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茗婷
上海疫情暴发以来,用药难、就医难的问题横亘在无数病患和家庭面前:哪些患者需要用药和治疗?哪里有药物?如何才能将药物安全地送到患者手中?
在封控情况下,实现患者与医疗和药物的连接,需要多方协调,更需要志愿者们点对点的跑腿。
20岁的大学生小宋,加入了“守沪者”志愿者组织,与200多名志愿者一起,借助一个在线共享文档,收集了2600多条患者求助信息。他们通过电话线、网络,为就医难和用药难的患者,找居委、找药房、找跑腿、找医院。
“一个电话打不通,我们就打20次,直到电话打通为止。”小宋对南风窗说,语气很坚定。
40岁的于医生,落选了支援方舱的活动。他选择回归社区,成为一名送药志愿者。他驾着私家车,在浦东和浦西之间来回十多次,为同事、朋友和邻居跑腿送药。
“通过这次配药,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的身边,有那么多人被疾病缠身。”当医生已超过10年的他对南风窗说。
31岁的外卖骑手徐队长,在浦西刚封控时,从早上7点做到凌晨2点,最多一天跑了50单。在那天,他实现了“日入过万”。
后来,他免费为需要帮助的人跑腿,为一名外地来沪援助的护士跑20公里买到皮肤过敏的药,帮87岁的老人送来两箱胰岛素,为从外地来治疗白血病的患者送去自己的电磁炉。
他们年龄、职业不同,但都共同拥有一个身份:送药志愿者;都拥有一个目标:解决用药难。因为,城市可以停下来,但生命不能停摆。
以下是3名志愿者的自述:
我叫小宋,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二年级学生,现在是“守沪者”志愿者组织机动组组长。
“守沪者”是我的同学小华建立的。3月30日凌晨,她在微博上看到了很多来自上海的医疗求助信息,小华创建了一个公开的在线文档,为求助者,比如阳性患者、肾衰竭需要进行血液透析的患者、肿瘤患者等等,收录他们的需求,也为他们提供可以解决问题的渠道信息等。
我在4月1日加入了这个组织,我们的目标服务群体是在上海封控期间,无法获得药物和无法得到治疗的群体。目前我们组织已经有200多名志愿者了。截至4月20日18:30,我们收到了2621条求助信息,求助者自行解决和志愿者帮忙解决的问题占44%。
在我们的统计中,恶性肿瘤患者、肾衰竭需要血透的患者和糖尿病人是最多的。现在对于患者来说,用药难和就医难是两个主要的困境。
我们现在遇到最棘手的问题,是阳性的肾衰竭患者进行血液透析的需求。肾衰竭患者一周基本上需要稳定地做3次血液透析。如果他们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代谢的废物会一直堆积在体内,造成生命危险。我们了解到的是,很多血透室都已经满人了,能收治阳性患者的诊室也满了。
4月17日上午,有3名患者需要血透,他们都五六天没有进行血透了。我们联系了他们各自所在的居委会、医院,确定哪间医院可以收治。收治血透患者,需要居委会将患者名单报到疾控,由疾控安排医院。当天,有一名患者已经送去抢救了,但另外两名还没有得到收治。
4月初的時候,有一名患者需要进行血透,当时距离他结束上一次血透已经有5天了。他的妻子是阳性病人,他自己是密接。经过我们的联系,患者被送到医院去治疗。他用上了血透机,但过了两个小时,他开始浑身发抖,血透没办法进行下去。血透一般都需要做4~5小时的。他的妻子希望能在第二天再安排一次,但医院的资源有限。结果这名患者第二天就去世了。去世的具体原因还不清楚。
当时我看到消息的时候,特别难过,也很无力。
我很清楚我们组织的局限性。我们没有任何官方力量,也几乎没有向上反映的渠道。最终任何行动的落地还是需要居委、医院这些机构去行动。现在居委是上海特别重要的一层,出门、就医、买菜等事情都堆在他们身上,几个人管理几千号人,基层压力特别大。
但在做志愿者的过程中,也有不少让人看到希望的时候。
有一个患者家属找到我们求助,她在悉尼,但她的母亲和父亲在上海杨浦区,两位老人家已经80多岁了。她的母亲有癌症病史、高血压、抑郁症,还是残障人士,当时急需降血压药。她的父亲向居委两次申请配送药,但都没有配到。最后,我们一名志愿者通过在平台抢药,垫付药费,将药送到她母亲那里。她写了一封感谢信发在我们的群里。
