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丰歌
农具,农耕文化的代表,凝聚着先人的智慧和汗水。因生活习俗和生活环境的不同,衍生出各具特色的农具。陕西南部山区使用的农具,因其独具山区特色而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它们像一群敬业的舞者,在陕南山区这个舞台表演了数千年。随着汉江流域“南水北调”工程启动,陕南退耕还林政策实施,农村城镇化进程加快,一些传统农具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但它们数千年来为陕南村民所作的贡献,将永载历史的册页。
——题记
石磨,在陕南山区几乎是每家必备的农具。农家或咸或淡的日子,就在石磨的不停转动中,转过百花盛开的春、骄阳似火的夏、层林尽染的秋、白雪皑皑的冬,转过一年又一年。
石磨在不停的转动中一天天苍老,最终因重量不足以将谷物磨成细粉而变成铺路的基石或上坡下坎的台阶,与杂草野花为伴,成为乡村一种别样的风景。
石磨可以苍老,而石磨的传说却在一代一代人的口述中永远不会老去。儿时,从父辈的口中得知石磨是木匠鼻祖鲁班发明的,不禁对石磨肃然起敬。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石磨,却有如此不凡的身世。关于鲁班的故事,民间流传有很多很多,早就听大人们讲过,在我的心中,发明了锯子、刨子、曲尺、墨斗、云梯的鲁班是神一样的人物。因鲁班的关系,平添了对石磨的几分好感。
时光穿梭到两千多年前,那时还是春秋末期。有一天,鲁班看到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婆,用石杵在石臼中舂麦粒。因年老力衰,举不起石杵,便用手旋转石杵磨着麦粒。鲁班走过去一看,石臼里的麦粒有不少已经磨成了粉。有着发明家天赋的鲁班灵感突发,找来两块质地坚硬的大石头,凿成大小一致的两扇圆柱形磨扇。下扇中间有一凸起的小石柱,作磨芯用,上扇中间有一个相应深度的小圆孔与磨芯套合,两扇相合以后,下扇固定在石头打成的磨盘或木制磨架上,上扇侧面打一方形洞,安上木把,可以推动上扇绕磨芯转动。两扇相合的一面,都凿有排列规则、成波状纹的磨齿。上扇有磨眼,与下扇相合的一面还留有一个弧形的空膛,叫磨膛。磨面的时候,将谷物放进磨眼流入磨膛,靠石磨重力和旋转的摩擦力磨成粉末,用竹筛筛去糠皮等就得到面粉或糁子。也可用来磨浆。鲁班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为又做了一件造福万民的好事而自豪,便给他许多徒弟教会石磨的制作方法。
石磨很快走进千家万户,农具家族中又增加了一名新的成员。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鲁班发明的磨子有一个缺陷,就是下扇作磨芯用的小石柱,在长年累月的磨损中容易越来越细,最后从中间断裂。这样下扇又得重新打凿,费时费力。鲁班有个徒弟赵巧,天资聪颖,他发现这个问题后,把下面磨扇中间做磨芯的地方打通,安上一根材质坚硬的木棍当磨芯用。木棍磨损后,把磨损部位锯掉,用锤子从下往上敲敲,再往上移动一截,即可继续使用。这样大大减轻了石匠的负担,缩短了维修时间,提高了劳作效率。
上学后,学了《公输》一文,鲁班由长辈们口中的传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更是对鲁班敬佩不已。赵巧正史无从查考,但民间有关他的传说也多,人极聪明,只是爱投机取巧,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得个“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的结局。虽对他不太喜欢,但他对石磨改进作的贡献,还是应该肯定的。总之,小小的石磨,无不渗透着祖先的智慧和汗水。
石磨的功劳,远不止为我们磨面磨浆这么单纯,它还是我们人类繁衍生息的历史见证人。是它充当了人类始祖伏義和女娲的红娘,不同山头滚落下山而上下扇重合,促使伏義女娲结为夫妻,才有了现在的华夏儿女。
童年时代,我常常看家里大人把一筐一筐的刚成熟的玉米籽,用石磨磨成玉米浆,用它做浆粑粥、蒸浆粑馍。把成熟的老玉米磨成玉米面、玉米糁子。玉米面和着土豆或红薯,熬玉米糊糊,玉米糁子与大米掺在一起蒸玉米饭。这就是我们一家一年四季几乎天天要吃的主食。
每当石磨转动起来,我都能听到它转轴摩擦时有节奏的“咿呀”声,那是石磨的歌唱或诉说吗?这歌声,这细语,自从它诞生之日起,唱了几千年,说了几千年,能听懂的,也许只有它的创造者鲁班,还有经年累月与它打交道的大人们吧!因为父亲就能从石磨的声音中判断出是否该换磨心了,是否该修磨齿了。看来石磨的心事是说给知音听的。
