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三娘子》是中晚唐时期传奇集《河东记》中的篇目,被收录于《太平广记》,归入幻术类。幻术的实施过程反映了唐人对于农业的重视及对交通便利的渴望,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三娘子自食恶果也反映了佛教的因果报应论。《板桥三娘子》中的三娘子、赵季和及老人的形象都十分典型,三者皆非善类,薛渔思以此抨击了社会的黑暗及人心的冷漠。
《板桥三娘子》的女主人公是无子女的孀居寡妇三娘子,表面经营小旅店,暗地里却干着把人变成驴贩卖、敛钱的勾当,其恶行被旅客赵季和识破,也变成了一头驴,直至一名老者搭救才得以恢复人形。
一、三娘子化身经商妇人的生存环境
板桥镇春秋时为古介国,隋开皇十六年(596)置胶西县,属密州。唐武德六年(623)划入高密,易名为板桥镇。唐代板桥镇的海外交通已经开始兴盛,在唐宋间是一交通要冲、海舶货物所聚之地,北宋时曾设市舶司,往来人口众多,人员流动性大。三娘子作为一个孀居、无儿女亦无亲戚的妇女,能够在此处扎根开旅店卖餐食,一部分就源于此地的特殊交通地位。
(一)宽松的政治环境
唐代在中国古代是较为宽松的时期,妇女地位较高,因而她们的经商活动也没有受到过多干预。据学者考证,唐代妇女经商活动仅限于国内贸易中的旅店、饭店、酒店及部分日用品的经营,行业面十分狭窄,且经营规模有限,三娘子则是其中一位妇女经商者。
唐朝继续推行北魏以来的均田制,把政府控制的无主荒地分配给农民,但是妇女不再是均田制下受田的主体,妇女的受田仅限于寡妻妾。郑显文教授认为,妇女不受田,也就没有独立的经济权利。此外,已婚妇女夫亡改嫁或者被丈夫休弃,实际上就与丈夫家族脱离了姻亲关系,妇女离开丈夫的家族很大可能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妇女在财产继承方面受到严格限制,据此推断无儿无女的寡妇所能从丈夫的家族继承的财产应该是寥寥无几的。为了继续生存,不少孀居妇人只能从内庭走向社会,经营小本生意。
(二)混乱的时代环境
上文提到,板桥镇具有人口流动性大的特点,官府的户籍、人员管理难度大。加之篇目中三娘子所处的年代是“元和中”,“元和”是唐宪宗李纯的年号,即806—820年。唐宪宗在位期间,唐朝虽然暂时统一,但唐王朝大势已去,难挽于王朝之将倾覆,社会动乱,藩镇割据,人员的失踪在如此社会背景下并非罕事,这为三娘子的作恶提供了外在条件。人员屡屡失踪,人数不少,而文本中并无官家人物出现,官府毫无作为,也印证了那一时代的黑暗,也可以作为作者抨击时代的证据。
(三)三娘子自身条件
三娘子并不只是依靠旅店及卖餐食经营生活,她并非普通的寡妇,篇目中提到她“有舍数间”“家甚富贵”,这些财富累积除了从原生家庭及丈夫的家族继承,还包括旅店及买卖餐食所得。餐饮、旅宿业乃小本生意,因此笔者认为其财富累积更多是依靠她把人变驴,占据其财产,并把驴贱价出售所得,即无须本金的、依靠幻术的财富累积。这种举措不仅为她赢得利润,也为她博得好名声,吸引更多的旅客前去住宿,即提供了更多变成驴的对象,更好积累财富。
三娘子本身就很具有欺骗性。孀居无依,符合世人对弱质女流的定义,且“三娘子供给诸客甚厚,夜深致酒,与诸客会饮极欢”“既至,复寓宿焉,三娘子欢悦如初。其夕更无他客,主人供待愈厚。夜深,殷勤问所欲”。孀居无依加之热情和善,她的自身条件让所有旅居客人毫无防备之心,饮酒谈笑,倦怠就寝,将自己葬送其中。
唐代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让女性可以从事商业活动,而妇人不再是均田制的分封对象又使孀居无后的寡妇失去了经济保障。三娘子作为一名孀居无出的妇人,在管制较为宽松、混乱的时期,于板桥镇这样一方交通要塞,凭借自身的幻术技能及带有欺骗性的身份在此得以生存。
二、幻术技能所蕴含的中古思想
唐代是佛教空前发展的时期。孙昌武《道教与唐代文学》中提到:“唐代的整个思想、学术界是在佛、道二教的笼罩之下的。”三娘子把过往旅客变成驴,却被赵季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也变成一头较为健壮的驴,这正是体现了佛教所宣扬的轮回报应思想。作恶者终将自食其果,只见烧饼“才入口,三娘子据地作驴声,即立变为驴,甚壮健”,直至四年后遇见一老人搭救,才恢复旧身。且这种将人变身为驴的幻术本身就极具道教特色。
(一)幻术的神秘性
“后于巾厢中,取一副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厢中,取出一裹荞麦子,受于小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碾成面讫。”赵季和前后兩次目睹三娘子将人变成驴,可以说是已然熟悉幻术实施的过程。
赵季和将三娘子变成驴后,“兼尽收木人木牛子等。然不得其术,试之不成”,可见此技能重要的并非木牛子、木人等器物,也并非眼窥之即可习得。幻术得以实施的关键在于三娘子,然而文中不曾交代三娘子的身份来历,在这一点上,幻术保留了其神秘性,也为三娘子的来历增添了扑朔迷离的色彩。
(二)幻术的朴实性
人们对于幻术的想象无疑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却也反映了那个时代大众的愿望。三娘子的幻术并不是直接让人变成驴,其间还需要通过耕、收、碾成面讫,以“烧饼”作为让人变形的媒介,从中不难窥见古代中国对于农业技术发展的渴望。