我一直坚持能帮上一个是一个的想法,如果能帮上一个患者,真的是一件幸福而且喜悦的事。但如果发生了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真的会非常揪心。所以,我们一直向志愿者强调,一定要注重自己的心情管理,保护自己,要理性不要过度共情。
我是上海一所三甲医院的一名医生,今年40岁。上海封城之后,我成为了一名社区送药志愿者。
最早的送药经历,是帮一名同事配药。他的妈妈已经高位截瘫多年,前不久在脊柱上做了手术,需要长期服用止痛药。她目前在住院,但医院里的止痛药没有了,需要到其他医院买。
但他们家情况特殊,他和他的爸爸、爷爷和奶奶都阳性了,他妻子在家照顾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现在没有人能帮他的妈妈去买药,随后他找到了我。
一想到病人每天都处在这种疼痛之中,加上当时刚封城,大家情绪必定很焦虑,我当时没有犹豫,就直接答应了。
我自驾到我们医院帮忙买药。当时我会担心感染的风险,毕竟是传染性很强的病毒。但乐观的态度占大半。因为说实话,这个事确实是很有意义的,真的是有帮助到需要的人。我今年40岁,也没有基础性疾病,身体的防护能力也好。我的防护应该也是蛮到位的,N95口罩、手套、消毒液,我整个全程都在用。这是第一次送药的经历。
后来我看到我们小区微信群里有人在问,谁能帮忙配点药,很急。后面我想大家既然都有配药的需求,不如就在群里问一下大家,谁需要配药,帮大家跑一趟。结果真没想到,很多人都有这个需求,最多的时候我一次性帮十几个人配了药。
胰岛素、安眠药和高血压药是需求最多的几类药品。作为医生,我基本上能根据药物就知道对方患了什么病。通过这次配药,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的身边,有那么多人疾病缠身。
像最开始我的那位同事,我之前对他母亲的情况是不了解的。我有一名朋友,一家三口看起来很幸福,但直到帮他们配药的时候,才了解他的儿子有躁动症,他的妻子眼结膜脱落,他的妈妈有白内障。
我的一位邻居,当他将药盒给我时,我一看才知道他有那么多病:脑梗、心脏病、便秘、肛瘘、眼疾……另一名失眠的邻居,不吃安眠药是绝对睡不着的。以前只要吃半粒药就可以入睡,现在得加倍吃。
一段时间后,我感觉现在配药的需求减少了,因为现在政策放宽了,以前是无论居民所在的楼栋有没有阳性病例,都不能出去配药。现在变成了,所在楼栋没有阳性的居民,可以自行去配药。
现在药物资源还是很充足的,三甲医院和药店的药相互补充,基本上没遇到缺药的情况。
除了配药之外,我还会回医院做志愿服务和测核酸,急诊和门诊都去过。在急诊的病人很多,但看起来是井井有条的。在门诊,来配药的人也很多。很多都是社区工作者或者志愿者来帮忙配药的,他一个人就要为几十个人配药,需求量是很大的。但是我感觉民众的防护意识蛮好的。大家比较自觉就不扎堆,人与人之间都距离得比较远,可能有两米的距离。
在疫情期间,医院内部都是不停摆的,还在工作。很多病人需要透析,需要急救。所以需要医院各个部门都在岗。同事们为了避免感染,他们吃住都在医院里,不能回家。他们可能在医院待上一周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们把这种形式叫闭环管理。
封闭在里面的医护人员是很辛苦的,我们有一个医生,他说自己一整晚都在做急诊清创缝合,病人也很多,除了工作其他时间就是睡觉,或者也没有多少时间情绪化。
现在越来越多医院都陆续开放,上海几乎所有的医院急诊都开了,然后门诊现在也在陆续开。刚开始封城的时候,有的急诊是需要病人出示48小时核酸阴性报告。现在我们急诊的要求是不需要核酸报告,你只要是急诊,你没有核酸报告也是可以来做治疗的。但是门诊的话还是需要的,这样对其他病人是一种负责。
我是上海的一个外卖骑手团队的队长,在上海做外卖骑手快三年了,现在团队里有60名外卖骑手。
3月中,上海刚出现疫情的时候,我去做了两天志愿者,帮忙分配物资。后来他们人手够了,我就做回骑手的本行了。
吃的、用的、药物,只要是有需要跑腿的,我都会去送。一天最少能跑20多单,最多的时候抢到了50单。
和配送物资相比,送药就一个字:等。
