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张骞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西去的探索征程,于是有了一个帝国沿着河西走廊金戈铁马的生动岁月和这条通道日后的别开生面。从走廊东西两端同时走来的学者和僧人,携带着古老的典籍和经书,穿越乱世动荡的年代,思想和信念依然生生不息。”
——纪录片《河西走廊》第10集《宝藏》
在我国西部省份—甘肃的中段,有一条自然形成的地理大通道。这条通道东西长约1200千米,宽数千米至近百千米不等,东起乌鞘岭,西至星星峡,南侧是祁连山脉,北侧是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因为地处黄河以西,形似走廊,于是被人们称作“河西走廊”。
很少有人不被河西走廊的自然景观惊艳,森林、草原、河流、绿洲、湿地、雪山、戈壁、沙漠……这里几乎云集了地球上除海洋以外的所有地貌,荒凉邈远与柔美灵动两种极致迥异的風格在这里相遇、融合,浑然一体。比起极目远眺,一览胜景,更叫人为之“目定魂摄,不能遽语”的,则是其源远流长的历史脉络。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中,河西走廊关乎一个国家政治经略、经贸发展、文化交融的宏图大梦。对于生活在中原腹地的人们来说,沿着河西走廊去往更为辽阔的西部,是他们亘古不变的梦想。
纪录片《河西走廊》选取了10个篇章,《使者》《通道》《驿站》《根脉》《造像》《丝路》《敦煌》《会盟》《苍生》《宝藏》,以每一支为一条线,述说与这片土地相关的,从兴盛到衰落再到复兴的民族奋斗史—当然,也是一代一代理想主义者的生命传奇。
故事的开端,是勇敢者的探险。
年轻的汉武帝刘彻将踌躇满志的目光投向未知的西部,思索着可能开拓出的疆域,他亟须一个勇士顺着他视线延伸的方向继续前行,告诉自己境外之境是什么模样。27岁的张骞出现了。他欣然领命西行,一转身便开启了起伏跌宕、险象环生的征程。
张骞和他的使团沿着青海一线,走出扁都口,进入河西走廊。但踏上河西走廊不久,就被盘踞在这里的匈奴骑兵掳去。此后整整9年,张骞都被困在匈奴人的领地。他在每一个失去自由的日子里暗自眺望东方,咀嚼着对故土的思念和身负的艰辛王命,初心不改。9年后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继续一路向西,徒步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翻越帕米尔高原,途经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西域数国,足迹遍及天山南北和中亚、西亚各地,深入了解了西域社会。
返回的路上,张骞又被匈奴骑兵掳去,待重获自由回到长安,13 年已经过去了。此时的张骞,已经从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变成年近不惑、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但他的所见所闻让地处亚洲东部的汉帝国视野大开,借由张骞的描述,中原人的目光已经可以越过巍峨的崇山峻岭,穿过河西走廊,看到西域、中亚、南亚,一直到罗马帝国。
此后不久,汉武帝先后命数名大将,率多路大军进攻河西走廊一带的匈奴。其中尤以将领霍去病战功煊赫,值得浓墨重彩,大书特书。
17岁那年,霍去病率领800名骑兵孤军深入匈奴领地。19岁那年一连三场大战,霍去病先是率部连续扫荡了匈奴5个部落,越过匈奴人放牧的天然草场焉支山,疾进50 0千米,歼灭匈奴军近万人;后又在援军失联的情况下,独自发动进攻,重创匈奴残部,并接受匈奴主力部队投降;最终全线打通河西走廊。22岁那年,霍去病的部队在全歼匈奴主力之后,一路冲到被匈奴人视为圣地的狼居胥山,并率大军进行了祭天仪式。
从此,河西走廊一线全部纳入中原版图。汉帝国在河西走廊的4个行政管理区设置完成,分别是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汉武帝对河西四郡的命名颇有深意:武威,扬我大汉武功军威;张掖,断匈奴之臂,张汉朝之臂腋;酒泉,扼守西北要冲,城下有泉,泉水若酒;敦煌,盛大辉煌。
河西走廊的打通,为汉帝国带来了继续前行的机遇。来往于西域诸国与中原大地间的使者在这里会谈、结盟;商业在这里繁荣,堪称东西方经济动脉的丝绸之路得以畅通;学者和僧人聚集于此,交流、碰撞他们各自的思想理念;寺院、佛像、洞窟在这里开掘建造,历史典籍、经卷、绘画在这里写就—以艺术之举四方之力以集大成在这里实现。关于最后一点,享誉世界的人类艺术宝库敦煌莫高窟就是明证。
历史倾泻而下,由汉至魏晋南北朝,至隋唐,至五代十国,至宋元,朝代更迭,你方争罢我登场,各有千秋,河西走廊自岿然不动,兀自站立于边陲之地。
以《河西走廊》这部纪录片的视角来观察,故事的转折发生在明朝。西方修士鄂本笃率商队经过今天的巴基斯坦、阿富汗,翻越帕米尔高原,沿河西走廊一路东行,想要在海上丝绸之路之外,重新探索一条直达中国的陆路。但是他失败了。鄂本笃被困在了河西走廊,因为当时西方国家要与中国进行贸易,必须派遣使者带上“贡物”,向明王朝进行朝贡,朝廷以“赏赐”的方式收购贡品,这是与明朝进行贸易的唯一合法形式。于是,鄂本笃必须争得寥寥无几的“使者”名额,才有可能前往京城。
