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黄河

2022-05-07 03:20
延河(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壶口黄河

黄 浩

此刻,我与女儿就站在马镇的黄河岸边,看一条浑黄的长河流动,巨大的水响,似从天边涌来,带着颤动的音符。是谁拨弄着这条万古而伟大的河流,不舍昼夜地奔流。

6 岁女儿的那双小手,不由自主地伸进黄河里,任那黄色的波浪涌来,淹没她的小手,又退了回去。她小小的手开始触摸黄河,金黄色的沙滩被水浸湿,沙波纹黑黑地隆起,极像一幅沙画地图。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条河,满眼都是飞奔的水流,让人感到一阵眩晕。她是否摸到黄河坚硬的骨头,摸到了5000年奔流不息的狼烟,我知道她什么也没有摸到,她只是感受到黄色温暖的水温,漫过她的全身。她还太小,她还不懂这英雄的颜色,黄河就是一部中国的史诗。“爸爸,黄河为什么是这种颜色?”我说:“因为它携带着黄土,携带着故乡,携带着中国。”女儿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她蹲在黄河的岸边拉着我的手,我拉着黄河的那双大手,挺起高贵的头颅。

我的家乡就坐落在黄河几字弯上,我是听着黄河船夫调长大的。“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上有几十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有几十几个艄公把船扳。”每当听到这悠远的歌声,我就想起黄河,想起故乡,想起生活在黄河两岸的这个民族,它曾是苦难的,也是新生的。黄河的清晨,是钻着裤腿的风儿的专场。站在黄河岸边,看天空的鱼肚白,卷起灿烂的朝霞映红水面,有几只飞鸟滑向水面,在水里啄着金豆,那是黄河每天蓬勃的早朝。黄昏夕阳漫漫地掉进了黄河,连木船和艄公也染成金色,我分不清人、船、水,谁在谁的上面,它们都跌进金色里。有黄河的四季,就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像多彩的几件单衣,披在黄河的肩上,无论是春天还是冬天,都有白天鹅扇着翅膀落在水里,起飞助跑都旋转在黄色的水流里。黄河的水流是那样湍急,水面上到处都是漩涡,它与风浪一起跃动,掀起小木船倾斜的秋千,再老的艄公也有失手的时候,它的流动躁动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黄河的源头在青海省的卡日曲,有五个泉眼汇成,只有碗口粗的水,清洌洌地在水草间汩汩跃动,草原之上就是白雪皑皑的雪山。原是圣山下一股清澈的溪流,谁也无法想象,一条小溪能汇成长河。五千里路云和月,就有几百条大小支流都奔向你,投向你神秘的路径。伟大的黄河创造了九十九条弯的路,它找到了一条奔海的正确方向,于是从小溪蜕变成大河。

晋陕峡谷重峦叠嶂,怪石嶙峋的土石山区有高大河床,两省鸡犬相闻,锁着滔滔的一条黄水。在中国的版图上,最醒目的长河是黄河;醒目的不只是它浑黄的颜色,还有那像山峰一样竖起的几字弯。中国的长江、黄河都是从东流向西的河流。然而当你面对黄河,面对几字弯时,你发现黄河从南流向北,又从西向东流,然后又从北流向南,这是极为少见的现象,它不断地改变方向,一定要在辽阔的大地上刻下几字弯的形状。那是母亲生你时的胎记,你的一个弯绕得好远,让我找不到你的流脉,你在崇山峻岭之中跟我捉着迷藏。在飞机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几字弯,黄色的身躯像一条孤独舞动的飘带,缠在几字弯巍巍的群山间,这里是黄河最惊心动魄的河段。我看见暮色中黄河飞翔的翅膀,扶摇在晋陕峡谷,几字弯上的天河,下了一颗红色的蛋黄,浮在群山万壑之中,在你之中,就在这广阔之中。你是那么的壮美、辽远、咆哮而深情,与黄土紧紧地相依相偎,你对家园的回望,更多的是带走黄色的泥沙,让自己彻底变色,雕刻上高原生命的深深烙印。

