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颖杰
内容提要:雅集是文人活动的一种形式,雅集序为记录雅集活动的一类文体。古人雅集往往赋诗,因而雅集序在展示文人雅趣生活的同时,也会表达作者的诗学观念,而成为元代诗学的重要文献。作者所认同和推崇的诗学主张与诗歌风格,以多种方式体现在雅集序中如其中所记载的文人形迹、精神取向、雅集营造的氛围等,使得雅集序成为观察元代诗学如何实践的重要契入点。由于文人在雅集中可充分展示性情,故雅集序中所包含的许多内容,如文人独抒性灵的感性空间、对人生境界的追求、情怀的自然袒露等,都说明或体现着作者的“性情论”主张。
雅集序作为一种文体形式,古已有之。近人张相撰录《古今文综》“序录类”中“杂录”一章专有“序宴集”一体,张相解题道:“一觞一咏,畅叙幽情。自右军倡声,风流宏被,序平原之豪饮,忆南皮之胜游。代有作者,于今为烈。”张相所言正为雅集序之文体功用,并将晋王羲之《兰亭集序》作为雅集序成熟的开端。而孕育雅集序的雅集活动本身,亦是历史久远,最早可追溯汉代梁孝王之兔园会,后经晋王羲之等兰亭雅集、唐李白等春夜桃园宴集、宋苏轼等西园雅集,发展至元代,以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为标志,雅集的规模达到了巅峰。玉山雅集能成为元代或者说古代文人雅集的一个高标,是在元代浓厚的文人雅集风气中产生的。纵观整个元代,不论是前期抑或后期,南方抑或北方,雅集之风皆为盛行,并留下了多篇记录这些雅集活动的雅集序文。正如其文体功能为“序宴集”,这些雅集序记载了当时雅集活动的举办时间、地点、形式与内容、参与人员,除此之外,还生动展现了雅集中文人的精神风貌与雅集活动的氛围。而雅集序所包含的这些深层次的精神内核,与元代诗学“性情”论有着极大的契合与关联。
“性情”一说,由来已久,上可追溯至汉代《诗大序》之“吟咏性情”,其内涵经历代沿革,至元代又有了新的发展和阐释,是元代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皆言“性情”一词,但是不同论者使用这一概念所表达的主张却多不相同。梳理与归纳元代诗论家之“性情”论,有刘将孙主导之自然性情论,杨维桢等人张扬个性之性情论,吴澄、虞集“约情归性”之性情论,等等。不同的诗学主张反映在雅集当中,所体现的文人精神取向亦有不同。本文按照“性情”论与雅集之契合点,将“性情”论分为“自然性情论”“自适性情论”“自约性情论”三种,结合元代雅集序记载,具体分而论之,借以展现元代雅集序以性情为旨归的诗学精神。
自然性情论以提倡自然之旨为内涵,包含两个方面:一为天地之自然;二为人心之自然,发之自然,自然兴会,以示诗人之真性情。自然性情论的首要代表为刘将孙。刘将孙,字尚友,江西庐陵人,刘辰翁之子,“庐陵三刘”之一。刘将孙提倡自然之法,在《本此诗序》中,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一句“如有神助”谈到诗人之作得于自然之性情:
诗本出情性,哀乐俯仰,各尽其兴。后之为诗者,锻炼夺其天成,删改失其初意,欣悲远而变化非矣。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而留意于兹事者,仅以为禽犊之资,此诗气之所以不畅也。
认为诗出于性情,并随诗人情绪变化各有所表,作诗若刻意为工,则失其本意。人世间的好诗,实乃得自于作者心灵的悠游自在,出于作者之性情,自然为之。在《九皋诗集序》中,以鹤鸣九皋比诗,强调诗的非功利性,认为诗者,乃是“自乐吾之性情”。《九皋诗集序》云:
