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
在全民微信时代,微信的广泛普及是网络社交史上值得称道的里程碑式革命。微信凭借其强大功能成为炙手可热、不可或缺的社交媒体交流工具,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下人们的交往方式和生活方式。与此同时,微信也逐渐成为很多人的时间“黑洞”,是当下普遍使用且投入时间最长的人际交往和自我展示的社交平台。
在戈夫曼的拟剧理论中,戈夫曼认为“社会是一个大舞台,个体作为舞台上的‘表演者’,都十分关心自己如何在观众面前塑造一个理想化的形象”。在戈夫曼的戏剧表演观中,运用表演技巧构建理想化的形象,也就是进行“印象管理”。表演促生的印象所渗透的区域被称为“前台”与“后台”。“前台”是个人形象的尽力展示,为达到预期而进行理想化表演的舞台。相较于“前台”的表演,“后台”则是被竭力阻止的有损于在前台塑造印象的行为区域,那些被掩盖的通常会在幕后流露出真实的自我。
在社交媒介多样化的当下,个体在互联网拥有了重新定义自我和重新呈现自我的机会。微信朋友圈实际上已成为戈夫曼意义上的“戏剧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从个人昵称、个人头像到个人签名、个人空间背景图以及个人的每一个动态分享等行为都透露出使用者在有意或无意地营造印象管理和自我呈现状态。原本私密的微信朋友圈逐渐成为戴着面具表演的社交舞台,通过各种表演技巧使自己的日常得以美化和彰显。与此同时,在充分展示自我的过程中也建立起一个虚拟的交往。
值得注意的是,微信朋友圈又通常是部分微信用户选择停用的第一个功能。在他们看来,朋友圈是生成煽动性观点的温床,是一种低效的交流工具,也是信息过载的来源。加之社交媒体极具破坏性,对朋友圈中的自我呈现和自我装饰也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社交疲劳、注意力分散、上瘾、强互动下的倦怠与压迫感、印象管理压力等引发社交离场行为。因此,部分使用者开始采取一些措施对所遗留的数字痕迹进行清除,如删除、隐藏、降低可见性等自我消除方式,以此关闭停用朋友圈来逃离社交。在此过程中,关于“为何要自我消除关闭朋友圈”成为本研究关注的主要话题。
驯化理论起源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英国,侧重于探究人们使用技术的详细过程。不同于带有技术决定论色彩的媒介效果研究路径,驯化理论框架有三个主要特征:一是它重视在日常媒体消费中用户的能动性;二是它关注驯化过程发生时的复杂情境和背景;三是驯化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持续变化的过程。因此,该理论关注的是:当技术产品从市场进入到家庭后,面对新技术他们如何感受、体验、赋予它们意义,并试图将这些技术整合到日常生活之中。驯化理论广泛应用于考察各类数字媒介技术对日常生活、社会文化的影响等研究,也为微信朋友圈的消除行为提供了理论框架。
在社交媒体时代,使用者通过对自我数字痕迹的“消除”管理,及时清理不符合当下自我需求的信息,以避免表演崩溃。人际交往中的“消除”是指通过物理距离或已发送信息的撤回和删除方式保护个人隐私的行为。社交媒体中的“消除”可以是个体在交往行为开始前界定的自我披露规则,也可以是交往完成之后的补救性行为。董晨宇认为,自我披露规则主要是传播之前通过对隐私内容的界定、用户分组、可见性设置等方式,进行有选择性的自我展示;补救性行为则是传播之后主动撤回、删除数字痕迹、降低其可见性的行为。
既有研究大多基于戈夫曼的戏剧理论视角,讨论通过社交媒体进行身份展演和塑造理想化的自我印象管理的行为研究。相比较之下,鲜少有研究聚焦于考察社交媒体中对这种表演所留下的“数字痕迹”的自我消除行为。因此,文章将以戈夫曼的“前台与后台”理论为起点,以罗杰·西尔弗斯通的“驯化理论”为理论基础,以河北传媒学院在校大学生群体为考察对象,从反向视角切入,探讨高校大学生群体在微信朋友圈中的自我消除行为。
