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
摘要:阿来的小说《云中记》,通过叙写云中村地震前后的变化和祭师阿巴重回云中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表达了珍爱和敬畏大地与生命、平等对待大自然各个物种、反思现代化对生态的破坏等生态思想;同时,小说并未彻底否定现代化和现代文明,并进而否定人的主体性,而是对现代化和现代文明抱有希冀和期待,对现代化和生态的关系给予多维度的呈现,值得当下生态文学创作借鉴。
关键词:生态批评 阿来 《云中记》
阿来2019年面世的长篇小说《云中记》,被评论者誉为“一部绝处逢生的杰作”①。小说以一个四川藏族村落“云中村”于地震后搬迁到安全地方为背景,详细叙写了村里的祭师阿巴回到地震中废弃的村落进行祭祀招魂前后的所见所谓、所思所感以及最后和“云中村”一起沉没江中的故事。该小说面世后便得到了角度不同、切人点各异的解读及批评,有的从生命体验的角度切入,有的从叙事的角度剖析,有的从灾难书写的视角审视,有的从废墟美学的层面拔升。当然,也有少量的研究从生态美学角度评析,而这种视角的选择也具有较高的学理性,因为阿来的写作经常渗透着浓厚的生态意识,饱含着浓厚的生态色彩。阿来的“山珍三部曲”(《河上柏影》《蘑菇圈》《三只虫草》),以具有藏族特色的松茸、虫草和岷江柏树为叙写对象,展现了藏族人对自然的崇敬、对万物有灵的笃信等颇有生态意识的文化观念,又以优美的语言、惋惜的笔触揭示了现代文明给自然生态带来的破坏,因而颇具生态意识。至于阿来的《遥远的温泉》《已经消失的森林》《尘埃落定》等作品,也都或多或少地凸显着生态意识,与“山珍三部曲”一起引起很多研究者从生态美学视角进行鉴赏和批评。事实上,阿来也承认其对于自然以及非人类物种的赞美、崇拜和敬畏,正如他在散文《大地的语言》中所写:“拜血中的因子所赐,我还是一个自然之子,更愿意白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宽广而充满生机的白然景观: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岛屿,一群树、一棵草、一簇花。更愿意像一个初民面对自然最原始的启示,领受自然的美感。”②因此,从生态的视角观照和批评《云中记》应该可以比较准确地甚或深入地解读它。
一、珍爱大地:阿巴等人的生活选择
生态批评的理论来源之一就是“珍爱大地”,其提出者是美国的奥尔多·利奥波德。他于1949年出版的《沙乡年鉴》首次比较系统地提出了一种全新的人与自然平等相处的生态伦理观和全新的人与土地的关系:“人和土地之间也应该形成一种伦理关系——土地伦理;土地伦理的核心就是人类是自然中的和其他非人类物种平等的一员,非人类的物种和人类一样拥有生存权利和固有价值,因此在生态系统中物种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它们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功能,那么人类和其他物种一样,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和谐稳定的时候就是正确的,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③那么,若要认可、实现这种土地伦理,显然就要对生养自己的大地有足够的热爱、尊敬和赞美,对大地上的物种具有宽容和爱护,即“珍爱大地”。
从这个层面看,阿来《云中记》中祭师阿巴等人的行动过程及人生选择正是“珍爱大地”思想的文学呈现。云中村因为在汶川地震中受到房屋倾倒、岩洞坍塌、死亡93人的惨重灾难,而且村落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坠入岷江,所以被迁移安置到山外的一个移民村中,但在移民村生活四年的祭师阿巴,却回到已成废墟的云中村去招魂,因为他无比眷恋多年生长的那片大地,他无法抑制浓厚的乡情和执着的信仰,可以说,阿巴回村的决定正是出于对滋养他的那片大地的珍爱。回到云中村的阿巴,并没有像漂流到荒岛、以强大的理性和计算来制造劳动工具的鲁滨逊那样征服和改造荒岛,而是选择了与世隔绝、自在无为的生活,甚至他赖以生存的菜园也没有耕耘播种,而是让随机遗落在土里的种子自然发芽、长叶,这都是因为他珍爱大地,愿意以平等之心对待这片土地上的物种,所以让它们尽量不受人类干扰而自由自在地生长。最后,明知云中村会坠落于岷江的阿巴,毅然选择了坚守云中村,与生养的那片大地在山体滑坡后共赴死亡,将对大地的珍爱演绎到了极致。
事实上,不只是回村的阿巴如此生活,作为麻风病人后代的谢巴一家更是离群索居,追求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古老生活方式。他们在偏远孤寂的山上建起木屋,自给自足,通过与村民进行物物交换而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正如小说所感慨的:“时间过去了一百年,整个云中村都在向着未来一百年而去,这户人家却回到了一百年前,他们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阿巴和谢巴离群索居生活方式的选择,是“珍爱大地”生态思想的文学化表现。阿来是一位珍爱大地、敬畏大地的作家,他在《云中记》扉页中写道:“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大地震动,人民蒙难,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无处可去”④,明确指出了大地对于我们生存的唯一性,所以人类要尊重大自然的规律,敬畏自然。