石磨不仅为我家磨米磨面,有段时间还是我心中保我平安的护身符。儿时听村里一个叫福哥的人说,如果晚上做了噩梦,第二天早晨起来别上厕所,先到家中石磨处将石磨轻轻啃三口,所有不好的事石磨都替你承担了,你就会平平安安。我就老老实实照着做。有时晚上做了噩梦,早晨起来即使再尿急,也要先跑到石磨边把石磨轻轻咬三口,再往厕所跑。可石磨似乎对小孩这些屁大点的事并不上心,懒得管似的。有时做了噩梦,早晨把石磨也啃了,但该打的架照样打,该挨老师批的一次也没落下,该挨老爸巴掌的怎么也躲不过。便渐渐不相信石磨有这个特殊功能了,福哥在我心中也成了一个骗子,好长时间都不理他。
待长大一些,与石磨有了零距离接触,才进一步了解了它的习性。最初母亲交给我的任務是往磨眼添玉米粒,几个哥轮流推动石磨转动,我则要在磨拐转过我正面时,用手抓一把玉米粒快速放在磨眼中。我刚开始不得要领,思想抛锚,几次被转动的磨拐打着了手,痛得直流眼泪。在大人们的言传身教和自己一次次实践中,我逐渐积累了经验,明白了添磨和推磨的人相互配合要好,时机掌握要恰当,眼睛要时刻盯着,且手中抓的玉米粒不能多,多了出来的玉米面就粗糙,也不能太少,太少磨中少食,容易伤磨齿。随着添磨的技术成熟,我也一天天长大了,又接过几个哥的班开始推磨。推磨是力气活,也要技巧,首先速度要均匀,这样才让往磨眼添粮的人掌握规律,不致手被误伤。速度也不能太快,太快磨出的面粉太粗,还得来第二遍。过面的筛子网眼就那么大,筛过去的是合格的面,过不去的粗颗粒只能重磨,这是标准,一点也不能马虎。推磨不仅累,还十分熬人,三四十斤玉米得磨一两个小时。这时又恨鲁班咋不发明一个不让人推自己能转的磨子呢?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都能自己走呢!恨归恨,磨还得照样推。
后来从一部电影中看到,北方村子粉碎粮食用的是石碾,只要把粮食堆在磨盘上,驴就会拉着碾子把粮食碾细,大大节省了人力,心里便羡慕极了。便有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为什么陕南山区不养驴呢?为什么不用碾子碾粮食呢?问父亲,父亲却不以为然,说一头驴多贵啊!家里买得起吗?再说驴也不适合陕南山区生活啊!你见过哪个村子有养驴的?我说用牛也行嘛!父亲说牛是用来耕田的,平时得爱惜,怎么能用来拉磨呢?我从与父亲的对话中学到了知识,也明白了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陕南农村,耕牛的地位有时比人重要,凡是人能干的是不能让牛吃苦的,推磨的事人能干,所以牛能拉磨也不能让牛干,因为耕田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平时得好好养着它,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一样的道理。
因为石磨为农家立下汗马功劳,所以在陕南农村有个习俗,过年时磨眼里要装满粮食,为的是不让它饿着。辛苦了一年,都不容易。
时代在发展,陕南农村也一天天发生着变化,日历走进20世纪80年代初,电的脚步终于逐步走进了陕南偏僻的山村。村民的日子开始越过越好了,许多农具开始逐步退出历史的舞台,村人自然忘不了辛勤操劳数千年的石磨,觉得它真该退休好好休息了。当然,村民自己也该享受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和实惠,过过轻松的日子了。于是磨面机走进千家万户,接过了石磨的接力棒。在磨面机“呼呼”的轰鸣声中,石磨退休到村子各个角落,成为农耕文化的标本。我的愿望也终于变成了现实。
现在许多开农家乐的村人,把石磨摆在门口,供游人参观。当然,也有人偶尔心血来潮用闲置的石磨磨豆浆做豆腐,让石磨发挥下余热。他们说石磨磨出的豆浆做的豆腐吃起来香。其实这只是村人割舍不下与石磨的那份情感罢了。
我不知道弯刀是不是陕南的土著,但它一直陪伴我的少年时代。
少时我常拿着弯刀对着太阳看它在土坯墙上的剪影,总觉得它像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这人既像电影中的绅士,也像有些小年轻,戴着鸭舌帽耍酷玩时髦。
但弯刀注定是成不了绅士的,只能是好像而已。能配绅士这个称呼的只有宝剑、大刀吧!宝剑在古代上至皇帝老儿,下到战场将军、文人侠士,都爱佩戴,既是兵器又是装饰,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注定有着高贵的血统。大刀可是将军们上阵杀敌的利器,也不是一般人能使用的。比如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那是何等有名,始终陪伴英雄左右,占尽三国无限风光。而可怜的弯刀,只能佩带在我们这些农家孩子身上,干些与树木打交道的活儿。虽然它与宝剑、大刀有着相同的血统,来自同一个母亲,但因形象问题只能与劈柴的斧头称兄道弟了,充其量只是一普通小年轻的角色而已。