本文研究的问题是:大学生群体作为微信的高粘性使用者,他们在社交媒体上采取关闭朋友圈的自我消除行为的缘由是什么。为了回答上述问题,研究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方法,对招募的17名河北传媒学院的在校大学生(10名女生,7名男生)进行访谈。值得注意的是,招募的被访者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曾经有过微信朋友圈的使用经历,而现在的朋友圈则处于“关闭”或“停用”状态,且该状态已持续超过6个月。
设置筛选条件主要是基于以下考虑:首先,本文的研究主题是关于微信朋友圈的自我消除行为,故有微信朋友圈的使用经历是必要的。其次,本文所探讨的主要问题是关闭朋友圈的动机或缘由,故现在的朋友圈是关闭状态也是必要条件。同时,朋友圈不持续使用的时间也不能过短,因此,取一个中间值6个月作为时间衡量依据。需要说明的是,现在的朋友圈是关闭状态并不意味着对微信APP的卸载,仅是对朋友圈这一功能的放弃使用。
本次访谈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对符合访谈要求的对象进行邀约,之后依照访谈提纲面对面进行交流;二是对不方便面访的对象,采取微信语音以及微信聊天的方式进行访谈。这些访谈对象的年龄在20岁到26岁之间,学历主要以研究生学生群体为主(12名研究生,5名本科生)。在半结构式访谈中,每个受访者的平均访谈时长约为一个小时,访谈材料以录音和微信聊天记录的方式留存。最终统一整理访谈内容,以文字稿的形式呈现,进行文本分析。
今天的互联网正处于一个“过度连接”的阶段。诚如彭兰教授所言:“人们面临着过度连接的重负,例如圈层化对个体的约束、线上连接过度、人与内容连接过度等。”在这些重负之下也引发了逃离社交的离场行为。
交往疲劳与情感疏离。随着微信关系链的无限扩张,微信已经从原本依附于现实的“强关系”型社交向“弱关系”型转变。传统意义上的“朋友”概念外溢,朋友圈俨然成为各种关系的杂烩场。随着朋友圈人数的快速增加,一些不熟悉的“朋友”加入到圈内,如在访谈中有82%的受访者朋友圈好友人数超过500人,而其中“僵尸好友”数量比例高达65%以上。微信中“朋友”数量不断增长,交往范围不断扩大,花费在时间、精力等方面的“交往支出”也相应增加,长此以往造成一种交往疲劳现象。与此同时,线上的交往疲劳与疏离也削弱了现实社会线下交流的欲望。朋友圈所体现的泛交往方式使得情感交流的意义被严重消解,大量“陌生人”的存在使朋友圈越来越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对圈内的情感交流心存疑虑,更不会轻易通过朋友圈诉诸情感。正如一名受访者胡同学所说:“朋友圈一面之交的人太多,我不希望让那些临时新加的、不熟悉的陌生人通过访问我的朋友圈动态来定义我,就会有意识地对朋友圈进行一些删除或者将部分内容隐藏为不可见,也越来越懒得发朋友圈了。”受访者梁同学则表示:“难过的时候竟然微信好友列表里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聊天倾诉,发朋友圈吐槽又怕别人觉得自己矫情,渐渐地也没有了表达和分享的欲望。”
