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奔月

文 何 涛

一

何亚萍睁开双眼，就看到了满天星斗。

夜色深沉，天幕中繁星密布，交相辉映，好像无数闪闪发光的宝石撒满了广阔无垠的夜空。亮白色的银河从天际升起，犹如一条璀璨夺目的光带，横贯大半个夜幕，又斜斜泻向黑沉沉的大地。

真美！何亚萍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星空。她盯着夜空发了一会儿呆，一个疑问在脑海中慢吞吞地泛起：地球上应该看不到这么美的星空，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在这儿？何亚萍腾地坐起身来，转头四下张望。

两米外燃着一堆篝火，一个男子盘着腿坐在篝火边，似乎已沉沉入睡。那人满头乱发，身上裹着兽皮，怀里还抱着一张长长的木弓。

篝火正旺，四野一片静谧，只能听到树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大地苍茫，黑暗几乎吞噬了一切，除了面前这堆篝火和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周围看不到任何亮光。

迷糊了将近一分钟，何亚萍才渐渐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何亚萍是一名空间工程员，乘坐“月宫号”飞船执行架设轨道反射镜的任务。当时她刚刚成功送出第九具反射镜，船舱内突然响起了敌袭警报，她被飞船主电脑“嫦娥一号”送进救生船，然后就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她就来到了这里。

应该是救生船突然加速造成的瞬间过载导致她陷入了昏迷状态。不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地球？篝火边裹着兽皮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地球人已经退化到了这种模样？

何亚萍有些不解，抬起左臂，对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呼唤道：“嫦娥一号，嫦娥一号，我是空间工程员何亚萍，收到请回答。”

没有收到回应，坐在篝火边打盹的男子却跳起身来，拉开长弓，将一根羽箭搭上了弓弦。看到何亚萍，男子连忙又放下弓箭，双膝跪倒，毕恭毕敬地对着她俯拜在地。

何亚萍目瞪口呆，退开两步，问道：“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男子抬起头，嘴里吐出的却是呜哩哇啦的怪声，何亚萍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强烈的不祥涌上心头，何亚萍再次抬起左臂，打开了终端机的解译功能。大约半分钟后，终端机屏幕上浮出一行文字：该语言模式非常简单，类似远古语言，已开启自动解译，请稍候。

远古语言？怎么可能？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何亚萍顿时愣在原地。

面前这位野蛮人装扮的男子难道是古人类？她居然回到了远古时代？地球人到底用了什么武器袭击月宫号？其他船员也回到远古时代了吗？无数念头纷至沓来，何亚萍一时心乱如麻。

“嫦娥大神，我叫羿，有穷氏首领，奉联盟族长尧的命令来此斩杀修蛇，正好看到大神乘坐的星槎从天而降。我追随星槎，发现星槎坠落在大泽之中，大神昏迷不醒，于是就将大神救了出来……”

男子仍在喋喋不休。由于终端机已经开启自动翻译，何亚萍听明白了他的话。但她仍处于极度震惊后的懵懂状态。那些话有如过耳清风，她一句也没记住，仅仅记住了“星槎”这两个字。

星槎应该就是救生船，个人终端机功率太低，使用救生船里的通讯设备或许可以同月宫号飞船取得联系。

何亚萍勉强控制住情绪，看着那位头发如同乱草一般的男子，“请问，你说的星槎落在了哪里？”

男子抬手向南一指，“就落在不远处的大泽里。”

何亚萍张望片刻，但夜色太浓了，几十米外就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再低头看看，她身上只有一件连体紧身衣和个人终端，别的什么装备也没有。何亚萍犹豫片刻，站起身来，“我必须找到星槎。”

男子似乎有些吃惊，起身拦在何亚萍面前，连声说：“嫦娥大神，嫦娥大神，等一下，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嫦娥大神，大泽里有一条叫做修蛇的怪物，非常凶残，我就是奉尧的命令来射杀修蛇的。白天修蛇已经吞掉了我两个族人，现在去，太危险！”

即使远古时代也不可能有什么怪物，远古人类缺乏生物学知识，才会把他们不了解的生物当作怪物。不过，这名男子居然敢于向怪物挑战，倒是勇气可嘉。

何亚萍好奇地盯着那男子手中的长弓，“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恭敬地躬身行礼，“我叫羿，是有穷氏的首领。”

何亚萍对羿上下打量几眼。羿身材高大，双眉浓密如刀，虽然裹着兽皮，仍能看得出肌肉精壮结实，很有几分英雄气概。

“羿，你是一个神箭手，对吧？”

“嫦娥大神也知道我是神箭手！”羿惊讶地看着何亚萍，点点头，补充道：“是的，我很会射箭。”

何亚萍笑着摆摆手，“我不是什么大神，也不叫嫦娥，我叫何亚萍。”

插图：王天用

羿拧起双眉，像是十分不解，“你从天上飞来，能飞上天的只有大神。而且，我明明听到你说自己叫嫦娥。”

看来她的第一句话让羿产生了误会。何亚萍耐心地解释道：“我住在月亮上，来自很久以后的未来世界，嫦娥一号是月宫号工程飞船的主电脑，并不是我的名字。我之所以落在这里，是因为飞船突然遭遇次声武器袭击，为避免人员伤亡，主电脑就把所有船员全部送出了飞船。你明白吗？”

羿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我明白了，嫦娥大神住在月亮上面，但是今晚月亮没有出来，所以你没法回去了。”

远古人类根本没法理解她的话。何亚萍叹着气摇摇头，打消了继续解释的念头，“算了，你认为我是来自月亮的大神，那就算是吧。”

“是！”羿再次低头躬身，“我会牢记大神的吩咐。”

何亚萍又气又好笑，但又解释不清，就转口问：“你不让我去找星槎，是害怕遇到那个什么修蛇吗？”

“是的，晚上我的箭射不准，天亮之后，我们就不用担心它了。”

“这个修蛇很厉害？”

“修蛇足有五六丈长，很难对付。它吃掉了我们很多族人，所以尧才派我来射杀它。”

看来这个所谓的修蛇是条巨蟒。何亚萍身上只有一台个人终端机，既没有武器，也没有别的装备，只能暂时打消夜间寻找救生船的念头。

“明天你要帮我找到救生……不，找到星槎，然后我会帮你对付修蛇，明白吗？”

“明白。”

二

前方就是大泽。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全是或大或小的水洼。其间散布着稀稀落落的树木，还生长着齐膝深的水草，根本没有路径。

何亚萍看着身边的羿，随口问：“救生……星槎就是落在了这里？”

“就是这里。”羿上前两步，指指远处一棵折断的大树，“你看，星槎降落时撞断了那棵树，我还做了标记。”

那棵树足有一米多粗，从中断成了两截，树冠倾倒在水洼里。何亚萍看到一根白羽箭插在树身上，箭尾斜斜指向右前方。

“那支箭就是你留下的标记？”

“对，星槎就在箭尾所指的方向，离那棵树大约二十多丈远。”羿取下背后的长弓，并抽出一根白羽箭搭在弓弦上。

看到羿的举动，何亚萍有点奇怪，又问道：“怎么？有危险？”

羿压低声音说：“我感觉到修蛇就在附近。”

