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赛里木阿爷是远近闻名的石匠,算是一个手艺人吧。
他锻的石器有碌碡、碾子、碓杵窝、石磨、磨扇、柱石、圆杵头、方杵头……再粗糙的石头经他的手都会锻造成有用的石材。据传,他锻石的手艺还是从江淮传来的,祖上是当年大明王朝皇宫千千万万建造师中的一员,后跟随大将沐英征西來到边地洮州,建造洮州卫官邸,遂将锻石手艺传至后辈。但洮州大地缺细润光滑的精品石料,这传自江淮的锻石手艺也逐渐变得和洮州的石料一样粗糙,没棱没角了。敏家咀周边的山场上没有大的上好的石料,只有大弯山的半山腰上有裸露的一些不成样的石头。那里的石头质杂,性紧,软硬不一致,经不住锻造和敲打。
大弯山的石头只能锻碌碡、碾子、圆杵头、方杵头。锻碓杵窝、石磨、磨扇要到几十里之外的洮河沿岸去,用上好的大理石锻造。而盖房用的柱石和垒台阶的青石,到五里之外的阳升河那里去拉。
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靠林的吃林。有石山的地方就有一伙人靠山吃山靠石头过日子。村与村之间有着明显的村界,要么以山脊为界,要么以河为界,要么以壕沟为界,要么以路为界。过了村界拉石头,是要与邻村看守的老人们有番说词的。但敏家咀与阳升村当年在草山和石山的利用上是不分家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不纠缠。
其他村的人在阳升撬山拉石头时,往往要多多少少留下一点买路钱的,按现在的说法是环境保护费吧。此路是我开,此石是我撬。每年的冬春季节,阳升村的几个老者,生一炉火,烧一壶水,围着火炉谝着闲传,看守他们的山场。拉石头的人来了,他们指定地点撬石、装车。长川一沟,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村庄,要是没有统一合理的管理,那几年日子就会把山场掏得千疮百孔。老者们都是以管为主,拉石头的人来了也就给点茶水钱,不够几位老者打錾水。有时候遇到体弱力竭的人,几个老者还得帮忙抬石头。也有时候,拉石头的人来了,跟着几个老者泡壶茶谝一会闲传,把拉石头的活忘在了脑后。
在十几二十年前,他们对环境就有了朦胧的保护意识。说真的,要是没有他们那种超强超前的环境保护意识,现在阳升石山也许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了。
我家盖房用的柱石、垒台阶的青石料,全部取之阳升石山,是那头灵角牛用架子车拉来的。时常是起鸡叫走半夜,没有清闲的时日。因拉石料,我家的灵角牛在那砂土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磨光了蹄甲。
新房盖起来了。老牛卧在门前的木槽边,仰头望着崭新亮敞而又陌生的房子,眼窝里滚落了一串长长的泪珠。不知道此时此刻灵角牛在想着什么,是劳苦功高,还是理所当然?
2
赛里木阿爷在每年的春夏季节里,只要天晴,他就早早地背上干粮、水壶和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钢钎、錾子、木把子铁锤,钢钳似的双手戴着一双绿色的旧帆布缝制的手套,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大弯山,震得人牙根酸疼。
那年夏天,他花了一星期的时间,锻成了一只碾场碌碡,再就差两只棋眼没有锻,再需花上两天时间就大功告成了。
我们放羊放牛的时候,时常爬在不远处的草坡上,看他目不转睛地敲打和锻造,把只羯羊大的石料硬是锻成了一只滚圆的碌碡。再有两天时间,这只碌碡的身上就会锻造出两只棋眼,然后镶上棋,叫上几个帮手,用夹耳子夹在棋上,慢慢地挪滚到山下,就算完工了。
但那年的碌碡我们没有让赛里木阿爷挪滚成,而是直接让我们推下了山。
那天午后,赛里木阿爷盘腿坐在碌碡上方的一处草坪上,吃着馍馍,喝着凉凉的茶水。在吃喝的当儿,很惬意地对碌碡左瞅瞅,右看看。那天他走得有点早,破天荒地吹着悦耳的口哨,用那只光旧旧的帆布包装上所有锻打的东西,下山走了。
临走前,他有点不放心地在那只已经大功告成的碌碡下面垫了几块石头,用脚踢着试了下垫土的软硬。
赛里木阿爷矫健的身影瞬间不见了。他是躲在了那片云朵下面或是林子里面。
我和曼苏丢下扎圈的羊和不合羊群的几头牛,去看赛里木阿爷锻的碌碡。
赛里木阿爷锻碌碡真有一手。他不仅有眼窍,而且有恒心和气力,能把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给锻圆锻扁,锻大锻小,锻成各种生产生活用品。
我和曼苏看着赛里木阿爷锻的碌碡,用两块四方石头顺坡度垫着,怕是土一松滚下山去。我和曼苏比画着看谁力量大,能把这碌碡推着滚下山。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挪掉垫着的四方石头。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撑着,用脚蹬在碌碡上发力,一人一会,碌碡纹丝不动。后来两个人用脚蹬,只挪动了一点点,还是滚不下山。最后两人用赶牛羊的棍子从碌碡的两头往外掏土,掏了一个大斜坡,两人合力坐在地上用脚一蹬,最终把碌碡从山上蹬着滚了下去。
碌碡滚下山的速度还是很有气势的。先是慢慢地抹平了一片草地,压坏了一片猫刺林。然后速度加快,有了跳跃的姿势,“咚咚”地像头飞奔的老牛,砸坏了一片黑刺林,最后呼啸着像黑鹰扑食高高地跃起砸向了奴亥家那块麦子地。只听“砰”的一声,碌碡落进了那块油绿的麦地里,砸了一个大坑,像头打懒颤的牛一样静静地横卧在那里。
