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力
天平是养蛇人的儿子。他说如果你看见蛇蜕皮,那好运就要临头了。看一次你会长一寸,多看几次你就长得和我一样高了。
看蛇蜕皮是交好运还是烂眼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一次就会长一寸”。这样看个十次百次我就长大了。长大了的好处有很多,可以在城里的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可以像真正的城里孩子一样逛街购物游玩,可以独自坐班车回乌拉镇去看望外公外婆,还可以做许多大人们做的事情。天平答应我,向爸爸讨要蛇蜕下的皮,送给我。天平的爸爸说蛇蜕是难得的中药,能够治疗眼病和无名肿痛。这两样病恰好我外公外婆都有。
天平爸爸的养蛇场在郊外,从栖霞湖小区到郊外有12 公里,乘坐去镇上的班车途经养蛇场,票价5 元。坐“黑摩的”要快一倍多,但“黑摩的”喊价至少10 元。我没钱,有钱也不敢一个人去。养蛇场是个神秘的地方,天平唾沫横飞地一说起那个四周用围墙圈起的山坡林地,我就会肃然起敬,并且生出十二分的畏惧。仿佛天平随时会从怀里掏出一条眼镜蛇或者五步蛇,像武侠片中的高手出手如风,令对手毒发身亡。天平只要一提爸爸的养蛇场就胸膛挺得高高的,好像全世界最霸道的事情就是养蛇。谁胆敢提出反对意见,天平就硬邦邦地砸出一句:“那你敢不敢一个人走进我爸爸的养蛇场?”在场的所有人立马鸦雀无声。
我最怕天平问起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我对爸爸的职业印象模糊。怎么说呢?爸爸的职业就像他挣的钱一样含糊其辞。爸爸今年是个满身泥灰的室内装修工,明年也许就变成一个穿着工作服在各个楼群爬上爬下的搬家工了。我也希望爸爸是个干大事业的男人,比如是个在城乡接合部开“黑摩的”拉客的骑士,马达轰鸣,屁股喷烟,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或者是个在小区大门旁开一家比“留一腿”狗肉馆还要大一倍馆子的男人,每天召集食客们吆三喝四的猜拳行令。但自从我爸爸死了后,我就没有资格和别人比爸爸了。
周五下午,我决定去麻将馆找天平。我和他有件大事要办,也不知他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再说,我也不想跟妈妈去“留一腿”狗肉馆吃饭。那个叫老刘的老板老是对我妈笑眯眯的,经常不怀好意地要认我当儿子。这个时间,天平肯定会在麻将馆帮别人跑腿。因为周五这天,天平的爸爸都会载着天平和一蛇皮口袋的蛇从养蛇场出发,开着长安面包车一溜烟地到“留一腿”狗肉店送蛇。送完蛇后,天平的爸爸就会大摇大摆地去麻将馆打一个下午甚至一个晚上的牌。这样一来,天平和我就有大把的时间想怎么疯就怎么疯了。
我觉得在城里能交上天平这样的朋友简直是三生有幸。我们都是来自乌拉镇的孩子,以前在镇上怎么就没有见过天平呢?跟妈妈进城四个月了,要不是结交了天平,我真不不知道怎么打发每天无聊的时间。
四个月前,妈妈带着我到栖霞湖小区打扫卫生。妈妈是小区的保洁员,每月工资800 元。物业部经理说明年也许会涨到1000元,前提是看妈妈的表现如何。妈妈租附近居民的闲置房住。这房子原本属于棚户区改造项目,因资金不到位,项目暂停。已经搬迁完毕的房屋成了闲置房,水电齐全,房间略加整理就可以使用。搬迁户说是象征性收妈妈每月260 元的租金,住到项目重新启动为止。800 元被减去了260 元,剩下的540元让妈妈不得不精打细算。除了完成小区的日常清洁工作,妈妈会悄悄在小区垃圾筒里翻捡啤酒瓶、易拉罐、废书废报,还有一些住户家中淘汰的衣物、家具、电器等。在捡破烂方面,我比妈妈有潜力,而且视野开阔。我会偷偷穿过小区围墙的豁口,跑到正在施工的二期楼盘工地捡抓钉、铁丝和铜锭。妈妈说爸爸曾经在城里也捡过破烂,没什么丢人现眼的。只是我这么小就在捡破烂方面展示出了非同寻常的才华,如果日后把捡破烂当成我的事业,也许会比爸爸有出息吧。我和妈妈来到城里后,就把在镇上的旧家像破烂一样扔给了外公外婆。