远古巨蟒就在附近？何亚萍左右张望，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大泽中静悄悄地，根本看不到动物出没，甚至连一声鸟鸣也听不到。

“根本什么都没有嘛，你是不是感觉错了？”

羿轻轻摇头，“不会错，修蛇吞噬所有活物，所过之处，飞禽走兽都会远远逃开。”

说完这句话，羿陡然拉开长弓，同时转过身，撒手放开弓弦。白羽箭挟着一声锐响，笔直射向附近一棵参天巨树。

羽箭正中树身，何亚萍正在纳闷，那棵树突然摇晃起来。落叶纷纷，风声呼啸，一截足有一米多粗的树身从空中落下，向两人头顶砸来。何亚萍纵身跳开，树身拍落在水洼里，溅起了大片泥水。

那根本不是树身，而是一条将近二十米长的巨蟒。它盘踞在那棵大树之上，何亚萍竟完全没有发觉。

何亚萍并不怎么害怕。她曾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也参加过战斗，问题在于她手头根本没有武器，更没有对付过这么庞大的巨蟒。

巨蟒前半身扬起，两只黄澄澄的眼睛和两对长长的獠牙出现在何亚萍面前。何亚萍想逃开，右脚却踩进了一个深深的水洼，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泥水里。巨蟒迅速向何亚萍游来，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把她一口吞下。

箭风擦肩而过，两根羽箭不知从何而来，正中巨蟒的两眼。巨蟒口中嘶嘶作响，身体翻滚扭曲，尾巴左右横扫。

大泽中泥水四溅，水草乱飞，何亚萍不住后退，以免被蛇尾扫中。羿却抛开弓箭，从腰间拔出一把曲刃短刀，纵身跃起，扑过去抱住了蛇颈。

巨蟒翻滚挣扎，想把羿从身上甩落。羿用双腿牢牢夹住蛇身，腾出手用短刀往巨蟒庞大的脑袋上乱捅乱戳。相持了几分钟，巨蟒的挣扎渐渐微弱，终于摊开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大泽中。

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总算成功除掉修蛇。羿松开手脚，仰身倒地，不住喘着粗气。

羿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英雄，只用一把刀和两根箭就干掉了这么大一条巨蟒。何亚萍走过去，拔下蛇头上的短刀，仔细查看。

刀身发黄，长度将近三十厘米，略带弧度，看着像某种动物的牙齿。何亚萍晃晃短刀，问道：“这把刀是用什么做的？”

羿满是泥污的脸上浮出了几分骄傲，“那是封豚的牙齿，我亲手磨制的。”

“封豚？也是一头怪物吗？”何亚萍出生在月球都市，特长是计算机工程，对上古传说并不了解，也不清楚历史上是否出现过修蛇和封豚之类的生物。

羿点点头，“是的，封豚……看上去很像野猪，但是个头非常大，足有三个成年猎手那么重。”

看来所谓的封豚就是一头体型超大的野猪而已。何亚萍摇头苦笑，把短刀递还给羿，“休息一会儿，我们再去找救生船。”

“救生……船？”羿满脸疑惑。何亚萍忙摇摇手，解释道：“不不，我说错了，是星槎，星槎。”

救生船落进了一大片水洼里，只有船尾露在水面上。何亚萍跳进水洼，游过去仔细查看，却发现舱身深陷淤泥之中。由于舱门开启，舱内已经灌满了水，暂时无法启动。

救生船防水防火，倒不用担心损坏，但首先要想办法把救生船拖出来，然后才能重新启动。何亚萍从舱内取出救生背包，回到羿身边，摇着头说：“两个人没法把星槎拖出来，我们需要人手。”

成功斩杀修蛇，羿似乎心情非常好，笑眯眯地答道：“这没问题，明天我就召集族人，一定能帮你把星槎拖上来。”

两人回到修蛇的尸体边，羿却不愿就这么离开，指着蛇尸说：“我要把它带回去才行。”

修蛇足有二十米长，重量估计接近一吨。何亚萍不住摇头，“这不行，太重了！只把脑袋切下来带回去行吗？”

“应该可以。”羿犹豫着点点头，抽出短刀，又叹着气说：“可我这把刀切不动骨头。”

“让我来。”何亚萍从救生背包里摸出防身手套戴在右腕上，再抬手一指，一道细细的光束从手套中射出，眨眼间，修蛇的大脑袋就滚落在地。

羿目瞪口呆，半晌，才赞道：“果然是嫦娥大神，好厉害！不过，刚刚你为什么不用这个杀掉修蛇？”

何亚萍原本想说刚刚她手无寸铁，但转念一想，又摇着头微笑道：“射杀修蛇是你的功劳，需要你亲自动手，一旦我插手，就改变了历史。”

“改变……历史？”羿满脸困惑。

“对，历史就是……”刚说出几个字何亚萍就住了口。远古人类根本就没有“历史”这个概念，该怎么解释才好？

“历史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对于我来说，你射杀修蛇就是历史，我一旦插手，就会对未来……就会对以后造成不好的影响。”

“不太明白……大神就是大神，知道的真多！”羿挠着乱草一样的头发，仍然满脸困惑。

羿扛起修蛇的脑袋，回头看何亚萍仍站在原地，就招呼道：“嫦娥大神，我们该动身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部族。”

何亚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我们走。”

三

在何亚萍生活的时代，地球环境极度恶化，气候变化剧烈，病毒肆虐，各种自然灾害层出不穷。

大多数科学家认为是人类的活动破坏了自然环境的稳定。人类攫取石油，砍伐森林，不断压缩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人类是多种生物灭绝的罪魁祸首，各种极端天气和变异病毒的出现就是生物圈在试图修补人类造成的破坏。

也有科学家用熵增定律来解释这些现象。熵是混乱和无序的度量，整个宇宙都处于熵增状态，地球也不例外，人类生存环境由稳定趋向混乱完全符合这一定律，而作为低熵体的人类终将走向灭亡。

科学家们彼此争吵不休，却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改变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可供人类生活的区域越来越少，每一天都有大批人类死于自然灾害或变异病毒感染。世界人口锐减，迫于无奈，联合国提出了星际移民计划，准备离开已经不适于居住的地球，移居外星。

星际移民是一项史无前例的举措，不仅需要世界各国提供数额极其庞大的资源和运作资金，同时还需要成熟的航天技术。可是，在地球环境尚未完全恶化之前，人类世界从未有过移民外星的打算，各种科技主要用于满足人类日益提高的生活质量，而航天技术仍处于比较原始的工质火箭推进阶段，根本达不到星际航行的要求。

宇宙浩浩，星海茫茫，适于人类居住的星球并不难找到，但距离是最大的障碍。比邻星是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约4.2光年。不过，凭借当时的技术，人类想到达比邻星，至少需要航行上千年。

推进技术短期内无法取得突破，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考虑在太阳系内开拓殖民地。月球距离地球最近，而人类又拥有丰富的登月经验，因此，修建月球移民都市就成了移居太空的首选目标。

修建月球移民都市耗费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一小部分人先移居到了月球。因为移民都市空间有限，无法容纳所有人类，大多数人只能留在地球上，躲进地下避难所苟延残喘。

