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中的“婴儿”意象探微

2022-05-13 11:34肖雯川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布恩迪亚马孔多百年孤独

摘要:在《百年孤独》中,“婴儿”这个意象是神秘而特殊的存在,它作为初始意义的人类生命,在文本中直接联系着预言与现实,并和羊皮卷、预言者等意象共同建构了一个庞大的预言世界,从而指向一个家族无法脱的野蛮原罪,并最终构筑了布恩迪亚家族极具宿命感与孤独感的血脉传承与悲剧。与此同时,这一意象符号还寄寓了文本所赋予它的三重复杂悖论,而多重悖论最终又将带来对《百年孤独》文本,以及对拉美大陆原始预言、文明宿命的深层次思考。

关键词:婴儿预言孤独家族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创建的是一个浓缩了的文明宇宙,通过描绘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从崛起、发展到最后毁灭的过程,全方位地展示了南美世界的微缩面貌,揭示了这个故事背后关于人类神秘预言和文明导向的深层次秘密,“预言家—羊皮卷—婴儿”这个线索或可大致勾勒出这一预言叙事的完整脉络。墨尔基阿德斯是所有预言的起始点,如同开辟鸿蒙创造世界的主,他手握开启小镇马孔多近现代文明的钥匙,为小镇乃至整个虚拟的南美世界带去现代性的冲击;同时他也是预言家,是唯一一个看得到起始与终点的人,他写下的羊皮卷,是关于马孔多和布恩迪亚家族生存与毁灭的预言。“羊皮书的一头是预言,墨尔基阿德斯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悬空时态的百年宿命。”a而羊皮卷中的一切重要关节,都是由这个家族所诞生的“婴儿”,也即“婴儿”这个意象来具体实践的。在展开分析之前首先需要确证“婴儿”这个概念的具体指代,原书中文译著中与之相关的意象名词更多地被翻译成“男婴”“孩子”“生出的儿子”“遗腹孪生子”“胎儿”“婴孩”,甚或是“猪崽儿”。这些将要出生或是刚出生没多久尚在襁褓中的人类生命具有“幼态”与生理意义上的“原生态”,都可被纳入本文所说的“婴儿”范畴中。了解“婴儿”这一人类初始生命意象的存在、意义,并探究他们的存在为整个预言世界带来的持续而长久的影响,有助于帮助理解整部作品的文化与精神内核。

一、存在与预言

(一)第一个婴儿的百年预言

在《百年孤独》庞杂的叙事之中,“婴儿”及其相关意象的出现次数并不算多,但是往往让人印象深刻,其中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家族的第一代,也就是第一代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并没有以他的婴儿时期出现在文本中,而只在羊皮卷中留下了一点踪迹,即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b但何塞·阿尔卡蒂奥作为马孔多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个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家族发展史上的第一个幼体生命,这种存在方式是隐性的、无声的。更重要的是,他作为小镇马孔多的领导者、创立者,见证了家族乃至整个马孔多诞生的全过程,从寻找并开发马孔多,引入吉普赛人及其预言,再到为闭塞的微缩世界带去现代文明,整个过程具有强烈的开蒙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家族在婴儿时期的见证人、扶持者,是这个小镇的文明鸿蒙投射在人类世界里的产物。

而马孔多时代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婴儿”出现在何塞·阿尔卡蒂奥之后,也就是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二代,宣告了家族百年噩梦继承和预言实践的开始:“走了十四个月后,吃猴肉喝蟒蛇汤坏了胃口的乌尔苏拉生下了一個健全的男婴。”“健全的男婴”也就是后来的奥雷迪亚诺上校,“婴儿”意象的特殊性即在于它是与预言者、羊皮卷等一同建构了宏大的预言叙事,孤独与灭亡的宿命在血脉与亲缘的延续中不断推进,而延续的起点、节点和终点则落在了每一个新出生的婴儿身上。他们代表着未知的可能,却又不可避免地走向轮回、堕落与毁灭。在乌尔苏拉所孕育的那个“健全的男婴”到来之前,羊皮卷的预言始终还处于可能与未知的状态,直到奥雷迪亚诺到来,羊皮卷的故事才真正变成了现实的宿命。

