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先佑
还有十五根薯条。马东数了好几遍,这个数字不会错。七长、六短,还有两根又短又细,炸得有点儿煳,照马东看来,它俩加起来也最多只能算半根。可乐杯底有八粒冰块,不知道是气温的影响还是马东紧盯不放的目光,让它们渐渐融化,变得越来越单薄。店员在服务台里看手机,看着看着眼皮就合上了,脑袋猛然往下一沉,像母鸡在啄一条早就盯上了的虫子。马东无声地笑了一下。店员受到惊吓似的抬起头,看一眼马东,拍拍自己的额头,又把目光转移到手机上。
午后两点的华莱士店堂里,除了马东和店员,没有第三者。百无聊赖的马东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发现还是没人更新朋友圈。以往,他总觉得朋友圈乱糟糟的,除了重点关注的几个好友,对其他人发布的动态,他只是浮光掠影地瞄一眼。而在此前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已经逐条阅读了今天朋友圈的所有内容,包括投票链接、微商软文。他还给两个好友投了票,浏览了系统推送的广告。他觉得,朋友圈的广告有时候也蛮有创意。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屏蔽了朋友圈,或者干脆被一些好友悄悄删除了,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冷清?以前不时有人给他发来清理微信僵尸好友的链接,他觉得无聊透顶,对此嗤之以鼻,有时还会直接把对方拉黑。这会儿,他倒想试一试了。
马东打算消灭掉一根薯条。他把薯条蘸上甜酱,正准备送进嘴里,店堂的玻璃门被推开了。走进来四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大人,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八九岁,另一个四五岁。他们带进来一股热风,马东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神经产生一阵小小的亢奋。店员也从瞌睡中清醒。这应该是一家四口,男的去服务台点餐,女人在马东旁边那张桌子坐下,两个孩子跟着男人,叽叽喳喳地,嚷着要点这样、吃那样。男人呵斥了几句,但效果不佳,小一点的孩子仍在吵。男人到底没忍住,在孩子的头上轻轻凿了一个栗暴。孩子捂着脑袋,眼睛看着餐牌上的冰淇淋,咿咿呀呀哭起来。
“你除了打孩子,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女人开口了,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马东发现,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女人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男人没有理她,继续点餐。两个孩子走到女人身边,女人的胳膊揽住小一点的孩子,摸摸他的头。“等一会儿,妈妈给你买。”女人说。孩子的哭声降了下来。
女人长得不差,但马东对她没有好感。这样说话,特别是对一个男人,太伤人了。要是阿曼这样跟他说话,他也许会暴怒,冲她大吼,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连说话都可能会磕巴。他或许还会拍桌子,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就往地上摔。阿曼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站在一边听他吼叫,身体有些发抖。不对,这样的情形不可能发生,因为阿曼根本不会这么说。相反,说这种话的倒可能是他。但是,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呢?阿曼以前不会这么说,不代表她永远不会这么说。要是她知道他这些天里的事情,还会有那样的好脾气吗?
马东吃掉第十四根薯条时,男人已经点完餐,坐到女人对面。女人胳膊肘支在桌面上,以手托腮,目光越过男人的头颅,出神地看向对面的墙壁。男人用纸巾擦拭额头的汗水,大孩子在玩手机,手机开着外放,传出打打杀杀声。小孩子眼巴巴地看几眼女人,又看几眼店员头顶上那块印有冰淇淋图案的餐牌。
“吃过饭,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这里太贵了。”男人说。
“哪里还有更便宜的?嫌贵,你这辈子就住农民房好了,农民房不贵。孩子们也不用在深圳上学了,都送回老家。等他们长大了,再来深圳打工,像我们这样,当深漂,住农民房。”
马东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在深圳,房子是天大的事。
“实在不行,就去东莞、惠州买。哪里的房子不能住人?”