九皋者,幽闲深远处也,而鹤则乐之。夫岂其上林梧桐之不可以栖息?然其声之所极,虽雍雍喈喈,翔仞而览辉者,未必如其清彻而无旁。岂非去人愈远,于世若疏,其声之不可闻,而天者遂与之一?此远而彼近也,此疏而彼密也,而非耳目间意也……若夫感赏于风露之味,畅适于无人之野,其鸣也,非以为人媚;其闻也,非其意……夫诗者,所以自乐吾之性情也,而岂观美自鬻之技哉!欣悲感发,得之油然者有浅深,而写之适然者有浓淡。志尚高则必不可凡,世味薄则必不可俗。
这段话有几处值得解读的细节,一是开头中的“幽闲深远处”为鹤乐之所,亦指作诗的环境应远离尘嚣,不是世俗之处不可作诗,而是那些自乐性情的诗作需“感赏于风露之味,畅适于无人之野”,发自作者内心而不以取悦人,如此诗作才能如鹤鸣于九皋,达到一定境界,即可言诗之趣味。作者紧接其后总结道,作诗,就是“自乐吾之性情”,抒发自己的心灵自娱自乐即可,而非供人观赏和逞才的技能。二是针对作诗者而言,诗人的情趣、志向不尽相同,对外界的感受与个人的情绪表达有深有浅,相应的其诗作有浓有淡。但不论是“志尚高”亦或是“世味薄”都“必不可俗”,强调诗人应超然世外。刘将孙考虑到了诗人的差异,但同时又对诗人有一定的要求,即通过自我修养排除其社会功利和个人功利的一面。
自然性情论的另一代表为杨维桢。杨维桢为元中后期的诗文大家,宋濂为其所撰墓志铭中称:“(铁崖君)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可见其文坛领袖的地位。杨维桢为代表的铁崖体以“不受程式束缚、豪纵气健”为特点,其本人亦是以张扬个性闻名,但张扬个性又何尝不是性情自然的表现,杨维桢在《郯韶诗序》中说:“诗不可以学为也。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诗不是学习得来,而是自然情性的抒发,这与刘将孙“诗本出情性”如出一辙。同时杨维桢又在《李仲虞诗序》中谈到的:“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强调诗人本身性情的差异性,这些差异反映在诗中,即创作出不同风格的作品。杨维桢此说尊重作者自然之性情抒发,亦可纳入自然性情说的范畴。
这些观念,在元代的雅集序中有很好的阐发与充分的体现。至元二十三年(1286)魏初与马煦等人一起效仿前人,在杭州陈氏庄园此君亭举办雅集,作《山庄雅集图序》,言:“古今一天地也。人物一元气也。元气一,古今不可以二。故山阴兰亭之集,春夜桃园之宴,竹林七逸,洛下九老,虽巨细不同,其托物兴怀,自得天地之妙者,岂以古今有二哉?”魏初概括前人雅集的本质为“托物兴怀”,并“自得天地之妙”,这与刘将孙上文所言“诗本出情性”、“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的内涵是一致的。需要补充的是,刘将孙《本此诗序》序即为雅集诗作,“本此卷中诗,往往皆昆弟宾客之集,酒边花下,乘兴倡酬,非无谓而作”,可见文人雅集酬唱乘兴而作之诗歌,本就是“出于性情”之作。而记录雅集之雅集序,以《山庄雅集图序》为例,其中所述雅集文人之精神追求,则更是与元代诗学“自然性情论”有着深层次的契合。