获准进入月球移民都市的人不足两亿，而被迫留在地球上的人，将近三十亿。

月球移民都市条件优越，与外界完全隔绝，无需担心自然灾害和变异病毒的侵扰，居民们对此很满意。

但留在地球上的人很不满意。

地球和月球居民进行了多次协商，却始终拿不出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滞留在地球上的人想去月球，月球居民担心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拒不同意。协商升级为争吵与谩骂，最终，月球居民决定脱离地球，成立月球联邦。地球居民针锋相对，也宣布成立地球联盟。

何亚萍就出生在月球。在她出生那一年，地球联盟和月球联邦正式决裂。

然后，战争爆发了。

宏大的星际移民计划再也无人提及。对人类来说，那不过是遥不可及的幻想，一场泡影，一场春梦。

战争持续了整整二十年，双方都使出各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企图消灭对手。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人类种族分裂，之前的规则不复存在，能量武器、基因武器、生物武器、核武器等纷纷投入了战场。

地球联盟人多势众，是月球联邦的二十倍，却无法占据优势。月球移民都市修建于月球背地面，修建移民都市期间又消耗了大量地球资源，地球联盟生存环境恶劣，而且资源有限，无力直接攻击月球移民都市，就转而采用骚扰战术，集中力量袭击月球联邦的采矿、运输和补给飞船。

月球联邦损失惨重，联邦最高委员会一致决定，采用轨道武器，一劳永逸地解决地球联盟。

何亚萍负责架设的能量反射镜，就是轨道武器的一环。

能量反射镜能够吸收阳光，再将热能源源不绝地投向地球。整个轨道武器网一旦开启，地球表面温度会上升到300℃，别说人类，任何动植物也无法在这样的高温下幸存。

整个地球将会成为人间炼狱。

地球联盟显然得知了这一计划，他们派出大量战舰攻击月球联邦的工程船队。何亚萍所在的月宫号就是遭遇了地球联盟的袭击。

何亚萍不明白地球联盟使用了什么武器，居然能让她返回到远古时代，或许与月宫号取得联系之后，她才能得到答案。

四

出乎何亚萍的预料，羿居住的地方居然是一座城。虽说城墙是用泥土堆积而成，只有一人多高，而且没有后世的门洞和望楼，可它确确实实是一座城，不是帐篷或茅草屋。

城外是一望无尽的农田，不少男子手里拿着简陋的石头农具在田里翻土，还有部分女子在帮着除草。这些人的脸大都和羿一样脏兮兮的，腰里围着兽皮，或是植物纤维编织的衣服。

远古人类的生活很艰苦，但让何亚萍奇怪的是，人们的表情大都平静而满足，有些人嘴里还哼着歌。

歌声悠扬，随风飘到了何亚萍的耳边，“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何亚萍不明白他们在唱什么，只感觉很好听。

看到羿和何亚萍出现，很多人放下工具，跑到田边向他们打招呼。

“羿回来啦！还杀死了修蛇！”

“这就是修蛇的头吗？这么巨大！”

“羿射死了修蛇！羿射死了修蛇！”

“羿太厉害了！果然是第一神箭手！”

“羿，和你一起的人是谁啊？真漂亮！”

……

羿面带微笑，一一点头答应，并向大家介绍何亚萍名叫嫦娥，是从天而降的神人。人们目瞪口呆，纷纷聚来围观。

这种时候再解释她既不叫嫦娥也不是神人恐怕没人会相信。何亚萍无可奈何，只能用尴尬的微笑来回应人们的问候。

“羿，你回来了。”田边一位老者向羿含笑点头。那老者身上的兽皮破破烂烂，满脸灰尘，胡须几乎和头发一样长。

这老者看上去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夫。然而，让何亚萍感到奇怪的事再次发生了。羿放下巨大的蛇头，单手抚胸，向那位老者行礼。看他的表情，简直比向何亚萍鞠躬时还要恭敬几分。

“羿，他是谁？”何亚萍不由自主地问。

“嫦娥大神，他就是我们所有部族联盟的总首领，尧。”

何亚萍感到震惊。部族联盟首领不仅穿得破烂不堪，居然还亲自下田劳作，而看周围人们的表情，仿佛尧的所作所为再平常不过，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未来的月球联邦，最高领袖是联邦最高委员会。何亚萍属于中级工程士兵，没有资格进入委员会大厦，从出生至今，她只能在远程视频画面里欣赏各位委员的英姿。

羿似乎看出了何亚萍的疑惑，悄悄告诉她：“无论氏族联盟首领还是部族族长，都没有什么特权，他们和大家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食物，住在同样简陋的茅草屋里。”

听完羿的介绍，尧似乎半信半疑，上下打量着何亚萍，犹豫着问：“你……你当真是从天上飞来的大神？”

“对，我是。”何亚萍悄悄按动终端机，道道彩色光芒从终端机中射出，环绕在她身体周围。远远看去，何亚萍就像沐浴在七色霞光之中，当真犹如天神降临凡间。

尧被惊住了，围观的人们也个个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许久，尧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倒，高声说：“恭迎大神降临！”

人们也跟着跪倒在地，“恭迎大神降临！”

何亚萍压下心中的窘迫，堆起微笑，向大家点头致意。

刚刚何亚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原本不想承认自己是什么“大神”，但又需要这些古人的帮助才能尽快打捞出陷在大泽中的救生船。有“大神”这个名头显然会方便很多。考虑到可能有人会质疑她的身份，何亚萍才特地利用终端机的立体投影功能制造了一些光影效果。

入夜，城外的广场篝火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远方，似与天上的星月交辉。人们围聚在篝火边载歌载舞，他们在庆祝羿斩杀修蛇，同时也在庆祝大神嫦娥的降临。

何亚萍面前的长木桌上堆满各种野味、蔬菜、水果，还有用陶罐盛放的果酒，非常丰盛。以尧为首的部族首领围坐在她左右，每个人都显得既恭敬又拘谨。部族中的男女老少不敢过分靠近，却又希望一睹“大神”的风采，就团团跪坐在附近，用满含敬畏的目光注视着何亚萍。

部族首领中，唯一不在场的就是羿。没等宴会开始，羿就挑出几十个年轻人再次赶往大泽，去打捞救生船。何亚萍很想尽快与月宫号取得联系，就默许了羿的行为。尧听说大神乘坐的星槎陷落在大泽里，自然不敢怠慢，也派出几十个健壮族众，跟随羿一同前往。

在众目睽睽之下吃饭，让人感觉很不自在。何亚萍勉强吃了几个水果，就推说自己已经吃饱了，需要休息。尧亲自陪着何亚萍回到城里，给她安排了一间茅屋，又指派十多名士兵守在周围，以免有人打扰。

被原始人当作神一样崇拜，实在有点尴尬，希望能与月宫号取得联系，然后尽快返回未来。带着这种想法，何亚萍渐渐进入了梦乡。

五

第二天，一阵尖叫惊醒了沉睡中的何亚萍。

四周光线明亮，似乎已经是正午。何亚萍钻出茅草屋，却发现门外的卫兵都丢掉了长矛，跪倒在地上，还一个个全身发抖，似乎怕得要命。

何亚萍有些奇怪，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太阳，太阳！”一个卫兵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向天空指了指，“天上，有两个太阳！”

