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 张羽
甘多小学
布基纳法索名列世界上最为不发达的国度之一,也是周边非洲国家主要的外来劳工输出国。经济上以农牧立国,占了全国近八成的劳动力。该国资源匮乏,且地处沙漠边缘,可耕地面积较少,境内唯一的一条铁路由首都瓦加杜古通往科特迪瓦。这是世界上受教育程度最低和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没有干净的饮用水、电力和基础设施,更谈不上“建筑”二字。
在这样一个可以说和国内边远贫困县差不多条件地区出生的孩子,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无疑是幸运的,他是村长的长子,也是村里第一个上学的人。只是家乡甘多市并没有学校,所以他七岁就离开了家人,前往滕科多戈的小学学习。学校教室是用水泥砌成的,缺乏通风和采光。在西非的极端气候下,他与一百多名同学挤在一起上课,一次要忍受好几个小时。幼小的凯雷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让学校变得更好。
“我认为在布基纳法索,好的建筑就应该是在一间教室里,你可以非常坦然地坐在那里,让滤过的光线按照你想要的方式进入,照在黑板上,或洒在课桌上。我们怎样才能带走太阳的热量,同时又能充分利用光线呢?要创造气候条件来提供基本的舒适感,实现真正意义的授课和学习,体会教学的乐趣。”
1985 年,凯雷再次背井离乡,这一次离家更远,他利用职业木工奖学金前往德国柏林勤工俭学:白天学习如何搭建屋顶和制作家具,晚间攻读中学课程。1995 年他再次获得奖学金,进入柏林工业大学,并于2004 年毕业,获得了建筑学高级学位。
他认为他对建筑的执着一方面来自于生活所迫,一方面则来自童年的记忆。“我在一个没有幼儿园的社区长大,但社区就是你的家,每个人会都照顾你,整个村庄都是你的游乐场。我整天都为找食物和饮水而奔波,但大家还是淳朴地居住在一起,一起交流,共同建造房屋。我记得我祖母坐在只有微弱灯光的房间里讲故事,而我们则紧紧挤在一起,房间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也将我们包围在其中,她招呼我们靠得更近一些,形成一个安全的所在——这是我对建筑的第一次感知。”
多年在外努力之后,凯雷想要回馈自己的家乡。他筹集了5 万美元,要在他家乡的甘多市建造一所小学。他发誓要让年轻一代的孩子们有更舒适的教育环境。但这一决定却招来了广泛的质疑,原因是他实将采用的建造方法仍然是当地的传统建筑方式:“粘土房屋不可能经得起一个雨季,但是弗朗西斯要用它来建造一所学校……”又用回祖辈造房子的粘土,难道这就是凯雷要去欧洲学习建筑、而不是在工地上和他们一起干活儿的原因吗?
这个故事可以看作是大多数有别于西方传统的建筑体系在当代面对的同样难题。西非当地传统的粘土房屋简陋、落后,而像凯雷本人就读的小学那样的西方标准水泥建筑坚固却不符合在地性——在酷热的西非气候中,这个“闷罐子”的通风和采光都成问题,何况即使这个材料对我们来讲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对本地人并不便宜。
技术性和在地性并非两个不同的议题——技术不仅要先进,还得适应本地的地理条件和资源特色,两者都是具体的社会条件。关于气候,北半球的大多数发达国家建筑师关心的是如何保温,在凯雷的家乡,更重要的是避暑。因此他本人考虑建筑技术的时候更多的是被动式的、符合当地的——在西非就是自然通风,利用建筑材料和设计加强保温,而不是一味依赖通风、供暖和空调设备。