元代雅集序中有诸多体现“自然性情”之处。首先,雅集中众人的表现为真性情,“行谈坐歌,俯仰自在”,诗歌创作为自我心灵的抒发。雅集序中对参与文人在雅集中展现的各种姿态和行为的描述极为生动,如戴表元《杨氏池堂燕集诗序》的记载:“公谨大出所蓄古器物享客为好,或膝琴而弦,或手矢而壶,或目图与书,而口歌以呼。醉醒庄谐,骈哗竞狎,各不知人世之有盛衰今古,而穷达壮老之历乎其身也。”参与者姿态各异,各有所为,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文人最终到达“醉醒庄谐”的一种精神状态,查洪德先生对此解读为“心灵压抑的释放,已经远远超出文人雅集的自由与自然,超越‘雅’而至于‘狂’”。到“狂”这一程度,是对自我性情的极致抒发。后有客叹曰:“方晋之未迁,故都之氓,处五方之中,而习累世之盛。男袿女袂,春游而祓焉,固其阎闾委巷之所通行也。晋之既迁,名士大夫,侨居而露宿,愁苦而嗟咨,有愿为盛时故都之氓不可得矣。”以晋之历史隐喻临安的变迁,对此刻“故都之氓”的身份进行了一番议论与感慨。而后又言:“吾观兰亭一时临流援笔之作,率嗫嚅喑黯,如长沮荷蒉,冥然而远怀。其能言者,不过达生捐累,如庄周翛翛然羡死灰枯骼之适。若是者,谓之乐乎非耶?今吾人之集于斯也,宜又不得视晋人而乐于晋人。”排解忧愁,这本是雅集的目的,但当其观赏兰亭雅集存世的作品时,惊觉能言之人,皆是参透人生、不受世事牵累的超脱之人。若是这般,今天众人聚集于此,虽修兰亭故事,对比晋之历史,却既非晋人,又未得晋人之乐。“长沮荷蒉”这里用了隐士的典故,“冥然而远怀”是他们追求的解脱的境界。“于是坐中之壮者茫然以思,长者愀然以悲,向之叹者欲幡然以辞。既而讙曰:‘事适有所寄也’”。上一刻的“狂”是真实的,这一刻的落寞亦是真实的,众人只能通过写诗来寄托情感,以达其志。
再看戴表元《八月十六日张园玩月诗序》中对雅集参与文人真性情的表述:“是夕也,云河豁舒,风露娟爽,客主诸人谈谑庄谐,啸歌起止,各尽其趣。”气候舒适的夜晚,客人与主人开怀畅饮,聊得妙趣横生。酒半,众人取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末章分韵赋诗,存留的戴表元《八月十六张园玩月得一字》一诗对当时雅集的氛围与文人的行为、状态描写得细致入微:
且可娱今宵,勿复思昨日……初犹整裘褐,久乃忘冠栉。趋锵翻弈盘,笑傲惊帐室。宁来共喧呶,不许私暇逸。蚩蚩复扰扰,醉态不可一。情知此月下,此乐世无匹。月光本天性,清莹本其质。动定极渟涵,声沈转萧瑟。匆忙寄醉语,悟迟已难述。
没有正襟危坐的严肃和拘谨,只有醉酒状态下可爱质朴的本来样貌,参与者释放天性的自我表达。“月光本天性,清莹本其质”,是写月,亦是写人,雅集参与者就如同月光清莹的本质,真实透亮,如此才有这世间无所匹敌的快乐。
值得注意的是,戴表元《八月十六日张园玩月诗序》中提到了当晚参与者“各尽其趣”。雅集的参与者情趣、气质、修养各有不同,但雅集中能“各尽其趣”,每个人的个性都得到成分展示,尽情发露。杨维桢《南屏雅集诗卷序》中对众人行为的记载更为详细贴合:
酒半,云唐生拂云和琴,作水云操。汙抔子谓非乐饮具,自取弦鞉,弹《白翎鹊》调。瑶池起舞,命侍奴传觞属客。舞徹,主人移尊驭风台上,瑶池歌谢东山高卧词。余兴酣,亦呼小铁龙,倚声以和之。客有颓然就醉,或散去者。
有拂琴弹调,有作操起舞,有歌有和,有人醉酒有人离去,各尽其态,在这场雅集中尽情展示了自己的风情与兴趣,自由地表达自我。序文中众人之姿态,亦是自然性情的形象展示。
其次,雅集举办的地点及环境体现自然之趣味。戴表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所作《杨氏池堂燕集诗序》记载:“公谨以三月五日将修兰亭故事,合居游之士凡十有四人,共燕于曲水。”曲水为何地?戴表元序文中有言:“霅周密公谨,与杭杨承之大受有连,依之居杭。大受和武恭王诸孙,其居之苑御,多引外湖之泉以为池。泉流环回斗折,涓涓然萦穿径间,松篁覆之,禽鱼飞游,虽在城市,而具山溪之观。而流觞曲水者,诸泉之最著也,公谨乐而安之。”可知雅集的地点——曲水为周密杭州所居处之泉池。对比《兰亭序》中对当时修褉地点的描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可见周密“修兰亭故事”,几乎复刻了当日之环境,虽在杭市内,曲水之构造却让人仿佛置身山林溪边,这也的确是文人雅集的绝佳场所。
