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民
1903年,梁启超在他主编的《新民》上刊出了自己撰写的一篇文章,赫然醒目叫做《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在文章里面,梁任公动情地说,在秦皇汉武这类有为君主之上,能让我们真正感到自豪的,“惟赵武灵”。
公元前307年,在国君位上坐了十九年一直都默默无闻的赵武灵王,忽然干出了一件前无古人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要推行“胡服骑射”!
“胡服骑射”包含两个内容,“胡服”就是脱掉传统的中原服装,换上北方游牧民族的衣裳;“骑射”,顾名思义就是骑在马上发射弓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春秋战国时士大夫的传统服装一袭长袍拖在地上。民间服装或许没这么讲究,但打起仗来必然也是多有不便之处,尤其无法建设一支常备骑兵部队。而游牧民族士兵骑在马上发射弓箭打了就跑的机动性优势,是中原笨重迟缓的战车与步兵根本无法匹敌的。赵武灵王是个英明决断的人,这么明显的好处他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经过审慎研究思考才决心要学。然而事情听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却要了传统士大夫的命根子:
吾欲胡服。楼缓曰“善”,群臣皆不欲。(《史记·赵世家》)
“群臣皆不欲”——除了楼缓,赵国士大夫们都不赞成。
根据《史记·赵世家》的描述,赵武灵王对于“世人”的议论与反对是忧心忡忡的。“吾欲胡服”是试探阶段,观看群臣的反应,与重臣肥义单独讨论,如何面对“天下”的喧哗。最后下决心的那句话很有趣:“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就是说,哪怕全世界都嘲笑我,我也要坚决拿下胡地和中山!不仅宣示了赵武灵王在这件事情上百折不挠的决心,而且还因此完全印证了他特别属意于西北部边境的战略构想。
但事情仍然不顺利。因为不仅“群臣皆不欲”,赵武灵王自己家里也出了个重量级的反对派亲叔叔公子成。只要公子成拒绝接受胡服,赵武灵王要办成这件事就没有任何可能。公子成拒绝胡服,无视了君王的权威,但赵武灵王并未愠怒,而是派出使节屡次致意。
家访公子成及其后舌战群臣,从头到尾,赵武灵王没有处罚任何一个人,没有雷霆万钧之怒,没有强力压迫暴君专制,而是和风细雨,丝丝入扣,完全是一篇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且深谋远虑的策论。这个事情以赵武灵王大获全胜而结束:“始出胡服令”,“遂胡服招骑射”。
全国上下君臣一心,“胡服骑射”的改革很快就有了成果。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二十一年,攻中山…中山献四邑和,王许之,罢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这段记载有两个关键点值得注意。
第一个,是反复出现的“攻中山”。几乎是不可思议的隔一年一攻,这么频繁的攻击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而赵武灵王此时俨然成了个穷兵黩武恃强凌弱的狂人。
第二个,“西至云中、九原”在地理上为赵武灵王修筑赵北长城创造了条件,而从九原到临河高阙塞,大约260公里。
到此为止,大功告成了。对胡服骑射的认知、构想与实施清晰地表明,即便不是梁任公所说的“黄帝以后第一伟人”,他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改革家,第一位西去的骑手。而修筑长城于北部,漫长的边境线为中原定居民族赢得了更为稳定的生存环境。在文明史的意义上,他首次正面肯定了游牧民族的骑兵文化优势,反击了公子成、群臣及一切泥古不化、故步自封的空洞学说。虚心学习,锐意进取,堪称文化交融的典范。
但他的故事还没结束。
修筑完长城,“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以为王。……武灵王自号为主父”。四十岁壮年的赵武灵王宣布退位了,当起了“太上皇”。人们听到这个消息,用现在的话说,眼珠子掉了一地。
太史公清晰地揭示了赵武灵王“退位”的原因,其实是一个具有金蝉脱壳意味的惊天谋略:即把以邯郸为中心的国家南部的一般行政事务交给儿子和老臣肥义,让自己脱身出来,穿着胡服率领士大夫猛將群臣和主力部队去西北——想来应该就是云中、九原一带集结活动,其战略动机竟然是一旦机会成熟就从那里南下直捣秦国。他放弃了传统的河西—关东地区这条军事路线而走北路,这是绝顶大胆且出敌不意的天才方案。他空闲了十九年,从开始就放弃经略南部地区,执意胡服骑射、略定北边的前期举措,由此得到了特别合理的解释:他的目的显然不仅仅是针对“胡人”,而是有着更大的战略构思。长平之战以前的赵国,在军事力量上是唯一能与秦国争天下的国家,彼此都视对方为真正的对手。赵武灵王在那“空闲”的十九年里,可以肯定从未懈怠过。而且,非常可能的是,他试图通过胡服骑射建设一支强大的常备骑兵部队,并趁自己年富力强又经验老道,一举解决掉秦国。
不仅如此,一个身为国王的人,化了装当间谍,亲自去熟悉地形,感受未来对手的精神气质。在被人怀疑并赶出去后,立刻策马驱驰一路狂奔,于敌人追上来之前堪堪脱身……所有这些呈现在我们面前,不禁让我们惊叹,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得出来,也就罢了,还要亲自去干,除了天才的想象力与视天下英雄为无物的绝大勇气胆识,我无法多赞一词。
应该说事情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是完美的。但是赵武灵王的想象力为自己所埋下的杀身之祸,在五年之后终于爆发了。而这一次,不再激动人心也不再具有理想青春气息,相反,那是最为腐朽的中国历史最常见的模式。长子赵章被废,心怀不满发动叛乱,失败后鬼使神差地逃到了主父的宫室。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主父竟然收留了他,共同抵抗赶来镇压叛乱的国家军队。戡乱军队围困了主父的宫室并杀死赵章,又担心事后被主父追责,不敢放他出来。小儿子赵惠文王面对这个尴尬局面一言不发,坐视事态恶化。就这样僵持了三个月,雄才大略、果敢坚毅、英姿勃发,具有无限想象力、创造力和行动力,怀有天下伟大构思的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在吃光了粮食吃树皮、掏鸟窝,直至吃无可吃之后,活活饿死在沙丘宫。这一年是公元前295年,他刚满四十五岁,就这样结束了他不可思议的一生。赵国失去了它最好的领袖,并就此永远失去了历史机会。三十五年后,长平之战以赵国被摧毁、为大秦帝国一统天下胜利奠基而告结束。
(茅月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北纬四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