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套子里的人》无疑是俄国现实主义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且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一直被选入多种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在统编版高中语文教科书必修下册中也依旧被选择作为小说学习的经典课文。统编版教科书的学习提示要求学生在学习时,“还要注意从情节、结构等方面欣赏这篇小说‘讲故事的艺术”[1],这是语文教师在对这篇小说进行文本解读时需要着重关注的。
矛盾冲突是大多数小说情节运行的主要动力。“情节的发展有赖于冲突,而冲突则依赖于人物。所谓冲突就是两种或更多的相对立的力量之间的紧张或对峙。在社会现实中,冲突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包括一个人和他人或环境的冲突,或一个人自身的内在冲突等。”[2]米兰·昆德拉曾言:“小说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3]小说是表现“存在”的,而人的“存在”总是充满矛盾而没法建立自己完整而自足的世界。在《装在套子里的人》中,情节上的矛盾冲突可以据此分为三个层次:内层故事中别里科夫的套子与他人的矛盾、别里科夫的套子与自身的矛盾以及外层故事中布尔金的套子与伊凡尼奇的矛盾。仔细分析这三层矛盾,可以开拓出更广阔的文本意义空间并给予我们教学上的启示。
一、别里科夫的套子与他人的矛盾:荒诞的普遍性
套子是别里科夫这个人物形象的显著特征,而这套子也充分体现了一种荒诞性。荒诞(absurd)一词由拉丁文(sardus)(耳聋)演变而来,在哲学上指个人与生存环境脱节。在小说中,它常常让我们感到不和谐、反常、突兀或是矛盾。
套中人别里科夫的荒诞最明显的表现在别里科夫衣食住行的不和谐上。首先是穿着,即使是在最晴朗的日子,别里科夫也要穿上雨鞋、暖和的棉大衣和羊毛衫,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戴黑眼镜,用棉花堵住耳朵眼。其次是用具,别里科夫晴天带雨伞并把伞装在套子里,把表放在灰色鹿皮套子里,就连削铅笔的小刀也装在套子里。再次是出行,别里科夫一坐上马车就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并且还不接受人们骑自行车。最后是住处,别里科夫的卧室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而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课文中删去了描述别里科夫饮食情况的部分,实际上,在原作中别里科夫怕别人说他不吃斋,他就吃用奶油煎的鲈鱼,虚伪至极。就以穿着和用具来说,穿雨鞋、棉大衣并带雨伞这在雨天是正常的,但别里科夫却在最晴朗的天气里或者说是每天都保持这样的穿着,就让人感到十分突兀了。
别里科夫的套子不仅仅是自身的不和谐,他还以此来辖制全城人民,因而别里科夫的套子与城里其他人就产生了矛盾。别里科夫认为只有官方明确禁止的内容才是清楚又明白的,他经常念叨着“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并通过这种唉声叹气、垂头丧气和苍白的小脸上的眼镜压得全城人民喘不过气来。别里科夫常常将生活中一些正常的行为或是无伤大雅的行为歪曲为违规行为,从而使自己与全城人民处在矛盾对立的位置上。全城人民自然是讨厌他的,所以别里科夫死了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别里科夫的套子与城里其他人的矛盾形成了内层故事情节的主体部分,从中我们能够看出别里科夫套子的荒诞性并体会其讽刺与警示意义——将荒诞的言行浓缩在短短几千字的小说文本,荒诞的浓度大幅提高,使得在生活中容易被读者忽视的荒诞重新得到审视。
不仅如此,进一步细究他与城里人矛盾的过程和结果——城里人虽然厌恶别里科夫的套子但却莫名的屈服于它,会发现城里人也是套中人。城里有思想的正派人仍旧会低声下气并容忍别里科夫;别里科夫的厨子阿法纳西也总嘟囔“像他们那样的人可真是多得不行”;外来人柯瓦连科也曾当面评价学校为“你们这儿的空气闷死人”且“不干不净”。最后,在别里科夫的葬礼上,“我们”这群自诩不同于“套中人”的“正常人”,因雨天的关系,“都穿着雨鞋,打着雨伞”,活脱脱平日里别里科夫的打扮。作者以此嘲讽那些表面“正常”,而内心其实也同样套着枷锁的普通民众,暗示大家与别里科夫在精神上并无差别。
作者契诃夫显然是有意识地在塑造这样一群套中人,他在写给高尔基的信中提到,好的小说“除了人物外,还可以感觉到人物从中走出来的那个人群、氛圍、背景,总之应有尽有”。[4]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别里科夫与这人群虽有矛盾但却同属于套中人,别里科夫不过是作者塑造的一个“典型人物”罢了,这种“套中人”就生活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并构成了小说的人文环境。也唯有凸显荒诞的普遍性,契诃夫才有可能借一个人、一个城市的状态反映当时整个俄国的现实情况,从而使得在生活中容易被读者忽视的荒诞重新得到审视。