那天下午,妈妈在楼道里清理垃圾,我跟着爬了三层楼,累了,坐在楼梯间歇息。妈妈继续往上清理,没有精力管我。我就独自跑到小区中心花园去看喷泉。来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城里最好看的莫过于喷泉。喷泉就是一个万花筒,一会儿喷出一朵蘑菇,一会儿喷出一把雨伞,一会儿又变成透明的水仙子,扭着细腰跳舞。最好看的是那个站立在池子中央撒尿的外国男孩,头发卷曲,身高跟我差不多,石头雕出的五官精致。只要喷泉一喷水,外国男孩就撒尿,从小鸡鸡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撒。晚上外国男孩不撒尿,喷泉池边的一圈彩色射灯照在外国男孩身上,孤零零的,我觉得自己跟外国男孩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看了好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来个瘦高男孩,站在喷泉池对面。看穿着打扮不像小区住户的子女,有点儿像附近工地上那些工人们的家属。瘦高男孩先望着我,再望向喷泉,扭脸看看四周,俯身捡起什么朝喷泉扔去。是一把带着泥块的吊兰,正中喷泉。“噗”的一声,瞬间被喷泉吞没,随即又喷吐出来。瘦高男孩龇牙朝我笑。我犹豫了几秒,也从脚下的花盆里拔出吊兰,扔向喷泉。这样扔了四兜吊兰,瘦高男孩又变了花样,他掏出小鸡鸡,模仿池子里的外国男孩,朝池子里撒尿。我又惊又喜,毫不示弱地做出相同的动作。“呔!哪里钻出来的野娃儿!”忽然冲出来个胖保安,声色俱厉。吓得我抖落一手的尿液,慌里慌张跳进了喷泉池。胖保安见状大怒,伸手来抓我。瘦高男孩也跳进了池子另一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胖保安沿池子徒劳地转着圈,始终抓不着我们两个小孩。这是发生在栖霞湖小区某个下午的小闹剧,剧情随着两盏射灯损坏和我们被擒而落幕。在物业部,胖保安气喘吁吁地向物业部经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我妈先赶到物业部,手里提着湿淋淋的拖把。随后而来的是天平爸爸。他是从牌桌上被喊来的,一把该和的牌却放了炮,心里窝着火,牙齿咬得咔咔响。听到物业部经理说出赔偿金额1000 元钱时,两家大人都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啊”。随即又是一声“啪”的脆响,天平左脸挨了爸爸一记响亮的耳光。两个保安上前抱住天平爸爸,制止了暴力升级。事后,想起天平被揍时的那声脆响,我的脸上就会火辣辣的痛。也许是看在这一记耳光和我妈苦苦哀求的份上,赔偿金降到800 元,一家出一半。那天,大人们散去后,天平和我单独在一起时,我第一次听天平恶狠狠地说出自己的梦想:“老子长大了不揍你,老子就不是人!”天平的左脸红肿鼻子流血,他捡了张地下的废报纸,撕一绺堵住鼻洞,瓮声瓮气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陈小毛。”
“你妈天天拿拖把拖地你就叫拖把算毬。”
我心里说,那你爸天天和各种蛇鬼混在一起就叫你老蛇算毬,但没敢说出口。我六岁,天平七岁半。我打心底里佩服天平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勇气,何况那两盏射灯是我踩坏的。天平提出去搞钱来还给双方大人,不然每次他爸爸一提起闯祸的事,就咬牙切齿地像要把他吃了一样。可到哪里才能搞到800 块钱呢?
