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旧藏家具

高希

故宫博物院现藏有明清家具共6200多件，数量居世界之冠，其中又以清宫旧藏并曾在宫廷中使用过的家具为主，这些清宫家具可以称得上是“有温度”的藏品，向世人讲述着鲜为人知的宫廷故事。其实，从古至今，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许多家具类型已经被历史长河所淹没，只有吉光片羽尚且保存在博物馆中，“凭几”便是其中之一。

实物图像展现凭几功用

故宫所藏的一件金漆三足凭几，是清康熙年间制成的，长近一米，高不足半米。凭几以木为胎，下有三足，外髹金漆。几面呈弧形，两端高高翘起，作回卷的浪花状。凭几内侧束腰的位置还嵌有三块象牙板，象牙板上雕刻着细致精美的“苍龙教子图”。所谓“苍龙教子图”，是我国传统装饰图案的一种，一般由一条大龙和一条小龙组合而成，往往大龙在上或是在前，小龙在下或是在后，这种图案蕴含着教育后代早日成才的美好愿望，又有子孙延绵、承前启后之意，在宫廷中被广泛使用。这三块牙雕“苍龙教子图”的龙纹各不相同，姿态富于变化、栩栩如生。

金漆三足凭几

金漆三足凭几内侧所镶象牙板上雕刻的“苍龙教子图”

凭几外侧的束腰位置则有浮雕的夔龙纹。夔龙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根据《说文解字》的描述，它形态似龙，但只有一足。其造型以直线为主，弧线为辅，具有古拙的美感。在凭几的外侧束腰以下部分，连接腿足的牙条上则有浮雕的流云纹。这些夔龙纹、流云纹的雕刻，线条流畅、造型优美、洒脱自然，可以说是于细节处见功夫。

凭几的腿足共有三条，腿足上部各雕有龙头，龙张口吐水，水柱落地又向上翻卷，形成了一组三弯式的腿足。这件凭几整体构思巧妙，制作精细，有典型的清代装饰风格，周身遍布的龙纹又彰显了它的皇家身份，堪称是家具艺术中的精品。

然而，美则美矣，这件造型奇特的家具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一幅甘肃丁家闸十六国墓中的《宴居行乐图》壁画道出了它的功用。画中，宴会主人坐在席榻之上，腰间正前方就抱着一件凭几，人倚靠在凭几上，显得舒适而安逸。还有一幅藏于故宫博物院、相传为北宋李公麟所绘的《维摩演教图》中，也出现了凭几。画中的维摩诘居士坐在榻上，身后就靠着一件凭几。另一幅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所藏南宋人绘制的《维摩居士图》中，维摩诘同样倚几而坐，所不同的是，这次将凭几摆在了身体的侧面。可见，凭几多是席地而坐或坐在床榻之上时所使用的。人在席子或床榻上平坐、盘坐或跪坐时，腰部容易疲劳，凭几这种凭靠用具可以有效减轻腰部的压力，使身心放松。将其置于身前，可供凭伏;置于身后，可供仰靠;置于身体两侧，也可以斜倚，是一种轻便实用且令人感到非常舒适的家具。

传为北宋李公麟绘《维摩演教图》（局部）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南宋人绘《维摩居士图》

文献典故述说凭几历史

纵观我国家具发展史，凭几可以说是历史最为悠久的家具之一。《周礼》中记载，国家有重要礼仪活动的时候，都要在周天子所坐的位置设置屏风、筵席和玉几，这里的玉几就是指用玉装饰的凭几。《尚书》中也提到，周成王去世前，穿上了象征天子的冕服，并且凭靠着玉几，然后才对诸侯、群臣发出临终遗命。还有很多著名的历史人物也都使用过凭几。比如亚圣孟子，有一次，他将要离开齐国的时候，有人替齐王来挽留他，但孟子去意已决，不想理会那人，于是他就靠在凭几上假装打盹，以示拒绝。再如，战国时期的名士南郭子綦，就曾倚靠着凭几，仰头呼吸，凝神入静，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还有东汉的孔融，在一次守城战斗中，城外已是箭如雨下，城内短兵相接，他还要充名士的派头，倚着凭几读书。结果当晚城被攻破，孔融落荒而逃，他的妻儿也都成了敌人的俘虏。

除了最基本的实用功能，凭几还是一种敬老的工具。老人由于身体虚弱，往往离不开凭几和手杖这种辅助工具。坐着的时候，用凭几来支撑身体;走路的时候，用手杖来辅助腿足，所以古时一度几杖并称。《礼记》中有言：“谋于长者，必操几杖以从之。”就是说照顾老人的时候，必须把凭几、手杖都预备好，随时供老人使用。《史记》中记载，汉武帝为了表示对他的叔叔淮南王刘安的礼遇，乃“赐淮南王几杖”，极尽礼遇之事。