这个名额有多难拿呢?以鄂本笃为例,他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苦等,为此花光了所有钱财,还身患重病,却至死都没能踏入中原一步。河西走廊上的肃州,成为鄂本笃付出全部努力到达的最后地点。在肃州城外,今天的嘉峪关市,友人埋葬了这个孤独的探险家。
鄂本笃的离世宣告了西方世界对于陆上丝绸之路探索的终结,明朝朝廷僵化消极的政策在有意无意间令丝绸之路越来越凋敝。而鄂本笃最终未能完成的旅行,成为河西走廊的兴盛史徐徐落幕的标志。
我们耳熟能详的“闭关锁国”一词可以形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王朝气象。和曾经存在过的,雄韬大略的汉武帝,以及“其罪也彰,其功也卓”的隋炀帝等比起来,此时的统治者们显得羸弱而怯懦,他们早已无开疆拓土之力,连守护固有的疆土都显得力有不及。在无边无际的沉寂苍凉中,日趋衰落的河西走廊直指明、清王朝的命运走向。
直至一场巨大的变革把中国从两千多年的封建桎梏中解脱出来,全新的思想观念蓬勃兴盛,中国的大门重又打开,河西走廊终于又迎来了它的风云舞台。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与现代科學技术的介入,使得河西走廊蕴藏的宝藏得以被发掘,河西走廊也因之迎来了属于它的工业化浪潮。
玉门一带一举开采出占当时全国原油总产量90%以上的石油;祁连山深处发现了镜铁山铁矿,一个因铁矿而兴起的现代工业城市在河西走廊正式诞生,因为靠近古嘉峪关城,它被命名为嘉峪关市;举世闻名的金川铜镍矿床被证实,一座中外闻名的新兴有色冶金工业基地在河西走廊拔地而起金昌市设立了。
由此,河西走廊的行政区域划分进一步确立,武威、张掖、金昌、酒泉、嘉峪关和敦煌6座城市,与汉朝设立的河西四郡遥遥相对。
接着是风力发电投建、光能发电投建、铁路干线建成、高铁全线通车、西气东输等,不一而足。今天,河西走廊已经建成、在建和规划建设的原油管道、成品油管道及天然气管道有十几条之多,这条宽阔平坦的走廊正在成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的重要战略通道。
伴随着《河西走廊》散文般考究的解说词述说,历史的烟尘纷纷落下,岁月的波澜历历在目。在过往的历史记录里,作为通往广阔西部的咽喉,河西走廊是那么的意气飞扬,更留下过无数先辈的血汗,沉淀了太多的期待与渴望。而在今天看来,这条横贯东西、扼控要塞的超级通道,战略地位愈加凸显,也必将肩负起更多使命。
在纪录片《河西走廊》第三集《驿站》中,出现过一个饶有趣味的穿帮镜头—汉将军赵充国手扶佩剑,凝视西域,镜头飞快地旋转,一个高压线塔突兀地闪现在镜头里。
从片子的简介里我们可以看出其精良的制作班底。总导演王新建是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栏目制片人,曾创作了《大地的呼唤》《改革开放2 0 年》等;导演赵启辰监督指导并制作过10余部纪录片;艾美奖“最佳摄影奖”获得者、英国摄影师布莱恩·麦克达马特担任摄影指导,美国摄影师科里·罗素·布朗加盟摄影团队;曾在希腊雅典卫城、印度泰姬陵、中国紫禁城举办过音乐会的国际著名音乐家雅尼担纲作曲。
在这样一众强强联盟的专业人士操刀之下,不难想象纪录片所能呈现的绝美风光和恰切运镜。雅尼创作的片头曲《河西走廊之梦》更是一骑绝尘,把历史的宏大厚重、壮丽深情渲染得淋漓尽致。但在一众意蕴悠长的镜头里,在雅尼荡气回肠的旋律中,那个穿帮的镜头却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这一瞬间偶合的时空错乱,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刘慈欣在《三体》中写到的那句:给岁月以文明。
从公元前141年,汉武帝闪心动念的那个瞬间,到2022年的此刻,2000多年已经过去了。在这2000年里,有无数的人参与创造了河西走廊的文明。如果没有他们,河西走廊就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有了他们,河西走廊就成了饱览历史文化之盛景的门窗,推开来即可窥见悠悠千年风貌—有帝王将相的雄才伟略,有彪炳史书的英雄们热血沸腾壮怀激烈的战场,有儒林士子或一心求道或汲汲于名利的山林与红尘,有佛子、商人、学者等一众人步履匆匆的奔忙,有忠臣良相西北以望甘愿以命相酬的夙愿。
《河西走廊》一片的制作者们是聪明的,他们懂得“少即是多”的道理,面对这样一座宝库,挑挑拣拣,最终只讲了10集故事。但就是这光芒璀璨中的星星点点,足以燎原,让我这样一个普通观众几度潸然泪下,在为历史之兴盛、民族之复兴热血沸腾之际,还不禁想道:倘若没有河西走廊,便没有南北东西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之间深刻的交流交融,也便没有汉唐王朝视野格局的敞开与激活,那么文人们的歌赋吟咏,不知要失却多少铮铮脊骨。《全唐诗》里近2 0 0 0首边塞诗,有一大半都指向河西,没了它们,今天的我们又要少多少文化共鸣和精神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