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女性精神图谱之一——绝望的血滴：鱼玄机

徐晓民

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869年）十月，秋风萧瑟，黄叶飘落大街，长安西市刑场斧头铡吐着寒光，脸色铁青的刀斧手站立两侧，旁边挤满了瑟缩的看客。随着人群一阵攒动，一名花容月貌的乌衣女子被押上刑场，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光暗淡。她就是鼎鼎大名的女诗人鱼玄机。

那一年，她26岁，花团锦簇的年龄。

鱼玄机初名叫鱼幼薇。唐武宗会昌四年（公元844年），她出生于长安郊外落魄书生之家。她天生丽质，聪慧好学，五岁读书，七岁作诗，时人称为“诗童”。诗歌给了小幼薇一个五彩斑斓的精神世界。她10岁时，坎坷一生的父亲因病去世，她第一次意识到生活意味着什么。孤女寡母搬到花街柳巷，母亲以浆洗、缝补衣服谋生。

鱼幼薇11岁时，一位面瘦脸长、邋里邋遢的中年男子登门拜访。他叫温庭筠，一位响当当的诗人，外号“温钟馗”，究竟有多丑，从名字就可想而知了。温庭筠乃名门之后，祖上是唐初宰相温彦博。温庭筠才华横溢，有“八叉手”的美名，手叉八下，就能作成一首八韵诗。他喜结交豪门子弟，喜逛烟花柳巷，他的诗歌也浓艳精致，“男人闺音”，擅以女性口吻写诗，后人称其为“花间派”鼻祖。一来二去，他放浪形骸的大名就传开了。他科考屡试不中。唐朝有一种制科，臣下可以举荐。为什么没人推荐他呢？因为他是“愤青”，不得志，心里憋闷，时不时讽刺权贵两句，又整日流连青楼，谁敢举荐他呀。他还是大嘴巴，有点事就捅出去。宰相令狐  很欣赏温庭筠，温庭筠也常登门拜访，令狐  就盗用他作的《菩萨蛮》20首献给唐宣宗，还特意嘱咐他，保密！千万保密！但不久长安城都传开了这件事，你说，气人不气人！后来，唐宣宗想录他为进士，令狐  几句话，就把他废了。

两个真性情的人相遇，就从骨子里气味相投。温庭筠与鱼幼薇一见如故。在低矮潮湿的棚屋里，温庭筠当场试了试鱼幼薇的才情，让她以“江边柳”为题作诗，鱼幼薇沉吟片刻，出口成章：“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潇潇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温庭筠大为惊奇，当时就收鱼幼薇为徒。从此，他常教她作诗，还贴补她家银两。两人亦师亦友，鱼幼薇却渐渐爱上了大她33岁的温庭筠，并主动寄诗表白。女追男，隔座山。当时温庭筠已有家室，还有孩子，对鱼幼薇的表白，他没有回复，沉默以对。他虽然十分喜欢鱼幼薇，但他有妻子、孩子，年龄差距那么大，自己又容貌丑陋，于是，他忍住了。我们够能体悟到温庭筠心中的万丈波涛，也能体悟到他的理性和负责。而对十二三岁的鱼幼薇来说，这无疑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挫折感。

鱼幼薇14岁那年，也就是唐宣宗大中十二年春，温庭筠的旧交李亿状元及第。在温庭筠的引荐下，鱼幼薇与李亿相识。两人郎才女貌，又都才情四溢，一见倾心。鱼幼薇沉浸在第二段爱情的春天里。15岁那年，她嫁给了李亿作妾，因为李亿还有正妻裴氏。裴氏虽是豪门之女，却是个少见的悍妇。李亿偷偷将鱼幼薇安置在别苑里，过上了情意绵绵的日子。4年后，知道消息的裴氏怒气冲冲从老家江陵赶来，李亿一心想靠裴家飞黄腾达呢，一见裴氏，吓得都哆嗦了。裴氏逼他休了鱼幼薇，他只能照办。妻妾之间，尊卑分明。李亿本又是个渣男，他将鱼幼薇送入咸宜观，枯对青灯。临走时，他对鱼幼薇说，你暂且在观中栖身，两三年后我就来接你。从此，鱼幼薇变成了道姑，取名鱼玄机。三年，整整三年，鱼玄机也没见过李亿的身影。她写了一封封信，但都石沉大海。后来她听客人说李亿带着妻子到扬州当官去了。万念俱灰的鱼幼薇写下了《赠邻女》这首名诗：“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痛不欲生的情感跃然纸上。