除了大量的文献记载之外，历年出土的古代凭几也不在少数。从湖南长沙浏城桥一号墓出土的春秋时期的凭几，到河南信阳楚墓出土的战国时期的凭几，再到江苏扬州胡场汉墓出土的汉代凭几，可知早期的凭几都是两条腿足，几面也是平直的。

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才开始出现三条腿足、弧形几面的凭几。从目前考古发掘的情况来看，最早的三足弧形凭几出现在安徽马鞍山朱然墓中，是三國时期的。此后陆续出现了三足凭几的壁画、明器等，不一而足，可以说三足凭几自出现起，曾风行于世四百余年。直到隋唐时期，由于北方民族带来的以胡床为代表的新型高足家具，渐渐取代了床榻等低矮家具的中心位置，人们由席地而坐改为垂足而坐，凭几的使用才变得越来越少。但凭几有着千余年的使用和发展历史，其独特的造型与结构对随后的高足坐具仍有着深刻影响，比如说椅子上的扶手、椅圈以及靠背，等等，都有着凭几的影子。这使得这些来自北方民族的坐具，从此具有了中原本土文化的特色与身份，也为日后明清家具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河南信阳楚墓出土的战国时期的凭几

安徽马鞍山朱然墓中出土的三国时期的凭几

倪瓒像（局部）。画中可见倪瓒右手枕着凭几。

隋唐以后，凭几的使用尽管越来越少，但是它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仍时有出现。如《金史》记载，凭几仍然是金代皇帝御座前的标配。而三足凭几与榻的固定搭配则成为名士的一种标准形象和精神符号，那些追古思贤、仰慕古代名士之风的人，往往也会选择这类家具，以体现自己的精神追求。比如元代倪瓒、明代陈洪绶等著名文人的肖像画中，都有凭几的身影。

清宫帝王承续凭几意蕴

不论是为了彰显帝王的身份，还是为了仰慕名士风流，抑或是单纯出于功能上的考虑，凭几最终都被清代帝王继承下来。有一幅清宫旧藏的《康熙皇帝读书像》，现在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画中就绘制了一件金漆三足凭几。画像中，康熙皇帝身穿吉服，正襟危坐在凭几之后，庄重威严。凭几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的、读到一半的书卷。凭几两侧的书架上，也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文玩。塑造了康熙皇帝勤奋读书的帝王形象。画中的凭几与故宫所藏的金漆三足凭几极为相似，无论是大小、颜色还是腿足形状都几乎一致，唯独画中凭几的面儿略宽，两端也不上翘。这也许是因为宫中画师的艺术创作并不是完全写实，也许是因为这件凭几曾经被改造过，更可能是康熙皇帝拥有不止一件造型相似的凭几。

康熙皇帝读书像

另有一幅藏于故宫的《康熙皇帝像》，同样绘制了一件凭几。画像中，康熙皇帝身着常服，手持念珠，坐在凭几之后，体貌安详。凭几上套着青面黄幔的织套。凭几前摆放着供奉佛教八宝的桌案，乃讼经礼佛的场景。所谓“以图证史”，根据这些宫廷绘画可以看出，凭几与康熙皇帝的生活关系密切，不论是在读书时，还是在礼佛时，皇帝都会用到它。

不单如此，凭几的使用还被乾隆皇帝继承下来。清宫旧藏一幅《乾隆皇帝御容像》，画像中，乾隆帝端坐在一件三足凭几之后，几面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支插着梅花的龙纹花插，同时还有一幅刚刚写完的诗文。乾隆帝显然是刚写完字，正手持着毛笔，欲将其放回笔筒之中。仔细辨识诗中的文字，原来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元旦所写的一首御制诗，这一年乾隆皇帝年满七十，他在诗中感怀四海升平的同时，也慨叹年华易逝，老之将至。

乾隆皇帝御容像

悠悠千百载，历史上的帝王、名士早已泯于尘土，只留下古老的文物，繼续讲述着鲜活的故事。就像故宫博物院的清宫旧藏凭几，它承载着先秦的礼制、汉魏的风流，也体现着清代帝王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学习与传承。与故宫所藏的大多数明清家具一样，这件凭几不仅展现了当时最高的工艺水准，更能与当时的文献、图像相互印证，是存储着使用者生命痕迹和历史记忆的珍贵载体。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