栖霞湖小区位于城东,属于城市东扩的首个高档小区。环绕小区已建有大型超市、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医院。超市二楼是七八家课外补习班、幼儿托送中心、少儿育智学校等。自从和天平交上朋友后,我就经常跟随天平游荡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我常常幻想有一天能在小区里有一套房子,兜里揣着门禁卡,进出小区时不用像小狗一样尾随妈妈,而是昂首挺胸地走向大门,“滴”的一声刷卡开门。天平除了固定在周五来小区,其余时间偶尔也会来。这取决于天平爸爸的牌瘾和酒瘾什么时候发作。天平来了就找我玩。天平鬼点子多,胆子大得让我咂舌。我们逛超市,没钱也逛。逛着逛着天平就把薯片啊酸奶啊葵花啊什么的往怀里塞,动作又快又隐蔽。经过超市收银台时,圆脸女收银员眼皮都不朝我们抬一下。只有那个穿保安制服的老头儿爱用警惕的目光瞪视我们。有几次,还检查天平手里的购物袋。幸亏天平将东西藏得严实。天平走在前面,吹着口哨。我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和保安老头儿对视。
“老头儿这么老了还能当超市保安?”我接过天平递来的薯片袋撕开,拿出一片在嘴里嚼。
“他肯定是超市老板家亲戚。”天平喝口酸奶,“老头儿是个老色鬼,他老是拿眼睛看那个女收银员的咪咪,还开流氓玩笑。”
天平这么一分析,让我觉得天平偷超市的东西不算偷,应该算作惩罚保安老头儿吃女收银员的“豆腐”。后来我也壮着胆子偷了几包盐巴和鸡精,回家交给妈妈,说是好朋友天平送的。妈妈很高兴,腾出拿锅铲的右手摸我的头。
天平有找钱的门道,他在麻将馆帮别人买东西,赚一两块的跑腿钱。打麻将的人屁股生了根,别说让他们中途去撒尿屙屎,就连到门口吃碗米粉、买包香烟都舍不得挪一下窝。天平爸爸一进入麻将馆就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有时候打牌饿了,从桌上扔10块钱给跑腿小孩买碗米粉。跑腿小孩买来米
粉却在一旁自己吃起来。天平爸爸正要发火,恍然发现跑腿小孩竟是自己的儿子。天平乐得自在,兜里揣着点碎钱,常常请我去“留一腿”狗肉店喝蛇汤。狗肉店生意火爆,明面上卖狗肉,私下里卖蛇肉。狗肉店老板老刘和天平爸爸是老友,秃头,矮肥,常年套件黑围裙,上面的油腻让我怀疑有一百年没洗过了。我没想到我妈竟然喜欢喝蛇汤。那天,双方大人赔完钱后,天平爸爸一挥手,“走,还打个啥牌?蚀财免灾,我请客,莫客气啊。”我和我妈稀里糊涂就跟着天平和他爸爸到了“留一腿”狗肉馆。老刘开始以为我妈是天平爸爸新交的女朋友呢,冲天平爸爸挤眉弄眼地笑。天平爸爸说了事情的经过,老刘便转脸朝我妈笑。笑得我妈低下头只管扒饭。老刘从厨房端出碗汤,让我妈尝鲜。我妈喝完鼻子尖冒出几粒晶莹的汗珠,说从来没尝过这么好喝的狗肉汤,怕不会是放了烟壳子吧?老刘说是蛇汤,刚宰的乌梢蛇炖的。说完和天平爸爸一起笑起来。我看见老刘接过我妈的空碗时,用那双肥手摸了我妈的瘦手一把。
天平果然在麻将馆。
天平爸爸的手气背,卖蛇的钱堆在牌桌上,眼见着越来越薄。瞅见天平窜来窜去的,无名火起:“滚一边去!”天平滚到门边,正好看到我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外走。这一次,我做主,去工地捡抓钉卖来换钱。翻过围墙豁口,小区二期工地上一片寂静。“这几天一直都这样,也许是楼盘快要封顶暂时停工吧?”我和天平沿着堆满拆散的脚手架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向楼群深处走。边走我边给天平解说,我就像是带领天平在景区参观一样。那些抓钉每个卖一块钱,几乎每一栋即将完工的楼房都散落着无数的抓钉。它们或连接着木板,或掉在地下。那些木板上的抓钉最好别乱动,搞不好会因为抽去抓钉而让整个木板垮塌。地上的抓钉你可以随便捡,再捡根塑料绳把抓钉一个个串起,搭在肩上去卖给离小区一站路的废品回收点。我有一回捡得了9 根抓钉,把9 块钱交给妈妈时,妈妈直夸我懂事了长大了。当然,在工地上捡东西被捉住了要遭惩罚的。轻则收缴,重则挨揍。我们在迷宫般的楼群间游走,小心避让地上裸露的钉子和积水坑。本来我们还可以再多捡点的,但听到有人说话并且靠近时,我们只好悄悄从楼房夹缝中溜了出来。总共卖了25 块钱。天平觉得以后可以常来光顾工地,这儿对于我们来说是个聚宝盆。我很得意,连天平都这么说,说明我还是能够做点事情的。我们说好只用5 块钱,剩下的20 块钱存着,等攒够了800 元钱,一次性交给双方大人。5 块钱刚好够一人一根台湾烤肠。