站在神木西津寺的长廊上,长风习习,从晋陕大峡谷而来,从黄河的水面而来。西津寺柏树叠翠,石狮长啸,群山呼号,左扭柏依然长在聚宝盆里,西津寺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盆吗?老和尚云游去了,小和尚变成了老和尚,他也云游去了,都到了时间的深处。晨钟暮鼓声里,天地悠悠,悲伤的不仅是西津寺,还有时间老人。兴盛一时的东津寺,也因一把大火烧成废墟;悲伤的不仅是东津寺,还有那呜咽的黄河,日日滚动着黄色的眼泪。五千年的汤汤之水滋润着世世代代的华夏子孙,逐水而居的房屋建起来了,渐渐地聚成了村庄、城市,这是黄皮肤民族的家园,沃野千里的冲积平原,引黄河之水而成粮仓。在晋陕峡谷的沙洲冲积扇上,茂密的枣林成为黄河滩涂的一道风景线。一颗枣就有一种情怀,站在高高的枣树上,日日沐浴阳光听涛,它的成长是与涛声连在一起的。黄水、峡谷、绿树、奇石、红枣咖啡、蒙汉天书、神木神奇,神山神往,成为陕北高原最遥远的壮丽风景。

一山飞秦晋,二水锁夕阳。天台山是黄河流经晋陕峡谷的一座名山。它的知名在于此山有闻名仙界的大天台,有情侣石,有鹊桥,更重要的是此山巍峨、险峻、挺拔而富有诗情画意。让你大开眼界的是天台山的左边是狂野的窟野河,右边是滔滔的黄河,两河夹一山,让天台山紫气东来,云吞雾绕,常常出现两河瑟瑟锁夕阳的圣景。当天台山罩在一片烟雨中,你看到黄河上的那艘老木船,从雨雾中飘出,那个老艄公就像神仙一般飘来,从黄河来,从白云上飞来。这条河记载着这个民族的苦难。无数次的战争、杀戮,外族入侵成为黄河这部民族的史诗最悲壮的色彩。黄河的颜色是我们民族的起源色,更是无数英雄的底色,那是一个民族血管里的血液,是鲜红的鲜血。陕北这块土地,是没有被日本侵略者占领的净土,是黄河天险阻挡了侵略者的铁蹄。这个民族不屈的精神,你就能从这条伟大河流中听到,听吧,那巨大的涛声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在凤凰山的黄昏俯瞰黄河,黄河像一条蜿蜒在群山中的黄色巨龙,远处天水相接,消失在橘红色的霞光里。那在暮霭里,涌动在川口上大河的气息,弥漫在晋陕峡谷间。黄河中游之水平静地流淌着,不动声色地向二碛奔流,等待它的是十米的落差,是险滩,还有更大的断崖壶口,等着它跃身龙槽,而脱胎换骨。冬日里黄河,河中间常常停留着一片沙洲,暖阳丝丝扣扣地打在沙洲上,一只鸟飞翔在长河上,缓缓地滑翔在沙洲上,倾听河水的欢唱,仰望着这条长河。裸露在河中央的这块沙洲,成为孤岛,成为飞翔中鸟雀们停留的驿站,晒晒冬日的暖阳,听听涛声,沙滩上伸伸腿,眯一会儿眼睛,是飞鸟的幸福,更幸福的是能啄水中的一条小鱼,给它茁壮的希望。它就站在水中央凝望着这条长河,那是最好的角度,氤氲的水汽弥漫在水面,黄皮肤是骨子里的颜色,那就叫中国。这条奔腾不息的水流,是聚起了万条支流的性格,再狂野的河流,只要汇入黄河就变得安静起来,围绕在母亲的怀抱它懂得了胸怀和辽阔,黄河的方向就是中国的方向。

山西省的河曲县是黄河中游闻名的古渡口。新中国成立前,民谣里唱:“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这是对黄河岸边人们贫困生活的描述,河曲也是晋陕蒙老百姓走西口的起点。当黄河上的木船载着人们离开家乡的时候,苍茫的黄河是否知道,大千世界哪里能容得下我们,哪里是我们的立身之所。没有人想离开故乡,离开故乡那天,心里明白故乡再也没法养活他的儿女,天无绝人之路,走西口成为人们寻找生命的出口。想当年,越来越多的人,沿黄河溯流而上走西口,那是时代强烈的印记。山西的碛口古镇,黄河中游重要的水运码头,也是中国北方油料的集散地。想当年古镇是多么的繁华,镇子里有百多家油料手工作坊,油老板们走南闯北,成为晋商又一支重要的力量。碛口古镇的纤夫是黄河上远近闻名的一个牌子,当年进出码头的商船特别多,溯流需要纤夫拉船,纤夫们大都是壮汉,他们赤裸裸的身子暴露在黄河边的瞬间,我看到了一种力量,看到了平日里藏在衣服里的身子,突然展现在天地之间,黄铜色的皮肤闪耀着一种人性之美。宽阔的肩膀拉着一条长绳,弓着腰使劲地向前,绳子勒进肉里留下深深的痕,那是生活之负,还是命运之负,压得纤夫们喘不过气来。此时的纤夫的号子,从黄河水面传来,深沉而有力量,特别能鼓舞人。黄河号子,是一群赤裸之人,向天的呐喊和呼号。面对黄河,他们看不出一点羞涩或难为情,在他们眼里黄河就是亲人,就是儿女们伟大的母亲。在母亲面前,他们没有秘密。我常常为黄河上这种赤光光的暴露震撼着,从此他们再也不遮遮掩掩了,那是天地间闪亮的一次放纵,从此,你就彻底地融入黄河,渐渐成为它的一部分。