元代雅集序中记载的雅集地点,诸如此类还有许多,如魏初至元二十一年(1284)所作的《山庄雅集图序》记录:“至元丙戌,马卿德昌拉诸贤出钱塘门,或舟或骑,要以陈氏山庄此君亭为约。既至,亭在万竹中。”雅集地点为竹林,一派清幽之地。杨维桢《南屏雅集诗卷序》记载元顺帝至正十三年(1353)杨维桢率友人韩璧、刘俨、王霖、王廉、范观善,以及乐妓王玉等,游赏杭州南屏山后,聚于山下莫昌宅园,“主人□客于草堂。草堂□后瞰野水,左腋霞川,右带杏庄,仰见南峰、雷峰二浮图,高摩五云□,如文笔尖吐五花文锦,作主客妍状”。雅集之地在杭州的核心景观附近,虽处宅园,却与杭州的自然景观融为一体,文人在此幽静的环境下拂琴起舞、诗酒倡和。由上述可见,他们选择的雅集的环境,近似于刘将孙《九皋诗集序》中之“九皋”之地,远离尘俗,幽闲深远,“去人愈远,于世若疏”,在这里,他们贴近自然,融入自然,可以充分展露各自的自然性情。
元人追求人生自适,吴澄以鱼为喻,说:“其潜于渊,泳于川,相忘于江湖。上下隐见,来去倏忽,自适其适,自乐其乐,而不自知其然也。”这种人生态度体现在诗学领域即是以“适意”为内涵的自适性情论,此种理论强调诗人关注内心而不受外物影响,随意自在。这种诗学思想的萌发得益于元代士人本体意识的增强,“就时代情势看,士人特别是汉族士人因仕途无望而专意于诗,但正是因此才使得士人本体意识逐渐滋生。纵观元代诗学的整体成就固难以企及宋代,但元代诗学思想中的自我意识却明显强于宋人。”自适性情论最具代表的诗论家为赵文。赵文,字仪可,号青山,是元代庐陵文派的重要人物。上承刘辰翁,影响刘将孙等“三刘”,在元初庐陵文派的形成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同一文派的出身,使得赵文之“性情”论与刘将孙十分接近。他认为,人生贵适意,论诗则重自适。在《王奕诗序》一文中,赵文以“宰物轻与人以富贵,重与人以清才”,激励其友王亦大,诗人虽贫,但其吟诗得句之乐超过富贵之乐:
富者踞桉,终日焦然。楼船户马之应酬,前者在庭而后者在户,虽有高台曲池,撞钟舞女,将不暇乐。贵者縻组而入,佩瑰而出,率以为常。其得志者,乘坚驱肥于黄河莽苍之外,风沙雨雪,新知邂逅,立马而语寒,酌酒以相煦。而吾亦大翛然溪水之上,云烟竹树,莎虫水鸟,与凡盛衰反复可悲可愕之事,皆取之以为诗,岂不浩然于天地间而得其所以为亦大哉?吾贫甚似亦大,而亦有吟癖。每苦吟得句,欣然满意,未知世间富贵者之乐与我得句时何似……然人生贵适意耳。使吾吟常得句,即常适意,即虽富贵亦不过如此矣。正恐富者之颦蹙,更甚吾苦吟时也。
赵文外,胡祗遹在《自适》一诗中有言:“作诗匪求名,言情代吟啸。作字非悦人,形写胸中妙。辞笔偶从心,美恶忘讥谓。人生各有嗜,一一岂同调。”胡祗遹认为作诗写字皆不为获取世俗之名利,而是抒发胸中之真情,并且人生际遇各不相同,所抒之情亦是相异,如此诗之题,作诗作字只为自适其情。又有张之翰《故昭义军节度副使王公碑铭》,文中曰:“居无事,喜作诗,不道尖巧艰涩语。吟咏性情,自适而已。”此中“自适”有两层含义,一为作诗本身即自适,是一种生活态度;同时所作诗歌内容不追求尖新奇巧、艰涩难懂之语句,而是吟咏性情自我表达,此为诗学范畴的自适。
元人雅集序中对“自适”论的阐发不多,但体现“自适”精神之作不少。最能体现自适情性的莫过于元末玉山雅集的诸多序篇。杨维桢《雅集志》记载了至正八年(1348)的一次雅集,此次雅集为玉山雅集之最,文中言:
