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石堡里有一种草叫锥子草,学名叫做针茅,夏天有,冬天也有,除色泽随季节递嬗而渐变,茎叶怒放的姿态恒定且持久
——题记
云石堡不远,就二里路。张二窑村的老人们都这么说。村子里除了老人,就剩下几只毛色枯黄的土狗了,而右玉的乡村大抵如此。
永丽每次从县城去旧云石堡,总要绕道张二窑村。赶上杏花绽放时节,就穿梭在破旧的街巷里,随处乱拍一通。除了杏花,他也拍古旧的房屋,还有房屋前面的土墙,还有木头扎起的篱笆,每根木頭顶部都倒扣一个八宝粥的易拉罐……然后站在一户人家的院墙下,昂首眺望西侧山岗上的云石堡。
那座堡,像极了一个被甲执锐的戍士,在晴空之下,屹立了五百年。五百年足够长,多少兴盛都衰落了,多少青春都垂暮了,多少璀璨都凋零了,即使他身旁的张二窑村,曾经五畜兴旺,香火鼎盛,现在不也人丁稀落,阒然无声?永丽想,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村子会从地球上抹去。而那时候,云石堡是否还能够矗立在高岗之上?永丽又想,即使云石堡风化成土,那种叫锥子草的植物,一定不会消亡,每至暮春,总会依时而生,应时而长,该绿时绿,该黄时黄,岁岁年年,周而复始。
已是农历九月末,再过两天就是霜降,一早一晚,右玉冷得要死。永丽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要看看云石堡的锥子草。他是在太阳出山之前出发的,衣服穿得很厚,外面还披了一件军大衣。
远远的,永丽看到那座方方的土堡被浑圆的土山托举着。那时,太阳刚冒出一张熟透了的白脸,光线把土堡涂抹得一派金黄。金子般的颜色,炫目而令人悸颤。最显目的,不是土堡的颜色,而是堡内一座高于土墙的墩台。那种叫锥子草的植物就生长在墩台四周的土塍上。
在永丽印象里,家乡最不缺的除了树,就是古堡与墩台。树是现代人改变自然的杰作,墩台则是右玉的先民用于报警的关防工程。古人把墩台又称作烽燧。所谓“昼日燃烽,以望火烟;夜举燧以望火光也”。
从三根慢条斯理旋转着的风力发电的桨叶下面穿过,越野车直抵云石堡的瓮城。
从车上下来,永丽那张并不光洁的脸,瞬间变得青紫,风声直往耳朵里钻,人也在风力的作用下摇摇摆摆。
倒是天上淡淡的云翳,悠闲地一路向东移动。
永丽每年都要来几次云石堡,就像照看宗祠那样虔诚。夏天的时候,他在云石堡的瓮城外面立了一块大石头,刻着“旧云石堡”四个字,青石红字,少了许多苍古,多了一点时尚的味道。字是他请一位当地的书法家写的,从十幅字里挑出一幅。
看到残缺的瓮城,永丽脑子里蹦出一个名词——“小鬼子”。瓮城原来是包砖的,抗战年代,日本兵让人把瓮城的墙砖掰下来,运往山下修了炮楼,砖堡变成了土堡。土堡怎禁得住风吹日晒?3丈6高的瓮城堡墙一截一截坍塌了,塌下的黄土被大风清扫得干干净净。
永丽激动是有理由的,眼前这座旧云石堡并非他的故乡,他家祖辈的居住地是十几里外的新云石堡,新云石堡的墙砖同样被日本人扒得千孔百疮。
瓮城筑在古堡的西南角。永丽高昂起头,仰视这座孤独而衰迈的土堡。岁月如同一把锋利的雕刀,把大墙剥蚀出形态各异的浮雕;断壁残垣处,留有明显的夯筑层,宛如树木的年轮;墙身与墙根的土壤泯然一色,枯黄里夹一点点焦墨,像是画师随意勾勒出的枯笔;一棵落光叶子的榆树,从墙脚下面伸出,突兀地拐一个弯儿,呈九十度角向外生长,坚硬的山风缠绕在摇曳的树枝上;一些零星的如同蛇窟一样的小洞点缀在残墙上。
看起来,堡里的空间似乎比外面还要宽阔一些,平展展的一大片田畴,被四面高墙围合,中央矗立一圆形的墩台,如一尊粗壮的碉楼,窥望四方风吹草动。田里的庄稼已经收获,从禾茬上看,是莜麦之类的杂粮。
夏天来的时候,堡里的庄稼刚没过脚面,田垄上的锥子草却蓬蓬勃勃长得旺盛。旧年的枯草与今年的新草交错其间,它们在缺乏水源的地表上,无声地茁壮成长,形同锥子一样的茎叶无论葱绿抑或是枯黄,始终保持一种昂扬向上的姿态,如此倔强的风骨,在茎干柔软的植物系里是不多见的,永丽喜欢它们鹤立鸡群的样子。
从瓮城到墩台几百米的田垄,是锥子草的势力范围。它们三步一丛,五步一簇,其恣肆纵情之姿,如张旭醉酒后的一幅狂草,奔放中不乏流畅与细腻,洒脱里暗蕴气势与活力,虽是一蓬衰草色,依然风雅到来年。