在第一代奥恩迪亚诺到来之前,乌尔苏拉的家族与布恩迪亚家族的联姻曾经有过一次悲惨的先例,生出来的孩子拖着一条“拔塞器形状的软骨尾巴”。这是全书第一次出现带有猪尾巴的婴儿形象,也为那个百年之后将要降生的与之同病相怜的生命埋下伏笔。“猪尾巴”的出世是上天的警告,它带来了恐惧与阴霾:“家长们还是试图阻止,他们害怕这两个数百年交好的家族这一代健康的后裔会遭受生出鬣蜥的耻辱。”这种羞耻与对死亡的恐惧横亘在这个家族每一代的繁衍与新生之间,逐渐形成了后期悲观孤独的人生态度和一代又一代无处不在的宿命感。第一个带着猪尾巴的孩子,他的存在与死亡实则是家族百年孤独并走向毁灭的先声。

关于奥雷迪亚诺上校婴儿时期的故事,直到后来乌尔苏拉晚年回忆过去时才陡然间浮出水面,以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孤独世界里的时空屏障,唤醒了这个家族深重颓败的记忆。“而她却浑身颤抖,确信这深沉的哭号正是那可怕的猪尾巴的最初征兆,恳求上帝让他死在腹中。然而晚年的洞察力使她明白,这一点她也多次向人提起,胎儿在母腹中的哭泣不是腹语或预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爱的能力的明显信号。”乌尔苏拉的预感显然是正确的,她所听到的那声哭号,既是对于前一位长出了猪尾巴又最后死去的婴儿的应和,亦是布恩迪亚家族百年宿命的肇始。这种从骨血里萌发的宿命感足够令尚未真正触摸到孤独与荒凉的乌尔苏拉为之震颤。奥雷迪亚诺上校深沉的哭声与第七代婴儿的“洪亮哭声”遥遥相对,婴儿的哭声也在文本中形成了一个闭合而完整的宿命链条,环绕在这个家族的每一代人中间,提醒着惩罚与苦难的即将到来。

(二)预言叙事的闭环

但在羊皮卷预言的时间点没有到来之前,婴儿降生所带来的不是猪尾巴或毁灭,而是家族的另一种苦难,即恐惧与孤独。作为母亲,尤其是作为可能诞下带有猪尾巴的婴儿的母亲,乌尔苏拉对家族灭亡的恐惧感最为真实和剧烈,每一个婴儿的生死都与她血脉相连,她在知晓这个诅咒之后漫长的时光里,每一次生育,都必然伴随着对新生命的期待和源自灵魂深处对预言的敬畏和恐惧。孕育是以她为起点的,在这之后出生的每一个可能改变家族命运的婴儿,都与她这个“肇始者”密不可分,这是乌尔苏拉在听到婴儿在她腹中的哭声时如此惊慌的原因,也是她在这之后每生下一个婴儿,都必须在众人之前首先检查它是否带有猪尾巴的原因。这种恐惧伴随着乌尔苏拉在家族中穿梭的身影蔓延开来,成为家族内了解这个秘密的人不可言说的痛苦与惶然。他们的出走流浪、放纵情欲等作为,从深层意义上说都蕴含着某种知晓命运而又无可奈何的妥协之感。“正当她哀叹自己命不好,认定儿女们的怪癖与猪尾巴同样可怕时,奥雷里亚诺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她,令她感到一阵茫然。”奥雷迪亚诺的表现与乌尔苏拉的“茫然”心照不宣,在时间里划下了未来的轨迹。再如小说临近终结时最后一代的奥雷迪亚诺得知了乱伦的真相:“想到妻子竟是自己的姐妹,奥雷迪亚诺心悸不已。”结合在这之后旋即到来的毁灭,“心悸”一词或是对自身乃至家族命运在某一时刻最精微也最恐怖的体认。

婴儿的哭声则是对家族孤独感的感知。在马尔克斯笔下,“布恩迪亚整个家庭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而一些学者据此论证:“作者将恐惧与孤独感对应起来,哭声若不是长猪尾巴的先兆,就是孤独的信号,恐惧和孤独感成了非此即彼、互相对应的情绪。”c家族的无爱带来了旷世的孤独,也导致了灭亡的宿命。但是从宿命论的角度来说,是宿命带来孤独与毁灭,而哭声则是结局的预告。这个家族难以为外人所理解的孤独其实是在灭亡宿命尚未到来之前的情感酝酿,婴儿的哭声是对这种孤独意志的发泄和无奈确认,在血缘意义上,这裹挟着孤独感的哭声肇始于奥雷迪亚诺上校在母胎内的那声哭号。很显然,婴儿这个宿命体察的存在较之羊皮卷的预言更加善于隐藏,也更加着力于深入家族内部对孤独感和茫然感进行预定的培植,从而引导着家族一步步走向遗忘、保守与封闭的深渊。