首先是对于收成的渴望。一裹荞麦子便可得六七升收成,姬永亮结合各种资料对唐代的度量单位进行考证,得出在唐代1升约合今600毫升的结论,以一裹子换的六七升收成也可算是丰收。其次是对于农作物成熟速度的渴望。在现实中,农作物从种植到收成势必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春耕秋收,几近耗尽一年的时间,在此过程中,天灾人祸都会让农民颗粒无收,“须臾生,花发麦熟”就是对农作物生长迅速的渴望,农民无须为来年的收成担惊受怕。再次是对全自动化农业耕作的渴望。“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厢中,取出一裹荞麦子,受于小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这一描写实现了从耕到收的全自动化,表达了当时社会环境下人们对全自动化农业耕作的渴望。
种植将农民囿于耕地,他们所看过的世界也只有那一方土地。作者在仅有几百言的文本中用了较大篇幅描写幻术实施的具体过程,体现了当时大众对农耕技术的诉求。此外,三娘子变成驴之后,“季和乘策所变驴,周游他处,未尝阻失,日行百里”,未尝不是对交通发展的渴求。
三、文本人物形象细探
不少学者将三娘子视为恶势力,这毋庸置疑,毕竟在佛教思想盛行的时代,三娘子略施小计就能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有“孽障”的牲畜。而人一旦变为驴,人性几近消失,又或者人性囿于一身驴皮,知己为人而身为驴,也毫无反抗能力,只能顺从地接受驱使甚至被屠宰,接受奴役和驱使。三娘子深知此点却不曾停止作恶,披着弱质女流的良善外皮做着无良的勾当,实乃人性泯灭,她的恶无须再做论述。
(一)赵季和似良实恶
韩艳茹认为,赵季和设计偷换三娘子的烧饼,诱使三娘子吃下,使其变成了驴,并被当作坐骑“周游他处”四年之久,是对恶势力的打压,因此值得称道。然而,笔者认为,让三娘子变为驴的赵季和并非站在其对立面的正义势力的代表。文中提到,赵季和窥见三娘子施展幻术把人变成驴后,不是心有余悸也不是愤怒,而是“私慕其术”,把三娘子变成驴后,他是“兼尽收木人木牛子等。然不得其术,试之不成”,这并非一个正义之士的所作所为。他想要取而代之,因此才会在第一次窥见三娘子的秘密之后毫无作为,既没有拆穿她,也不曾试图挽救已经变成驴或者即将变成驴的其他人,而是择机占据其幻术。
且在封建礼法比较森严的古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君子修养,而赵季和“闻三娘子窸窣,若动物之声。偶于隙中窥之”“半夜后,季和窥见之”,皆不符合儒家所倡导的礼仪。因此,他不能称为为民除害的正义者,而是无能作恶的小人。
(二)仙身魔心的智者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期,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长期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统治者对尊老重老的重视,这些都使得唐代的养老制度能够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唐代以至唐以前的朝代,社会鼓励孝行,老人普遍享有较高的家庭地位,文学作品中的不少老人都是智慧的化身,即“具有某种超自然的神秘的才智,具有某种类似于神灵般的辨析、判断、先知先觉的能力的老年人”。《板桥三娘子》中在华岳庙东五六里的“路旁忽见一老人”即属此类。
文本中的老人看似偶然出现在华岳庙附近,恰巧遇见赵季和,而且一眼便可看破自己认识的藏在驴皮下的深谙变形之术的三娘子,“拍手大笑曰:‘板桥三娘子,何得作此形骸?”,本身就意味着老人的身份不凡。
老人的出现是故意为之,像是一直在等待让三娘子恢复人身的时机,其与赵季和未曾交谈就已知三娘子作的恶及受的罪,直言“彼虽有过,然遭君亦甚矣”。“甚”即过分,化身为驴被驱使四年就可以抵消之前犯下的种种错误,这样的报应与她所作的恶并不对等,却言“遭君亦甚矣”,这种情节与后世的《西游记》有异曲同工之妙。妖怪作恶多端即将被孙悟空惩戒之时,不少神仙纷纷现身为他们原先的弟子等求情脱罪,从根本而言是视人命为草芥的冷漠。
无论是三娘子、赵季和还是洞察一切的老人,均不是良善之辈,他们虚与委蛇、各怀鬼胎,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赵季和表面言笑晏晏,心底却在盘算如何把对方变成驴,或变卖或习得幻术。老人拥有神灵般的辨析、先知先觉的能力,最后却只作用于把自认为受罪已久的三娘子恢复旧身,潜意识里就认为神、仙乃至巫术习得者高人一等。人性的虛假与冷漠在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透露着对人性的不信任。
四、结语
创作于唐代中晚期的《板桥三娘子》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思想、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带有离奇幻丽的色彩。唐代是一个佛、释、儒三教并存的思想多元时代,对于幻术的种类及其所属教派前人有过不少探讨,但都绕不开佛、道二教,三娘子所具有之幻术也具有佛、道二教的色彩。本文通过对《板桥三娘子》文本的深入探讨,从唐代女性(尤其是寡妇)的地位角度推测三娘子得以经商的社会环境,分析了三娘子把人变驴屡试不爽的原因,从侧面反映了官府的无作为及社会的黑暗。三娘子自食其果虽体现了佛教的因果报应,但其种下之因与所得之果并不对等,并非一报还一报。三娘子、赵季和及老人是篇目中出现的唯三人物,却为各自的私心作恶、意图作恶、纵容作恶,皆非良善,暗含了作者对佛度众生及人性的质疑,弥漫着淡淡的对时代的绝望。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陆娇倩(1998—),女,广东信宜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