在真正成为一名设计师之前,他已经规划了自己实现项目的社会路径:早在筹建小学的初始,他就在德国建立了“Schulbausteine für Gando e.V.”基金会(意为“筹建甘多学校”)。后来正式更名的凯雷基金会,不仅旨在筹集项目款项,而且还在倡导一种自下而上的建筑观念,使用者将有机会参与建筑营造,从头至尾是“为自己设计”。凯雷最终还是号召了村民参与本土材料的革新,利用当地已有的材料建造,同时把这一切纳入现代的工程组织理念——后者也是对于社会创新的推动。
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
莱奥医生之家
马里国家公园
甘多小学(布基纳法索甘多,2001 年)为凯雷的建筑理念奠立了基础——为社区打造一个动力源泉,于功能上满足基本需求,于本质上弥补社会不公。他的理念反馈于建筑,需要涵盖双重解决方案——一个现代化的实体设计,以有限的资源实现建筑设施应对酷热高温和恶劣照明条件的可能,以及一个坚决的社会信念,以克服来自社区内部的种种不确定性。他在国际上筹措款项,从项目构想到职业技能的培训,为当地居民创造了稳固的发展机会。就地取材的粘土经过水泥强化,形成热量聚集的砖块,可将凉爽的空气保留在室内,同时又能让热量通过砖块天花板和宽大的悬空高架屋顶散发出去,从而在没有空调的机械干预下实现通风。这个项目的成功使学校的在读学生人数从原先的120 名增加到700 名,并进一步促成了教师住房(布基纳法索甘多,2004 年)、学校扩建(布基纳法索甘多,2008 年)和图书馆(布基纳法索甘多,2019 年)等项目的建设。
2022 年度评审辞中提到:“他深知,建筑关乎的是目标而非实物,是过程而非产品。弗朗西斯•凯雷以其全部作品向世人昭示:根植于当地的材料,能够创造无限的力量。他的建筑,为社区而建、与社区共存,直观反映出社区的方方面面——从建造、取材、规划到社区的特质都已融入建筑。”
他的中小学校舍作品产生的影响力推动了众多新机构的诞生,每一家机构都对当地的气候环境和可持续性发展体现出足够的敏感度,无疑将惠及后世数代。狮子初创园区(Startup Lions Campus,肯尼亚图尔卡纳,2021 年)是一个信息和通信技术主导的理工类院校园区,它通过使用当地开采的石料和堆栈塔进行被动冷却,以最大限度地降低保护技术设备所需的空调开销。布基纳理工学院第一期(布基纳法索库杜古,2020 年)建筑外墙采用冷却粘土现场浇筑而成,从而大大缩短了工期。悬垂的桉树遮阳能力极差又消耗土壤中的养分,而在这里被重新利用来衬托倾斜的波形金属屋顶,以在这个国家短暂的雨季期间保护建筑物。雨水被收集至地下储存,用于灌溉园区内的芒果种植园。
甘多小学的成功使他在2004 年获得了阿迦汗建筑奖,并鼓舞他2005 年在德国柏林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凯雷建筑师事务所。随着更多的小学、中学、专科学校以及医疗设施的落成,不仅是布基纳法索,肯尼亚、莫桑比克和乌干达等地也纷纷效仿。凯雷在非洲的建筑作品取得了空前的效果,不仅为儿童提供教育、为病患提供医疗,还为成年人创造就业机会和培训职业技能,从而服务整个社区,并帮助社区的未来实现稳定发展。
每次回到甘多,凯雷都向家乡父老传授有目标的想法、技术知识、对环境如何理解以及美学方案等。他以其文化敏感性和奉献精神,全情投入为人类服务,成为全世界慷慨克己、久久为功的典范。“我觉得自己工作是一项个人任务,是对这个社区的责任。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花时间对现有的事物展开调查,我们必须努力创造改善人们生活所需的品质。”
凯雷热衷于社会公义并倾力投入。他奔赴众多主流世界所忽视的国家,在当地建筑和基础施缺失的情况之下,凭借对本土材料的创造性应用联结并回应自然气候,以期突破、制约当地的困境。他致力服务于资源衰退、社群关系松散的地区,为其建造现代化的教育机构、卫生设施、专用住房、民用建筑和公共空间。这些作品体现出的意义早已超越建筑本身的价值。