这种烤肠与众不同,它放在一堆小鹅卵石上烘烤。火腿肠慢慢翻动,浸得小鹅卵石油润润的,仿佛连小鹅卵石也可以放进嘴里咀嚼一番。我馋了很久,现在三口并作两口吞咽下肚,看天平的嘴角边,也早没了烤肠的残渣。我们就摇摆着步子进了超市。保安老头从我们一进门就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看来他开始怀疑了?他越防范我们,我们越兴奋。更何况,我们兜里还有20 块钱呢。什么火腿肠豆腐干旺旺雪饼,我们装了一大袋。到收银台边,天平“啪”地拍出20块钱,向藏身在货架旁的保安老头斜睨了一眼。当我们走出超市时,才发现原本讲好预存20 元钱的计划泡汤了。我把这个担忧告诉天平时,看见天平正盯着超市墙上贴的一家少儿育智学校宣传画发呆,连手上的雪饼都忘了吃。
“我们去哪里再搞20 块钱呢?”我再次提醒天平。
天平掉脸看我,用手朝超市二楼少儿育智学校指了指,诡秘地笑了。
学校里面的钢琴声成了催眠曲,睡意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来。就在我上下眼皮打起架来,马上就要进入梦乡时,天平捅了我一下:“快看,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我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使劲朝教室里看,只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正在老师辅导下弹钢琴。“她就是那个宣传画上的女孩,叫婉君,你没发现?”天平责怪道。是又如何?难道天平认识这女孩?或者喜欢她,想跟她交朋友?我妈常说,先把自己的稀饭吹冷了再管别人的事情。是啊,我们现在连20 块钱都搞不到手,哪还有闲心去管什么婉君?尽管婉君长得跟天使一样。
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下课铃声响了。
学校门口早已等候的许多学生家长站起身来,迎接一个个向他们走来的孩子。天平和我也站在外面,我知道天平是在等婉君。可等到了又怎样呢?婉君没人接,独自提着装书本的袋子出来。天平和我尾随在婉君身后。下楼左拐再往前15 米距离就到小区铁门。
这时,天平急走几步赶上婉君:“婉君,我们找你有点事情。”
女孩婉君停下脚步,一脸我不认识你的神情,看看离小区这么近,周围又有这么多人,心中安定下来,平静地看着天平。
“我们想跟你借点钱,就100 块钱。”天平说。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天平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的竟敢说出这样霸道的话。
“走开,我要喊人了啊。”婉君声音颤抖。
“你爸爸的事,我清楚得很。”天平从裤兜抽出一张照片,在婉君眼前一晃,“100 块钱,不然我会把照片给你们学校和小区里的所有人看。”
我看见女孩婉君惊呆的表情。不知道照片上是些什么东西,但婉君显然被天平一瞬间击中了要害。
“我没有100 块钱。”
“你爸爸那么大个老板,缺这几个小钱?少啰唆啦,我们在你家楼下等你。”
女孩婉君看看天平,又看看我,低头刷开铁门,哭了。
晚饭时,我和天平坐在“留一腿”狗肉馆要了一斤半狗肉,吃得汗流浃背。老刘见是我们来,在秤上没有短斤少两,甚至还免费送了些狗杂碎。天平掏出那张照片,在桌子下面神秘地向我展示。照片上是一对躺在床上光裸着身子的男女,那男的一脸惊恐和愤怒,用右手向前推拒着。
“他是婉君的爸爸,在外面乱搞,被婉君妈妈请的私家侦探捉奸在床。今天她爸爸正在麻将馆玩得欢呢,她妈妈冲进来把一沓照片砸在桌子上了。他们两个被劝到外面吵架后,我捡到了一张掉在地下的照片。嘿嘿。”天平把一只啃得白森森的狗腿子扔在桌上,抓起照片收在了内衣兜里,用油腻腻的手拍了拍,“婉君爸爸是个大老板,别说800 块钱,就是8000 块钱也不在话下啊。”
我们终于找到一条搞大钱的门路了,天平却突然消失。
天平已经有11 天不见踪影,我心里虚得慌。他不在身边,干什么都没劲。去工地捡抓钉逛超市夹带小商品在狗肉馆喝蛇汤这些都是小事,向女孩婉君借800 块钱或者更多一些钱才是大事。我都想好了,钱到手后,事先把钱铺开在饭桌上,让妈妈回家后大吃一惊。现在我十分后悔当时没有把那张关键照片要在手里。如果我有那张照片,就可以单独行动了。婉君也一定会乖乖听话,让她“借”我多少钱就“借”多少钱。第12 天,又一个周五下午,我鼓足勇气去麻将馆找天平的爸爸。
“叔叔,咋个没见到你家天平呢?”