二、别里科夫的套子与自身的矛盾:性格逻辑的强化
别里科夫的套子与自身的矛盾主要在别里科夫的婚恋风波这一情节中展现,尤其突出的表现在他的套子与爱情的矛盾中。由于闲得无聊的缘故,城中人将别里科夫和华连卡撮合在了一起,盼着别里科夫能够结婚。四十多岁的别里科夫与活泼、美丽而大方的乌克兰女人,两人在宴会上相遇并有着良好的第一印象,加之周围人忽然发现生活目标似的努力,别里科夫似乎就要结婚了。但是之后的漫画事件、自行车事件和滚下楼梯事件终结了别里科夫的爱情,也终结了别里科夫的生命。
首先是漫画事件。对那幅漫画,别里科夫感到非常难堪,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并说:“天下竟有这么歹毒的坏人!”显然别里科夫不能忍受他人的调侃和玩笑,他有很强的自尊心、极为敏感。也就是说,别里科夫虽然喜欢华连卡,但若因此脱离生活常规(套子),他会极度不安和不愿意。
其次是自行车事件。华连卡姐弟骑自行车,别里科夫却脸色从发青变成发白,好像呆住了。别里科夫是这样说的:“难道中学教师和小姐骑自行车还成体统吗?”“如果教师骑自行车,那还能希望学生做出什么好事来?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倒过来,用脑袋走路了!”多么荒唐的言论,但这就是他的套子。不仅仅是他自己,他也不能容忍其他人违背他的生活规则。
最后是滚下楼梯事件,这是压死别里科夫的最后一根稻草。别里科夫其实也曾想挽回爱情,所以即使发生了漫画事件、自行车事件依然会选择去柯瓦连科家去给姐弟俩忠告,希望他们不要闹出乱子,不要影响到自己的形象。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别里科夫是渴望爱情的,当爱情违背自身的生活逻辑时,他仍然想通过改变他人来挽回爱情。如果姐弟能接受,那么别里科夫的爱情就能继续,但是事与愿违,别里科夫无法改变他人,也无法改变自己,他服从于自己的内在性格逻辑,选择了自己的套子,爱情结束了,生命也随之终结。
小说将别里科夫推上爱情的课题,让别里科夫在套子和爱情之间做抉择,从而凸显了别里科夫套子的强大,也强化了别里科夫内在的性格逻辑。食色,性也。爱情是人之本性,是人类永恒的命题。同时,爱情生活对别里科夫这样独身四十多年的人来说是非常规的生活。正是在爱情这一特别的情境下,别里科夫的内在性格得到了进一步展现和强化。具体说来,他的套子甚至能够战胜爱情,也就等价于他的内在性格逻辑甚至能够战胜人的天性。这样,他的套子也就是内在性格得到了质的强化。这在小说中是很常见,例如我们津津乐道的“关羽华容道义释曹操”这一情节,关羽不顾现实利益放走了曹操,实际上就是关羽的内在性格“义”战胜了理性,作者以此强化了关羽“义”的特质。
随后,别里科夫死去了,死亡的原因并没有人知道。作者没有写这样一个小人物最终的死因,这种手法经常出现在契诃夫的笔下,比如《一个小公务员之死》中切尔维亚科“他信步走到家里,也没胶掉制服,往沙发上一躺,就此……死了”。读者能够从多个方面去猜测别里科夫死亡的原因,或是幽愤而自杀,或是摔下楼梯后落下病根而死,这都暗含着另一层面上的别里科夫身上内在的矛盾——套子与生命的矛盾。一幅漫画就能让别里科夫羞愧难当,那么滚下楼梯并让华连卡纵声大笑对别里科夫的套子的冲击显然是无比巨大的。“这在别里科夫却比任什么事情都可怕。看样子,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他不愿意成为取笑的对象。是啊,这样一来,全城的人都会听说这件事;还会传到校长耳朵里,传到督学耳朵里去。哎呀,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人家又会画一张漫画,到头来会弄得他奉命退休吧……”这样不成体统的事让别里科夫的套子无法再维持下去了,于是别里科夫只能选择死亡。内在的性格逻辑不仅战胜爱情,甚至还能战胜生存的欲望,其强大可见一斑。
正如孙绍振教授所说:“别里科夫最后的死亡正是别里科夫性格逻辑的胜利。”[5]别里科夫的套子战胜了爱情和生存,他的内在性格逻辑也得到了充分强化,所以别里科夫才能成为一个脍炙人口的经典文学形象。
三、布尔金的套子与伊凡尼奇的矛盾:嵌套结构的隐喻
在前文中,我们分析了小说为课本所节选的部分呈现的矛盾,也就是别里科夫的套子与他人、自身的矛盾,并由此探寻出荒诞的普遍性和别里科夫内在性格逻辑的強大及其在情节中的主导作用。然而,《装在套子里的人》虽然选入中学课本,但历来却被教材编者作了大量的删节,尤其是删除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这使小说另一层具有隐喻意义的矛盾关系被忽视了。另一方面,教材上的学习提示建议从结构的角度去赏析小说讲故事的艺术,而只有阅读未删节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们才能体会小说结构的妙处。
《装在套子里的人》讲述的是中学教师布尔金和兽医伊凡·伊凡尼奇因打猎在夏夜留宿乡村,谈到村长老婆玛芙拉的古怪行为时,布尔金认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给兽医讲述了自己的同事、希腊语教师别里科夫的故事。这样,小说就可以分为故事层面:一是内部层面,由布尔金作为讲述者向伊凡尼奇讲述的自己同事别里科夫的故事;二是外部层面,由契诃夫作为讲述者讲述的布尔金与伊凡尼奇讨论套中人的故事。两层故事形成了一个嵌套结构并隐含了作者更深层次的思考和对读者的期盼。