对于平台的订单,我在抢到单之后,由自己或者派给团队里的骑手负责配送。
我做骑手经验丰富,认识的人也多,跑腿的时候很少走冤枉路,最多跑3家就买到药了。但我们有些骑手,为了买到药,骑车找了三小时才买到。
我们去到医院或者药店的时候,需要出示“随申码”、行程卡和核酸报告,然后排队取药。
排队取药至少需要20分钟,我经历过最长的,要等一个小时。
现在上海还在开业的药店不多,海王星辰、益丰、复美这些连锁药房开门的比较多。它们一般从早上7点一直开到晚上9点。有时候药店线上可能开门5分钟,一下子就涌入了兩三百份订单。
药店里能出来上班的员工不多,每一家营业的药店一般最多只有两个人。订单过多,人手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些药店就选择了关闭线上的购药渠道,等忙完了一批订单,再重新开门。
我遇到的至少80%的药店店员都直接睡在药店里,因为他们出来之后,一般就不能再进小区了。他们的睡袋就直接摆在柜台旁边。
我们一线配送人员,必须无接触配送。因为 我们是一直在外面跑的人,被认为是感染风险较大的群体。一旦一个骑手感染或者成为了密接、次密接,会有很大的传播风险。现在能在外面跑的骑手本来就少,感染或者隔离了一个骑手,大家的工作量和压力更大了。只要不被感染一天,我就会一直上班。
所以我们都会做好保护措施。我会自带N95口罩、防护手套和酒精。但是现在防护服太贵了,一套至少需要70块钱,一套撑死了能穿两天,这样算下来不划算。我们还会每两天做一次核酸,一天做一次抗原。这些都是自费的,一天下来,在防护措施上就要自己垫付100多块。
公司最近也在为我们准备这些物资了,还提供睡袋,但是没有防护服。
为什么提供睡袋?因为我们有些骑手所在的小区规定,只出不进,他们没钱去宾馆,只能睡在桥洞啊。
4月13日这天,上海下了一天雨,有个骑手只能在高架桥下面,垫着一块纸皮,就地躺下了。
我看有些兄弟太惨了,就把自己的被子借给他们,我自己也没有被子盖了。
在配送过程中,我们也会保持距离。我们拿到药之后,只能给到社区的志愿者手中,或者放在小区门口的架子上,因为顾客或者患者他们也被禁止下楼,只能待在家里,而且现在马路上是不允许聚集的,不可能出现两三个人扎堆的情况。
除了平台派单,我们有时候也会接到一些求助的需求。4月初,有一名志愿者找到我,说他们那边有人需要跑腿的。我和其他几个队长就和志愿者建了一个“骑手支援群”。只要是宝山、静安这几个区里需要骑手跑腿的,我们就会提供服务或者是免费的帮助。群里目前有126个人,包括骑手、志愿者和需要跑腿的人。
4月19日,我在群里看到一条信息说,一名外地来支援上海的护士,因为穿防护服太久了,出现了皮肤过敏、长湿疹的情况,需要用到氯雷他定片、除湿止痒软膏、复方甘草酸苷胶囊。我接了这个单。跑了20多公里,才找齐这三种药。最后把药送到护士手上的时候,她给我转钱,我没收。我觉得,他们来到上海支援,肯定是很辛苦的。
通过志愿者或者私下接的单子,我一般都不收钱,有时候还会倒贴给他们买。目前对于我来说,省吃俭用,生活还能继续下去。我基本跑一跑,辛苦一点,就能把这个钱挣回来。
开始时有骑手日入过万的。我也试过一次日入过万。那一天,我从早上7点干到凌晨2点,跑了50多单。但大概在4月10日之后,就很少这种情况了,目前很多骑手一天能赚的钱,不过千。
因为做骑手,能看到很多紧急需要帮助的人,我都是能帮就帮。
有些人生活物资紧张,我去联系公司帮忙,最后是找到了一家基金会来捐赠食物。
有老人家的风湿关节炎药断了好几天,找到我来跑腿,我跑了好几家药店才买到,最后也没收老人家钱。
有一个小伙子找到我,说他的丈母娘今年87岁了,没有和他们一起住。老人家患上了糖尿病,需要胰島素,但现在家里的胰岛素用完了,需要骑手跑腿去买。最后我给老人家送了两箱药到他们小区。
有一个白血病病人和女儿来上海做骨髓移植,现在两父女被封在宾馆里。病人需要吃热的,想买电磁炉,但现在买不到,我最后将自己的电磁炉送了过去。
一个结肠癌患者因癌痛想去医院治疗,但她是密接黄码,居委不允许。她的外孙才5个月大,为了防止感染,外孙和女婿只能在宾馆隔离,她女儿在家陪着她。外孙吃不上母乳,对奶粉过敏,也需要去医院治疗。
这个情况,我真的无能为力。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