永丽喜欢摄影,也喜欢看书,他看过一本叫《三云筹组考》的古书,知道云石旧堡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建成,正像右玉大多数古堡一样,是用来防御外敌的军堡,属于朝廷投资建设的重点工程。因为当初规划云石堡的方位不科学,位置高,缺水,进出不方便,距离边墙又远,总之是一项拍脑袋决策,仅使用了20年就迁往十里开外的云石新堡。而负责此项工程的总兵,据说因此被朝廷处理过……这样一座久已废弃的土堡,并未经历过无数次金戈杀伐的战争,也缺少将士魂魄在土堡三尺之间萦绕不散的记事支撑,不像王石匠河畔的云石新堡,明清两代都有较完备的兵员配置,明朝时有守备,有旗军,有马匹;清朝时有操守或把总,有守兵,还有巡视边墙的种种防务……然而,旧云石堡就这样真真实实屹立在这座不知名的山岗上,见证了张二窑村460余年的生息繁衍,同样被张二窑村祖祖辈辈的村民日日看在眼里,搁在心头,纵然日后离开这块土地,也不会忘记那座神秘的无人居住的古堡,不会忘记云石堡三个字。
春天,村里人赶着牲灵,掮着笨重的耧犁,驭十几筐农家肥和半袋种子,弓着腰,蜿蜒着爬上西侧布满阳光的山岗,走进岑寂如梦的古堡。古堡俯瞰着这些如蝼蚁般的村民,一步步进入它的腹腔,把粪肥花花搭搭撒在田畴上,让牲灵拉着犁耙走过那片平坦的高地。它与他们之间从无交流却相濡以沫,古堡默不作语,村民也很少去查看古堡的样貌,比方哪段墙坍了几方土,哪段墙又矮了几许。村民把古堡看作是一个朽木般的老者,人老了,终究要倒下去,甚至埋入泥土。
村民们最接近于阳光的辐射和山风的抚摸,他们专注于脚下的土地,除了对古堡的漠然外,也不去打扰田垄上尚未返青的锥子草。在他们眼里,锥子草有什么看头?不就是一些其貌不扬的不可利用的植被?草的命运与庄户人何其仿佛?
村民们在古堡里逗留的时间不多,也就短短数日,便把整个古堡里较为平整的地方种满庄稼。种土豆,种荞麦,种莜麦,有时也种胡麻,他们很少种玉米或高粱,高秆作物在古堡产量很低,如遇旱年,几近颗粒无收。他们的庄稼围拢着那个如同擎天柱般的墩臺,就像给墩台戴了一圈绿色的围脖儿。没有人去动墩台的土,墩台在村民眼中宛然神明。尽管如此,他们也从未关心过墩台的前生与后世,他们不去理会墩台的样式、构造,或者夯土层厚度与明朝的墩台有何区分,他们甚至不去计较墩台的存在与整个土堡的格格不入,他们只关心脚下的土地能在秋天以后收获多少担粮食。
永丽心疼古堡被村民们年复一年地践踏,他不止一次劝说他们不要去堡里种庄稼了,那些村民对永丽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永丽心疼那些被驴蹄踩踏过的锥子草,他把倾覆的草窠向上捋了捋,就像扶起不慎跌跤的孩子。
此刻,枯黄的草色与田畴的颜色浑然一体,与古堡的颜色也难分伯仲。永丽把军大衣一把扯下,拎在手里,大风掀起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把自己想象成一棵秋风瑟瑟里的锥子草。
右玉的山,大体是土山,那种土质被地质学家称作中厚层黄土质地栗钙土。乡人们记不住这么长的学名,学问再深的老师,也把土山上面的土叫做黄沙土。黄沙土多简单?颜色、形状和质地几乎一目了然,这是祖先聪慧过人的地方,既简约,又全面,就像他们用这种土,在右玉古老的大地上,不假思索地筑起一座座方方正正的土堡,省却了多少玄关不漏、曲径通幽的易经学说,只留下简洁明了的敦实与厚朴,只留下世代不朽的坚不可摧。以至于千载以降,右玉被中国民间艺术协会授予“中国古堡之乡”称号。那种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筑墙御敌的方式,总是让永丽对历史的右玉滋生恒久的痴迷。
云石堡,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在第一次光顾旧云石堡之前,永丽一直琢磨它与生俱来的风光——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旧云石堡天生就该有杜樊川笔下深远旷达的意境。而等到身临其境,真正的云石堡虽在高岗之上,尚却达不到云深不知处的高度,无云可布,无石可攀,唯有将近五百年的风尘昭彰在那里,可惜了那么动听的名字。
每去一趟云石堡,永丽都沉默好几天,他担心有一天,那座古堡真就垮塌成一堆黄沙土,可他又无能为力。
永丽姓姚,我和永丽是多年的朋友,他在右玉县城大东街开了一家烧烤店,名字叫永丽串吧。姚永丽在新云石堡当村支书那会儿,经常为了村民把家里的一些老物件拿去与收购古董的贩子做交易争吵得面红耳赤,村民们私底下都喊他二百五,说:“我们家的东西爱卖不卖,你管得着吗?”永丽当然管不着,偏偏要管,他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不该拿去换钱,就应该留着,好好看管着。
那天,我们在永丽串吧吃烧烤。一边吃着烤了七分熟的牛板筋、羊肉串、烤鸡蛋、骨肉相连和锡纸金针菇,一边听他讲云石堡的锥子草。我忽然觉得,姚永丽不就是一棵不畏寒暑,迎风卓立的锥子草吗?
【作者简介】 郭梦君,1986年生,山西右玉人。热爱阅读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