“那还是回你老家买吧,那里的房子比东莞和惠州还便宜。孩子们在老家上学,正好有地方住。”
男人被抢白得脸上一阵红。“妈妈,我们真要回老家吗?”大孩子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看着女人。手机游戏声还在响着。
“别问我,问他。”女人不看男人。
大孩子又把目光转向男人。“你多大了?只知道玩手机,一点儿也不操心学习!”男人劈手夺过手机,在屏幕上点几下,游戏声消失了。大孩子的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不知道是想哭,还是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既没有哭出来,也没有说话。女人的脸上又浮上讥讽的表情。
买房这种事,说起来都是泪。从外地来深圳的人,特别是有些年头的,有几个人不后悔没有在早几年入市的?有的没想到能长期在深圳发展,有的想着再等等,等到收入高些了,买房就能轻松点儿。谁知道呢,等着等着,收入没增加多少,房价倒像是坐上了火箭,扶摇直上。马东想起了一句段子:当年的你,我爱理不理;现在的你,我高攀不起。说的不就是房子吗?他拿起第十三根薯条,用眼睛的余光看向男人。男人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马东猜他是在看一些购房网站的APP。他觉得自己能理解男人,甚至可以说,有些同情他。
服务员给邻桌送来了餐品。四个汉堡,两对烤翅,两杯可乐。两个孩子抢着拿烤翅,碰翻了一杯可乐,黑褐色的液体在餐桌上流淌。女人触电似的跳起来,抖动被可乐打湿的裙子,气恼地在小孩子背上拍了一掌。小孩子又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大孩子在一边呵呵地笑。看上去,小孩子对大孩子的幸灾乐祸很不满。他忽然抓起大孩子的胳膊,咬了一口。大孩子尖叫一声,站起来,拽着小孩子往地上推搡。男人拉住了大孩子,女人抱着小孩子,两个孩子都在哭。
“裙子过会儿就干了,你打他干嘛?”
“只准你打孩子,我就不能打了?”
男人和女人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马东放下吃到一半的第十二根薯条,看向收银台。服务员也往这边瞄过来,目光和马东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然后转向那一家四口,但只匆匆一瞥,便收了回去。马东有些失望。他以为服务员会做点什么,比如过来安抚一下孩子,或者劝解一下大人。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走到玻璃门边,往里面张望了几眼,女孩拉了一下男孩的胳膊,走了。马东有些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孤独的看客,正在欣赏舞台上四个演员的表演。他又抬眼望了一眼门外,盛夏午后的太阳白花花地照在门前马路和对面楼房的窗玻璃上,蒸腾起袅袅的热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马东无处可去。他站起身来,走进厕所。厕所里没有空调,刚小解完,他的额头就开始冒汗。
马东从厕所出来时,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姿势从坐姿切换成了站姿,像一对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两个孩子忘了哭,张着嘴,瞪着眼,看着大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小孩子的嘴里,还含着一口汉堡。马东听出来,这场夫妻大战的焦点,已经从孩子转移到了房子。
“你就说吧,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的话,咱们就离婚,孩子归我。这鸡飞狗跳的日子,我算是过够了。孩子们跟着你这样的爹,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
“离就离,谁稀罕跟你过了?跟我离了,早点去找你的相好,让他给你买别墅,住豪宅。但孩子你别想要。”
男人的唾沫溅到了女人脸上。女人伸手从餐盘里抓起一张纸巾,擦了一把脸,把纸巾丢了,又往地上啐一口,冷冷地说:“真是贼喊捉贼。你和那个女人的事,以为我不知道?我早晚要把你那些破事捅出来,让你红得发紫!”
马东脸红了——三年前,阿曼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天,儿子去他姑姑家了,马东给在老家的父母打电话,老妈想和儿媳妇聊两句,马东把手机拿给阿曼,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他看到阿曼在翻他的手机,血立刻往脑门儿上冲。他一把夺过手机,正准备吼她几句,却发现阿曼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泪光,脸色白得像纸——就在几分钟之前,她还和婆婆聊得火热。马东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怎么没想到阿曼会看自己的手机呢?真是个猪脑子。他无比懊恼,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书房,打开电脑。阿曼跟着走进了书房,在他背后说:“马东,你们的微信对话,我都看到了。说说吧,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后打算怎么办?”