“他在资源极度匮乏的土地上践行着开拓性的建筑事业——为促进地球及其居住者的可持续发展不懈努力。他是一位建筑师,更是一名奉献者,在那些常常被世界所遗忘的土地上,他为不计其数的民众改善居住条件和生活体验,”普利兹克先生说,“凯雷的建筑作品集美观、谦逊、大胆和创新于一体,以建筑品格和个人风范的完美统一,他坚定地承袭了普利兹克建筑奖的使命。”
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他的作品早已超出了非洲国家学校建筑的范畴,扩展到丹麦、德国、意大利、瑞士、英国和美国等地,包括各种临时和永久性建筑。两座具有历史意义的议会大楼——布基纳法索国民议会(布基纳法索瓦加杜古)和贝宁国民议会(贝宁共和国波多诺伏)均已提交设计方案,后者目前正在建设中。
他曾是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美国马萨诸塞州)、耶鲁大学建筑学院(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客座教授,并担任慕尼黑工业大学首任建筑设计讲席教授(自2017年起担任,德国慕尼黑)。他是加拿大皇家建筑学会(2018 年)和美国建筑师学会(2012 年)的名誉会士,也是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的特许会员(2009 年)。
蛇形画廊
蛇形画廊
Lycée Schorge 中学
狮子初创园区
狮子初创园区
凯雷的设计饱含象征意义,他在甘多的成长经历亦对他在非洲以外的建筑作品影响颇深。在科切拉谷音乐艺术节(美国加利福尼亚州,2019 年)建造的Sarbalé Ke 是以凯雷的母语比萨语命名的,意思是“庆典之家”,其设计受到空心的猴面包树形状的启发。在他的家乡,这种树因其药用价值备受尊崇。蛇形画廊(英国伦敦,2017 年)的中央结构取自大树的形状, 外围蜿蜒曲折、互不相连的墙体由三角形靛蓝色模块组成,蓝色在他的文化中是象征力量的颜色,也是建筑师儿时穿过的蓝色波布服的颜色。悬挑的大屋顶与他在非洲的建筑如出一辙,其漏斗形体量可收集雨水用来浇灌景观绿地,提醒人们关注世界各地正在经历的水资源短缺现象。贝宁国民议会(贝宁共和国波多诺伏)目前正在建设中,坐落在一个公园里,设计灵感来则自于议事树。虽然议会在建筑内部召开,但民众也可以在大楼底部巨大的遮蔽区域内集会。
凯雷的重要作品还包括Tippet Rise 艺术中心的Xylem 展亭(美国蒙大拿州,2019 年)、莱奥医生之家(布基纳法索莱奥,2019 年)、Lycée Shorge 中学(布基纳法索库杜古,2016 年)、马里国家公园(马里巴马科,2010 年)和歌剧村(第一期,布基纳法索拉昂戈,2010 年)。
他此前获得的其它奖项还包括了巴黎建筑与遗产博物馆全球可持续建筑奖(2009年),bsi 瑞士建筑奖(2010 年),全球豪瑞奖金奖(2012 年,瑞士苏黎世),谢林建筑奖(2014 年),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的阿诺德•W•布鲁纳纪念建筑奖(2017年),以及托马斯•杰斐逊基金会建筑奖章(2021年)等等。
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建筑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突破重重困难的过程中,何为建筑实践的正确途径?是否应甘于保守并承担屈服于不利环境的风险?抑或适度的保守才是实现成果唯一可行的务实之道?是否应满怀雄心以激发变革?而这样的雄心又是否会让建筑脱离实际,而沦为一厢情愿的产物?
