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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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的那年,母亲正好七十岁。不知是悲伤过度还是岁月不饶人,原本很健谈硬朗的她突然就颓废了。母亲有三个子女——我和两个哥哥。哥哥们都已成家,这些年来大家各过各的生活,平时很少有交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对于母亲今后生活应该如何安置,我们兄妹三个作了一番商议。
大哥首先表态:他是长子,有责任赡养母亲,让母亲住到他家最合适。二哥却认为,他家孩子小,平时两口子上班忙,母亲住到他家还能帮他照看孩子。大哥却不依:“母亲该享清福了,过去帮你带孩子,这哪成?”说着,他把目光投向我。我说:“你们都别争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就让母亲跟我住。再说,母亲住到你们家去,大嫂和二嫂也未必待见。”两个哥哥不再说话,闷头抽起烟来。半晌,二哥突然道:“母亲搬走了,这房子将来咋办呢?”房子?什么房子?我还没缓过神,大哥就插话道:“老二,你就别动房子的心思了。如果母亲跟着小妹住,房子就先租出去,租金给小妹。她一个人也不容易。”二哥冷笑道:“谁收租金我没意见,但以后她成家了,这房子归谁呢?”
听到这儿,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他们心心念念的是父母房子的归属问题。我心里不由得一阵伤感,当即说:“你们放心,我有房子住。你们如果实在放心不下,就先把这套房子卖了,钱我一分也不要。”
我刚把这话说完,房门就被人“嘭”一声撞开了。母亲怒冲冲地站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在这商量着卖房。你们给我听着,我哪儿也不去,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她站在那儿,浑身不停地发抖,垂下来的几缕白发凌乱地覆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深陷的眼窝迸射的目光像刀子般锋利。
长这么大,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母亲发怒。惊异之下,我们感到惴惴不安,赶紧上前搀扶母亲并忙不迭地解释:“妈,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岂料她用力甩掉我们的手,指着门口厉声道:“你们现在就给我滚,以后也不要来了,就当没我这个妈。”
2
这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自责懊悔不已。父亲刚刚离去,母亲正是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任何言语上的不当都极易引起她妄自猜测,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说话做事怎么就不顾及她的感受呢?
为了抚养我们兄妹三个,母亲一辈子没少吃苦。最早几年,她一个人带着我们在乡下生活,艰难劳苦自不必说。后来跟着父亲来到城里,她又没有像样的工作。她生性好强,为了能给我们和城里孩子一样的生活,默默承受很多苦累。我们长大后,在她的目光中渐行渐远,与她的那种亲近似乎也开始慢慢远了,但她不计较,不在意。我们回去了,她总是忙前忙后地让我们吃好喝好;我们不回,她也不催,知道儿女们都忙。她没有退休金,我们给她钱,她又换方式还给我们。回想起这些,我喉头发哽,眼睛发酸。
过了一阵子,我对母亲放心不下,决定去看她。出乎我的意料,她见我来了,竟然异常高兴,张罗着做饭。我和她来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她又开始埋怨我:“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你看家里什么也没准备。”我反问她:“妈,那我今天不来,你晚上吃什么?”她愣了愣,自言自语道:“是啊,我吃啥呢?行了,啥也别说了。你等着,我去买菜。”
饭桌上,见她心情还好,我就想把那天的事说开。我说:“妈,那天的事,其实是我和哥哥不放心你一个人住,才商量着让你跟谁住,不是想卖您的房子。”不料她眨巴着眼睛问道:“你们要卖我这房子?我怎么不知道?不过,这房子现在不能卖。以后我哪个孙子考上大学了,我就卖了供他上学。”说这话时,她得意地看着我,神情像个孩子策划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期待得到别人的赞许和鼓励。
看来,母亲把那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赶紧把要说的话打住。从那天起,只要工作不忙,我下班就去母亲那蹭饭。
然而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令我恼火的事。一天晚上,我刚从母亲那里回来,她就打来电话,还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能拿妈妈的钱呢?这是你爸留给我的啊!”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赶紧问:“妈,我不会拿你的钱。你是不是丢钱了。别急,你想想,有没有放在其他地方。”母亲语气强硬地说:“我那5000元钱就放在枕头下,家里又没来过别人,不是你还能是谁!”我心里一阵难过,怎么也想不通,就算母亲不小心把钱弄丢了,她怎么可以怀疑我?我气呼呼地挂掉电话,内心风起云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过心情平复下来后,我还是打定主意:这笔钱如果真丢了,母亲肯定非常自责,明天我无论如何都要给她5000元钱。
第二天,当我赶过去时,两个哥哥也来了,母亲握着手帕暗自垂泪,眼睛红红的。尽管我满腹委屈,还是拿着钱对母亲说:“妈,昨天我急着用钱,就把钱拿走了,现在还你。”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不依不饶:“我那钱是用红布包着的。红布呢?”大哥道:“妈,小妹已经把钱还你了,你还要红布干吗?”母亲不再说话,又开始轻声抽泣。二哥问我:“小妹,你真拿妈钱了?”我背过身,只觉得有苦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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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赌气,我不再频繁看望母亲。好在后来,那5000元钱在她一次整理衣物时被找到。那天我正巧在。看见她找到了钱却当没事一样,我便故意酸溜溜地说:“媽,家里放这么多钱干吗?以后再找不到了可别赖我啊!”母亲呵呵笑道:“我又不会去银行取钱。万一哪天生病了,自己拿上钱就能去医院,不用麻烦你们。再说,我藏得这么严实,咋会丢呢?” 咦?她竟然压根不提冤枉我的事。我很想把事说破,但随即一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难道还要让母亲给我道歉?
可是哪里料到,接下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再次出乎我的意料。这天,楼下的张大爷给我打来电话:“你快回来劝劝你妈,她拿着一沓纸巾买鸡蛋,跟人家吵起来了,任谁劝都不听。”我一听,母亲怎么会这样,得赶紧去看看。
市场上围着一大群人,母亲的声音最响亮:“你凭什么不给我鸡蛋?你不做生意,那你摆摊干吗?”众人哧哧地笑。我红着脸走过去,一边给摊主道歉,一边哄着母亲走。母亲见了我竟然更加得势,举着纸巾说:“你给妈评评理,他咋能说这不是钱呢?”我赶紧把母亲哄回家。
联想起她这段时间的种种表现,我意识到母亲的身体可能出了问题。我和哥哥去医生那里找答案。听了我们的叙述,医生说,母亲的这些表现都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听到这个结论,我的心在那一刻疼痛起来。
从医院回来当天,我就决定搬回来和母亲同住。母亲高兴地说:“你搬来就好,要不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住着多冷清啊!过去,你不知道这屋里有多热闹。”我上前拥着她的肩膀:“妈,那你知道我是谁不?”母亲诧异地瞥了我一眼:“看你问的这话,哪个当妈的会不记得自己的孩子?”我冲她笑着,眼眶湿润起来。
我在心里说:“妈妈,对不起,原谅我曾对你的疏远和冷落,记忆中的你坚强、勤快、干练,我忘了你也会衰老、无助、生病……我小时候,你时常自豪地对人说我是你的小棉袄,对我百般疼爱与呵护,现在换作我来守护你。现在我想用爱回馈爱,纵然给不了你给我的那么多,但至少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