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注释是以师生为阅读对象,对课文中的重要或疑难字词加以解释说明,为师生正确、深入理解课文内容提供帮助的重要文字。好的注释可以使人对课文的疑难之处一目了然,从而加深对文本的理解。但众所周知,注释并非易事。教材注释虽几经修订,依然存在多多少少的问题。注释之所以难以精当,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注释有时涉及文字、音韵、训诂等方面的复杂知识,容易使人误判;二,注释有时涉及文学、历史、文化等方面的知识,容易挂一漏万或引喻失义;三,注释有时要看文章整体,对文章内容的多元理解,容易使人对字词产生不同的看法。
目前关于统编高中语文必修教材(以下简称“教材”)注释的讨论文章似乎还不多。笔者在使用教材的过程中,对其注释层面的精妙之处和不当之处均粗有体会。现将优缺点各自条分缕析,祈请方家指正。
优点一:不避敏感,文本至上
《荷塘月色》中“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原苏教版教材对这句话没有注释,很多一线教师对此容易忽略;而统编教材则在此特意注道:“风流:这里指年轻男女不拘礼法地表露自己的爱情。”这就起到了提醒的作用。
“风流”一词看似尴尬,但对文本的理解至关重要。《荷塘月色》的书写遵循着“家——荷塘——采莲——家”的行文思路。在场景的转换中,作者的情感也发生着变化。作者从一个备受生活压抑的中年男人写起,写他半夜独自到荷塘散步,荷塘的勃勃生机使他的心有所触动,但这时还只是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为代表的消极失落的情感为主。等到由曼妙多姿的荷塘展開关于“采莲”的联想,从“妖童媛女,荡舟心许”的《采莲赋》写到“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西洲曲》,作者的精神开始活跃,情感开始亢奋,似已进一步挣脱现实的羁绊,故而敢于说“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虽说也还是隐含着淡淡的忧伤——如《采莲赋》之后,作者感慨“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无福消受了”;又如《西洲曲》之后,作者感慨“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但作者对“有趣的事”的留恋、对“采莲的人”的期待,已溢于言表。最后写自己回家,但他进门时轻松洒脱的情感和他出门时沉重压抑的情感已迥然不同。
由此看来,《荷塘月色》中朱自清的情感由烦闷压抑到自由舒畅的过渡,“风流”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从苏教版教材的无心忽视或有意避开,到统编教材的直面问题、划出重点,可见统编教材有不避字词敏感、追求文本至上的优点。
优点二:不求甚确,以少胜多
力求精确是注释的基本要求,但教材有时在某些具体的注释上故作模糊处理,不求甚确,反而达到以少胜多的效果。如《劝学》一文的作者荀子,以往的教材一般注为“战国末期儒家思想家”或“先秦儒家学派的集大成者”。统编教材注:“荀子(约前313-前238),名况,字卿,赵国人,战国末期思想家。”为什么把“儒家”两字删去了呢?窃以为,这是教材对荀子思想的复杂性与深刻性的反映。荀子“是先秦儒家中一个异端思想家”(童书业《先秦七子思想研究》),曾对儒家大师子思、孟子大加斥责。不仅如此,荀子对其他学派的思想,尤其是法家思想,作过分析、评价与吸收。其弟子韩非能成为先秦法家学派的集大成者,必受荀子不少影响。童书业先生更称荀子是“阳儒阴法”的思想家。如果教材注释还是强调荀子是“儒家思想家”,那么荀子思想的复杂性与深刻性就有可能被掩盖。
再如《上图书馆》:“在什么地方看见西蒙娜·德·波伏瓦说了一句话:她真正钟情的是法国国立图书馆”。教材注“西蒙娜·德·波伏瓦:法国女作家”。波伏瓦当然是“法国女作家”,但实际上,波伏瓦还是“女权主义运动的创始人”。她的女权主义著作《第二性》在思想界发生的影响远大于她的小说创作。教材仅以“法国女作家”注之,看似简略粗疏,实际上是为了避免因女权主义而引发的不必要的问题,更何况这对文本的理解没有直接的帮助。
优点三:及时注音,以音释疑