过往的几十年间,弗朗西斯•凯雷找到了回应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探索出充满睿智、激励人心并足以颠覆规则的实践途径。他对文化的敏感度不仅表现在对社会和环境正义责任的关注,更始终指引着他创造建筑的整个过程。因为他意识到,这才是通向社区建筑合理性设计的最终出路。他深知,建筑关乎的是目标而非实物,是过程而非产品。
弗朗西斯•凯雷以其全部作品向世人昭示:根植于当地的材料,能够创造无限的力量。他的建筑,为社区而建,与社区共存,直观反映出社区的方方面面——从建造、取材、规划到社区的特质都已融入建筑。建筑与其立足的一方土地密不可分,亦与置身其中的使用者息息相关。它们的存在毫无矫饰,却散发出潜移默化的影响。
弗朗西斯•凯雷生于布基纳法索,父母坚持让他接受教育,之后他远赴柏林学习建筑。在某种意义上,他一次又一次地追本溯源,回归故土之根。他从自己在欧洲的建筑塑造和设计中汲取精髓,与家乡的传统、本地需求和习俗结合在一起。他决意将自己在这所世界领先的工科院校所获得的教育资源带回祖国,用以提升当地人的知识技能,助益于文化和社会的发展。
他以一种高度尊重地方和传统而又同时能带来变革的方式,不断履行自己的职责,例如甘多小学的示范力量,早已超越了布基纳法索,盛名远播到更多的国家,他后来又为这所小学增添了教师住房和图书馆综合体等。在那里,凯雷认识到这一建筑项目的核心在于一个简单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让孩子们能在舒适的环境上课。对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而言,可持续性不仅是防止不必要的能量损失,同时也是阻止不必要的能量增多。对于发展中国家的大部分人而言,问题恰恰是极端的高温,而非严寒。
狮子初创园区
作为回应,凯雷因地制宜地开发了一套性能卓著又极富表现力的建筑语言,包括双层屋顶、蓄热体、通风塔、间接光照、交叉通风和遮阳室等(而不是传统的窗户、门和廊柱)。这些不仅成为他的核心策略,实质上也让建筑设计赢得了令人尊崇的地位。完成了家乡的这所乡村学校建设后,凯雷一直致力于寻求能与当地工艺和技术相结合的实践办法,这种努力不仅改善了小村落的面貌和居民生活,而且也很快被提升到国家立法议事机构的建设之中。这方面的两个项目包括贝宁国民议会大楼,目前正处于后期施工阶段;另外一个是布基纳法索国民议会大楼,因该国当前的政治局势动荡而暂时停工。
弗朗西斯•凯雷的作品,无论是本质还是表现方式,都是根植于周边环境的成果。一名建筑师身处最多样化的环境中建造项目,难免产生争议,但凯雷在对当地群体的体验和学术质量、低层级技术和高层级技术,以及真正复杂的多元文化等因素进行非常个性化的权衡时,总会将地方、国家、区域乃至全球的维度纳入其中,由此为这场思辨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例如,在蛇形画廊的设计中,他用一种特别而有效的方式成功地将树木,这个世界原始建筑中被人遗忘已久的基本符号,翻译成一种通用的视觉语言。
他投入社会参与其中,形成了一种灵活的、自下而上的方法。同时,他在处理复杂的建筑方案时,又毫无困难地结合自上而下的最佳流程。他兼备本地和全球视野,早已远超美学和善意层面,因此他有能力将传统与现代融为一体。
弗朗西斯•凯雷的作品还提示我们,为了保障能为地球上数十亿的居民提供足够的建筑和基础设施,改变不可持续的生产和消费模式势在必行。面对不断演进的技术革新及建筑使用和再利用的议题,他直指问题核心,提出关于建筑持久性与耐用性的意义所在。同时,他对于当代人文主义的阐发视角,也融入了对历史和传统的深厚敬意,以及对精准性、设计规范和不成文规则的深切关注。
自从全世界将目光投向弗朗西斯•凯雷非凡的工作和人生故事,他已成为建筑界独树一帜的指路明灯。他向我们展现出当今建筑如何反映并服务于世界各地人民的需求,其中也包括审美需求。他向我们展示了局部性如何成为一种普遍的可能性。身处危机中的世界,面对不断变化的价值观和世代更迭,他提醒着我们建筑实践继往开来的基石所在:社区意识和叙事价值,正如他秉持共情之心、满怀自豪之情向世人娓娓道来的叙述——建筑可以成为一座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源泉,带来持久的幸福和快乐。
为了表彰弗朗西斯•凯雷卓越的创作,带来超越建筑学科疆域的诸多馈赠,我们将2022 年普利兹克建筑奖授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