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占厂
那一年的深冬,已经过了腊八,叮当河两岸的村庄,还没有迎来第一场冬雪。
“下雪了,下雪啦!”河边的码头上传来一串银铃声。有人奔了过去,哪儿有雪?河里水波沉静,天空晴日朗照。大伙儿正纳闷,三妮笑出了声,伸手指了过去。
顺着方向,大伙儿看到一条船正从北方悠悠驶来,桨声欸乃,有力地犁开水道。在明朗的阳光照耀下,起了波澜的水面金色跃动。船的篷顶是白色的,近了一看,原来是压了盈尺的雪。这雪,能被一条船载到这里,可见下雪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一个年轻后生从船舱里钻出来,脸红红的,不知道是摇橹累的,还是被寒风吹的。
三妮“咦”了一声,“今年的货郎谭,换人了呀!”
三妮口中的货郎谭,50来岁,每年在腊八前后都会出现在叮当河边,摇着那条小水泥船,船里花花绿绿的,载着床单被罩、针头线脑等各式日用杂货。白天,船就系在岸边,把货平铺满船身的每个角落,村里人去挑挑拣拣,手头不宽绰的用米面换也无妨。夜里,货郎谭就窝在船舱的稻草、被褥里呼呼大睡。货郎谭干了一辈子卖货郎,原来是挑着担子走村串巷,后来年纪大了,前几年改用了船。
没见过货郎谭烧火做过饭,逢到饭点,就吃带来的煎饼。渴了,就去河边人家打一壶开水。
今年来的这个货郎谭,不是以往的那个。一问才知道,这个是小儿子,高考落榜了,老货郎谭因为腰间盘突出卧床了。
老货郎谭每天都念叨着要进点货,说年前那条大河边都有乡亲们缺一短二的。
小货郎谭经不住念叨,就备上货、摇着桨来了。
小货郎谭业务不熟,起初每一起买卖,哪怕是根针,他也要翻翻本子上的价格,更不要说去应付大姑娘小媳妇伶牙俐齿的讲价了。更要命的是,他只带了两床被褥,天一暗下来,船篷船舱四处来风,被子如铁一般硬冷。他几乎一夜没睡,只和星星对视了。
第二天,小货郎谭用讨来的热水给双眼敷了又敷,但依然是通红。三妮看了“噗嗤”一笑:“帅小伙原来是兔子成精呀。”
这天下午天快黑时,三妮回家背了一大篓稻草回来,让小货郎谭均匀地铺在船舱里,再放上一层被褥,这样一来,冷风、潮气就被阻隔在船舱之外了。临走时,三妮还把一个滚烫的布包塞到了小货郎谭的手里,然后从船篷上捧走半篓雪,唱着跳着跑远了。
小货郎谭打开布包一看,原来是毛巾裹着的暖水瓶,瓶子是打吊水用过的那种厚玻璃瓶,口小瓷实,这里的人常常在冬季用它捂被窝。
身下有了稻草褥,脚头有了暖水瓶,小货郎谭一觉睡到天明。
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三妮。此时的三妮正在停船外几步地的另一个码头洗衣服。
他不时地偷瞄,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看上了啊,三妮可是村里数得着好看又能干的姑娘。”一位挑拣着龙凤呈祥大红床单的胖婶低声对小货郎谭说。他慌忙低下了头。那天夜里,星星满布,黑丝绒般的夜幕上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小货郎谭望着天,望着河——星星也在河底眨着眼,眼带笑意的三妮在心里盘旋来、盘旋去……
胖婶说,三妮初中就辍学了,家里太穷,母亲走得早,大姐二姐嫁了之后,還有两个弟弟在读书,她只好回家承担起家务。三妮哭了两夜之后又把小曲儿天天挂在嘴边,忙里忙外,把家操持得体体面面。
“人这一勤快吧,就没啥难事;人这一笑吧,就没有不好看的。”胖婶仿佛在自言自语。可小货郎谭往心里去了。
他回想这大半年,落榜之后,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老货郎谭骂他是“没经过霜的敞口白菜,苦得很”。
又一个夜晚,胖婶的话连同三妮的影子,又在小货郎谭心上来来回回。他感觉到身体在摇晃,这小小的船也在摇晃,天上的皎月、河里的星辉,都在摇晃。
此后几天,他都没看到三妮。
除夕前一天,卖完了货准备回家,小货郎谭才鼓足勇气问胖婶。胖婶哈哈地笑了一阵,这才说来:她那弟弟都上中学可以住校了,三妮前几天刚满18周岁,她去镇上办了身份证,这样就能去南方打工了。
“走这么急,过年都不在家?”小货郎谭问。
“越是过年,那边工资越高哩。”胖婶说。
……
天空彤云密布,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旋舞着飘落。山丘、草木、村庄都白了。
年,就快到了。小货郎谭收拾好船舱里的稻草,把毛巾裹着的暖水瓶再一次灌上热水,摇橹,北归。
他想了想,自己翻过年就19岁了。
他看了看,如来时一样,船篷上又载了一层雪,闪着晶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