插图:李金舜
阿曼的声音嘶哑、无力,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让马东觉得后脑勺阵阵发凉。他打开手机微信,页面上最近的联系人是阿曼——她已经发了一些聊天截图到自己的微信上。他的脑细胞飞速转动,还是没想到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马东沉默着。阿曼在他身后坐下,开始嘤嘤哭泣,声音低沉、哀伤。在阿曼的哭泣声中,马东逐渐镇定下来。他决定先装聋作哑,等阿曼情绪稳定了,再想办法跟她解释,化解这次危机。他觉得,这只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意外。自己不过是大意了,也许,事情还没有糟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知道阿曼哭了多长时间。天黑了下来,书房里光线昏暗。马东仍然坐在电脑前,他不清楚阿曼还要哭多久。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就在这个时候,阿曼站起来,打开灯,走到马东身边。“马东,你看着我的眼睛,把事情说清楚,给我做个保证,以后再不和那个女人来往,我就原谅你。”马东仍然低着头。阿曼说,“你不说是不是?那好,我把你和那个女人的聊天截图发给你爸妈和你弟妹,让他们看看你在外面干的好事。”阿曼的声音凄哀决绝,马东心中一凛,抬起头来。他看到阿曼眼睛红肿,表情狰狞可怖,像一位来自山野的女鬼。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阿曼。马东的心底涌起一阵慌乱,还有一种在劫难逃般的恐惧。在阿曼的逼视下,他不得不开口了。在阿曼哭泣的时候,他已经编好了故事,但一讲起来,依然支离破碎。阿曼并没有因马东的让步而放过他。等马东讲完,她要他写一份保证书,发誓以后和那个叫张敏的女人一刀两断,否则,她会让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但这突破了马东的心理底线。他担心,写下保证书,就意味着一切都是既成事实,他会永远无法在阿曼面前抬起头来。而比这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这么快就失去自己在这人间的念想,不想失去那个让他一见钟情,念念不忘,总是能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慰藉的女人。
马东还是第一次在阿曼面前如此狼狈。他不甘心就这么束手就擒。那些聊天记录,除了能够证明自己和一位异性有些暧昧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他想破釜沉舟,看看阿曼到底会怎么做,于是继续保持沉默。阿曼问,“你写不写?”马东摇摇头。阿曼又连着问了三遍,马东仍然只是摇头。最后一遍问马东时,阿曼已经近乎于歇斯底里。马东仍然一言不发。阿曼忽然冲出书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把菜刀。马东下意识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阿曼站到五斗柜边,把左手放到柜子的上沿,右手举刀,厉声说,“马东,你不写保证书,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能剁掉自己的手指。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写不写?”阿曼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看马东。她披散着头发,尖声笑了起来,眼里像是燃烧着两团火光,有些疯狂,还有些骇人。马东不觉毛骨悚然,他想起小时候从外乡流浪到他们村的那个女疯子,也是这样披头散发,莫名大笑,面目骇人。阿曼说,“我数到三,你要是不写,就等着送我去医院吧。一,二……”马东声音颤抖着说,“我写,你别这样!”
马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竟然伏在桌上哭了起来,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两个孩子惊恐地看着他们的爸爸,又不时偷看一眼妈妈。女人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没有料到,男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女人眼睛红红的,打开身边的挎包,掏出几张纸巾,朝男人递过去,手伸到餐桌中间,又缩了回来。她扭头环顾店堂,沮丧地低下头。过了片刻,女人把两个孩子拉到身边,一手搂住一个,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孩子们也跟着哭了起来。男人哭得无声无息,马东只看到他的两只肩膀在微微耸动。女人把头靠在大孩子肩上,抽抽搭搭的,脸颊成了一块湿地。两个孩子刚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只要其中一个哭声大一点,另一个就把声音弄得更大,像是在比赛。马东受到了感染,喉头有些发堵,鼻腔也有些发痒。他觉得自己正驾驶着一辆即将失控的汽车,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让它驶回正道。收银台里的服务员再次朝这一家四口看过来,他皱着眉头,脸上满是狐疑之色。很快,他的视线转向了马东。因为马东也哭起来了,他的哭声甚至盖过了两个孩子,像一场酝酿很久、突如其来的山洪。
男人、女人、两个孩子,都停止了哭泣。有那么一段时间,店堂里只有马东的哭声,其他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在为他让路。马东的两只胳膊支在餐桌上,以手托脸,哭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他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鼻涕被搅和到一起,糊在脸上,黏在手上,他也不管不顾。邻桌的男人满脸讶异地盯着马东。两个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呆呆地望着马东,像看一头怪物。女人再次伸出胳膊,把纸巾递给男人。男人接过纸巾,擦擦眼睛,踌躇了几秒钟,终于站起来,走到马东身边。他拍了一下马东的肩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男人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马东把眼泪哭干。
“大哥,你这是怎么啦?坚强点,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再难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马东的哭声渐渐小下来。男人把自己手上没用完的纸巾塞给了马东。
“没什么……”马东接过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脸上有些难为情。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心里一定有事。说说吧,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何苦瞒着男人?你看,我们刚才就没拿你当外人,是不?你要是对我藏着掖着,就有些不够意思了。”男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和刚才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马东看了一眼收银台。服务员朝这边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到了手机上。
“我在……找工作。”马东说,他的嗓音有些嘶哑。说完这几个字,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某种情绪。接着,他又清了一下喉咙,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在一间工厂上班,是厂报主编。今年,你知道的,经济形势不好,工厂的效益也不如往年。二十天前,主管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厂里业务下滑,各部门都在裁员。副总指示厂报停办,编辑部人员全部精简。公司给了我们一个月的过渡期,让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去找工作,工资正常发。一个月以后,不管有没有找到新工作,一律解除劳动合同。对了兄弟,你今年多大?”