带有猪尾巴的孩子本应是宿命的最后一环,但在每一代新生儿成长的过程中都能找到他可怕的印记,譬如孤独无爱,譬如第一个奥雷迪亚诺深沉的哭声。这样的存在方式与预言者梅尔基亚德斯有着共通点。梅尔基亚德斯的“死亡时间”来得很早,但是在之后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从未真正地离开过,他仿佛依旧能够作为超越现实物质世界的精神层面的存在,连接现实与虚幻,肇始轮回与命运,观望着布恩迪亚家族繁衍生息的历史。而乌尔苏拉假想中的带着猪尾巴的婴儿也是如此,在时间节点到来之前,它并未切实地来到人世,但从乌尔苏拉听到腹中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开始,它就已经宣告了自己的降临——以一种虚无的形式存在于一个精神世界里,乌尔苏拉已经听到它了,但还不能看见它。

这种体现在家族每一个人身上的孤独感,可以说是身处于悬空世界的婴儿孤独意志的外化。在那一声哭号之后它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第七代的真实的“它”降生于世,发出久违了一个世纪的洪亮哭声,与家族第一个婴儿的哭声共同构成完整的叙事闭环。这个带着猪尾巴的婴儿的哭声是对这个家族百年来长久磨灭的情感、长久压抑的孤独感的极致发泄。这种发泄也同时意味着,当最后一个婴儿真正涤除顽固的恶习与孤独的天性时,这个家族也将走向悲剧来临的节点。

在预言叙事的闭环中,羊皮卷和小说文本实则是“共用一个底本的两个叙述层次”d,布恩迪亚家族对于羊皮卷的破译与故事的发展是双线并进的状态。预言的双重性一方面赋予了尘埃落定的命运以神秘深邃的力量;另一方面,“婴儿”与羊皮卷之间也有着显隐交织和快慢演进性叙事的区别。羊皮卷本身的特殊性使得它的预言行进状态是隐性的,而“婴儿”的诞生与死亡却是即时性的、显性的实践。以家族灭亡的命运行将到来为例:“这孩子只剩下一张肿胀干瘪的皮,全世界的蚂蚁一齐出动,正沿着花园的石子路努力把他拖回巢去。”蚂蚁对孩子的啃咬是持续性的,而预言里也明确地写道: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正在”一词表明了“婴儿”所呈现出的行进预言模式,它对预言的演绎充满了过程感和宿命将至的仪式感,更趋近于电影画面里的慢动作回放,呈现出一种无声的酝酿状态;而羊皮卷的預言演进则是在漫长的掩饰之后,在破译的一刹那走向瞬时性,“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快慢交替的画面构筑了文本强烈而畸形的张力,渲染了神秘而荒凉的宿命气息,也使得这个预言叙事的含义更加丰富、深刻而明晰。

从“婴儿”意象的文本存在和与之相关的宿命—预言体系建构中,我们不难理解这个意象的实质及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首先,这是一个虚实结合的存在,婴儿诞生与死亡的循环,既意味着家族的延续,也得以在文本中形成一条完整的预言模式闭环。婴儿既是起始点,唤醒了家族潜藏的原罪惩罚,也是最后的终结,见证了家族走向灭亡,更是每一代延续的关节,实现了家族的血脉传承。可以说,婴儿意象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正在于证实了“百年”这个时间维度的存在,后者正是在前者不断诞生的基础上得到确证,方才导向最终的命运寓言。

二、三重悖论:马尔克斯的矛盾与梦想

当“婴儿”这个意象作为《百年孤独》中宿命的闭环链条之一时,它就不再特指某个单一的生命体,而是一个多维度生命体的结合,隐喻着七代之中所有与家族宿命密切相关的,负载着猪尾巴诅咒而来的生命群体。这种“多维度”还体现在其意旨的多面性上,在许多情况下往往导向两种相悖的概念,从而形成单一意象的多重悖论。

(一)无用的命运体验

婴儿身上蕴含着的关于新生与灭亡的悖论。婴儿的出生能够给家族带来繁衍生息的希望,但如上文所说,家族孤独感的体认来自婴儿在母胎的第一声啼哭。“婴儿们”似乎天然携带着孤独的因子,他们将给家族带来不间断的灾难,但与此同时,人丁已经逐渐凋零的布恩迪亚家族急需更多新生儿的出生来填补缺口,每一个新生儿的降临在预言里都意味着向诅咒的到来和家族的危险迈进一步,整个家族也因此处于恐惧、茫然与焦虑之中——由此形成了一个群体在心理层面和现实层面的双重悖论。而事实证明,在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里,任何尝试逃避命运的手段都将被证明无用,新生与死亡的悖论是永远无法消解的。