至正戊子(1348)二月十有九日之会,为诸集之冠。冠鹿皮,衣紫绮,坐案而伸卷者,铁笛道人会稽杨维桢也。执笛而侍者姬,为翡翠屏也。岸香几而雄辩者,野航道人姚文奂也。沉吟而痴坐,搜句于景象之外者,苕溪渔者郯韶也。琴书左右,捉玉麈从容而色笑者,即玉山主者也。姬之侍者为天香秀也。展卷而作画者,为吴门李立。旁侍而指画,即张渥也。席臯比,曲肱而枕石者,玉山之仲晋也。冠黄冠,坐蟠根之上者,匡庐山人于立也。美衣巾,束带而立,颐指仆从治酒者,玉山之子元臣也。奉肴核者,丁香秀也。持觞而听令者,小琼英也。一时人品,疏通隽朗。
杨维桢头戴鹿皮,身穿紫衣,“坐案而伸卷”;姚文奂“岸香几而雄辩”;郯韶“沉吟而痴坐”,沉浸在文学创作的世界里;顾瑛左右放置琴书,“捉玉麈从容而色笑”;李立展卷作画,张渥立其左右;顾晋坐于虎皮之上,“曲肱而枕石”;于立头戴黄冠,“坐蟠根之上”。此情此景,正如李祁《玉山名胜集序》中记“随兴所至,罗樽俎,陈砚席,列坐而赋,分题布韵,无间宾主”,主人与客人的不同身份早已消弭在这随意的氛围中。这不同于戴表元所记八月十五张园玩月的“醉态不可一”,玉山雅集是众人直接超越礼法,疏放自适,甚至同在一处却各自耽于自己的一方世界,不受他人干扰。玉山雅集的主持者顾瑛,“青年好学,通文史,好音律、钟鼎、古器、法书、名画品格之辨。性尤轻财喜客,海内文士未尝不造玉山所。其风流文采出乎流辈者尤为倾倒”。戴良《书画舫燕集序》中有一段对顾瑛的描述:
玉山隐君……生长世家,一旦尽去其少年豪华之习,结草堂玉山中,莳花种竹,日与山僧羽人布衣韦带之士以游以居,达官贵人未尝一见其面。征车之来,则踰垣闭门,甚于段泄。不知者或讥以迂怪,君闻之自若也。
出身世家,却能睥睨富贵,轻财喜客,选择自己向往的生活,结交自己所青睐欣赏之人,不屑于与达官贵人交往,亦无视外界的舆论,自乐其乐,顾瑛的种种行为,其本身就是自适的代表。而正是有这般的雅集主持者及元代宽松的政治环境,雅集参与者才可以不惧世俗的束缚,自由抒发性情,放任自适。
深圳港:初步测算,深圳港口约17%的美国航线箱量将受到影响。目前深圳港国际航线吞吐量中美国航线占比较高(27%),据此推算其国际航线受影响程度达到4.5%。
另有玉山雅集的核心诗人释良琦在至正十年(1350)作《分韵诗序》,文中记至正九年(1349)的一次雅集:
去年夏六月十有八日,余与延陵吴伯恭寅夫、云台散吏郯九成访玉山草堂,留半月,酣饮赋诗无虚日。当时以为人生欢会之难,未知明年又在何处,慨然为之兴怀。今年五月中澣,复与延陵吴水西、陇西李立放舟溪上。迂疏散逸,其乐又过于前所寓者。及视旧所题诗章,则寅夫在数百里外,云台方进漕掾,日趋大府,以簿书从事。得相与周旋者,独匡庐山人在。饮散步月,以“炯如流水涵青苹”分韵赋诗如左,书之于卷,以示今之所寓者如此,而后之所寓者不知其可必不可必也。
至正九年时,参会众人不知明年是否能再次相聚,索性不为将来之事烦扰,只为今朝开怀。释良琦与吴水西、李立乘舟溪上时,其快乐又超过了去年之所乐,于是分韵赋诗,以纪当下之快乐。时局变幻,不管外界如何,文人能做的是自乐其乐,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顾瑛《草堂雅集》记释良琦“性操温良,澹然无尘想。诗声尤著江湖间,与杨铁崖、郯九成累过余草堂,超然物外人也”。秦约《夜集联句诗序》云:“龙门琦公元璞,独占林泉之胜,以自适其性情。”上文所见,不仅释良琦,参会众人皆是潇洒超脱,自适情性。