何亚萍望向天空，一轮红日正悬在头顶上方，再看看东方，地平线之上，还悬着另一轮红日。

居然真有两个太阳，怎么可能！何亚萍震惊万分。

“又一个！又一个太阳！”远处响起了一声惊呼。何亚萍迟钝地转过头，果然，她又看到了第三个太阳。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的过程，第三个太阳仿佛来自肉眼无法窥见的虚空，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天空中。

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呼声吵醒，先后走出自己的茅屋。看到天上三日凌空的奇景，震惊之余，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向着太阳膜拜。

没多久，又先后出现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每个太阳都是从虚空中突然出现。共有十个太阳高悬天空，九轮喷吐着光和热的红日在空中列成了一个圆环，只有一轮红日孤零零地悬在东方天际。

滚滚热流炙烤着大地，耀眼的强光直刺而下，让人头昏目眩。温度在持续上升，视野中一片明亮，不多时，跪倒在地的人们就已汗流浃背。

热气蒸腾，何亚萍却心底冰凉。她已经明白了，列成圆环的九轮红日并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月宫号飞船释放的轨道能量反射镜。和她一样，这些反射镜也跌进了远古时代。

十日并出。远古人类无法理解这种现象，在他们看来，天上凭空多出了九个太阳。

九具反射镜都已就位，它们将逐渐吸收阳光，再向地面投射更多的热量。地表温度会持续上升，用不了多久，河流就会干涸，庄稼会枯死，飞禽走兽会变成干尸，人们也会因干渴脱水而死去。

正如月球联邦最高委员会的设想，所有生物都将消亡，海水蒸发，大地开裂，整个地球将变成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

问题在于，轨道能量反射镜来到了错误的时空，面临灭顶之灾的是远古人类。古人一旦灭绝，未来的地球联盟和月球联邦都将不复存在。

何亚萍攥紧双拳，指甲刺进了掌心，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她感到恐惧。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大到足以导致全人类灭绝。目前唯有何亚萍知道真相，能解决这个错误的也唯有她一个人。何亚萍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空间工程员，阴差阳错之下，拯救人类的重任却落在了她的双肩上。

可是，何亚萍想不到任何办法。打捞救生船的羿还没有返回，她联系不上月宫号，无论是关闭或是摧毁反射镜，她都做不到。

轨道能量反射镜是整个轨道武器网的一部分，一旦开始运行，不杀死所有地表生物，就绝对不会停止。在未来，地球联盟还能采用高能光束或反卫星导弹来攻击反射镜，但在远古时代，人类根本没有可以威胁到这些能量反射镜的武器。

反射镜的操控权在联邦最高委员会手里，目前来说，摧毁它们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到月宫号，利用主控制台开启能量反射镜的自毁程式。

“这是上天对于我们的惩罚，大家都跟我来，跟我来，我们一起去祭坛祈祷！”尧出现在人群之中，拼命挥舞双手，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

人们围聚在尧周围，跟着他向城外走去。何亚萍也混在人群之中，机械地迈着步子。

来到城外广场，以尧和各个部落首领为首，数千人整整齐齐地双膝跪倒，随着吟唱向祭坛叩拜。

人们满脸虔诚，眼睛里则满是敬畏和恐惧。这些远古人类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祈祷是他们对抗这场劫难的唯一方式。

烈日暴晒之下，一些年老体弱的人先后昏倒，家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抬回了城里，但更多人仍跪倒在地上不敢起身。

何亚萍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却无计可施，目前她联系不上月宫号，更不知道月宫号是否也来到了这个时代，她没有任何办法。

“嫦娥大神，你昨天刚到，今天就出现了十个太阳，难道……你是上天派来惩罚我们的吗？”一个年轻人不知何时来到何亚萍身边，满含怀疑地看着她。

年轻人叫丹朱，尧的儿子，何亚萍在宴会上见过他。

何亚萍想说不是，却又说不出口。严格说来，确实是她释放了那九具能量反射镜，而且目的就是要消灭留在地球上的人类。

“嫦娥大神，嫦娥大神，我回来了，我们带回了星槎。”羿的声音远远传来，及时替何亚萍解了围。

六

羿成功带回救生船，何亚萍利用救生船中的通讯器成功与月宫号取得了联系，并得知月宫号飞船也落进了这个时代。以上算是好消息，坏消息是：月宫号坠落在昆仑山主峰山巅，距离此地足有数千公里。

夜幕降临，酷热稍有减退。充当议事厅的大茅草屋里，尧和其余部落的首领们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一个个嘴唇干裂，两眼红肿，无精打采。

尧和其他人一样面色憔悴，嗓音也变得有些嘶哑，“大家打起精神来，无论这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还是考验，我们都要诚心诚意地祈祷。”

没有收到回应。顶着十轮烈日在祭坛下跪了整整一天，人们几乎耗尽了全部精力。

何亚萍起身走到众人面前，抬手指指上方，高声说：“明天，还会有十个太阳挂在天上，如果你们想不出办法，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有十个太阳。”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尧苦笑着叹道：“如果当真是上天要惩罚我们，我们就只有接受这个事实。”

羿挺身站起，攥着拳头喝道：“不能接受！明天我就带上弓箭，把太阳全射下来！”

羿的勇气博得了一些部落首领的喝彩，却也有人摇着头说：“你的箭能射多远？把太阳射下来，怎么可能？咱们还是准备迁移吧，找山洞躲起来。”

“你能躲多久？”羿瞪起双眼，怒喝道：“再这么下去，河水会被晒干，庄稼会被晒死，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野兽都会死。咱们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你说能躲多久？”

“羿说得对，十日并出，温度会持续升高，河水和湖泊很快会干枯，庄稼会枯死，飞禽走兽会变成干尸，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干渴而死。”何亚萍上前两步，目光在众多部族首领脸上逐一扫过，提高声音说：“射下太阳，你们才有活路！”

“可是，要怎样才能射下太阳呢？”部落首领们将信将疑。

何亚萍瞟了羿一眼，微笑着说：“有我的帮助，羿就能射落太阳。”

何亚萍已经仔细检查过，救生船还剩余38%的能量，不能高速飞行，只能采用巡航速度。她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赶到月宫号的堕落点，只要能进入飞船控制中心，她就有把握启动能量反射镜的自毁程式。

“你……你要帮助我们？”尧显得极为震惊，吞吞吐吐地说：“不是上天派你来惩罚我们吗？难道……难道你要违抗上天的命令？”

远古人类在挣扎求存，未来人类却在自相残杀。何亚萍感觉面颊微微发热，避开尧的视线，低声说：“这个命令是错的。”

人类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只能利用石头和棍棒与猛兽们争夺生存空间，同时还要面对干旱、洪水、飓风、地震等自然灾害。古人耗费数万年的时光，才勉强触摸到智慧文明的门槛。

然而，因为月球联邦最高委员会的决定，人类文明的演进将戛然而止。

何亚萍提议由羿和她一起赶往昆仑山，利用月宫号的主控台让反射镜进入自毁模式。当然，为了避免古人听不明白，她只简单解释为昆仑山中有另一艘星槎，拿到星槎中的神弓，羿就能射下太阳。