当然,即使在宿命的主导之下,新生确乎无用,死亡确乎必然,人们在面对新生命时所表现出来的神圣感、庄严感乃至集体的生命敬畏意识也是无法否认的。譬如为了应对猪尾巴婴儿出世的焦虑,何塞曾说“: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不在乎生下猪崽儿来,只要会说话就行。’”而且,在夜晚听到腹中胎儿的哭声之时,何塞也“高兴地认定儿子拥有腹语能力,其他人则预测他会成为一个预言家”。他对于家族的诅咒毫无戒惧或忧虑,这一方面或可说明他的无知无畏,但另一方面,相较于诅咒与死亡,他更期待新生。在一个接近原始的世界里,当死亡成为寻常,那么生命就显得无比可贵。出生的婴儿,就是他们用来抵御灭亡的一种方式——即使这会带来诅咒。“那位一脸微笑、为卖身糊口的女孩们接生的产婆,让她躺上饭桌,跨坐在她的腹部,粗暴地摆弄直到她的尖叫被一个巨大而洪亮的哭声压过。”结合马孔多的原始状态和拉美人对奇异、蛮荒处变不惊的文化特质,这种“原始”与“野蛮”也许是一种富有拉美特色的处世方式,是新生命降临之前必然要经受的苦难与艰险,充满了激情、野性与魔幻。“一个巨大而洪亮的哭声”便是对在极致压力和蛮力下迸发的生命活力最真诚的颂扬。因此,即使已然知晓最后的结局,也不能因此论证文本中的“生命无用”。马尔克斯需要通过百年的延续完成文明覆灭的文学建构,但是对于个体生命本身,他始终抱以敬畏。

(二)对原始大陆生态的应和与背离

婴儿的存在还将揭示原始性与现代性的冲突。“原始”是马孔多小镇和布恩迪亚家族在大多数时候留下的独特印记。马克尔斯很早就意识到了拉美文化视域与现代化的西方文明体系有所不同。“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告诉我们,现实中充满了奇特的事物。”“我没有讲述任何一件跟他们的现实生活大相径庭的事情。”e在拉美文化理念之中,大多数超自然和近乎荒诞的事件都可以被平静接受,这一理念反映在文本中便是大量充满神秘与奇幻色彩的描写,它们往往脱离现实的边界,却又能在人物的反应中找到其存在的合理性。

我们将这些不可解说的描写定义为“原始”,它们的存在比现代理性的文明更加贴近自然,也更加超越充斥着科学解释的现代世界。来自人类原始记忆和久远时空隧道深处的文明碎片散落在拉美的马孔多小镇,它们如同布恩迪亚家族后期凌乱的房屋一样乱糟糟地堆积在这个被文明遗落了的部落汇集地。史前文明的印记好似在马孔多的空气中挥发,古老部族的每一步迈进都散发着腐朽而鲜活的气息。婴儿身上长出的猪尾巴就是这种原始境况的最好证明。长猪尾巴本身是一种返祖现象,是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被逐步淘汰的,因此,布恩迪亚家族的恐慌本质上是人类在告别原始形态未久的状态下对于回归“动物性”的恐慌。这种恐慌的根源显然不仅仅在于死亡的回归,更在于富有暗示性的共同记忆将唤醒人类肉体与精神的巨大痛苦,迫使他们在潜意识里回到腐朽历史的深渊。苦难的沉潜“成为一种每一世纪仅增加极少变化和差异的史前社会生活经历的回声”f,而猪尾巴则将记忆里的“回声”变成了现实。

“婴儿”和它身上带有的猪尾巴都可被认为是对人类原始世界的某种回返与尝试。如上文所说,《百年孤独》的原始文明印记浓重,而“婴儿”的生命阶段恰恰是人类自我意识尚未觉醒,一切混沌未明的阶段,也是身体机能保留原始残余的时期,它天然地携带着令人类返归自然和探究生命的吸引力,并试图以此召唤人类文明的共同记忆,马尔克斯似乎也承认这种原始性存在的合理性与客观性。可以说,“婴儿”这个意象的选择是成功的,它确定了在一个“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的原始小镇上诞生的带有人类记忆的生命。这种人与自然外物的无间交融将迅速指引马孔多走向原始意义上的繁荣。