站在吴堡川口那高大的纪念碑下,我看到壮阔的晋陕峡谷,随平静的水流淌在黄河两岸,一条大河终于松开了它的肩膀,开始了缓缓流淌。今天我们不得不佩服毛泽东,找到了陕北这块好地方,它紧靠的是黄河天险,这是最大的阻隔,越过它难上加难。对黄河的理解没有人能达到毛泽东的高度,这种高度让毛泽东在陕北住了13年,这13年也是定天下的13年,黄河功不可没。日本人曾试图越过这个天险,但多次被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部队阻击在黄河岸边;国民党胡宗南30 万大军进攻延安,毛泽东在群山中转战陕北,没有离开陕北,没有离开黄河。1948年毛泽东为什么要选择吴堡的川口,而不是其他地点东渡黄河,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问题。伟人的一个举动足可以影响一个时代。那艘船连同船上的那些人,都被我们复制成雕像永久地放在川口,可惜那代人已经远去,远去的还有载着伟人的那满河的黄河水,大理石是供后人瞻仰的。川口本没有什么,只是一个渡口的名字而已,而伟人的气息和精气神还留在川口,那才是值得我们追逐的存在。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今天我站的川口也是伟人登船的地方,但那黄河之水已不是当年的水了。当年毛泽东在黄河的船头回望川口,其实是在回望陕北。陕北的13 个春秋,给了毛泽东更多回旋余地,让他得以养精蓄锐,腾出手来为未来的中国布局,黄河天险给了毛泽东一种巨大的庇护。那船上还有扳船的艄公,还有举枪的士兵,那船底的浪花让你能感受到当时行船的风浪,主席说还是照一张相吧,那是对黄河的眷恋,还是对陕北的眷恋,其实川口的那艘船不就是中国之船吗,行走在滔滔的黄河之上。大山巍巍,大河滔滔,手挽着手,肩靠着肩,中国人枕着它的涛声迎来日出。毛泽东也一样,它就在黄河边上与敌人兜着圈子,最后把敌人装进了精心布设的口袋。它总是隔着重重的远山,凝望这条大河,这条浑黄的河流是那样富有力量,它流淌了5000年,依然像少年一样,能带给他无穷的力量。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河流能与黄河相比,坚毅而勇敢,吃苦而耐劳,怒吼而前进,咆哮而斗争,泪流满面而不屈不挠,那是骨子里的中国啊。

一条5000 多公里的长河,逶迤在遥远的地平线,那闪亮的水流像蜿蜒的镜面,山川和大地都是她的倒影。在飞机上看黄河,只有陕北的黄河是流在皱纹里的影像,像那密密的木版画,多姿而悲苦,那大地的皱纹是5000年的忧愁吗?壶口是黄河的伤口,只有在壶口你才能看到黄河的横断面,你才能看到骨子里的黄河。无论是惊天的大涛,还是拍岸的千堆黄雪,那耸立的危崖,飞翔的水流拍石而粉碎。氤氲的水雾幻化成大地的露珠,滚动在龙槽的上空,如万千条水龙在争抢龙珠。轰轰之声如巨雷,几千年从未停息,黄河之水不是天上之水,它是从中国人的血管里流来,跟着战乱、瘟疫、洪水、地震、侵略、杀戮而来,涓涓清澈水流会变成鲜红的血液,无数的生命在河流中枯萎了,羊皮筏子在怒涛中奋勇突围,集小溪而成支流,集众多支流而成大河,没有一条大河不奔向海洋。为了梦想就得付出代价,忧郁、伤痛、青春、眼泪、生命,让黄河变成了浑黄的水流。在壶口我打开了黄河一层层的伤口,五千年你从未喊过一声疼痛。

