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断供”以后

2022-05-20 08:10朱秋雨
南风窗 2022年10期
关键词:燕郊张勇房子

朱秋雨

做生意资金断裂以后,25岁的张勇决定给两套位于燕郊的房产断供。

没有任何挣扎。

2017年以前,他在邻近北京的河北三县买下三套房,第一套全款,第二套贷款了100万,第三套又加了杠杆,房贷120万。

但房子敌不过烧钱的创业项目。他开始掏不出每个月2万的房贷,接下来,他连卖房都懒得折腾——燕郊房价自2017年开始腰斩,找到合适买家不容易。

他在接下来的2019年被列为失信人,持续一年地应诉、开庭、打官司,三套房子全被法拍。这些是张勇心里清楚的代价,但在债务坍塌、朋友离散时,“房子哪有那么重要?”他说。

许多类似张勇的故事正在多地上演。中国社科院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2022年2月发布的《2021年度中国杠杆率报告》指出:近两年,银行起诉房贷违约断供的案件大幅增加,法拍房数量暴涨。

法拍房不只涵盖断供,债务抵押与破产仍是法拍的主要缘由,但总体上,法拍房近年呈激增趋势。阿里拍卖平台数据显示,单单河南省会郑州,从2021年9月到2022年3月,挂牌法拍房数半年内增长90%,从2.7万套涨至5.13万套。

断供、法拍潮戳中了众多买房者内心的恐惧,让人们重新思考房子、杠杆与人生的关系。一位西安的业主通过记者微信后,迅速发来一句:“我快撑不住了,房子要断供。”因为疫情,他开在街口的饭店倒闭后,他对自己2018年在高位时跟风买房懊悔不已。

《中国家庭金融调查报告》的数据显示,30岁至40岁群体的住房贷款总额是家庭年收入的11倍,但收入最低的1/4家庭中,房贷总额是年收入的32倍。

什么境地下房子会断供?

房子,于中国家庭或个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张勇在2018年10月泄了气。

年初主导的、“市场从未出现过”的影视项目,资金链断裂。他没法给月薪4万的总监发工资;过去累积的债务如山一般压来,“差不多一千万”。

他名下有三套位于环京带河北地区的房子,全都在2018年以前购置。拿下第一套房子时,张勇大学刚毕业,22岁。100平米的三室一厅在2015年的燕郊只需90万元。他全款买下,看中的是“那儿离北京国贸近,开车就1小时”的区位。

他本以为房子可以用作江湖救急。未料到,还没来得及挂牌出售,他因一起案件成为被告,法院对其采取财产保全的强制措施,冻结了他唯一的全款房。

没有现金流的张勇“破罐子破摔”,11月给另两套房子断了供。

接下来的半年,张勇收到了银行多次催收房贷的电话。他无力理会。借债的网贷公司亦开始“夺命”催收,每日电话轰炸,把张勇手机通讯录里的联系人都通知了个遍。

巨大压力下,他索性换了手机号,逃避熟人的眼光。

断供以后,在哈尔滨做服务员的姜花,也最害怕手机响起的声音。

2022年开始,她发现还不上所有地方欠的钱:先是信用卡、花呗,接着是房贷。逾期以后,她的手机总有银行短信提醒,“天天都能接到催款电话”。连夜晚睡觉惊醒时,都“以为有人打电话让我还钱”。

姜花的工作,自新冠疫情开始,进入了断断续续的停摆。原先服务的某洗浴城,没买五险一金,但底薪和提成每月有五六千,最好的时候给八千。但最近三年,疫情影响了这个行业,洗浴城被迫长时间停工。

时间因此被分成两个维度:有疫情和没疫情的日子。

哈尔滨没出现本土病例时,她还能早出晚归,一个月领2800元的底薪。但疫情一袭来,街道被封控,洗浴城大门紧锁,收入为零。2022年春节以后,她每天只吃两顿饭,很少吃肉,“学习怎么花式煮稀饭”。

还了10年的、每月1300元的房贷,如今变成姜花掐着脖子也吐不出来的款项。她在2022年3月选择断供。

“你知道断供的代价吗?”

“知道,”电话那头姜花平静地说,“(断供)会成为失信人。信用卡还不上的话,会坐牢。”

断供半年后,张勇在2019年收到了法院寄来的函件,是银行的起诉函。

不久后,法官判定其违约,偿还所有剩余房款,包括全部罚款利息及复利。

无力偿还的情况下,他的房子被强制执行,进入法拍程序。

但张勇认为是时机、运势让他走上这一步。“如果燕郊房价维持原价,它都不需要涨,只要维持在2017年的3万多元一平,我都不可能失败的。”

但偏偏,隶属河北省廊坊市的燕郊,房价暴跌。

2017年3月始,廊坊市出台全面限购政策,针对非本地户籍居民实施一系列限制措施,如首付比例超50%、满三年社保等。

2018年初,环京楼市新房和二手房价格相对2017年高点,已跌去一半。

张勇正好在市场最疯狂时拿下第三套房子。那是一套未满两年出手的二手房,他不仅承担了高税费,还在2017年的限购政策下支付50%的首付,加上中介费,共计花费140万。