听完何亚萍的计划，尧和其余部族首领没有提出异议，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应对这场无妄之灾。

商议之后，何亚萍决定立即出发。

按照轨道武器网的预先设定，反射镜会导致地面温度持续升高，只需七天，就能达到300℃的峰值。救生船速度太慢，她必须争取时间才能尽量减少远古人类的伤亡。

何亚萍和羿钻进救生船，面对面坐在舱室两侧的椅子上。两人膝盖相抵，脸颊也几乎贴在了一起。救生船空间狭小，上方的舱壁紧贴着头顶，保持坐姿才能勉强容得下两个人。

尧提出派遣五十名精壮士兵陪同他们一起前往，被何亚萍拒绝了。救生船舱室太小，仅能供两人乘坐，带上这些士兵只会耽搁时间。

“这星槎……是不是太小了点？”两人距离太近了，羿似乎有些窘迫，他不好意思看何亚萍，就把视线集中在脚下的舱板上，嘴里喃喃自语。

“这个是小型星槎，我们要去的地方，那里有一艘大的。”何亚萍心不在焉地回答。在和月宫号取得联系后，她特地问过主电脑有没有别的船员幸存，得到的答案却是：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船员的消息。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跌进了这个时代？这个消息让何亚萍心烦意乱。

舱门合拢，把前来送行的人们隔绝在外。发动机自行启动，将救生船推离地面。尧率领部族首领们跪倒在地，高声呼唤着“嫦娥大神”这四个字。

救生船加速爬升，人们满含希冀的脸孔渐渐变小，终于消失无踪。

七

天亮了，舷窗外，郁郁苍苍的森林遮盖了整个地平线，远处群山巍峨，雪峰依稀可见。

正如何亚萍的预料，九具反射镜再次出现在空中。森林在阵阵颤动，透过枝叶间的空隙，能隐约看到成群结队的动物正在林中横冲直撞。空中的鸟雀像是受了惊吓，或东或西，四处乱飞。

十日凌空，气温持续上升，飞禽走兽都感受到了温度的剧烈变化。出于求生的本能，它们想逃跑，但又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

何亚萍有些焦急，可是救生船燃料有限，她不敢贸然加大马力，只能保持巡航速度慢慢前进。

七八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无尽的雪峰在舷窗下绵延不绝，阳光照耀在白雪覆盖的峰顶上，映出了七色光晕，瞧上去瑰丽无比，如梦如幻。

昆仑山，据说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人类正是从这里走向世界。可惜何亚萍的专长不是历史研究，她只记得这么多。

救生船已经接近月宫号飞船的坠落地点，然而视野中白雪皑皑，看不到月宫号的踪影。救生船慢慢减速，最终悬停在空中，导航仪显示，他们正位于月宫号上方。下方是一个被冰雪覆盖的山谷，两侧冰壁千仞，周围雪野茫茫。

仍然看不到月宫号，何亚萍心中奇怪，操纵救生舱缓缓下降，落在山谷中。再看看导航仪，画面显示月宫号就在救生船左侧，距他们不到五百米。

舱门滑开，寒风随之扑面而来，阳光没有照进山谷，这里的温度仍然在零摄氏度以下。何亚萍当先钻出舱门，羿也裹紧身上的兽皮，拎起行囊和弓箭，跳出救生船。

左侧冰崖有一处明显的凹陷，似乎在很久前遭受过暴力冲撞。何亚萍凝目眺望片刻，心中忽然醒悟：月宫号就埋在冰崖里。飞船撞击产生的热量融化了冰雪，之后冰水又渐渐凝固，最终将月宫号埋在了里面。

月宫号和她并不是同时来到这个时代的，月宫号飞船到达远古时代至少有十年，甚至更久。

羿四周张望一阵，走到何亚萍身边，疑惑地问：“星槎，在哪儿？”

“就在那里，跟我来。”何亚萍随手向冰崖方向一指，正要迈开脚步，却被羿拉住了胳膊。何亚萍回头问道：“怎么了？”

羿指指两人脚下的雪地，“有野兽。”

何亚萍低头看看，发现前方不远处有几行清晰的爪痕，似乎有某种野兽盘踞在附近。山谷中积雪年深日久，表层已经凝固成了坚硬的雪壳，她和羿只在雪壳上留下了两行浅浅的足迹，而那几行爪痕却深陷积雪之中。显然，这种野兽体型异常庞大。

“能看出是什么野兽吗？”

羿走到爪痕边，蹲下身仔细端详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像豹，又像狼，但豹和狼的爪子都没这么大，我看不出来。”

“不用管这些了，我们继续走。”何亚萍当先向冰崖走去。她的防身手套不仅拥有激光发射器，还附带抛射榴弹和高爆手雷，足以击杀任何猛兽。

两人走出不远，羿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拦住了何亚萍。

何亚萍有点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羿脸上带着几分疑惑，抽抽鼻子，摇着头说：“我闻到了某种气味，但不知道是什么。”

何亚萍还没回答，两人面前的雪地突然炸开。雪尘弥漫，几道红影闪电般向他们扑来。

腥膻的热风扑面而至，转瞬间，两排白森森的獠牙就出现在何亚萍咽喉前方。何亚萍无暇去看来袭的是什么猛兽，侧身滚倒，同时抬起右臂，对准面前那条红影射出一道高能激光。

吼声震耳欲聋，一头庞大的怪兽被高能激光贯穿头颅，扑倒在雪地中，四肢微微抽动。另一头怪兽惨叫着向后退开，一根白羽箭穿透了它的左眼。羿果然是神箭手，仓促之中，仍然射出了精准的一箭。

还有两头怪兽绕着羿和何亚萍缓缓打转，四只黄澄澄的眼睛牢牢瞪视着他们，嘴里不停发出充满威胁的咆哮。

这四头来袭的怪兽外观有些像虎或豹，但体型更为庞大，身上长着红色的鳞片，嘴巴又尖又长，獠牙外露，看上去极为可怕。怪兽不仅个头超大，而且懂得团队配合，出击的时机更是把握得恰到好处。如果没有得到羿的提醒，何亚萍估计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它们不可能是大自然的造物，何亚萍有些迷糊。

危急关头，何亚萍顾不上仔细思考，就暂且压下疑问，又射出两道激光，将两头怪兽的脑袋分别洞穿。与此同时，最后一头怪兽也倒在了羿的连珠箭下。

危机暂时解除，两人不敢掉以轻心，保持着警惕慢慢向冰崖走去。

八

来到冰崖前，两人意外发现崖面上居然有一个两米来高的冰洞，洞口周围的坚冰上依稀有一道道抓痕，纵横交错。从抓痕的密度来看，似乎有一群猛兽居住在冰洞里。

这儿应该就是那些怪兽的巢穴，前方肯定有危险。不过，冰洞也是通往月宫号的捷径，他们不用再费力凿开坚冰，倒节省了不少时间。

何亚萍和羿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洞口。

冰洞内光线不算太昏暗，能看到沿途散落着不少伤痕累累的骨骸，显然全是被怪兽捕杀的猎物。

淡淡的腥臭萦绕在鼻腔里，似乎某种不知名的猛兽就潜伏在前方。何亚萍有些不安，自遭遇那些奇怪又可怕的怪兽后，她就一直感到很不安。

“有没有觉察到什么？”何亚萍看看身边的羿，轻声询问。羿是猎手，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野兽，对危险的感应远在何亚萍之上。