二、敬畏生命:招魂及自然物种的自由生长
法国学者阿尔贝特·施韦泽提出的以“敬畏生命”为内核的生命伦理学也是生态批评的理论来源之一,施韦泽是从生态整体观出发来建构其生命伦理学的,他认为:一切精神生命都无法脱离自然生命而存在,因此敬畏生命既要敬畏精神生命,也要敬畏自然生命,因为包括一切低级生命在内的所有生命都是神圣的,都是值得敬畏的。⑤施韦泽的“敬畏生命”理论同利奥波德的“珍爱大地”理论一样,都反对人类中心主义,都推崇平等对待人类和非人类物种,并且都将这种行为及观念形成的伦理扩大化,即从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层面扩大到人与自然的层面。
仔细品味的话,阿来《云中记》中祭师阿巴招魂的行动过程就体现出明显的“敬畏生命”色彩。尽管阿巴家世代都是祭师,但在现代社会长大甚至祭祀招魂的技能都是在“培训班”学成的阿巴,起初并不相信世间有鬼魂,而只相信世间有神灵,因为阿巴出生和成长的年代这些都是封建迷信,阿巴也因此害怕鬼魂而不愿做祭师、更不愿意从事招魂工作。但是,当他目睹地震发生后几十名村民逝去,当看着村民人心涣散且终日悲痛之后,阿巴开始接受鬼魂的存在,愿意做一名祭师,而且意志笃定地回到云中村去招魂。事实上,与其说阿巴相信了鬼魂存在于世间,还不如说他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而开始招魂,因为通过招魂可以告慰终日悲痛的仍然活在现世的生命。所以,阿巴临走前一家一户的搜集东西,以此将平日村民掩藏起的悲伤收集起来,也将乡亲们对“那里”的思念收集起來带回去,因此说,阿巴回到云中村的招魂,既是对逝去亲人的祭奠和对亡灵的安慰,也是云中村活着的人的思念寄托、悲痛的宣泄以及精神的安慰。当怀揣着这样的使命重回云中村招魂时,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祭师了:不但找寻着逝去者的灵魂——生命,也承载着现世生存者的生命寄托。因此说,通过阿巴从不愿意当祭师到愿意当祭师招魂的转变,小说传达着一种“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
如果说阿巴招魂的行动是敬畏和尊重人类生命的话,那么他回到云中村后的一些日常行动则是对非人类物种之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他回到云中村的第三天,对着妹妹喜爱的鸢尾花谈论外甥仁钦的事,一朵鸢尾花突然绽放,他热泪盈眶;当他不由自主地对着这朵鸢尾花说“你是听到了吗?你真的听见了吗”之时,又一朵鸢尾花倏忽开放了。阿巴由此坚定地认为,那两朵花应声而开不是偶然的,而是妹妹听到了他的话,因为妹妹的灵魂寄居在她喜欢的鸢尾花上。也许在阿巴的眼中,鸢尾花是有灵魂的,是可以同人类对话的,至少是可以让人类的灵魂依附其上的,因此,以鸢尾花为代表的非人类物种也是有精神生命的,是人类应该平等对待和尊重敬畏的自然之物。
事实上,小说《云中记》中之所以充盈着浓浓的“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正是作者阿来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的创作观的文学化表达。阿来曾谈到生命之于写作的重要意义,他回答“澎湃新闻”记者提问时表示:不论是在灾难中死去的、残损的或是幸存的,你应该要写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领会不出这个东西,就算是写得哭天哭地,就算是写了好人好事,但实际上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因此说,具有浓厚生命意识的阿来,并非简单地以“汶川地震题材”来写一部“灾难小说”或者“好人好事歌颂小说”,而更可能是写一部关于生命的、具有一定生态意识的“生态小说”。
三、反思现代化与生态的关系:批评与期待并存
现代化进程中“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主导的现代文明对自然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如环境污染、物种消亡和生态失衡等,因此反思现代化与生态的关系是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必然要涉及的论题,阿来的小说《云中记》亦是如此。
小说先是叙述了现代化给白然生态造成的破坏。现代化影响下的云中村,森林日益减少,环境更加嘈杂,动物被大量猎杀,原本生活在村子附近的小鹿开始逃离到更高的山上而离人类活动地越来越远;同时,新鲜的外来经济型水果挤压传统农作物的生长空间。小说用诗意且惋惜的语言来描述这种破坏,“那是地震前一年的云中村,啄木鸟在村前那株老柏树身上啄出一百多孔洞,灭尽了树身上的蟲子。但是,这株树还是死了。春天到来时,枝头没有长出嫩绿的新叶。那些去年、前年以及再往前好几年长出的针叶也都枯死了”。作为村中之风水树、神树的老柏树的死亡,似乎预示着云中村村民要面对现代化带来的更深远的灾难。相反,当现代人群不再干扰环境时,非人类的物种又能自由自在地生长,自然重新和谐且生机勃勃。地震后的整体搬迁,让云中村没有了人类的足迹,曾经一片废墟的云中村又活过来了:小鹿重新来到云中村附近,甚至来到阿巴的院子里;阿巴院子里多年前遗漏的种子,在松开的泥土和夜雨的浸润下悄然萌发。云中村没有了现代社会中常见的杀戮、砍伐、嘈杂,万物自由生长,一切平和宁静。
