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我遇到一件烦心的事。每天凌晨2点左右,一个卖叶儿粑的女人总会将我准时吵醒,她的叫卖声尖利而悠长地飘在城市的夜空里,将我这个失眠专业户历尽艰辛换来的瞌睡弄得全无。很多时候我都想推开窗户对那个女人吼两声,每当推开窗,看着路灯下远去的那辆旧三轮车,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在我所居住的这座以“悠闲生活”著称的城市,很多人都有吃夜宵的习惯,他们大多以烧烤和火锅为主,叶儿粑这种又粘又腻的小吃显然不会有好的销路。那么晚还要到我们这偏僻的小区来碰运气便是证明。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她的叫卖声吵醒之后,竟莫名地开始在床上为她盘算起营生来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开导她一下,建议她去干一个既赚钱又不吵人瞌睡的好买卖。当然,这些都是我失眠时的无聊空想。
不久前的一天,我竟然与那个卖叶儿粑的女人碰面了。那一天正下着大雨,我在路旁的屋檐下躲雨。就在此时,她推着她那辆没有城市牌照的三轮车出现在我面前。她頭上戴着一顶工地上用的安全帽,上面有一盏灯用来照明。她的脸很黄很瘦,因长期熬夜而使她的眼袋发黑且有一些微肿。她的三轮车上放着一个炉子,炉子上有一口大锅,锅上有两格笼屉,叶儿粑散发出阵阵香气。
她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我的熟人,略有戒备地看看我,勉强地挤出一些笑容来,我也点头微笑致意。女人很忧郁地看了看夜空,长叹了一口气说:“今晚又完了,老天爷哟!”
我问:“今天生意还好吗?”问完,我就开始后悔。这不是在揭人家的伤口吗?女人摇摇头,看着雨,没做声。雨越下越大,回家显然是不行的,于是,我和女人聊了起来。我发现女人此时似乎比我更愿意说话。她有一个幸福的家,老公下岗后上街蹬三轮车。为了给女儿多攒些上大学的学费,老公常常不按时吃饭,疲劳的时候就喝几两白酒。女儿还没到大三,老公的肝就坏死了。养家的担子一下子落在了她身上,她一边照顾生病的老公,一边赚钱供女儿读书。她絮叨得像一个久离娘家的女儿在向老妈诉说委屈。我想,她平时忙着做事,肯定没时间说这么多,而如今一停下来,所有烦恼便止不住地往外冒。
雨慢慢地停了,屋檐下有些小水珠偶尔划过。只见女人把手伸出屋檐,开心地笑着说:“还好,雨停了,不然今晚这几十个叶儿粑我只能自己吃了。”
她蹬上三轮车,冲我点点头,车上的笼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背影被三轮车挤得小而瘦弱,像入水一般一点点被夜色掩盖。很快,街的那边又响起了那一声凄婉而悠长的“女中音”:“卖叶儿粑……”几个月来,这声音第一次让我感觉不那么刺耳。
回家的路上,我已打好主意了,从明天开始,每天托门卫帮我买上四个叶儿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