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莫
《国王制造者》剧照,“铁蝴蝶”伊美黛·马科斯
菲律宾5月9日将举办六年一次的总统大选。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新闻焦点,莫过于前总统马科斯的儿子小费迪南德·马科斯(小名“邦邦”)。他不仅已经在执政党支持下登记参选,而且在民调上遥遥领先于反对党推派的参选者。
一度被迫出逃夏威夷的马科斯家族,不过30多年的时间便逆袭而来,再次问鼎菲律宾总统大位。这也意味着这场选举,可能会改写1986年菲律宾“人民力量革命”所写下的历史。
马科斯家族为何、如何卷土重来?现今菲律宾人民如何面对马科斯家族的影响力?带着这些问题,纪录片导演劳伦·格林菲尔德贴身跟拍老马科斯的遗孀伊美黛四年,完成纪录片《国王制造者》。
一名身穿华丽服装的老年女子,坐在车内望向窗外马尼拉凌乱的街道。下一个镜头,车子停下等红灯,车内有人打开窗,窗外的人惊呼“是伊美黛!”
众人纷纷前来,女子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叠小钞,一张一张地施舍给不断将手伸进车内的孩子,如同喂养池鱼一般。
这是《国王制造者》开头的场景,伊美黛说:“看到马尼拉,我觉得好沮丧好伤心,以前这里是个小天堂。”
她就是伊美黛·马科斯—“邦邦”的母亲、马科斯时代的“第一夫人”,又被称为“铁蝴蝶”。
“蝴蝶”之称,是因为伊美黛经常身着菲律宾国服特尔纳(Terno,又称“蝴蝶服”)现身,双肩宽大挺立的特殊造型,如同蝴蝶翩翩。
如果要去贫民区,我必须打扮得更美,因为穷人总是在暗夜中寻找星星。
伊美黛与“ 邦邦”一道竞选
伊美黛施舍钞票给孩子
她说:“当上第一夫人后,我的要求就更高,如果要去贫民区,我必须打扮得更美,因为穷人总是在暗夜中寻找星星。”此外,伊美黛年轻时曾经选上马尼拉小姐,外形亮丽貌美的她,确实十分合乎“蝴蝶”的意象。
但“铁”是怎么回事?
不同于我们印象中的“第一夫人”,伊美黛不甘做一个陪衬的花瓶,她大力涉入菲律宾国政;而马科斯除了需要与伊美黛“神仙眷侣”的形象之外,也靠着伊美黛的社交能力开展菲律宾的外交事业。
一开始,伊美黛陪同马科斯前往美国,风靡西方政坛与媒体,被称为“东方的杰奎琳”。后来,马科斯担心自己离开菲律宾会遭政变,更是指派伊美黛前往各国进行外交。
“女人可以做很多事,有时候,不被认真看待反而是种优势。”伊美黛自豪地说起这段往事,“我可以真心地说,在冷战高峰时期,我的任务没有失败过。”
1968年,美国影星道维·比姆斯到菲律宾拍摄二战时马科斯英勇抗日的电影,却与马科斯发生了婚外情,而且还被录音、散布至媒体。伊美黛得知此事后十分生气,但她并没有因此离开马科斯,反而利用这个契机,向马科斯索要更多政治上的權力。伊美黛逐渐破茧,蜕变出了“铁”。
《国王制造者》拍摄现场
1969年马科斯选举连任后,伊美黛的权力也逐渐扩大。马科斯甚至在1975年直接任命伊美黛为大马尼拉首长,来年任命她为人民居住部长;1979年伊美黛继续被任命为阁僚,从中央到地方几乎都是马科斯与伊美黛的人马,“马科斯王朝”成形。
随着权力的扩大,伊美黛的行径也愈趋奢华。她每次出访,都要带上百个行李箱,每天要换十套礼服,甚至为了打造私人动物园,她从非洲进口动物,以人民居住部长的身份驱逐克劳特岛上的300名居民,把长颈鹿、斑马等非洲动物放养在岛上。
伊美黛身上华丽的衣服、鞋子与包包,家中的古董、名画,让整个菲律宾都付出了代价。
马科斯执政初期的菲律宾经济是亚洲第二,人均GDP仅次于日本。1966年,披头士到亚洲演出,也只选择在日本和菲律宾开唱。当时菲律宾的未来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到了马科斯执政晚期,人民的生活早已经苦不堪言。