自此，世上只有鱼玄机，那个纯洁善良的鱼幼薇“死”了。她要通过毁灭自己来麻醉自己。一个对爱情充满美好期盼的女诗人一下变成放浪形骸的交际花，这要经过怎样的内心挣扎？

才子佳人，是古代一个美好的夢，但却往往是残缺的梦，而受伤的总是女性。鱼玄机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无数古代女性悲剧的缩影。在《莺莺传》中，薄情的张生抛弃痴情的崔莺莺，作者元稹还为张生的始乱终弃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知过能改。张生成改过自新的好青年了，那崔莺莺呢？可曾体会到她遭受的打击吗？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女性是男人的玩物。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也是被绍兴富家公子李甲背信弃义，纵身跃入滚滚波涛，那对爱情和生活的绝望，也是对命运的控诉！鱼玄机、崔莺莺、杜十娘，故事情节惊人地相似，正是那样的文化土壤，必然产生那样的悲剧结局。这就是古代许多女性的“宿命”。

自此，鱼玄机的悲剧还远没有结束。她在道观张榜：“鱼玄机诗文候教”。文人雅士、商界老板纷纷涌入咸宜观。那时的道观已经被她买下来了，她还陆续收了几个寒门女子作婢女。

这时，她遇到了渣男、乐师陈韪。陈韪相貌清秀，身材高大，是标准的帅哥，但这段情缘却给她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唐懿宗咸通九年正月的一天，鱼玄机外出，叮嘱婢女绿翘，来客人让等一等，但她回来时，绿翘却告诉她，陈韪来了，没等她就走了。敏感的鱼玄机发现事有蹊跷。她发现自己最信任的绿翘竟然与陈韪私通。在鱼玄机眼里，绿翘就像年轻的自己一样。她心好痛。她将绿翘叫到内室，一顿毒打。她太生气了，不只是对绿翘的怒，还有对负心汉的恨，对李亿、对陈韪玩弄自己感情的恨，那把藤条像暴风骤雨般落在绿翘身上。男人们欺负我，为什么你也欺负我！绿翘还反唇相讥，鱼玄机爆发了！她抓着绿翘的脖子，将她的头一次次“咚咚”撞向地面。她累了，松开手，绿翘脖子一歪，死了。鱼玄机吓傻了。她偷偷将绿翘埋在后院的树下。几天后，一个客人到后院小便，看见青色的苍蝇“嗡嗡”落在树下，细看，地上有血痕，还有腥味。于是，消息就传到官府，街卒前来，挖出了绿翘的遗体，其面容宛如生前一般。

当时京兆尹叫温璋，是个典型的酷吏。有一次，他抓到一名捕鸟人，结果就给人家判了个死刑。鱼玄机这案子，按《唐律》规定，杖一百或充为奴婢一年即可。但温璋小眼睛一眯，大笔一挥，腰斩！其实，唐代废止了腰斩，但温璋还要用这种酷刑。腰斩后人不是立即死亡，明朝方孝孺腰斩后，仍血书两个“篡”字，可见封建酷刑之残忍。据说，温庭筠与温璋还是远房亲戚，但一则远在外地，二则人微言轻，温璋怎会理他。但这家伙后来也没得好死。同昌公主病亡，唐懿宗一怒之下，要杀医官以及家属。这温璋拿了人家贿赂，主持“公道”了，上书谏阻，唐懿宗大怒，将他贬为振州司马，温璋当晚就服毒死了。唐懿宗气哼哼地说：“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最后的场面，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温庭筠风尘仆仆赶到了刑场，看了鱼玄机最后一眼，鱼玄机也在人群中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温庭筠，她笑了;一种说法是，温庭筠远在外地，只能望天垂泪。

总之，温庭筠哭了，脸上滚下一颗浑浊的泪珠。第二年，他也死了。

编辑/闵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