“四十。怎么啦?”
“我四十五。四十五,该死的四十五。这个年纪重新找工作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而且,除了写文章,别的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主管办公室,我像是被人抽了筋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我们工厂有几万人,报纸的读者都是基层员工,说来你也许不信,现在新媒体这么发达,厂报仍然很受一部分员工的欢迎。副总一句话,就把厂报判了死刑,还是立即执行的那种。编辑部的同事们跟我一样,感觉这一天来得太突然,都很难接受这样的局面。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在这里赖着不走吧。我想着,能不能再找一份内刊编辑之类的差事干一干。我请朋友们帮我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岗位,自己也在网上搜索信息,往一些招聘网站投简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是不是没人给你打电话?”看上去,男人已经被马东的话题吸引了,买房的事似乎被他忘在了脑后。女人从收银台回来,手里拿着两支冰淇淋,一支给了大孩子,一支给了小孩子。两个孩子一边歪着头舔冰淇淋,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爸爸和那个怪人说话。
“也不是。刚好相反,我天天都能接到电话。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去卖保险,做销售,送货。还有些公司建议我去做代驾、当保安,说这些岗位年龄大一些经验更丰富,更让人放心。可是我连开车都不会,怎么做代驾?至于当保安,那还是算了,我不能上夜班,一熬夜,身体就会出问题。整整二十天,我都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连一次面试都没捞着。离最后期限只剩下十天,工作要是还没着落,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了。我急得就像家里着了火。我老婆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做行政工作,每个月工资不到五千块。孩子上私立学校,每学期学费一万多。你说,我要是失业了,是不是跟家里着了火差不多?”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马东感受到了他的犹豫,他看着男人,眼神里满是鼓励。男人侧过身子,朝女人看了一眼,小声地问:“你老婆……怎么看这事?”
“问得好。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坐在这里,跟你讲这些的原因。”马东说。他的神情有些忧郁,目光也有些涣散,仿佛已经深陷于往事。
店堂里很安静。收银台里没有人,服务员不知道去了哪里。两个孩子,一边一个,靠在女人身上打盹。女人看上去也昏昏欲睡。只有男人精神十足,他望着马东,似乎在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刚刚看过房子,打算买房,是吧?”不等男人回答,马东接着说:“我不知道你们刚才是在哪个小区看的房。要我说,趁你现在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出得起首付的话,还是咬咬牙把房子买了。深圳这种地方,想等收入提高了再来买房子,太不现实了。就像我,当时要不是买了房子,如果失业了,我都不知道日子要怎么往下过。”
“我们看的是四季春城。”
“我猜也是。我就住在四季春城。这一带只有两个小区,四季春城的房价更低。说起来,我能买房子,还得感谢我老婆。五年前,她看中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但我嫌小区太旧,太破,不想买。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和你一样,手上钱不多,不想背上房贷这座大山。以前,老婆对我百依百顺。但为了买房子,她跟我吵过好几架。我不肯签合同,她好几天都没上班,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不吃也不喝,不洗澡、不睡觉,把我吓到了。我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只得把签合同的事先答应下来。因为耽误了几天,业主要加价十万,说他的房子不愁卖,我们不买,别人会买。老婆急得嘴角起燎泡,又请了几天假,天天往业主家跑,跟业主两口子软磨硬泡,哭穷、卖惨,就差磕头下跪了。业主心一软,最终答应只提价两万。合同一签,老婆又活了过来。为了多交点首付款,帮我减轻房贷压力,她厚着脸皮到处借钱,把她半辈子积攒下来的人缘都透支了。过完户的第二个月,深圳出台房地产新政,房价大涨,我们这套房子也涨了一倍多。一想起这事,我还有些后怕。如果那时候没买,我们就永远也买不起深圳的房子。有时候,我们要相信女人的直觉。”