1986年,反对马科斯的力量爆发了“人民力量革命”,马科斯一家人坐着直升机逃离了菲律宾。“我们不是逃离的,是被绑架。他们说我们要去保威夷,那是北伊罗戈省的一个城镇,结果却把我们送去夏威夷。”伊美黛对此忿忿不平。
菲律宾人民冲进总统官邸,发现伊美黛光是鞋子便有3000双,礼服则有上千件,从查出的账单中发现伊美黛曾经一天就花了300万美金购买古董。
后续的调查,陆续发现马科斯家族各处庞大的资产,甚至数以百计的美援项目也有许多资金流向不明。当时菲律宾的省长胡安·费瓦多说,在他省份内美援建造的高速公路计划中,路面本应有6-8寸的水泥,他们却只铺了2寸。根据推测,马科斯家族贪污的金额高达上百亿美元。
1989年,老马科斯在夏威夷逝世;1991年,“邦邦”和伊美黛相继返回菲律宾。当时,伊美黛面临70多项民、刑事诉讼,刑期合计上百年。她在众目睽睽下直接前往投案,并且获得了保释。
伊美黛回到菲律宾后,对权力念念不忘。“我回国时,尽管媒体大幅负面报道,民众还是一直叫我出来竞选。”伊美黛决定参选众议员,而且第一次就当选,还连任了好几届。
在《国王制造者》中,有大量伊美黛与“邦邦”一道竞选的画面。当时“邦邦”已是参议员,正要角逐副总统大位。虽然后来“邦邦”输给了反对党的莱妮·罗布雷多,但就现在的形势看,伊美黛的“国王制造”—从马科斯、伊美黛自己,到儿子“邦邦”—很可能再一次实现。
奥本海默试着探问:是什么让这些印尼人即使过了数十年,仍然活在恐惧当中?
观看《国王制造者》,不难臆测导演对马科斯时代、对伊美黛的态度。她虽然并不当着伊美黛的面挑战她所说的一切,但是透过剪辑的方式,将伊美黛“童话故事”的反面放到观众面前:
在伊美黛说完她“与马科斯35年的婚姻幸福美满,没有任何不好的回忆”之后,紧接着便是早已被广传的马科斯风流史;当伊美黛面露哀戚地亲吻装有马科斯遗体的玻璃柜,后面的访谈便直指伊美黛透过马科斯的遗体无法下葬“英雄公墓”来操作政治利益;当伊美黛说克劳特岛上没有多少人、影响不大之后,导演放上了克劳特岛民的访谈,述说非洲动物对他们生活造成的破坏。
相较于《国王制造者》的拍摄、剪辑手法,在2012年震撼各大影展的《杀戮演绎》虽然同样通过当下的影像透视历史,但导演采取了更为实验性的路径,让观众直视印尼1965年的杀戮事件,使人看完之后陷入一阵颤栗的无语。
1965年9月30日,印尼发生至今仍真相未明的“九三〇事件”后,陆军少将苏哈托架空总统苏卡诺,掌控了实权,并开始煽动群众肃清反对军方的人士,引爆大规模的杀戮事件。
这些杀戮往往并非由军方亲自动手,而是透过地方的、非正式的准军事组织、黑幫流氓来施行。也因此,这些“加害者”与“被害者”昨天可能还是相互问安的邻居,今日却已经相互厮杀,而活下来的人、遗属在往后的数十年间,仍然会在巷口相见。
这些黑帮流氓称自己为“Preman”,该词来自英文的“Freeman”(自由人)。在那个动乱时期,这些流氓就被集体动员,参与杀戮。
令人惊讶的是,当时的印尼副总统尤素夫·卡拉参加了“五戒青年团”(一个准军事组织)的集会,穿上他们的制服发表演说,称“我们需要流氓来把事情做好”。
导演约书亚·奥本海默在2001年,受“国际食品暨农业工人工会”之邀前往印尼,教导农场的工人透过影像记录组织工会的过程。然而,在工会的活动中,资方找来“五戒青年团”威胁工人,致使工人们被恐惧感淹没,表示他们不想再继续反抗,因为他们的上一代有许多人都在1950年代被那些人杀了。
奥本海默在2003年再次回到印尼,开始试着探问:是什么让这些印尼人即使过了数十年,仍然活在恐惧当中?最终,历经十年的田野拍摄与剪辑,在无数次可能被遣返出境的风险下,约书亚·奥本海默在2012年、2014年分别生产出《杀戮演绎》与《沉默之像》两部撼动人心的纪录片。