此外,包括上述雅集序中的雅集地点玉山草堂,玉山名胜如钓月轩、芝云堂、浣花馆等地皆属文人园林,是士流园林中侧重于以赏心悦目而寄托理想、陶冶性情、表现隐逸的一种园林类型,在造园思想上即融入了文人士大夫的独立人格、价值观念和审美理念。可见雅集文人在雅集场地的选择上,有意为之,以远离尘嚣、展现文人高雅、独立的精神为主,这样的安排不仅符合雅集原本形式的需要,亦体现了参与文人的精神追求,与世俗保持距离,自乐自娱,自适性情。
自适,体现为随性任情、无拘无束的人格独立。吉川幸次郎在《元明诗概说》中指出,由杨维桢及其一派秉持文学至上、艺术至上而生活的态度,提出了“文人”概念:“因为以艺术为至上,所以在日常言行上主张艺术家的特权,而不为常识俗规所拘束。持有这种态度的人物,从这个时期以后,往往称之为‘文人’”。吉川幸次郎这里表达一种文人生活的纯粹感,与自适性情论本质是相通的。玉山雅集的参与者自适其性情,不论贫富贵贱,皆疏放从容,后世学者正是从他们这里看到了可贵的人生价值追求——不依附于政治的独立人生价值意识。
自约性情论主张约束其情以归于性,如吴澄所说:“约爱、恶、哀、乐、喜、怒、忧、惧、悲、欲十者之情,而归之于礼、义、智、仁四端之性,所以性其情,而不使情其性也。”约束情性,释放感情但有所约制,理论本旨为有限抒情。代表诗论家为虞集。虞集,字伯生,临川崇仁人,与揭傒斯、杨载、范梈并称为元诗四大家,是元中期“盛世之文”的代表,倡导践行治世之音的理念。顾嗣立《寒厅诗话》评价道:“延祐、天历之间,风气日开,赫然鸣其治平者,有虞、杨、范、揭,一以唐为宗,而趋于雅,推一代之极盛。”在其为临川吴文明之亲舍所赋《秋堂》一诗的前序中言:“昔胡邦衡以诗人荐朱文公。大儒岂以玩物以成名哉?性情之正,冲和之至,发诸咏歌,自非众人之所能,而士大夫各以其见见之耳。”“性情之正,冲和之至”一语出自于此,虞集为大儒吴澄的弟子,以道学自任,他以儒家持情养性论诗,主张诗歌应归乎大雅、发乎正声,倡导“治世之音”。虞集在《胡师远诗集序》中亦有阐发:
近世诗人,深于怨者多工,长于情者多美,善感慨者不能知所归,极放浪者不能有所反,是皆非得情性之正。惟嗜欲淡泊,思虑安静,最为近之。然学有以致其道,思有以达其才,庶几古诗人作者之能事乎?
性情“自约”首先表现在大都的雅集序中,揭傒斯《城南宴集诗后序》记:
城南兹集,得朋之义盖备焉。以仆愚戆,亦俾在列。肴核维旅,酒醑维旨,威仪有数,长幼有秩。举盏更属,以亲以久,比往风后,若劝若惩。弛以谈谐,终归雅则。残月既堕,白露在庭,觞酌未阑,赋诗斯举。
此次城南雅集为“京师天下游士之汇”,属友朋间的聚会,但因大都本身所具有的官方氛围,参会文人在雅集中仍自觉注重仪态举止、礼仪规范,即使言谈风趣也终归雅言,饮酒赋诗,举止有度,雅集整体呈现一种庄重有序的气氛,这正是自约性情,合礼仪之正。
同时,南方雅集的记载中亦有诸多自约性情的表现。致和元年(1328)暮春三日,杨翮“从钱塘之士来燕于湖滨莫氏之新堂”,作《上巳日燕饮诗序》,序中言:
悦风日之恬舒,适心体之旷闲,来会之人,复彦且嘉,思有以全其乐也。于是位以齿从,无别崇卑。酒以令行,罔间疎暱。郑卫之乐不设,雅颂之辞代举。官府之政靡言,林壑之谈交应。威仪孔度,俶无扰哗,乃有铜壶箱矢,处其楹之右偏,能者投之,不议赏罚。或中焉,或否焉,扬扬然,于于然,志意衍舒,气康以宁,无胜负之心也。已而欢甚,分韵为诗,皆若有慊焉。……诗曰:闲居胜芳春,况乃修禊时。群贤毕倾盖,招宴酬素期。华馆挹奇观,嘉席延多仪。兰芬扬光风,藻色涵晴猗。末座聆高谈,雅抱摅遐思。虽微丝与竹,清兴良足怡。