统编教材不光对难读的字词如“铿(kēng)尔”“觳觫(húsù)”等及时注音,而且对多音字、通假字及时注音,达到以音释疑的效果。如《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千乘之国”的“乘”是一个多音字,可读chéng,动词,表乘车;也可读shèng,名词,表战车。教材注:“千乘(shèng)之国:有一千辆兵车的诸侯国。在春秋后期,千乘之国是中等国家。乘,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春秋时,一辆兵车,配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该注使学生先对字音有直观感受,再明白“乘”在句中的含义,这就起到了“以音释疑”的效果。
再如,同一文中“莫春者,春服既成”,教材注“莫(mù)春:即暮春,农历三月。莫,同‘暮。”“莫”“暮”通假,因此,注释先在“莫”上注音,再对“莫春”进行解释,便文从字顺了。
教材中以音释疑的注释还有很多,这里补充一个没有及时注音导致学生理解有误的例子。《赤壁赋》中“少焉,月处于东山之上”,教材注“少焉:一会儿”。“少”这个多音字由于没有及时注音,很多学生喜欢把“少”读成shào,觉得这样读有“古文味”,但这是不对的。查《王力古汉语字典》,少(shǎo)有“少顷,不多时”的意思,如“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孟子·万章上》)。少(shào),只有年幼和副贰两种意思。从意思上看,“少焉”之“少”,读“shǎo”无疑。如教材对这种易错之处及时注音,教师就可省去部分纠错之劳。
优点四:多元解释,拓展思维
教材注释注重对词义的多元解释,以拓展思维。如《短歌行》中“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教材注“掇:拾取,摘取。一说同‘辍,停止。”用“一说”把两种合理的解释摆出来,供学生参考。
但这种做法有时也未能贯彻始终。如《齐桓晋文之事》中“以若所为,求若所欲”,教材注“若:如此”。这当然是通的。但如把“若”解释成“你的”,是否也行呢?从交际的角度来讲,孟子用“你的”比“如此”更有针对性。孟子直接指出齐宣王的错误做法,更具警醒作用。因此,在这条注释后面,能否补充一条“一说‘你的”,以供学生参考?在实际的教学过程中,学生对此的直观反应就是“你的”,一看注释“如此”,思维发生混乱。
缺点一:一词多义,辨析未精
上述四个注释上的优点,体现了统编教材的先进性。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教材中多处注释存在“一词多义,辨析未精”的问题。辨析未精的原因是对文本的理解有误,没有从上下文语境中准确地去把握词义。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子路率尔而对曰”,教材注“率尔:急遽而不加考虑的样子”。据此,子路的问题似在抢话说,没有礼貌,故云“其言不让”。这解释看似合理,实则大谬,因其迷于表象,未找出“其言不让”的真正原因。首先,子路在弟子间年纪最长,他率先回答老师的提问,合情合理。其次,因子路讲话“急遽”而不顾子路所讲的内容,这与孔子“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论语·卫灵公》)的主张矛盾。最后,我们应该关注子路讲话的内容,他尚无从政经验,却说自己可以治理“千乘之国”,这多么轻率而大言不惭!子路讲话确实“不让”,但“不让”体现在子路对自己从政能力的不切实际的肯定(“轻率”),而非体现在抢话说(“急遽”)。正如“觚不觚。觚哉!觚哉!”,儒家以名实一致为礼,可子路(还有冉有、公西华)说话言过其实,这是“无礼”的真正表现。明乎此,便知“率尔”应注为“轻率的样子”。
《齐桓晋文之事》中“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教材注“便嬖:君主左右受宠爱的人”。据原文,“便嬖”是供人“使令”的人,即佣人。能有幸侍奉君主左右的人大概总是受宠爱的,但竟以“受宠爱”这一附加的属性代替其“供使唤”的本质属性,不妥。“便嬖”当注为“佣人,特指君主左右供使唤的人”。
《琵琶行》中“弦弦掩抑声声思”,教材注“思:深长的情思”。“思”当然有情思、心绪的意思,如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但在“弦弦掩抑声声思”中,对么?该句“弦弦掩抑”和“声声思”实际是两个并列的主谓结构。因教材未注“掩抑”,查《古代汉语词典》:“掩抑:抑郁,低沉。”所选例句便是这句。既然“掩抑”是形容词,那么“思”也应是形容词,岂能译成名词“深长的情思”?其实,“思”有伤感之意(见《王力古汉语字典》)。“弦弦掩抑声声思”是互文结构,意思是“琵琶女演奏的音乐声声都很压抑,声声都很伤感(哀怨)”。因此,该处之“思”宜注为“伤感,哀怨”。此“思”字自苏教版以来便注为“情思”,其错误由来已久。未能改正,真是怪事!