陕南弯刀因前面有一个弯钩便于钩树枝而显得有些另类,当然从另一层面看也算鹤立鸡群吧,因它长相的怪异。但它与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感情最深。几乎每家一把甚至两到三把。弯刀一天陪着我们上了东山爬西山,砍过南山进北山。弯刀像一个剃头匠将一个山上的杂木剃完,再上另一个山头,年年如此,乐此不疲。刚开始剃枯死的树木,枯木剃完剃生长正旺盛的杂木,杂木剃完剃荆棘,荆棘剃完剃蒿草,蒿草剃完便向一根根粗壮的精气神十足的树木下手了。就像对待敌人,先消灭身边喽啰,然后对孤家寡人的主将致命一击,结束整个战斗。一年年下来,弯刀的足迹遍及村庄山山峁峁,它能把各个山梁、沟壑的地理位置和名称烂熟于心,把哪里长的什么树记得清清楚楚,像一个称职的作战参谋。它习惯于征服这些大自然的精灵,让这些树木杂草一次次臣服在它的利刃下。它听不到树木们痛苦的呻吟,或者它最喜欢看树木在它面前一根根倒下,像它那些高贵的兄弟们在战场看到敌人一个个倒下一样。它无缘上战场冲锋陷阵,但这些山坡就是它的战场,这些树木就是它的敌人。它要的就是这份征服的快感。
弯刀挎不到达官显贵的腰间,但它在我们这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们身上东奔西跑也是快乐的,因为它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它安于宿命,安于本职,在刀鞘中随我们的脚步欢快地唱着动听的歌谣。弯刀时刻把自己在磨刀石上砥砺得锋芒毕露,为了在完成使命时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每当它斩下树木,被主人五花大绑如押解囚犯般扛回家时,它是自豪的,它在插入刀鞘的瞬间会一声吆喝,庆祝自己的凯旋。它知道,农家灶屋飘出的饭菜香味,升腾的袅袅炊烟都与它功不可没。弯刀很高兴,但从不居功自傲,这是它的品德。它不因身份低微而自暴自弃,它踏实地工作着,骄傲地生活着。
弯刀也有宿敌,那便是隐藏在树丛中硬度能与它匹敌的一个个顽石,有时一不小心,它会与顽石电光火石般击在一起,就像侦察兵与潜伏敌人的一场遭遇战。这样的结果往往两败俱伤,它劈伤顽石,顽石也会将它击伤,但它会在磨刀石上忍着疼痛修复自己的伤口,直到恢复如初,而顽石的伤却永远没法修复了。当然有时它也会在调皮主人的导演下如拳击台的拳手同室操戈。它会与另一个兄弟互相狠狠地重击。一般主人只允许它们格斗一次,但就是这一次也让双方同时受伤,只不过因身体素质差异有伤重伤轻而已。这时伤轻的一方就会被判赢,主人会很高兴,而输的一方主人会很失望地说,下次换刀再战。主人们尽管平时对弯刀爱护有加,但这时即使弯刀身受重伤也在所不惜,只为了让弯刀为他们单调枯燥的生活增加一点小小的乐趣,抑或让弯刀挑战一下自己能量的极限。但他们不知道弯刀有多痛苦。最终,弯刀还得在磨刀石上修复自己的伤口。弯刀不怕受苦受累,但害怕主人将它束之高阁,那样它的身上很快就会被腐蚀出斑驳的锈迹,如殷红的血,变得十分丑陋。它希望不停地运动,不停地征服。
彎刀在陕南生息了几千年,已成为农家密不可分的一分子。它没有自己的思想,只唯主人马首是瞻,以自己特有的忠心服务于自己的主人。在它的努力下,本应山清水秀的陕南,处处变成荒山秃岭,像一个个丑陋的癞痢头,尽失聪灵之气,甚至常常雨水伴着浑浊的泪水,时而呜咽,时而号啕。但弯刀不管,似乎这事与它无关,大山的哭泣打动不了它那颗冰冷的心,它只知按主人命令行事。但主人也有抛弃它的时候,时间进入20世纪末,陕南农村的经济条件开始慢慢变好了,逐步将煤炭作为主要热源,加之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施,柴火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弯刀的作用越来越小了,它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也越来越低。更多的时候,它被主人雪藏在墙背后的角落里,或者干脆塞在门前的石缝中。
弯刀便一天天老去。在弯刀一天天老去的日子里,它自认为已消灭殆尽的树木们却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一天天艰难地成长起来,日复日,年复年,那些它征服过的山梁沟壑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而它,早已锈迹斑斑。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