这是一场纯文人化的雅集,无尊卑之别。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场雅集中,有“雅颂之辞”而无“郑卫之乐”,与上面提到的《杨氏池堂燕集诗序》、《八月十六日张园玩月诗序》等序文中文人放纵无羁的姿态不同的是,此篇序文中文人行乐是注重仪态的,“威仪孔度,俶无扰哗”。作投壶游戏时,无胜败之心,不论是投中还是不中,皆“志意衍舒,气康以宁”。序中所录诗歌亦是平坦舒缓,整篇序文雍容典雅,一派祥和之气。雅集之目的,为文人享受雅趣的生活,文人可诗酒舞乐,忘乎所以,亦可在舒适欢快的气氛下,保持平和的心境。《礼记·中庸》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杨翮《上巳日燕饮诗序》中众人一切举止合规仪礼,正是体现了中正平和的性情,亦体现了虞集“性情之正,冲和之至”的诗学思想。杨翮为杨刚中之子,其父“为世名儒,丞相脱欢荐为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翮承父训,元末官休宁主簿,历提举江浙学校太常博士”。因其家世、修养、身份等因素,杨翮提倡鸣太平之盛的文辞,这亦是其所作雅集序与虞集诗学思想契合的渊源。
邓文原《送黄可玉炼师还龙虎山燕集序》中亦有自约性情的表现:
其(黄可玉)学典丽该洽,贯儒、名、老而同归;其文章由古训,诚若摐金石而奏韶濩……一日,语余曰:“吾将暂还龙虎山,以七月复来。”于是吾党暨方外之士凡十有六人,酾酒而与之别。雍容谈谑,羽觞屡集,彷彿莲社故事。廼用祥月师咏远公诗,分韵以纪胜集。
此次雅集的参与者包含儒释道三教,但众人的相处十分和谐融洽,雅集的目的为送别友人,也许因为黄可玉“七月复来”,雅集之中不见离别伤感,反倒是从容不迫,雍容谈谑,归乎大雅,仿佛莲社的故事再现。邓文原认为,“夫古者会盟燕集,各赋诗道志义相劘切,于风教深有助”,文人雅集赋诗以道其志,相互切磋,是有助于社会的风俗教化。从邓序的记载来看,此次雅集的确有此功用,三教人士聚集于此,“夫交贵道贵心知,岂复计形迹之异哉”,不在乎外在的身份地位,重要在于以心相交,雅集表现多元融合,确为“乐古之道”。元中期,四方俊彦汇于京师,邓文原即是此时进入馆阁,据吴澄《元故中奉大夫岭北湖南道肃政廉访使邓公神道碑》记载,邓文原大德五年授应奉翰林文字,九年升修撰。至大三年出任江浙儒学提举。皇庆元年入为国子司业。延祐四年迁翰林待制。至治二年,召为集贤直学士,三年进阶兼国子祭酒,泰定元年,直经筵。顾嗣立《元诗选》云:“当大德、延佑之世,承平日久,善之与袁伯长、贡仲章辈振兴文教,四海之士,望风景附。”一定意义上,邓文原为元诗四大家的先导。馆阁文臣“笙镛相宣,风雅迭倡。治世之音,日益以盛矣”,邓文原“于风教深有助”的雅集聚会初衷和诗歌创作主张,正是在此承平雅颂之风的影响下产生,与虞集“性情之正,冲和之至”的自约性情说为同脉渊源。
查洪德先生曾分析元代诗及诗学大盛之原因,有“政权更迭后,大批文人无官可做,无事可为,困顿无聊,只好以诗自乐、自慰:‘夫诗者,所以自乐吾之性情也’,穷居中‘吟谣山林以泄其无聊’。无事可做、有感要发的诗人们,常常集会唱和,于是诗盛;唱和中相互品评切磋,有时形成文字(题跋之类),于是诗学亦盛”。雅集是元代诗学发展的重要推动因素,正如宇文所安所说“中国文学思想有几个比较大的资料来源,‘序’就是其中的一个”,雅集序亦是元代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雅集序作者所认同和推崇的诗学风格,亦经由雅集序的撰写,体现在雅集序文中的多个方面,如雅集序中所记载的文人形迹、精神取向、雅集营造的氛围等。元代雅集序不仅体现了以性情为旨归的诗学精神,亦展现了元代文人的人生追求,是元代诗学客观实践的重要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