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曾经历春天

高鹏程

一晃儿，我在南方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居留的时间长度甚至超过了在故乡。按理来说，应该早已适应。但不是。一到冬春交替时节，我便格外怀念北方的故乡。这个季节，老家当然也是天寒地冻，但好歹会有炉火暖气，当然还有浓浓的过年氛围，也会抵消诸多不适。如果遇到晴天，整日里暖洋洋的，走在户外，也会让人误作是小阳春。

而江南的这个季节，几无例外，阴雨绵绵，又湿又冷，甚至比冬天更难熬。记忆中应该是前年吧，足足有四个月几乎没有看见过太阳。气象部门说这种情况比较罕见，比较极端。好吧，且从其说。但是在我印象中，连续一两个月的阴雨天，基本上已经是江南早春的固定模式了，当然，也不绝对，这中间太阳也还是会偶尔露一下它燃烧了数十亿年的苍白老脸。

而这样的间隙，就是我难得的漫游时间。熟悉江南早春气候特点的人应该知道，這个季节的室内要比户外更加难熬，所以每逢这样的间隙，我大都会选择出门漫游。这几年我几乎走遍了我借居的两座江南小城周边的乡野，我对早春的江南乡村，有着近乎痴绝的迷恋。

一切都源于早年课本里的有关江南之春的描绘：杏花。春雨。江南。简简单单的三个词，对于一个生活在干旱的中国西部的少年几乎有着致命的诱惑。而这也成为了我在求学生涯结束面临人生方向选择之际，义无反顾踏上南方之旅的隐秘的理由。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有无中。”二十多年漫长的借居生涯，让一个北方少年饱尝了南方冬春之交的阴冷，也遭遇了与想象有着巨大差异的人生际遇。早年的有关江南的诸多愿景，都被一场又一场苦雨浸泡沤烂，而仅存的慰藉，就是江南早春山野之间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春天的气息。

我曾写下过一首名叫《如果你不曾经历春天》的短诗。诗不长，兹录如下：

如果你不曾在春天加入一支

送丧的队伍

你不会知道人世的更替多么冷酷。

如果你没有见过一位少女的遗体

你不会知道湖水多么寒凉。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从落英缤纷

到满树

繁华落地，你不会知道

美的消逝多么惊心动魄却又无声无

息。

如果你不曾在春天的暗夜里赶路，你

不会知道

晚风多冷星辰

有多凛冽。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背井离乡，亲

人的亡故

你不会知道，故乡

是一个多么发烫又是多么冰凉的词。

如果你不曾经历衰草、轮回

如果你不曾看见

残雪尚未褪尽的山野爆出了第一颗嫩芽

你不会知道，大地

有多残忍又有

多慈悲——

又一年冰雪消融。又一年，神的脸庞泪

流满面。

——《如果你不曾经历春天》

我一直觉得，相对其他季节，早春是一个特殊的节点。其他季节的交替大致是顺延性的，冬春之间却是转折性的。寒与暖，冷与热，死与生，离去与归来，都在交替和转换。季节的律令无声无息，却又让人长久地敬畏，尤其是客居江南二十多年，我自己从一个懵懂青年变成了渐知天命的中年人，期间经历了众多亲人的生离死别，这个季节带给我的触动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季节。

江南的春天，其实是从旧年的冬天就开始了。我记得去年冬至，下班回来后意外发现阳台上的一盆春兰居然爆出了一粒花苞，这一粒新爆的花蕾，让我好一阵欣喜。当然我也不会愚蠢到误以为春天就要到来，阳台窗外，还是冬雨锁雾，一片灰蒙。万物仍旧遵从古老的生存节令，它们比我更懂得季节的严酷，它们的前世、前世的前世，都经历过不期而至的霜冻，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基因里的记忆密码教会了它们敛眉肃目，隐忍以待。

但是，如果你认为早春时节的冷雨仍旧是旧年冬天的延续，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春天早已经暗自潜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运行。

点亮江南早春的第一盏光芒的，并非杏花，而是单瓣梅。早春季节，驱车在山野间行走，即便多数草木并不落叶和枯萎，但看上去也是肃杀一片，了无生机。这时候，转过一处山脚，忽然会看见向阳的坡地上，零星的一株或者几株单瓣梅，一树的白色小花，仿佛就是岑寂大地上突然点亮的灯盏，瞬间照亮了整座山坡。

我住在浙东的一座半岛小城里，五六年前，因为谋生原因，辗转来到海湾对面的另一座小城上班。这五六年间，在早春的沿海南线上，这种早开的单瓣梅，成为我途中最值得期待的风景。可惜的是，迄今为止，我尚未写下有关它的任何诗行，也许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吧。人总是这样，对于自己过于珍惜的事物，往往会显得踌躇无措。

等到地温回暖，人们意识到春天真正到来之际，江南的春天，其实已经老了。梅花消隐。白玉兰无声凋谢，落下大瓣大瓣的白色花瓣。荠菜也已经抽穗起苔，开出了细白的小花。当节气来到清明，春天已经到了最后汹涌的阶段。油菜花黄金流淌，桃花灼灼，映红一溪碧水。这个时候带给人的，已经不再是期待，而是惶恐，一种对美的流逝无从把握、无从挽留的惶恐。

这些年，在漫游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众多村庄的衰败。有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如果不是那些萌发的草木、爬藤修补了破损的窗台，遮蔽了倒塌的墙垣，会有更多的破败出现在眼前。而我能做的，仅仅是用手中的笔，记录下它们彻底消失前最后的面容。

我还清楚地记得另一次漫游时的所见，追着一只我从未见过的蝴蝶来到了一座无名的山坳。穿过一丛又一丛苍翠欲滴的草木之后，蝴蝶消失不见，我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墓地，周围种着大株的玉兰花。四野寂静，眼前仿佛王维笔下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景象。那一瞬，时间静止、人间恍惚，我感觉自己站在了生死之间的空白地带。

等到回过神来返回时，我忽然又看到了一树怒放的桃花，桃花下面，是一座新坟，坟前的墓碑上，是一位少女桃花般的脸庞……

时至今日，当我敲击这些文字时，手指仍止不住颤动。我能感觉到一股电流从指尖穿过，径自抵达了江南春天疼痛、隐秘的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