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太光
张翎是著名海外华人作家,多年笔耕不辍,时有佳作问世,国内读者众多。张翎作品之所以墙外开花墙内香,原因很多,比如影视改编加持,但笔者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诗学品格:救赎的诗学。其新作《疫狐纪》,就是这一诗学的又一典型例证。
既然是救赎,则必然涉及其前提——创伤。在《疫狐纪》中,顾名思义,就是全球肆虐的新冠病毒。但只要细读文本,就会发现,疫情只是一种叙事装置,最多也不过是一种象征,即在小说中,疫情的真正作用是将小说的两位主人公Lillian和“我”(其家政工)“隔离”,使她们在有限的时空中,能更集中、深刻、细致地观察、体味、反思各自生活中的创伤,长期伴随着她们的或大或小、或隐或现的创伤。初读小说,会觉得小说线索交织,人物较多,且人物的出现有些飘忽,或者说,人物的背景朦朦胧胧——这当然是作家有意为之的结果,比如“我”的“女儿”小雨,但小说叙事其实就是围绕着Lillian和“我”展开的,认清这两个人物的创伤,也就基本能理解小说的核心题旨。
Lillian的创伤,来自她的女儿凡·丹伯格太太。随着小说情节展开,我们发现,这位在疫情中将母亲“防护”得近乎处于真空中的女儿——这其实是双重隔离,既将她与疫情隔离开来,也使她与丈夫叶千秋的生活真相隔离开来——在生活的早期阶段原来是一位混世魔王,而且是Lillian和叶千秋好心好意收养来的混世魔王,是她逼着父母三易其家,一路下滑,最后漂洋过海到了加拿大。一路风雨,叶千秋终于撑持不住,“放弃”了,住进了老人院。正因如此,即使叶千秋失忆了,Lillian仍不放弃,试图唤醒他,给他和自己一点最后的慰藉。然而,即使这近乎绝望的希望也被凡·丹伯格太太给打破了——她在老人院给叶千秋“安排”了一位伴侣。他们无知无觉,但却情投意合,相当“美满”。无意中发现真相后,Lillian万念俱灰。
与Lillian相反,“我”的创伤虽也来自女儿小雨,可这创伤的根源卻在于“我”,在于“我”与丈夫不幸的婚姻。“我”与丈夫长期恶战,导致小雨“少年老成”,9岁时就“理性”地提议“我”离婚,且一路无风无雨,长大成人,直至“十九岁零九十八天”时,在与同学外出旅游时车祸遇难。更让“我”痛心的是,在女儿出发前夜,我在她的行李包中发现了一盒未开启的避孕套,担心女儿无端放浪,与她发生冷战。因此,当女儿像一朵未绽放就凋零的花一样离去后,我痛悔不已。Lillian和叶千秋是好父母,而“我”呢?正好相反!
Lillian和“我”的创伤正好相反,这种对照又提出了一个更为普遍的问题,令笔者想起了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针对19世纪40年代俄国现实发出的天问:在这荒凉的大地上,又有谁是幸福的呢?不过,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某一区域的问题,而是全球性的问题,而且还要替换一个关键词:在这隔离的大地上,又有谁是幸福的呢?是的,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隔离、隔膜。疫情将人们隔离开来,而这隔离又让我们真切地意识到,其实,我们早就彼此隔膜乃至隔离了。正是这隔离、隔膜的状态,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乃至苦难。在这个意义上看,这部小说探讨的就不仅仅是情感问题,而是人的生存境况问题。或许,这就是小说题目中“纪”的意义之所在。是的,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特殊的“纪元”——隔离的纪元、隔膜的纪元。
创伤已经昭然,救赎相应开始。在笔者看来,这主要体现在无意中步入Lillian家院落中的狐狸身上,特别是体现在那只全力克服前腿残疾的小狐狸身上。或许,这也正是作家将“疫”“狐”并置,纳入一个共同“纪元”的原因所在,即如果说“疫”象征的是创伤,则“狐”象征的就是救赎。正因为如此,作家才将狐狸在院落中的那段表演写得那么美丽,那么惊艳,那么鲜活,让人过目不忘:
突然,它仰身往后一倒,在草地上打起了滚。夜里下过雨,草上留着水迹,它的皮毛沾湿了,颜色变深。后来,它毫无预兆地腾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清晨的阳光像油画颜料一样厚腻,它的皮毛是一团红色的火焰,每一根毛尖上都刷了金粉,它甩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金光灿灿的珠子。我和Lillian面面相觑:我们一生未曾见过这样的光线里这样的一只狐狸。赵忠祥的解说词突然消磁。
这就是救赎的力量,救赎的美丽,救赎的魅力。起初,这几只狐狸出现只是为了消除Lillian和“我”的隔膜,可这仍然是叙事功能,其真正作用是情感性、精神性的——它那不屈不挠克服自身残疾的作为,以及克服残疾后在院落中的精彩“表演”,是对Lillian和“我”的启示,是对处于隔膜中的人的启示,是对处于种种创伤中的人的启示。正因为如此,这一节成为整体萧瑟悲凉的小说中最为闪亮的一节。可以说,这一节就是小说的魂魄,虽然简短,却赋予作品充沛动力。没有这一节,小说会暗淡许多,正如太阳没有光彩,燃烧没有热力。
小说结尾,Lillian与“我”酒后吐真言,彻底地袒露伤口,连皮带肉,鲜血淋漓,令人几乎目不忍视,但从医学或心理学角度看,敢于直面伤口不正是救赎的第一步吗?由是观之,二人酒中相谈,其作用与狐狸的表演有异曲同工之妙:越是艰难的人生越需要直面呀!
有必要谈谈张翎小说中救赎诗学的根源,这还是要从创伤谈起。在笔者看来,作家笔下的创伤来源有三:一是社会性的,比如疫情,比如小说中约略提到的“文革”,比如《余震》中提到的地震,等等。二是经验性的,作家是听力康复师,她的职业一定影响着她的创作,其中篇小说《向北方》的主人公陈中越的职业就是听力康复师,这篇小说中的老人院在某种程度上也“隐约呈现”了康复医院的形貌,至少是见闻。三是气质性的,即来自作家的情感或本能。作家在小说中提到,人的记忆是木桶,里边装的是经历,晚近的记忆往往从桶中流溢出来,而早初的记忆则往往沉淀在桶底,化为人的骨头和血肉。在《向北方》中,作家也使用过这个比喻。这样的“重复”不是无意义的,而是作家心灵在文字中的自然显现。比如,作家在小说中对蓝色的偏爱——小雨所有的衣服都是蓝色的,各种各样的蓝,在其他作品中也不时有蓝色衣物出现。再比如,作家不同作品中对“北方”的向往、书写。这一切,应该都是这种心灵秘密的自然流露。这里边一定印刻着作家的生命况味,五味杂陈,有的甚至极痛苦,以至于成了本能。
笔者追溯这创伤的根源,别无他意,只是想确认这种心理和情感结构依然是中国式的,尽管作家已去国离乡多年——或许,正是因为遥远的时空距离,才使作家身心中的中国因素,以别样的方式迸发出来,源源不断,流注到她的文字中。这就是说,张翎的救赎诗学是一颗中国心在异域强劲驿动的结果,这是其最为鲜明的特性。正是这一特性,使其作品在中国得到心灵的呼应、共振。相信《疫狐纪》依然会这样。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