甚至于作为原始意象的定型,“婴儿”这一符号意象与当时正徘徊于西方现代文明之外的南美大陆亦相契合。对于原始记忆的崇拜和敬畏将帮助人们消解疑惑,解除混沌时期的苦难,但现代文明的强势入侵也使得古老而原始的小镇彻底换了面貌,传统在强大的冲击下迅速走向崩溃,而过分激烈的变化又未能给新的文明以适应和积累的时间,本土意识走向消解,安宁的马孔多陷入了混乱与战争的旋涡。

而家族的成员们也陷入了一场长达百年的可怕轮回中,猪尾巴的诅咒无处不在,家族内部原始的生活方式、对没落衰颓的氛围的自我选择,将之与外部世界、与整个现代化进程中的南美生态彻底分割开来。他们曾经是马孔多小镇上最为引人瞩目的家族,第一代的何塞带领族人建立了这个小镇,可是现在他们却要和小镇决裂,进入一种自闭孤独的自我保护中。这种原始与现代性的悖论,我们将之归咎于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意识,但所谓的孤独意识的产生,却与带来那声哭号的婴儿,以及它所携带着的原始记忆有关。

(三)绝境救赎与双重堕落

当我们确证了预言中婴儿身上携带着的猪尾巴所隐含的动物性,以及原始与现代的悖论性,寄寓在“婴儿”身上的第三重悖论,即文明与野蛮的对抗才有可能被理解。《百年孤独》中的“双文化视角”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一个尚处于原始状态的南美洲小镇,在世界工业文明大发展的背景之下,接受了吉普赛人带来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现代知识与科技在马孔多的降临无疑会是一场激烈的碰撞,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原始与现代的冲突。但这一概念更多地被用以形容现代物质对实际生活状况的改变。较之于前者,“文明与野蛮”则更加具有意识形态与价值立场层面的褒贬色彩。

身处在预言的线索脉络中,作为闭环关节的“婴儿”就无法避免地成为书写这种“野蛮与文明”的重要手段。“透过朦胧泪眼,阿玛兰塔·乌尔苏拉看到又一个真正的布恩迪亚,如同所有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般粗壮任性。......‘完全是个野人样,’她说,‘叫他罗德里戈吧。’”文明与野蛮的交汇反映到意象上,是第一个婴儿与最后一个婴儿跨越一个世纪的生命碰撞。第一个带着猪尾巴的婴儿是布恩迪亚家族的旁支,他的出生同时建立在没有爱情和家族乱伦两个前提之下,他从诞生起便受到了原始的野蛮挟带而来的诅咒,而第一代奥雷迪亚诺接收到了诅咒,他的出生是对乱伦与无爱的惩罚,布恩迪亚家族的人们开始失去“爱人”的能力,一步步诱发灭亡的成形,这亦是对自身“野蛮性”的一种应和。但是到了第七代,事情发生了转变。其一,这个婴儿是在“爱情中孕育的生命”,这种爱情因素的存在无疑摆脱了预言中对于布恩迪亚家族孤独的诅咒;其二,这份迟来的爱情产生于猪尾巴最后的导火索——乱伦。乱伦是原始社会野蛮的表征,所以阿玛兰塔所说的“完全是个野人样”也暗示着这个婴儿是一个作为“野蛮性”的本体存在。

最后一个婴儿摆脱了奥雷迪亚诺那一声哭号带来的梦魇,从第一代到第七代,布恩迪亚家族终于逃离了猪尾巴带来的恐惧与孤独,寻求到了所谓的“爱情”。然而残酷的事實在于,布恩迪亚长久的孤僻、封闭和近乎野蛮冷酷的婚姻形式都没能摧毁这个家族,反倒是诞生在爱情之中、涤除了孤独与恶习——我们可以称之为“文明”的新一代决定了这个家族彻底消失的宿命,这是关于文明与野蛮的第一重悖论。同时,虽然乱伦生命的出世触发了预言里宿命的机关,又或是长久的“野蛮”导致了必然性的积累,使最终的结果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但必须承认的是,最后一个因为爱情诞生的婴儿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家族的罪恶。这一点与《麦克白》中的“预言”之于人物的命运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即无论过程如何,悲剧结局都会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人物的罪恶,并且激发了人们对悲剧主体的怜悯意识。婴儿诞生所带来的毁灭根源于家族内部的乱伦,但是这场基于爱情的结合却又在阿玛兰塔的眼泪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宽恕与谅解,以至于我们往往会忽视这场结合背后潜在的罪恶,而马孔多小镇上那些堕落与荒芜的“文明人”却没有这种待遇,这是关乎对待文明与野蛮态度的第二种悖论。两种近乎荒谬的悖论使得我们不得不重新对《百年孤独》中表现出来的“文明与野蛮”的状态进行界定和解读。

