种触摸到的物体,还有一种口腔里的味觉。如果我们把注意力集中于此时此刻的切身感受和认知,大脑就能暂时摆脱创伤瞬间的闪回。如果我们努力地让自己着地,就像手脚抓紧铁环那样让感官吸附于实实在在的物质世界,那么记忆的风暴就无法撕碎岌岌可危的意识。
晨间的阳光照亮莱娅颊上细密透明的绒毛,她的皮肤因此显得更为白皙,她浓密而蜷曲的长发是砖红色的,她柔声解释“着地”是什么的神情在肃穆中透出些许恍惚。麦迪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我可以摸你身上的毛衣吗?” 莱娅友善地点头,拉起毛衣的下摆递给麦迪。吉米悄悄地把连帽衫的帽子抹到颈后,尽管满脸胡茬,他的五官线条还是显而易见地稚嫩,他的声音更是柔软:“我可以摘一瓣花尝它的味道吗?”“这未必是个好主意,因为有些花是有毒的,但你可以去餐桌上的零食罐里拿一根棒棒糖。”“我们有多长时间来收集这些……这些數字?”吉米还在试图理解到底该怎样“着地”。莱娅在花园里走动,深呼吸,伸展手脚,并示意麦迪和吉米也跟着做:“不着急,慢慢来。”
麦迪和吉米忙于“着地”的时候,莱娅忽然打算做一个冒险的尝试,她想要“起飞”,飞进重重云雾和风暴,飞进那些活生生的场景,它们构成了她短暂的、仍在徐徐展开的人生。从哪里开始呢?回到刚洗漱完的清晨吧,嘴里还有漱口水的薄荷味,双手捧起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大罐牛奶倒入玻璃碗,淹没五彩缤纷的麦圈。甜,她想要描述的味觉是甜,来自被牛奶浸润后仍保持着酥脆的麦圈。她的舌尖抵着上颚,抵着一小颗麦圈缓缓摩擦。她只想永远陷在那把巨大的靠背椅里,永远被困在十三岁前的身体里。她的手臂细瘦而柔韧,向两旁伸展时如同纸做的空心花蕊被吹直,她伸手去抓餐桌两旁的父亲和母亲。曾经,他们都在她身边。
她的名字是莱娅,《星球大战》里的公主叫作莱娅,父亲和母亲第一次约会时看的电影就是《星球大战》,如果生为男孩,她很可能会被叫作卢克。毕业时大家互赠礼物,莉莉安、苏珊和派屈克给她合买了一条挂着L字母的银项链,L字母上镶着水钻,摸起来有细微的刺痛感。她把项链收在奶奶家贴着她名字的储物盒里,那里还有一套《星球大战》三部曲的DVD,是十岁那年父母亲给她的圣诞礼物。那年父亲送给母亲一条肉桂色的丝绸连衣裙,摸起来就像是流水被切成了接近不存在的薄片。她经常独自去森林,那里的小溪只有在雨天才会暂时膨胀起来,但水总在流逝。她喜欢穿过灌木和草丛去水边蹲着,静静地蹲着看水,清澈得近乎虚无的水。如果天气不是太寒冷,她会把手覆盖在水流上,皮肤的触感像是手掌下的丝绸被迅速抽走。母亲的连衣裙美丽得令人屏息,肉桂是种温暖的颜色,撒了肉桂粉的蛋糕充满口腔时,那种苦涩而微辣的香气确实能够召唤来所有的注意力。再微小的拯救也是拯救,关键是我们是否想要被拯救。
母亲选择不告而别,她放弃了莱娅,也并没有带走那条肉桂色的丝绸连衣裙。父亲在金融危机那年破产自杀,他把车开进山谷深处,关闭门窗,把尾气导入车内,用一氧化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2008年,莱娅十三岁,她不知道自己该责怪谁,父亲和母亲都善于逃避现实,父亲死了,母亲走了,奶奶收留了她。黑暗中记得要开灯,奶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却这样做了。那几年莱娅总是在披散着砖红色的长发在森林里独自奔跑,赤裸的双脚连同小腿被蕨类植物划得鲜血淋漓。气味,还需要两种气味,飘浮在空气中的微粒令人消沉,它们链接着千疮百孔的身体与无处不在的波动,星群爆炸的光来自很久很久之前,地球上振翅的蝴蝶、燃烧的雨林和飓风中倾斜的巨轮有着渐趋一致的频率,此刻,她正凭空召唤轮胎和薰衣草。
母亲开走了家里的斯巴鲁,留下车库门前挂在橡树上做装饰的备用轮胎,被阳光暴晒的轮胎散发着淡淡的橡胶气味。母亲走前做了一大盒提拉米苏,撒了厚得出奇的肉桂粉,这是她对莱娅的唯一补偿。听到斯巴鲁启动的声响时,莱娅在后院修剪父亲的薰衣草,据说剪掉待放的花苞能够催生更多的花苞,也许结束了自己生命的父亲能够收获去其它世界冒险的机会?可是,为什么父亲和母亲的世界里,都不再有她的位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如此年轻,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的世界渐趋平静、日益稳定?莱娅问自己。答案是“快乐之家”。她坐在花园的长椅上,闭上眼睛时眼帘被阳光照得通红。麦迪粗重的呼吸声在她身后十几步的地方浮动;吉米正在靠近阳光房玻璃门的地方喃喃自语。他在数数,一、二、三、四……莱娅也需要聆听四种声音,她知道开满杜鹃和大花葱的山坡在栅栏的外面持续延伸。“快乐之家”坐落在山谷里,她如果睁开眼睛就能望见缠绕着远处山腰的高速公路,那是连接南北的I-95州际公路,能够带她离开的道路之一。但她并没有睁开眼睛,她屏住呼吸想要捕捉集装箱卡车急速摩擦路面发出的噪音。这声音在雨天会因积水而更为刺耳,可是太远了。公路太远,她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耳朵深处被这声音充满。十几岁时在森林里跑得筋疲力尽的她经常听见这种声音,她会误以为自己身处雪中小屋,雪在外面飘落,雪也在屋里飘落,然后是她的头颅里。她的耳朵里非常非常冷。心跳声越来越迅疾,这是大脑开始缺氧的迹象。
所以,我去过北极,在自己的头颅里,莱娅笑着想,她用手挡着额头缓缓睁开眼,麦迪和吉米并没有在看她,他们离得很近,却又很远,彼此都有太多的形象、声音、气味、触感和味道要整理。莱娅笑得狡黠,她觉得自己在作弊,她喜欢这种权力赋予的小小快感。她把视线移向头顶的天空,都在这片天空的下面呢,雪橇狗、长颈鹿、名叫虎克船长的独眼猫、童话故事里的虎克船长,还有她脚边色彩斑斓的玩具皮球,那上面印着希望、勇气、爱这些单词。黑暗中记得要开灯,看啊,那只长颈鹿,它一抬头就能觉察世间的危险,它上辈子有可能是某个人的父亲吗?福特车里硬得像石头的父亲,而今去了哪里?他已经拥有了新的游戏设定吧?莱娅低低地叹了口气,被麦迪听见了,麦迪探询地把头转向她:“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莱娅深呼吸平息脑海里本就子虚乌有的风暴。吉米同情地望向她,一言不发。望着天空的莱娅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从甜美中透着一丝沙哑:“我在,我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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