羿面色严肃，犹豫着点点头，“好像有可怕的怪物就在前面等着我们，比刚刚那些猰貐更可怕的怪物。”

“鸭鱼？”何亚萍有些迷糊。

“对，刚才那些怪兽肯定就是猰貐。”羿点点头，低声解释道：“我曾听西方几个部落的猎手讲过，十余年前，有怪兽乘着火光从天而降，那些怪兽身上长着红色的鳞片，嘴巴像鸟那样又长又尖，喜好吃人。他们称这种怪兽为猰貐。”

“不过他们是在和雪山部族交易时听来的故事，并没有亲眼见过猰貐。当时我还以为这些只是传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怪兽从天而降，而且把月宫号坠落的地点作为巢穴，难道这些怪兽和月宫号有什么联系？何亚萍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

再走出不远，前方豁然开朗，一艘硕大无朋的飞船出现在两人面前。船身舱门大开，舱壁上，“月宫号”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哇！好大的星槎！”羿嘴巴半张，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飞船。

没有再次遭遇怪物，而且成功找到了月宫号。何亚萍轻松了不少，微笑着说：“这艘星槎不算什么，我见过更大的。”

“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太惊人了！”羿连声赞叹。

“走吧，我们坐星槎飞上天，把太阳射下来。”何亚萍拉起羿的手臂，踏上了飞船舷梯。

船舱内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照明也处于低功耗状态，光线昏暗。

何亚萍已经在月宫号工作了半年，轻车熟路，径直带着羿穿过舰桥，走向主控制室。羿满怀新奇，沿途左顾右盼，对每一样东西都啧啧称赞不已。

踏进主控制室，雪白的灯光骤然亮起，将控制室照得一片通明。环形控制台自动点亮，全息导航球悄然显现，悬浮在控制台上方缓缓旋转。

何亚萍走到控制台前，将右手按在控制台上，稍稍提高声音说：“嫦娥一号，我是空间工程员何亚萍，编号X9156。”

“何亚萍，欢迎归来。”一个平静的电子女声从看不见的扬声器里传来。

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拉开长弓四下张望，想找出是谁在说话。何亚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紧张，同时开口问道：“有其他船员的消息吗？”

“没有，我一直在尝试和他们联系，至今已有87688个小时，但始终得不到他们的消息。”随着电子声，一张全息屏在控制台上方展开，其中是飞船各个舱室的分割画面，每间舱室都空荡荡的，看不到半个人影。

果然只有她一个人跌进了远古时代。何亚萍心中酸涩，默然片刻，又问道：“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地球历2538年。”

这个答案让何亚萍大吃一惊，她环视四周，愕然道：“你说什么？”

“重复：现在是地球历2538年，月球历30年。”

他们跌进了远古时代，主电脑竟然认为现在是2538年！愕然片刻，何亚萍心中泛起了一个疑问，莫非“嫦娥一号”出了故障？她定定神，放缓语气，解释道：“地球联盟的袭击导致我们回到了远古时代，现在我们大致在公元前2300年和公元前2200年之间，但我搞不清具体年份。”

主电脑陷入了沉默。将近两分钟后，电子声才幽幽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时间是不可逆的，穿越时空只是一种理论假设。”

何亚萍摇头苦笑。本来她还想问清楚返回远古时代的原因，没想到主电脑竟然一无所知。

只有以后再想办法找到答案了。何亚萍再次提高声音，“我要求接管控制权，收回或销毁能量反射镜。”

“要求否决。”主电脑干巴巴地回答，“只有船长才拥有最高权限，你不是船长。”

“可整艘飞船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我们来到了错误的年代，能量反射镜已经启动，很快就会杀死所有人类。远古人类一旦灭绝，未来人类也将不复存在。”

“否决。能量反射镜的任务就是消灭地球联盟，我必须完成任务。”电子声依然平静，似乎还透着一丝冷酷。

“你怎么这么蠢？远古人类一旦灭绝，无论是地球联盟还是月球联邦，都将不复存在！不复存在！”何亚萍有些恼火。她现在感觉“嫦娥一号”并没有出故障，而是核心程序导致它拒绝承认跌进远古时代这一事实。

“能量反射镜的作用就是消灭所有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对月球联邦没有任何影响。事实上，是我启动了能量反射镜，我要完成任务。”

什么人工智能！简直就是人工智障！何亚萍勉强压下心头不断翻涌的怒火，耐心地说：“那就快点关闭它们！我们在远古时代，反射镜消灭的不是地球联盟，而是远古地球人类！”

“否决。我花费87669个小时才与能量反射镜建立链接，我必须完成任务。”

这台破电脑简直不可理喻！何亚萍怒不可遏，抬起右臂，将防身手套指向控制台，喝道：“快关掉反射镜！不然我就毁了你！”

“你的行为是对联邦的背叛。按照联邦律法，你已经不再是联邦公民，我要用基因生物消灭你。”

何亚萍有些迷糊，“基因生物？什么基因生物？”

“飞船中装载有两种实验型基因生物，西格玛7型和西格玛9型。原本准备用于对付地球联盟，因为实战效果并不理想，一直封藏在冷冻库里。落入雪山之后，我探测到附近有地球人类活动，就释放了实验生物西格玛7型。”

“西格玛7型是不是很像虎或豹，身上还有鳞片？”

“是的，7型生物会主动袭击人类，可惜它们攻击力太差，对付你们，就需要西格玛9型。”

主电脑释放猰貐，又启动反射镜，就是为了完成联邦最高委员会的计划。计算机就是计算机，只会按程序办事，压根不会通融。何亚萍正在寻思对策，羿忽然跃到她身边，高声叫道：“小心！”

何亚萍回过身来，一头奇形怪状的生物出现在控制室大门外。

九

怪物体型庞大，仅躯干就有两米多高，四肢粗如象腿，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主控室大门足够四个人并肩行走，却被它堵得严严实实。怪物臃肿肥厚的身躯上竟然有九条长长的脖颈，每一条脖颈上都有一个硕大的脑袋，九张嘴巴獠牙密布，十八只眼睛喷吐着邪恶且歹毒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九头怪兽！它就是羿和何亚萍感到不安的原因。和之前遭遇的猰貐一样，它们都是生物武器，是基因工程的造物。

“九婴！九婴！”羿踉跄后退，两眼中满是惊骇。何亚萍还是首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主电脑的电子声幽幽响起，“与西格玛7型相比，9型的攻击力和防御力更强。我已经计算过，它有99.5%的概率可以杀死你们。”

“只怕你会很失望。”何亚萍抬手射出一道高能激光，穿透了九头怪兽的一个脑袋。那只脑袋沉重地砸落在地板上，怪物剩余的八个脑袋一起转向何亚萍，张开嘴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脑袋虽然多，却也没什么了不起，收拾它不过多花费一些力气而已。何亚萍轻蔑地笑笑，转动防身手套，将激光发射器指向怪物的第二个脑袋。