辨析一词多义还要注意一种特殊情况,即注释要兼顾原文的语体色彩和情感色彩。如《齐桓晋文之事》中“王曰:‘舍之!”,教材注“舍:释放”。这是正确的,但没有考虑到语体色彩。“舍之”是齐宣王的口语,翻译“舍”也应用口语,如“放了”,以贴近人物;“释放”是书面语,齐宣王说“释放它吧”,不伦不类。
再如同文中“百姓皆以王为爱也”,教材注“爱:吝惜,舍不得”。这也是正确的,但没有考虑情感色彩。从上下文看,国人对齐王的做法持嘲讽态度,“吝惜”偏褒义,表示珍惜、珍爱;若改注为“吝啬,舍不得”,这就符合百姓负面评价齐王的情感色彩了。后文有“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教材注:“百姓认为我吝啬是理所当然的啊。”这里把“爱”注为“吝啬”,恰如其分。
缺点二:关键句读,当注不注
注释除了解释说明的作用,有时还有辅助断句的作用。因此,应当在容易引发句读混乱的地方作注,以提醒师生关注句读问题。教材存在“关键句读,当注不注”的问题,致使师生在文句的理解上产生明显的分歧。
《登泰山记》中“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教材对这句话的注释有些问题。首先,教材把“居”單独注释,意为“停留”。而“居雾”是一个定中结构,意为“停留的雾”。教材注释破坏了原文的句读,学而下者,容易把这句话读成“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意思是“我在半山停留的时候,发现那雾气像丝带一样萦绕着”,而实际上这句意思是“那在半山之间停留的雾气像丝带一样萦绕着”。把“居”单独注释,不如把“居雾”作为整体注释,后者既明确了原先的语法结构,也便于学生朗读时停顿。
其次,“望晚日照城郭”较费解,究竟是“望晚/日照/城郭”还是“望/晚日/照城郭”呢?先看第一种。“望”有接近、靠近的意思,如“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望晚”表示傍晚,其意是“傍晚的时候,太阳照着城郭……”。再看第二种。“望”表示“看”,意思是“看着夕阳照耀着城郭……”。若从意思上看,两者都通;但从句读上看,高下就体现出来了。先看第一种理解,“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这种句读总体上两字一顿,很是齐整,读起来意脉流畅。再看第二种理解,“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这种句读不够齐整,读起来很不舒服。两种解释虽在句义上都能讲通,但究竟在“望晚”还是“晚日”上作注,教材应当明确。笔者从句读上看,倾向于在“望晚”上作注。
缺点三:强行解释,有果无因
教材有些注释虽然意思正确,但只给结果,不给原因,显得有些“强行”。强行解释未必都是错的,但跳跃性太大,不适合中学生理解。教材注释应当有“读者意识”。
如《庖丁解牛》“善刀而藏之”,教材注:“善:这里指揩拭”。该注来源无疑是陆德明《经典释文》:“善犹拭也”。然陆德明何等高人,他一眼看出的东西,高中生看得出吗?照搬陆德明的注释,认真的学生就会问:“善有揩拭的意思吗?”古人的结论虽然正确,但今天作注的人,应取规范严谨态度,把“原因”补上,使因果明晰。王闓运云:“善读若缮人之善。”《周礼·夏官》“缮人”注:“缮之言善也。”可见“善”与“缮”通。“缮”有“修缮、整治”的意思,如“缮甲兵,具卒乘”(《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修缮、整治”再往前一步,就可以引申出“揩拭”的意思了。因此,为便初学,“善刀而藏之”的“善”不妨注为“通‘缮,表示修缮、整治。这里表示揩拭”。
再看《答司马谏议书》,教材注“司马谏议”:“指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北宋政治家、史学家。”该注把司马光的基本信息写全了,却唯独没有解释为什么“他”叫“司马谏议”!这也是“强行解释,有果无因”的表现。学生看了注释,可能还是搞不清“谏议”究竟是个名词还是动词。实际上,司马光当时担任“右谏议大夫”,“谏议”是对其官职的简称。把“谏议”解释一下,学生看“答司马谏议书”这个标题才会清楚。
缺点四:简单扩展,注释错误
教材有些注释把原文简单扩展一番,使之等同于现代汉语,这样注释容易犯望文生义的毛病,有时是错误的。
如《庖丁解牛》“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教材注“养生:指养生之道”。据《现代汉语词典》,“养生:保养身体。”那么,教材选择《庖丁解牛》一文,是为了教学生“保养身体的方法”?王叔岷《庄子校诠》云:“郭(象)《(庄子)注》:‘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案养刀之道,须知戒知藏。养生之道亦然,心神过用则枯竭也。”王先生案语中虽有“养生之道”,但据上下文,此“养生之道”乃指“保养心性之道”,非指“保养身体之道”,此“养生”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养性”。古文“生”与“性”通假关系明矣(如《荀子·劝学》“君子生非异也”,“生”与“性”通),故高手不屑读本字。因庄子原文是“养生”,故王先生等亦径云“养生之道”。钟泰《庄子发微》指明庄子所谓“养生”不同于世俗所谓“养生”:“故庄子言‘养生,犹孟子言‘养性,非世俗之所谓养生也。世俗之所谓养生,养形而已矣。”由此可见,教材把“养生”注为“养生之道”是对庄子文意的曲解,应注为“即养性,指保养人的心性”。
综上所述,统编教材的注释在很多方面是后出转精的,但仍然存在若干不足。比方说:有些优点没有得到全面的贯彻;很多注释因对上下文的关注不够,致使不够精当;对于容易产生歧义的问题没有给出明确答复;照搬名家的注释而没有系统消化,使之适合学情。统编教材推出不久,虽有众多专家学者的心血,但没有经过实践充分的检验,存在这些问题是可以理解的。相信在不断的实践中,统编教材的注释会变得愈加完善。
参考文献:
[1]童书业.先秦七子思想研究[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6).
[2]王力.王力古汉语字典[W].中华书局.2000(1).
[3]王叔岷.庄子校诠[M].中华书局.2007(6).
[4]钟泰.庄子发微[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
郑杰,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钱塘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