《沉默之像》透过受害者遗属阿迪验光师的身份,造访各个加害者
《杀戮演绎》剧照
影片公映后,导演奥本海默被印尼政府禁止入境印尼。
《杀戮演绎》与《沉默之像》,一部以前“五戒青年团”领袖安瓦尔·刚果(Anwar Congo)为中心,拍摄“加害者们”,甚至让当年的加害者们自行设计剧本,演绎当年的“杀戮”;一部拍摄受害者遗属阿迪(Adit),透过他验光师的身份,造访各个加害者(帮他们配眼镜),并且在聊天过程中谈及当年的事件,触动历史的伤疤。
在众多拍摄杀戮事件的影片当中,很少会有像《杀戮演绎》《沉默之像》这么大量的“加害者”的画面。因为内疚、自责或担心被揭发,“加害者们”往往更愿意选择沉默,不愿意被辨识出当年参与了恶行。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印尼的这些“加害者们”并没有这样的遮掩意识。安瓦尔·刚果是导演所拍摄的第41位加害者,在此之前的40名加害者,都是不断地吹嘘自己以前干的“大事”,得意洋洋地陈述杀人的经过,毫无悔意、倍感光荣。
“不管最后是在大银幕放,还是在电视上播,都不重要,我们要表达的是,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我们,以后的人都会记得!这不必是大卡司制作……我们简简单单地按部就班,来说故事,我们年轻时做了什么大事!”安瓦尔·刚果在访谈中激昂地说。
他还带着导演到当年“杀人”的屋顶,一派轻松地陈述杀人经过,还自豪地展示、重演自己为了避免“血太多、很难闻”而在“杀人方式”上的“创新”。
展演完之后,安瓦尔·刚果又对着镜头说:“我试着用好音乐、跳舞,忘记这些事……”
导演在其他访谈中提到,他看见了安瓦尔·刚果与前面40名加害者的不同:安瓦尔·刚果谈论自己的痛苦,他前一秒示范如何杀人,下一秒却开始跳恰恰。导演认为,他在安瓦尔·刚果的举动中,看见的不是骄傲,而是骄傲的反面。也因为如此,导演最后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拍摄安瓦尔·刚果,并以他作为《杀戮演绎》的主角。
相较于《杀戮演绎》的压抑和震撼,《沉默之像》更为诗意一点。在这部片中,有相当多沉默的片段:当阿迪看着电视里的加害者们,兴致高昂地说着杀人事迹时,四方无声;当阿迪借着验光的理由,见到加害者或其家属时,突然地问起当年的事情,并且揭露自己的哥哥也在杀戮中丧生,得到的反应有愤怒、自圆其说、羞愧、挑衅,但更多的仍是无语、沉默。这些沉默,向我们说明了揭露与和解的困难。
《国王制造者》与《杀戮演绎》《沉默之像》,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视角:前者将镜头对准了精英的、擅长与媒体打交道、深知宣传力量的伊美黛,片中她甚至坦白地说出:“观感是真的,而事实不是。”她知道只要她不断地说,就会有人相信;
后者则是选择了不谙媒体意涵,不擅掩饰自我的“平民百姓”,他们甚至在镜头前承认自己的残忍,以及他们曾经说过的谎言。这样,纪录片赤裸裸地摊开了人性的黑暗面。
但这两部影片不约而同地触及了东南亚,尤其是印尼与菲律宾在后殖民时期、冷战脉络下的历史伤痛。倘若这些与殖民、冷战相关的历史经验,无法被好好摊开清理,反而在信息飞窜的时代中被掩盖,那么对这些东南亚国家来说,历史仍是现在式。
而这三部片中的场景,虽然是对过去时光的“纪实”,却也映照着观影者的当下,甚至成为一则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