“快闪开！”羿发出了一声惊呼。没等何亚萍再次发射激光，怪物其中一个嘴巴中突然喷出一道水箭，向她迎面射来。何亚萍毫无防备，眼看就要被喷得满头满脸，羿纵身扑来，揽着她滚向旁边，避开了那道水箭。

水花四溅，被水箭喷到的地板竟然冒出了股股白烟，同时还伴随着一股难闻的恶臭。

怪物喷出的不是水，而是腐蚀性很强的液体。两人刚刚爬起身，却又发现被高能激光射中的那颗头居然再度抬了起来，而且脑袋完好无损，连一丝疤痕也看不到。

仅仅几秒钟就已恢复如初，这怪物的自愈力也太强了！何亚萍心惊肉跳，正感到不知所措，羿拉着她向控制台奔去，还连声叫道：“快跑，快跑，它还会吐火！”

话音未落，怪物居中的三个头同时张开大嘴，各自喷出一道火流，卷向何亚萍和羿。烈焰滚滚而来，幸好两人躲到了控制台后面，才算勉强逃过。

火焰从头顶上方呼啸而过，周围热气蒸腾，两人缩在控制台后面，脑袋也不敢抬一下。何亚萍瞥了羿一眼，喘着气问：“你怎么知道这怪物会吐火？”

“我听外族猎手说起过一种叫做九婴的怪物，能喷水，还会吐火，而且钢筋铁骨，根本就杀不死。这怪物，应该就是九婴。”

火焰渐渐停歇。何亚萍探出脑袋看了看，那头怪物正拼命往控制室挤，可它的块头实在太大，被卡在了门框里，一时半会儿挤不进来。

“出路已经被封死，凭借你们手中的武器想杀死9型只有一种办法，但目前根本无法实现。你们生存的概率是零。”主电脑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丝毫起伏波动。

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何亚萍盯着怪物长长的脖颈，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如果用高能激光同时将它的九颗脑袋全部斩下，或许就能杀死这头怪兽。

但是怪物的脑袋不停晃来晃去，很难一起斩落，她需要一个诱饵。何亚萍转头看着羿，低声问：“我要把怪物……九婴的脑袋全部斩下来，但需要你去吸引它的注意力，你能做到吗？”

“能。”羿脸上仍残留着几分恐惧，眼神中却透着坚毅果决，“我不明白你在和哪位大神争吵，但我明白，杀掉九婴，我们才能射落太阳。”

羿跃上控制台，拉开长弓向九头怪兽射出一支羽箭。但怪物皮厚肉粗，箭尖无法穿透，没能给它造成任何伤害。

怪物转过两个脑袋看着羿，向他喷出了两道火焰。羿纵身横向跃出，身体还在半空中，又向怪物射出一箭。这一箭正中怪物中间那颗脑袋的左眼，石质箭尖全部没入，深深地嵌进了眼窝里。

九颗脑袋一起转向羿，发出了既愤怒又痛苦的咆哮。机会来了！何亚萍挺身站起，高高举起右臂，尽力挥下。

耀眼的光束直刺而出，如同一柄光剑凭空斩落。伴随着刺鼻的焦臭，九颗脑袋同时掉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出了老远。怪物九条脖颈左右乱摆，庞大的身躯站立片刻，然后轰然摔倒。

总算除掉了九婴，何亚萍又把防身手套指向控制台，冷冷地说：“嫦娥一号，现在轮到你了。”

主电脑默默不语，隔了将近半分钟，舱顶的白光却突然变成了红色，尖利的警报声也随之响起，“警告，月宫号将于五分钟后爆炸，请迅速撤离！警告，月宫号将于五分钟后爆炸，请迅速撤离！”

主电脑知道无法阻止何亚萍，竟然执行了自毁程序！

羿仰头看着舱顶不断闪烁的红灯，满脸茫然。何亚萍跳起身来，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翻出一个通讯器，塞到羿手里。羿看看通讯器，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何亚萍顾不上解释，拉着羿走到控制台前，指着一个鲜红的圆形按钮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的指令，我让你按的时候，就把这个按下去，明白吗？”

红色按钮是故障重启按键，能抹去之前的所有指令，但执行这一程序绕不开主电脑。重启前必须摧毁嫦娥一号，而嫦娥一号的主体并不在控制室，要消灭它就必须赶往飞船顶层的主机房。

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听到你说话，就按这个，明白了。”

“对，守在这里，千万不要走开。”说完这句，何亚萍冲出控制室，翻过怪物的尸体，向主机房奔去。

主机房的防暴门厚重坚固，用了将近两分钟才切开一个洞口。何亚萍从防身手套上摘下两枚高爆手雷，一起丢进了主机房。

两声巨响，防暴门剧烈震颤，洞口喷出了股股黑烟。主电脑已被摧毁，然而倒计时还在继续，时间已不足两分钟。

“羿，按下按钮，快按！”心脏狂跳不止，何亚萍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了这句话。

“好，我这就按。”个人终端中响起了羿的回应。

警报还在响，系统重启需要时间。如果倒计时结束还未能完成重启，飞船就会爆炸，他们都会死。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将近半分钟后，警报声才戛然而止。

终于成功了！何亚萍全身发软，靠着防暴门坐倒在地。

全息屏幕中，九个圆盘悬浮在漆黑空旷的太空里，通体光洁如镜，闪耀着金色光芒。圆盘上看不到丝毫机械加工的痕迹，仿佛不是人世间的造物，堪称浑然天成。

羿出神地望着全息图，“那是什么？”

“在你们看来，它们就是太阳。”何亚萍指指屏幕中的虚拟按钮，“你只需按下这个，就能把它们全射下来。”

“这么简单？”羿显得半信半疑。

“对，就这么简单。”何亚萍抿嘴一笑。她已经将能量反射镜的自毁程序设置完成，只剩下最后这一步。

羿深吸一口气，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全息屏中的虚拟按钮。

反射镜仍旧悬浮在太空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几十秒钟后，画面忽然消失，屏幕上布满雪花般的白噪点。图像来自能量反射镜自带的通讯系统，反射镜自毁，画面自然随之消失。

羿惊慌失措，看看全息屏，又看看何亚萍，愕然道：“怎么了？我就碰了一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没事，你成功了。”何亚萍笑着给出了解释。羿把碰过全息屏的食指举到面前，满脸的不可思议，“这就算成功了？”

“我们去确认一下。”何亚萍飞快地按下一个又一个按键，逐级解除锁定模式，设定航程，启动飞船。嫦娥一号被毁，系统备用AI几乎没有智能，所有操作都需要手动完成。

月宫号阵阵颤动，最终挣脱冰崖的桎梏，升上高空。覆在飞船舱体上的冰层破碎脱落，湛蓝无垠的天空出现在舷窗外。

视野中，九个火球拖曳着长长的尾焰从天幕中落下。烟焰交织，仿佛流星从天而降，向苍茫大地堕去。两人再抬头看看天空，九具反射镜已经消失，只剩下真正的太阳悬在空中。

灾难已经终结。他们成功了，失去动力的能量反射镜被地球引力捕获，正在加速坠向地面。

十

返程的速度非常快，月宫号只用几十分钟就抵达了华夏部族的居城之外。人们用盛大的仪式来欢迎何亚萍和羿，他们已经是部族中最最伟大的英雄。

盛会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很多远方的部族也蜂拥而至，赶来参拜射落九日的英雄。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前来问候，何亚萍不堪其扰，就在夜里悄悄来到了城外。