布恩迪亚家族的“野蛮”性似乎可以被视为救赎文明堕落的一种有效方式。最后一个婴儿的“涤除”是家族最后的抗争,走向灭亡的宿命在最后一刻生出了希望。与其说这种希望对这个家族有什么现实的意义,莫若说这是在马孔多真正覆灭之后,从覆灭的土地上诞生的南美社会所能够找寻到的救赎消失文明的可能。若以此为基础,布恩迪亚家族对野蛮的固守,就有了另一种解读。家族里的第一个婴儿昭示着马孔多尚未开化的宁静与野蛮,在这之后小镇逐渐拥抱西方现代文明,他们在繁衍中一步步走向人性畸形的堕落,如同布恩迪亚家族预言中那旷世的孤独与对情欲极致的放纵。和小镇中狂热的人们不同,布恩迪亚家族似乎先天预见了传统没落之后的混乱与残酷,又或是在迷茫与混沌中总结出了应对灭亡的方法,即在畸形繁荣的小镇中固守“蛮性”的因子。从结果来看,他们对野蛮的选择避免了以“文明的方式”堕落,最后一个因为爱情而诞生的婴儿似乎也恰恰证实了他们的成功。

布恩迪亚家族保守封闭的气质是应该被否定的,拉美民族也需要追求幸福并获得重生。乱伦的罪过是布恩迪亚家族“野蛮”最直接的证据,而这个事实也在某种意义上否定了以上对“野蛮”救赎“文明”的猜想。但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在于,被文明世界所认可的生活方式,诸如香蕉公司带来的小镇繁荣,无法避免地走向了殖民、腐败、屠杀的深渊。在野蛮试图救赎文明的事件背后,“文明”与“野蛮”的双重堕落也许才是世界的真相。而这种双重堕落的结果,也许正是作家辩证的清醒,因为双重的堕落未必不能指向双重意义上的拯救,只有打破这种畸形的美好与繁荣,拉美人才能真正完成现代性的精神蜕变,从而建立一个切实的“新的乌托邦”。“野蛮”会蜕变成对拉美本土和传统文化的认知与认同,而“文明”则将构筑两个大陆交流的桥梁。这或许是马尔克斯的伟大梦想,虽然他为马孔多与布恩迪亚选定了相同的灭亡的命运,但是毫无疑问,对传统和本土意识的重视将帮助拉美大陆的人们在马孔多的恶果之后找到与现代文明接轨的出路。

第一个婴儿与最后一个婴儿的命运形成了三重意义的反背,预言带给人类的宿命感与悲怆感也许正在于此,但无论是怎样荒凉的绝境,我们终究是看到了获得新生的希望。从原始走向现代,从文明走向野蛮,从古老走向新生——这或许也是宿命闭环之外,文学之于现实的意义所在。

a郭蓓:《预言与回忆——墨尔基阿德斯之于〈百年孤独〉探析》,《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9月第5期。

b〔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南海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第358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c赵晓珊、罗帆:《一个婴儿的哭泣——从原型批评看〈百年孤独〉》,《益阳师专学报》1999年第4期。董明来:《预言与回旋——从〈百年孤独〉中的羊皮卷看回旋分层的逻辑特点》,《符号与传媒》2012年01期,原文相关内容如下:“也就是说,两个文本在内容上乃是一样的。或者换一个说法:羊皮卷作为一个次叙述层,叙述了主叙述层中的世界——两个叙述共用了一个底本,即使作為述本,它们并不完全相同。”

〔哥伦比亚〕马尔克斯、〔哥伦比亚〕门多萨:《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09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王岳川:《荣格分析心理学理论及其文艺思想》,见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47页。

参考文献:

[1]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1.

[2]赵晓珊,罗帆.一个婴儿的哭泣:从原型批评理论看《百年孤独》[J].益阳师专学报,1999(4).

[3]郭蓓.预言与回忆——墨尔基阿德斯之于《百年孤独》探析[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5).

[4]董明来.预言与回旋——从《百年孤独》中的羊皮纸看回旋分层的逻辑特点[J].符号与传媒,2012(1).

[5]马尔克斯(Marquez,G.G),门多萨(Mendoza,P.A.).番石榴飘香[M].林一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6]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作者:肖雯川,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珠海)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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