在外部层面,布尔金既是内层故事的经历者,又是讲述内层故事的人,而听者伊凡尼奇是故事的接受者。虽同属契诃夫笔下的人物,且在同一个外部层面的故事中,但二者在对待套中人的态度以及对自身的认知上却存在巨大差别。伊凡尼奇对村长老婆玛芙拉一辈子没走出过村子感到奇怪,布尔金则介绍了自己的同事别里科夫的故事来说明这样的套中人还有很多,不足为奇。虽然布尔金和伊凡尼奇都认为套中人无法理喻,但是,细究布尔金的叙述语言和伊凡尼奇的接受反应,二者在思想上的巨大差别就显现出来。例如,布尔金在谈及别里科夫这样的套中人时是这样说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布尔金说,‘性情孤僻、像寄生蟹或者蜗牛那样极力缩进自己的硬壳里去的人,这世界上有不少呢。也许这是隔代遗传的现象,重又退回从前人类祖先还不是群居的动物而孤另另地住在自己洞穴里的时代的现象吧;要不然,也许这只不过是人的性格的一种变态──谁知道呢?我不是博物学家,这类问题不关我的事;我只不过要说明像玛芙拉那样的人并不是稀有的现象罢了。是啊,不必往远里说,就拿一个姓别里科夫的人说好了,他是我的同事,希腊语教师,大约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布尔金对套子的认识停留在性格孤僻并认为“这类问题不关我的事”,显然无论是对套子的思想认识还是对自我的认识,布尔金都是浅薄而无知的。布尔金把别里科夫这类套中人作为怪异的他者来叙述,却未能发现自己也是一类套中人。伊凡尼奇则认识到了套子更广泛而深刻的内涵,他说到“我们住在城里,空气恶浊,十分拥挤,写些无聊的文章,玩‘文特——这一切岂不就是套子吗?至于在懒汉、搬弄是非的人、无所事事的蠢女人中间消磨我们的一生、自己说而且听人家说各式各样的废话——这岂不也是套子吗?”不仅仅是性格极度孤僻的人,所有精神空虚、害怕或无意改变、庸俗而充满奴性的人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进一步地,伊凡尼奇觉悟到“不能再照这样生活下去”了,而布尔金却回应“算了吧,您扯到别的题目上去了”,伊凡尼奇只好“不住地翻身,叹气”后来又“起来,又走出去,坐在门边,面朝外,点上烟斗”。
布尔金与伊凡尼奇在认知和思想层面上的矛盾暗含了作者对布尔金这样身处套中而不自知的人的反讽——讲故事的人往往对故事的认识更深刻,而布尔金却并不了解故事甚至还拒绝伊凡尼奇对故事的认识。另一方面,二人的矛盾和对比,也带来了另一隐喻——作者契诃夫期盼着作为外层故事接受者的读者能够像内层故事的接受者伊凡尼奇一样获得觉悟并努力追求改变。在小说的结构层面上,由于内层故事的接受者伊凡·伊凡尼奇有着更高的思想水平,受到内层故事的启示而有了觉悟并力求改变,由于在小说文本中内层故事的接受者与现实中的读者的类比隐喻关系的存在,小说文本就表达了另一层的含义——现实生活中的读者应该觉悟并投身于改变现状的行动之中,这也是作者契诃夫作为俄国19世纪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力求完成的对读者的启蒙。巴赫金认为,“存在就意味着进行对话的交际。对话结束之前,也是一切终结之日。因此,实际上对话不可能、也不应该结束。”[6]布尔金与伊凡尼奇未达成一致的对话虽然看似暂时结束了,但作者契诃夫与读者的对话却并未停止,他的作品仍然在百年后的今天给予读者以改变的力量。
《装在套子里的人》的矛盾可以大致分为三个层次。在这三个层次的矛盾中,我们开掘出广阔的小说意义空间:套子的荒诞及其普遍性,主要指向社会环境;别里科夫套子质的强化,主要指向人物形象;嵌套结构的隐喻即套子的警示性,主要指向小说主题。以文本解读来指导教学,这启示我们在教学《装在套子里的人》时,回归小说原典,从情节的矛盾分析入手,带动对人物形象、社会环境和主题意义的理解,从而规避割裂小说整体性的“三要素板块式”小说教学的弊端。
参考文献:
[1]教育部组织编写.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118.
[2]周宪.文学理论导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210.
[3]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19.
[4]契诃夫.契诃夫文集(第16卷)[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557-558.
[5]孙绍振.文学创作论[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523.
[6]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白春仁,顾亚玲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76-77.
魏江北,福建省厦门第一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