一轮圆月高挂天际，月宫号低低地悬浮在头顶上方，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辉光。

何亚萍坐在草地上，抱着双膝，怔怔地望着空中的圆月。她不想留在这个时代，她想回到未来，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月球联邦的每一位公民。

可惜，直到现在，何亚萍也不明白跌进远古时代的原因，更想不出返回未来的办法。

穿越时空在理论上是可以做到的。科学家认为：宇宙中遍布着肉眼难以觉察的裂隙，时间也不例外。或许地球联盟的袭击导致时间裂隙扩大，以至月宫号、能量反射镜和何亚萍先后跌进了远古时代。又或者他们恰好穿过一条连接不同时空的“虫洞”，从而来到了几千年前。

以上仅仅是假设，科学家们也无法证实，况且何亚萍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空间工程员，并不是科学家。

无法返回未来，难道要终生滞留在远古时代？何亚萍望着夜空中的圆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果然在这里。”羿的声音远远传来。何亚萍并未回答，仍然呆呆地望着夜空。

羿坐在何亚萍身边，悄声问：“你……在想什么？”

何亚萍沉默片刻，轻声说：“我在想，可能我回不去了。”

羿抬头看看空中的月亮，又低下头看着何亚萍，似乎在认真思索着什么问题。隔了半晌，他忽然大声说：“既然回不去，那就留下来吧，我需要……不是，那个，我们需要你。”

何亚萍侧过脸看着羿，微笑着问：“到底是你、还是你们需要我？”

“我们……不，是我，我需要你。”月光下，羿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鼓足了全部勇气。

这是在示爱吗？何亚萍有些好笑，却又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感动。她和羿相识仅仅几天时间，但她明白羿是个有责任感、有勇气、有担当的男人。无论在任何时代，都值得托付终身。

何亚萍浅浅一笑，“我要考虑一下。”

“好，你……那个，你慢慢考虑，慢慢考虑。”羿好像很紧张，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似乎完全失去了面对猰貐和九婴时的镇定自若。

两人一时无语，相对片刻，何亚萍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机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她低头看看，屏幕上浮出了一行文字：月宫号即将启动，所有船员立即返回岗位。

飞船上根本没有船员，怎么会自行启动？何亚萍有些吃惊，急忙站起身来，“飞船……星槎出了问题，我要过去看看。”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羿也跟着站起身来。

“不用了。”何亚萍凑到羿身边，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只是去看一下，很快就回来。”

羿满脸通红，“好，我等着你。”

何亚萍拔腿奔到月宫号正下方，飞船舱门已经打开，一束牵引光从中射出，将她笼罩在内。何亚萍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缓缓向月宫号飘去。

船舱中仍然空无一人。何亚萍疑惑不解，来到主控制室，才发现控制台上悬浮着一幅巨大的全息图，其中标示着月宫号当前的航线，航程尽头赫然正是月球移民都市。

这是怎么回事？何亚萍冲到控制台前，试图关闭系统，但任何按键都没有反应。当她的目光落在故障重启键上时，一股强烈的寒意突然从背后蹿起，何亚萍手脚僵硬，愣在了原地。

她明白了原因。

按照故障重启协议，所有重新启动的飞船都会在系统自检完成后自行返回移民都市，到航天港接受全面检修。当时何亚萍满脑子全是如何启动反射镜自毁程序，根本就没想起这件事。

系统备用AI只会严格按照程序执行指令，可是，移民都市几千年后才会开始修建，现在的月球还是一片荒芜。

舱门已经锁死，根本无法开启。在进入远古时代之前，“嫦娥一号”就已把所有船员全部送进救生船，并脱离了母船。何亚萍乘坐的那艘救生船则遗留在昆仑山的冰谷里，估计已经埋在了厚厚的冰层下。

按照故障重启协议，飞船在开始检修前会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何亚萍被困在了月宫号之中。

飞船启动，核聚变发动机的光芒将地面照得亮如白昼。何亚萍扑到舷窗前，地面上，羿仍然站在原处，痴痴地望着月宫号。

羿在等她。何亚萍原本已经打算留在地球，并试着接受羿的爱，却不料开始既是结束，她和羿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来不及说。

“永别了！羿。”何亚萍看着羿渐渐变小的身影，泪水不觉模糊了视线。

月宫号速度越来越快，羿的身影和地面上的篝火都已消失不见，舷窗外是空旷深邃的太空。

飞船会自行飞往月球背地面，停泊在零号陨坑边缘。数千年后，陨坑中心会建起移民都市。

几小时后，月宫号已切入月球轨道，开始自行减速。何亚萍默默地坐在控制台前，她无法阻止月宫号，只有等着飞船降落。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飞船停泊在了月面上。

何亚萍麻木地抬起头。出乎意料的是，前方并不是一片荒芜，而是月球都市的航天港。与以往不同，航天港没有灯光，没有人影，宛如坟墓。

这是怎么回事？何亚萍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几秒种后，才跳起身扑到舷窗前。没错，确实是航天港，她曾无数次搭乘飞船在航天港起降，熟悉这里的每一栋建筑。

竟然回来了！以前的推论是错的！我并没有跌进远古时代！何亚萍勉强压下胸中起伏涌动的波澜，开启个人终端，呼唤道：“控制中心，我是月宫号空间工程员何亚萍，现在被锁在飞船里，急需救援，急需救援！”

听不到领航员那熟悉的问候，通讯频道中只有沙沙的静电噪声，没有人响应她的呼唤。何亚萍又连续切换了几个频段，却始终收不到任何回应。

强烈的不祥在胸腔中翻涌，何亚萍回到控制台前，将飞船库存的探测器全部释放。九具球形小探测器绕着航天港盘旋数周，先后向都市方向飞去。舷窗背向月球都市，她要利用探测器确认自己的猜测。

十余分钟后，九幅全息图在何亚萍面前先后浮现。探测器传回的图像让何亚萍浑身冰凉。大大小小的弹坑在视野中绵延无尽，断壁残垣上蒙着厚厚的月尘，死寂、空旷、荒凉，似乎已经废弃了数千年。

月球移民都市已经不复存在。

在月球联邦向地球发起攻击的同时，地球联盟也袭击了月球都市，双方同归于尽，这场地月之战没有胜利者。

何亚萍确实跌进了时空通道，但没有穿越回远古时代，而是来到了遥远的未来。对于羿和他的族人们来说，何亚萍才是远古人类。

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终结了人类文明，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那些人，或许正是当年远古人类的后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何亚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羿的后代会在地球上生存繁衍，他们将重建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人类会再次登上月球。

何亚萍在控制室里发了一阵呆，起身来到休眠区。她挑选一具休眠舱，思索片刻，将休眠舱设置为“被动唤醒模式”。飞船是核动力，足以运行上万年，她却只能进入休眠状态，才能度过这漫漫时光。

后世会流传羿射九日和嫦娥奔月的传说，而她将在月宫号中沉睡，直到未来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