更何况,他还有50%未支付,加上第二套房子的房贷,月供两万。

两万元,原先对张勇的负担并不大。

他在北京念的大学,正巧赶上中国影视行业发展的黄金年代。张勇形容,那时有一种大环境的宽容,“大家看上去都挺有钱,甭管是融资也好借钱也好,很容易”。

2015年大学毕业时,乘上影视行业蓬勃的东风,他在北京成立了一家影视制作公司,从事微电影投资与广告宣传。分公司一路开到成都、杭州,“每个月手头总有三四十万的现金”。

他开始买房。

这源于过去执着的信念:房子保值。任何时候生意遇到资金难题,卖房拿到现金就能解决。

临近北京的燕郊让他看到希望。他看着房价如同影视行业的项目报价一样,一路飙升。2015年全款买下首套房子时,房价9000元一平米,2016年开始升至2万,2017年高点时,燕郊的房价高至4万一平米。

繁荣的景象在2018年一一被击穿。税收风暴揭开影视明星的另一面,同时席卷整个行业。

房子也开始不值钱了。不良的市场预期下,鲜有人抄底,只想加速离开。

张勇算了一笔账,哪怕手里的房子找到买家,以燕郊的市场价仍不足以填满剩余房贷。这意味着,要想卖房,除了买家的房款,他仍要自己花钱补足剩余贷款,或寻找金融机构垫资。但在资金链断裂时,张勇连垫资的手续费都掏不出來。

在北京的湖南人肖盛,也是入手燕郊房子后,才感受到惨淡的环京楼市。

26岁的她,在2019年廊坊市香河县购置一套48平米的公寓,一房一厅,是家里人“咬咬牙”为她筹的首付。

20多万元,终于齐了。

她看重了公寓较低的单价,总价不到50万,一套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房子。2018年一年,她在北京换了四个住所,房东的一个决定就能轻易改变她的安居之地。所以那时,她以为自己总算有个家了。

没想到,预计2021年11月交房的公寓,至今未完工,“地基在水里泡了一年半”。

部分业主很快将开发商告至法庭。但“打赢了也就拿到一张纸”,肖盛说,退不了首付也拿不到房。

更甚的是,银行的房贷仍要还。

她开始为每月两千的房贷发愁,每天都想断供。从事的医院肿瘤科自疫情以后,因医护人员大量抽调做核酸检测,绩效大受影响,月薪缩减至六七千元。

但律师告诉她,即使房子烂尾,断供依然有可能面临房子被法拍、上失信人名单的后果。

“但连拍卖都拍不了,房子还没建起来。”肖盛发了个捂脸的表情说道。

经历了近一年的应诉、败诉、挂牌法拍,张勇的两套燕郊房子被人法拍买走。2016年总价160万买下的房子,以112万成交,2017年总价200多万的房子,最终101万成交。

“亏大了。”张勇说。

按照《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网络司法拍卖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一次拍卖起拍价可在参考价基础上最多降价30%,如果一拍流拍,二拍可以在一拍基础上再降价20%。

上述成交价均不足抵扣张勇剩余的房贷和利息,另需补缴20多万。“相当于首付没了,还了两年的月供也没了。”

但处于欠债状态的他,已不在乎征信或更多的法律诉讼,他告诉记者,至今未缴纳法院要求补缴的钱。

张勇的心态更像是特例。较高的违约成本、法律失信人的后果,都成为众人避免断供的根源。想断供的肖盛,也是因为惧怕诉讼,每个月临近还款日期,四处东拼西凑、先还断尾楼的房贷。

国内专家的研判是,普遍性断供暂未在全国城市大面积发生。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房地产金融研究中心主任蔡真曾总结,局部出现断供现象的区域一般有几个特征,一是当地是收缩型城市,房价缺乏上涨动力,二是有过房价上涨期,曾有炒房潜力。

而从整体设计而言,中国房地产的按揭贷款是世界最安全的贷款之一。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稳定分析小组发布的《中国金融稳定报告》显示,2018年,中国个人住房贷款不良率保持在较低水平,不良率为0.3%。

2020年12月31日,央行和银保监会发布《关于建立银行业金融机构房地产贷款集中度管理制度的通知》,被认为是防范房地产风险的一大举措。该通知分五档对银行业金融机构房地产贷款占比、个人住房贷款占比设定上限。

黑龙江人姜花在年初想卖掉住了十年的房子,与父母回农村的宅基地居住——这是她能想到的解决困境的唯一办法。

但房子挂牌在中介公司出售后,两个月内看房者寥寥,“前几个星期中介(公司)也倒闭了”。

她也去送过外卖。但哈尔滨规定,摩托车上路需要上牌,全市处在严查无牌车的状态。

她骑着无牌摩托车在街上驰骋了不到一个月,被交警罚了1200元,再次断了她的谋生念想。

多重压力下,违约按揭的决定,反而让姜花感到生活轻松了。她不再思虑如何还房贷,“现在只用想怎么解决好家里的温饱”。

张勇在断供成为“老赖”以后,也经历了长达一年的颓靡期,不愿见人、断了所有的人脉。

但他在2021年决定重回原点,回到他擅长的影视行业和商人圈,公司运营也换了一套逻辑。他相信自己也许有那一刻,会像《肖申克的救赎》的主人公安迪一样,自我救赎,绝地反击。

他至今认为, 房子一步步走上法拍,“只是(因为)缺少了点运气”。但燕郊给他上了一课—— “提高风险意识”。

今后要是挣钱了,“只入手北京核心区域、换手率低的资产”。

(应受访者要求,张勇、姜花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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