见到壶口,我们才能更深刻地洞察黄河这条伟大的河流。伟岸、魁梧、豪迈、奋勇奔流,像无数个前赴后继的英雄,英勇地一跳,就擂响大地的鼓点。只有亲临黄金般瀑布的咆哮,被那狂奔的水气窒息,你才能懂得黄河,懂得黄河的博大与壮阔。离壶口二三里路,你就能听到巨大的回响,轰隆隆地扑面而来。当地人说:“黄河最大的响声是在流凌的时节,那声音大得怕人,可以惊醒夜晚睡觉的人。”成群结队的流凌向壶口涌来,在河面形成一个巨阵,终于开河了。河面上漂着白花花的冰层,极像浮在水面上一朵朵白云,随水流的冲击而不停地摇摆,翻个滚是常有的事,冰块与冰块不停地撞击,“咔嚓,咔嚓”之声响彻云天。当冰层跨越天空,砸向石床时,整个壶口都奏响了黄河的谣曲,无论是扳船调,还是艄公调、船夫调,都是黄河之歌。停下你的脚步吧,一个人静寂地坐在壶口,看一河之水东流,看太阳东升西垂,河面洒满金粉,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夜深了,满天都是星星,燃一堆柴草,火光中的水声是最温暖的叮咛。每次回眸黄河的一瞬间,我都要流泪,那是儿子对母亲的情感,我们迟早都要离开,但黄河将奋勇奔流。

隆冬,在晋陕峡谷的土石山区,我在高山之上眺望黄河,黄河是一条青绿色的河流,那是流凌中的黄河。满河满河漂着望不到头的白玻璃,汹涌而来,扶摇在青绿色的水面,像一艘艘小小的白船,无数块冰凌摇橹在黄河,河面上形成了巨大的方阵,它们涌动在青绿色的一面镜子之上。它们拥挤着、摩擦着、碰撞着,不时地从水面传来声响,此起彼伏。那是河流上力量的接力,也是声音的一种传承,它们都是黄河的船夫曲。我知道这些漂在黄河水面上的冰块,最初也有巨大的体形,是不规则的方块,在数千里的漂流中,它慢慢地磨成了圆形,它会遇到无法想象的险境,冰凌与冰凌,冰凌与河岸,还有险滩、断崖、巨石的碰撞,你看到漂浮在河面上的冰凌,都有它的生命故事,而且每块冰凌的故乡都不一样,它们是从不同的支流汇入黄河的,带着故乡的味道和芳香,它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群体。

沙峁头是黄河与窟野河交汇的一个古村落。历史上村子有三条街,其中一条街就在黄河畔上,那可是古渡口,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是晋陕峡谷有名的商品集散地。沙峁头的人说,每年初春的流凌,那冰裂、冰塌的响声,更具冲击力,让村庄彻夜未眠。窟野河是狂躁的一条河,它把巨大的石头推向黄河,但它汇入黄河就宁静起来,再野的孩子在母亲面前都要归于平静。今天当我站在沙峁头古渡口上,看那大石,看那天边漂来的一河流凌,铺满了水面,像一朵朵开放的并蒂莲花,那一朵朵并蒂莲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它们在黄河的冬天结缘,航行在爱的河流上。当一颗金豆吐出万道金光,黄河熔金,我看到了满河莲花的心灯已经全部点亮,晶莹剔透的是新娘美丽的婚纱,被金色染成了一抹绯红,那是黄河上千万个新娘举行的一场盛大的婚礼。我被流凌的黄河震撼了,这磅礴之势,世界上没有一条大河能与它相比,我跪倒在黄河岸边,这厚厚的冰层,曾经就是水面上漂动的流凌啊,你的博大、壮阔,你母性的柔美,你父亲般的广阔和力量,你雄伟的气魄,你坚定的信念和意志,让我一生都高山仰止。

黄河是流经黄土高原的一条河流,它狂野、彪悍、倔强、坚强,它的韧劲是任何河流无法比拟的。一河清水向东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中国人伟大的梦想。黄河两岸的生态环境十分脆弱,植树造林还林还草,是保护母亲河的重大行动。我们惊喜地看到黄河两岸,已被绿色的林草覆盖,草不但保持了水土,红色的木枣已成为沿岸农民的致富希望。让黄河两岸形成蜿蜒中国的两条绿色长龙,让山绿水清人富成为大地的绝配,丰盈的两岸成为滋养民族成长的粮仓。

滔滔的黄河,滚滚的黄河,不屈的黄河,战斗的黄河,五千年就这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我伤痛的母亲河,生生不息,闪耀着灿烂的文明之光。

天下黄河,万古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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