“滚!别烦老子。”
天平爸爸一睖眼睛,我就灰溜溜地滚蛋了。我独自来到小区的喷泉池边,看变幻莫测的喷泉。心里想还是在镇上日子好过些。外公外婆如今守着那栋老屋,他们会想我吗?也不知看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
是天平的爸爸。他嘴里叼着根香烟,眯着眼睛呆望着喷泉。
“天平他妈接他去上学了。再不上学,像我一样,就废了。”天平爸爸把烟蒂从嘴角取下来,右手中指和拇指夹紧,一弹,“嗤”的一声射到喷泉池里,把脑袋和脖颈使劲扭几扭,向麻将馆走去。
天平都有学上了,我呢?原先我是很烦上学的。在镇上,我也上过几天学前班。可能是教室不够用,或者是老师偷懒吧。一年级的学生和我们混在一起上课。我们在读“b、p、m、f、d、t、n、l”的时候,一年级的学生就集体转身面朝我们,故意把“b、p、m、f、d、t、n、l”全部读得很重,他们口水飞溅,喷射到我们脸上。课间休息他们也不让我们摸那个唯一的篮球。回家后,我告了他们一状,外公外婆就同意我不上学了,在镇上继续玩耍。现在,一想到天平每天穿着漂亮的校服,背着新书包走在城市的马路上,和一大群同学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我觉得日子这样混下去真没意思。我也想去天平那所学校。我不知不觉走到超市二楼少儿育智学校外面,朝里面张望。这里面的小孩和我差不多大,一个个穿得洋里洋气的。他们有的学画画,有的学弹琴,有的学跳舞。婉君也在其中,仍然是一副天使模样。她爸爸妈妈的事情现在不知怎样了?她也许会对我和天平不再向她借钱感到奇怪吧?好几次,她都好像看见了我,又好像只是埋头在钢琴架上的那些黑白键上,对所有的一切都不理睬。
回到家中,我闻到浓浓的狗肉香味。有个穿白衬衣的男人背对着门坐在饭桌边。这还是我们家第一次来客人。向前两步,男人半边秃头亮晃晃的,是老刘。看着脱掉黑围裙的老刘和桌上的狗肉汤锅,我提不起半点胃口。
“叫爸爸。”老刘拉我在他身边坐下,脸上露出油腻的笑容。
“我爸爸死了。”我看向妈妈。
“我以后就是你爸爸。”老刘给我碗里挟了块五花狗肉,伸手来摸我的头。
妈妈的脸忽然红了,端起空盆子去厨房。
天平来找我时,我还没睡醒。我想如果能一直睡在不久前的那个梦里就太好了。我在那个梦里不停地看见蛇蜕皮。真像天平说的,“看一次长一寸”。我浑身的骨节在咔咔作响,身子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节节往上拔高。被天平喊醒后,我才发现妈妈说过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这句话是真理。但十多天不见,天平又长高了一截,难道他这些天是在看蛇蜕皮?