社交超载与信息焦虑。当下的信息是海量的且每时每刻都在更新,泛化的朋友圈让信息冗余和社交过载成为普遍存在的现象。朋友圈中无用的信息越来越多,不断更新的“小红点”也刺激着使用者不断跟进刷新朋友圈动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朋友圈泛化使社交价值被消解,被朋友圈“圈”住之后,已成为朋友圈的依附者。访谈的17名在校大学生都一致表示,他们曾经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在朋友圈中闲逛,频繁地查看信息,生怕错过朋友圈中“好友”的任何动态更新。受访者刘同学更是坦言:“我总是被朋友圈中的提醒、信息推送的红点所干扰,忍不住点开,刷新就停不下来,浪费了很多时间获得的多是无用信息,内心知道这些信息对自己没有任何用处。”过度的无趣社交使在校大学生意识到自己被朋友圈所束缚,浪费大量时间关注不在意的人、浏览与自己无关的信息,他们开始选择关闭朋友圈逃离社交。受访者苏同学认为:“关闭朋友圈不仅是不想看别人的朋友圈动态,同时我也不想让别人继续看我的朋友圈内容,因此就将自己的朋友圈动态锁住,设置为私密内容不对外公开。”受访者王同学则表示:“朋友圈内容容易让我感到焦虑,我会觉得身边同学们都很优秀,自己好失败。无论是容貌焦虑还是同辈压力,它已经给我造成一定困扰,影响我学习生活。”
社交视奸与社交倦怠。微信朋友圈已悄然成为凝视的载体,年轻人习以为常地查看彼此的个人资料和发布内容,使之成为“第一印象”之前的“第一印象”。朋友圈是以自我表露为基础的,交往中的自我呈现必然涉及诸多个人隐私。受访者张同学认为这种社交媒体互动中的监视行为引发了自己的不舒服和一些隐私顾虑,“当你发现有人一直翻看你微信朋友圈里发布的内容和照片、你和朋友间的评论互动,希望能够找到你多年前的“黑照”或“非主流”发言,对这种‘视奸’行为我感到很不舒服,同时我觉得有隐私泄露的风险。”受访者赵同学也深有同感,她说“我会修饰一下自己的朋友圈,对一些动态进行清除。毕竟自己几年前的朋友圈动态发的内容自己都觉得很中二幼稚,当然不能让别人看见嘲笑”。另外,朋友圈的熟人生态系统被解构,极易衍生出强烈的社交媒体倦怠感。通过关闭推送通知、关闭提醒的小红点或者直接卸载、注销自己的社交账号,以此逃离社交,缓解社交倦怠带来的负面影响。接受访谈的17名大学生表示,会通过停用朋友圈来间断性地减少对微信的使用,这也是一种对朋友圈的驯化过程。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此过程中伴随着一种矛盾现象产生:部分学生在“社交斋戒”一段时间后又会重新恢复对朋友圈的使用。“启用-停用-再启用”成为了一种循环反复。根据驯化理论,重启的过程是对朋友圈的再驯化过程,也成为了一种管理日常生活、时间的机制。
我们从未如此热闹,却又从未如此孤独。微信朋友圈是当代大学生自我呈现的重要舞台,朋友圈作为自我呈现的一种载体,满足了大学生进行自我展演的需求。随着使用时间不断增加,他们逐渐对这个平台失去兴趣,转而离场。在此过程中,清除朋友圈内容,关闭停用朋友圈同样也是自我呈现的一种策略样态,作为反向自我呈现的自我消除不应被忽视。诚如访谈对象董晨宇所言:“自我消除行为应该被纳入自我呈现的视野中进行思考,消除本身也是一种特殊但普遍存在的呈现策略,抑或是一种反向自我呈现。”在接受访谈的17名对象中,有11名同学在关闭朋友圈之前都曾对自己朋友圈的“数字痕迹”进行过自我消除行为,如进行删除、隐藏不公开、用户分组、修改可见性(三天可见、一个月可见、半年可见)等。因此,可通过对17名受访者进行的半结构式访谈得出大致结论:高校学生群体关闭朋友圈前的自我消除行为主要是因为交往疲劳与情感疏离、社交超载与信息焦虑以及社交视奸与社交倦怠三方面缘由引发。
当然,本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和不足之处。首先是样本并非呈现均匀分布,访谈设计未注意到男女生比例,使得女生数量高于男生且研究生群体的比重也较高;其次是样本量较少,研究的分析和结论的得出均依赖于对17名在校大学生的半结构式访谈。研究中各变量间因果关系的定量分析以及所存在的不足之处,在后续的研究中将会努力深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