看着碌碡飞跃着扑向了山下,我和曼苏兴奋得手舞足蹈,忘乎了所以。可等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我俩有点后怕。要是明天赛里木阿爷问起山上的碌碡是谁滚下山的,该如何回答呢?我俩有了些许的愁肠。
第二天清晨,我俩赶着牛羊,走在羊道上,远远地望着背着工具上山的赛里木阿爷。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轻则骂一顿,重则打一顿,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赛里木阿爷背着锻碌碡的工具麻利地上山。
我和曼苏赶着牛羊走在山梁上,远远地看着赛里木阿爷的一举一动。他先是在山下望得见碌碡的地方搭手伸长了脖子望了一眼,又盯着望了一会,终不见了碌碡。他疾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仰头望了一会,才慢慢地寻觅着上山。
此时,可以想象赛里木阿爷此时的心境,失望中带着绝望,愤懑而又悲伤;也可以想象他脸上的胡须是横奓的,眉毛是直立的。这时候要是知道是谁干的,那绝对是谁天昏地暗的日子。
可他竟然没有一点声响,慢慢地爬上一块块地塄坎找寻他还没有完工的碌碡。
碌碡滚下山后,毁掉了几盘炕大的一块地。赛里木阿爷蹲在地边上没有了主意。碌碡半截子栽进了地里,挪不出来。露出地面的半截子碌碡身上染满了马莲草、冰草、芨芨草、酸马草、狗尾巴草、疙瘩杆、刺杆、蒲公英、苦苦菜、马叶菜、车前子、柴胡、秦艽、冬花、艾蒿、白蒿、铁杆蒿、臭蒿、麻蒿、辣酸叶……各种花草的汁水和颜色,染得五颜六色的。
赛里木阿爷看着花狸猫一样的碌碡,蹲在地头上很长时间没有动弹。
过了很大一会时候,山下终于传来了“当、当”锻石的声响。看来,这个碌碡没有摔破。
这块麦地里的麦子肯定是要赛里木阿爷赔的,谁让他锻的碌碡滚下了山呢。那个时代,一把麦苗一把粮食,人人惜粮如金。
不过话说回来,谁家院子里立着的碓杵窝、杵头,还不是赛里木阿爷一锤一锤锻出来的,只要谁家的院子里有这几样石器,他就没有埋怨赛里木阿爷的理由,也没有让赛里木阿爷赔的理由。
这个碌碡最终成了我家的碾场碌碡。
碌碡锻成后,赛里木阿爷央人吃力地从奴亥家那块地里拉出来,最后用架子车拉到了大场上。那年我家正好缺碾场碌碡,于是父亲出了几块钱把它从赛里木阿爷手里以最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又拉到了我家的场上。父亲把碌碡拉到场上后,又央赛里木阿爷用上好的白桦木片了碌碡棋,套在碌碡上,等待开场的日子。
于是,每年碾场的时候,这个碌碡就在我家的场上用两头牛拉着飞转起来,碾麦子、青稞、小豆,有时候也碾大豆。碌碡飞转的时候,人心也是飛转的。有一对大力气的好犏牛,碌碡就飞转得快,再加上天气好,光照足,每天摊在场里的庄稼碾得倒,脱粒快。要是没有一对好犏牛,碌碡就飞转得慢,场里摊的庄稼就碾不倒,也脱不掉粒,就得在场里过夜。庄稼在场里过夜是一个很难肠的事。要是在半夜里下场大雨,庄稼就得窝在场里,浸在草梗底下生芽、发霉、烂掉,最终颗粒无收,甚至烂成一堆草泥,烧炕都不易座火。
赛里木阿爷锻的这个碌碡被两头牛拉着在我家的场上飞转了十来年。那对犏牛年龄也逐渐大了,有一天终于退休了,歇场了。在歇场的那年,村里有人买来了脱粒机,二牛拉着碌碡碾场的时光让脱粒机替代了。父亲在向阳的场角里找了块空地,把碌碡拉过去静静地安放在那儿,找了几块油布苫在上面,再用石块压住,这一放一压就是一年多。
有了脱粒机的替代,正如老者们所言,殁了阿娘的姑夫,歇了场的碌碡,姑夫不亲,碌碡不用,就再也没有人过问了。
碌碡又寂寞地在场角里放了几年,无人看管,无人使用。碌碡棋经风吹雨淋朽坏了。它表面也逐渐生了一层绿黄色的苔藓,还长出了一些细碎的杂草,静卧在场角里见证着岁月的流逝,保留着一家人偶尔忆起碾场的那点热火朝天的记忆。
偶尔回家,见到大场角落里腐草覆没朽坏了棋的碌碡,就想起了给家家户户锻打石器的赛里木阿爷,感慨那时纯净的邻里关系和浓浓的人情味。
老屋堆放杂物的厢房里,立着两把夯墙的青石杵头,见证着村庄久远的历史发展进程和热闹非凡的劳动场景,同样见证着村庄里最后一批石匠的消失和一种老手艺的湮灭。
父亲在每年夏季空闲的时候,都要把他用过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铁器、木器和铁器搬到院子里晒一晒,擦一擦,然后又收拢在一起,当一种念想存放,当一种记忆存储。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现在还有谁在念旧,恋旧呢?恐怕只有父亲了。
一个时代终结了,一代人成了过往的云烟,只有这些旧物静静地躲在墙角旮旯里见证并记载了并不遥远的一段历史。
敏奇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天涯》《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从农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时间》,小说集《墓畔的嘎拉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