“TMD,老子再也不去上学,再也不去我妈家了。”天平把书包扔在我家饭桌上,一咕噜喝光了大瓷缸里的水。
天平是从他妈妈家逃出来的。
这些日子,天平一直闷闷不乐。去妈妈新家的第一天,妈妈带天平到附近一所民工子弟学校报名。听老师讲课时,天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想的全是跟我逛超市捡抓钉看喷泉吃狗肉喝蛇汤。当然,最重要的是惦记着向女孩婉君借钱。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家里那个小弟弟像防贼一样防他,还一个劲地问他为什么来了就不走了。那个杀鸡鸭的四川男人回到家中,在厕所里用香皂使劲洗身上的怪味。妈妈让天平叫那男人来吃饭。天平就去厕所门边说,“我妈喊你来吃饭了。”那个男人赤裸着一身的横肉,满脸不高兴,“你喊谁去吃饭?”“你。”天平小声说。“连爸爸都不会喊么?”那个男人把厕所门一砸,窗户玻璃都差点碎了。天平顿时感到这个后爸爸在气势上超越了亲爸爸,亲爸爸顶多只是冒点酒气,后爸爸却透出一股子杀气。妈妈一旁念叨:“以前没有家教也就算了,现在既然跟我们住,就得懂礼貌。”天平第一天就没上饭桌,挟了点菜端碗在一边独自吃。之后,天平就一直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吃饭。那个男人定下规矩,天平什么时候学会喊爸爸了什么时候才能坐在桌上一起吃饭。逃出来这天天平上完第一节课。课间休息时,一想到还有漫长的中午、下午和晚上就恐慌不已,趁学校闹哄哄的就溜出了校门。
“我现在的梦想是除了揍我爸爸一顿,还要揍那个男人一顿。”天平说。
我们去找婉君借钱。
这一次我们打算借1000 块钱。我们边走边嘿嘿直笑,婉君成了我们的活期存折,或者自动柜员取款机。1000 块钱除去800 分别还给双方大人,还剩200 块零花钱。在少儿育智学校门口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下课铃响。婉君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我们紧跟上去。快到小区铁门时,天平和我追上去一左一右夹住婉君:“借点钱给我们用一下吧。”这次婉君没有惊慌,好像早有准备,照直向前走。我和天平对望一眼,走就走,有什么怕的呢?那张照片正放在天平内衣兜里呢。
走到一处凉亭,婉君说:“你们要多少钱?”
“1000 块。”
“就这点儿?给你们两万块钱敢不敢要?”
“两万?你家是开银行的啊?”
“只要你们照我说的做,可能就会有两万块钱。”
“怎么做?”
婉君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掏出作业本和笔,撕掉一页,坐在凉亭石凳上,在作业纸上写了几行字。写完递给天平。
天平念道:“你们的女儿在我们手里,赶紧拿两万元钱来。不要报警,不然你们的女儿就会变成尸体。”
“什么意思?”我问。
“意思就是你们把纸条重新抄一遍,放在我家门里。我爸我妈看到后,如果他们还爱我,你们就会得到两万块钱。如果他们不爱我了,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婉君说话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语调里恨恨的。
事情有点儿出乎意料。这种玩法我和天平从来都没有想过,真是新鲜又刺激,我们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天平照葫芦画瓢抄写好后,向婉君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你爸你妈愿意出钱,我们怎么才能拿到钱呢?”
这个问题很关键,要不然我们会白忙活一场。婉君说,如果她爸妈愿意出钱,就放在超市的电子存储柜里。天平说放在麻将馆的厕所里。我说,放在小区四栋二单元的垃圾筒里。我们坐在凉亭里,经过反复商量,最后明确以我的方案为准,因为那个垃圾筒的位置比较偏僻,钱放进去再取出来都很方便。天平于是又在纸条上补充了放钱的地点,限定时间定在明天上午12 点以前。主意是婉君出的,纸条是天平写的,送纸条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头上。我毫不犹豫地将纸条折叠好,紧紧攥在手里,向婉君家方向走去。我觉得这是我在城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我妈气疯了。也不管旁边那几个抓住我和天平的警察一个劲地皱眉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抹得衣袖湿漉漉。好不容易听完警察的讲述,我妈腾地站起来,浑身发抖,冲上来要揍我。我吓得朝一个警察阿姨的身后躲。长这么大,我妈还是第一次对我生这么大的气。天平也是一副吓傻的样子。毕竟警察叔叔们比小区的物业保安们威风多了。而且,那个带头的警察嘴巴里时不时地冒出什么“敲诈”“绑架”“性质恶劣”之类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子弹把我和天平还有我妈打得半死。
一会儿,天平的妈妈和继父也赶来了。
“你们是这两个小孩的什么人?”一个正在做笔录的警察抬头问。
“我们是张天平的妈和爸。”天平妈说。
“他不是我爸。”天平指着继父说。
天平继父脸上表情僵硬,干咳一声,独自走出了派出所。
“那女孩那么小,怎么就会挖坑让人跳呢?”天平妈像是问屋子里的所有人,又像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