马东扭头看了一眼女人,她不时睁开眼睛朝这边扫一眼,似乎随时在关注他们的动静。马东不知道她刚才究竟有没有睡着。
“可是,这和你坐在这里,有什么关系?”男人好像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有关系的,你听我说完。我老婆很在乎我,她把我当成家里的顶梁柱,包揽下所有的家务,辅导孩子学习,让我当甩手掌柜。儿子沉迷手机,以前玩游戏上瘾,现在对网络视频着了魔。为了让儿子戒掉网瘾,老婆想了很多办法,但效果一直不大好,这段时间,她愁得觉都睡不着,头发一把把地掉……对孩子,她真的做到了毫无保留。这么说吧,也许她不是一个好妻子,但绝对是一个好母亲。以前,我认为她不思进取、不注意形象,但认真想想,她平时要上班,下班后,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家务和孩子上了,哪里有空学习?哪里还有闲心打扮自己?在我找工作的这二十天里,我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每天回到家,她不是手上提着几袋菜,就是肩上扛着一包米,做饭、洗碗、拖地,检查儿子的作业,忙得脚不沾地。我心里十分不安,觉得自己以前太过分,对不起她……我想帮她做些家务,却不能帮。如果我这样做了,她一定会觉得我举动反常,继而会起疑心,搞不好,我这段时间没班可上的事就会被她发现。现在想想,五年之前,要不是她拼了命也要坚持买下这套房子,我不光没有工作,连栖身的地方可能都找不到……”
“你是说,这二十天里,你都在对她撒谎?”
“是的。学校放暑假了,儿子在家里。每天,我跟以前一样,早上7点出门,晚上7点到家。老婆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干什么。天气太热,大部分时候,我都待在华莱士,在这里吹免费空调,打发时间,思考以后应该怎么办。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对老婆,她一直把我当成主心骨,在她心里,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失业扯上关系。我害怕老婆知道真相,要是让她知道我在找工作,我不敢想象她会怎么做……”马东的声音慢下来,轻下来,似乎刚刚了却一桩心事,又添了新的烦恼。
男人沉默了。几十秒后,他站起身来,说:“大哥,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抱歉的是,我帮不了你……不过,房子的事,谢谢你的提醒。那套房子,我会好好考虑考虑。我想回四季春城一趟,再跟业主谈一谈……”
男人和女人背起包,叫醒两个孩子,带他们走出了华莱士的玻璃门。出门前,女人还回过头来,对马东挥了一下手。但马东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正盯着第十一根薯条,盘算着要花多长时间把它吃完。
找工作的第二十八天,马东接到主管通知:厂报停刊后,员工反应强烈,总经理指示厂报即日复刊,编辑部人员全体返厂上班。事后马东才知道,所谓“员工反应强烈”只是托辞,厂报复刊其实是公司大客户的要求。不管如何,马东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
那段找工作的经历,对马东来说已成往事。这段往事,像一枚坚硬的钉子,楔进了马东的记忆。现在,他很想知道,如果阿曼知道自己曾经差一点失业,她会怎么看?他很想和她就这个话题好好讨论一次。另外,他还想亲口告诉阿曼,自己对她撒过谎,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他要请她原谅,以后决不会再犯错。和那次写保证书不同,这次他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马东一直在寻找机会。这个周日,阿曼难得地早早做完了家务,检查过儿子的作业,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是一档求职类真人秀节目,让马东很有感慨。他觉得气氛到了,轻轻叫了一声:“阿曼。”阿曼应了一声:“嗯?”马东说:“你觉得这节目怎样?”阿曼点点头。马东说:“假如有一天我失业了,也要去找工作,你会怎么做?”他把眼神从电视机移到阿曼脸上。
阿曼笑了一下。在马东眼里,阿曼的笑容有些神秘,有些反常,里面似乎有一种洞悉了某种秘密的意味。“我还从来没想过你会失业。”阿曼说。马东觉得阿曼的眼神有些异样,他的心咚咚跳起来,全身的血直往脸上涌。
“不过,你要是真失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一起想办法,日子总能过下去。”
马东不敢再看阿曼。他把目光移回电视机,说:“我希望,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