小说还描写了现代化对部分云中村村民精神的异化,比如央金姑娘和中祥巴,都是在现代化生活的熏染下精神追求日益浮躁。生长在云中村热爱跳舞的姑娘央金,为了将自己包装成一个身残志坚的舞者而回到云中村,她没有了云中村人原有的质朴感和亲切感,现代社会对商业利益的狂热追求让央金姑娘将曾经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记忆作为商品去谋利,她的心被商品经济、现代生活的物欲异化了。中祥巴在云中村即将消失的时候开展热气球观光,以观看云中村的消失为卖点,还讽刺云中村消失是假消息,是骗取救灾款的借口,是阿巴想独霸云中村的托辞。借苦难赚钱和对苦难冷眼旁观的中祥巴,也是精神被异化的一个典型。幸运的是,阿巴的善良以及云中村的包容化解了他们的精神异化:央金姑娘深入云中村后,走到那个埋葬着家人的废墟前,她的精神在悲痛中得到了净化,不再伪装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得到了释放,并且最终放弃了公司的商业包装,回到了移民村和村民一起过着简单的日子;同样,中祥巴的热气球在岷江的发源地升了起来,岷江流向云中村的方向,中祥巴的心也在那个方向找到了牵挂和精神寄托。可以说,不受现代化打扰的云中村和祭师阿巴的善良,让被现代化异化的人重新找回了自我的本真,小说因此提醒人们要反思现代化、反思现代化和生态的关系。
但是,小说对于现代化的感情是复杂的,并非只是单向度的批评。在云中村现代化的过程中,阿巴的父亲为了让拖拉机进入村里而在意外爆炸中身亡,但是当拖拉机进入云中村、水电站被修建起来后,古老的山村似乎被唤醒了,正如小说中所写:“云中村年纪很大,一千多岁,暮气深重,但在那些年里又变得年轻了。”同样的,阿巴因为电而成为傻子,遭受了现代化带来的灾厄,但他也因为电而被重新唤醒,小说细致地描写了这个过程,“阿巴扶着门框摸到了新装的电灯开关。以前的电灯开关是拉线的。现在成了一个按钮。他下意识按一下那只按钮,挂在屋子中央的电灯刷一下亮了。就这么一下,阿巴醒过来了。这灯把他里里外外都照亮了,那些裹在头上身上的泥浆壳瞬间迸散”。从这些叙写可以体会到,小说对于现代化既批判反思又希冀期待的多维情感取向。事实上,作者阿来的价值观从来都不是单向度的反现代化、反现代文明的,其2018年面世的《机村史诗》之《水电站》便以孩童的视角赞美水电站:“水、电、站!水电站能让每一家人的房子都亮起电灯!水电站能够让很多我们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的机器飞快地旋转!”⑥这显示出受到现代教育的阿来对于现代文明和现代化持有基本肯定的情感态度,所以,阿来在《云中村》中呈现出既批判现代化又肯定现代化的复杂性和多维性的态度,从而使得小说呈现出的现代化与生态的关系也是复杂的、多维度的。
四、结语
也许,阿来并未刻意要把小说《云中记》写成一部生态文学作品,但其体现的“珍爱大地”“敬畏生命”“反思现代化”等思想,却同生态美学的思想和生态批评的理论内在相合,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云中记》确实可称为一部生态小说。更为重要的是,小说在情感取向和价值判断上并未走向极端,因而避免了成为一部“伪生态文学”作品。所谓伪生态文学,“就是对什么叫生态还没有真正搞懂,以为生态就是在人类与大白然的关系中要贬斥人类的行为”⑦。也就是说,《云中记》流露出的珍爱和敬畏大地与生命、平等对待大自然各个物种、反思现代化对生态的破坏等,都是值得当代人类密切注意和深刻警醒的。但其并没有像很多生态批评那样,彻底否定现代化和现代文明,并进而质疑人的主体性,而是对现代化和现代文明抱有希冀和期待,对现代化和生态的关系给予多维度的呈现,这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值得当下生态文学创作借鉴的。
①孟繁华:《一部绝处逢生的杰作》,《当代文坛> 2019年第5期。
②阿来:《大地的语言:阿来散文精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③[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④阿来:《云中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扉页。
⑤[法]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陈泽环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
⑥阿来:《机村史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⑦贺绍俊:《(云中记)(森林的沉默)的生态文学启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