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萧星寒
汶仁对曼谷野生动物园的印象停留在小学五年级。当时,学校组织学生去动物园旅游,老师刚刚公布这一消息,班上就跟炸了锅似的,每一个孩子都涨红了小脸,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汶仁最想见到的是老虎。他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老虎哩。然而,回到家里,他兴高采烈地告诉爸爸这个消息时,爸爸只说了一句话:“不准去。”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没有安慰,就是三个冷冰冰的字。汶仁知道原因,一个字:穷。所以,那次旅游,班上四十多个人,就只有他没有去。同学们旅游回来,滔滔不绝地告诉他的每一句话,共同组成了他对动物园的全部印象。正因为如此,当四岁的女儿说想去曼谷野生动物园时,汶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同行的除了汶仁一家三口,还有邻居扑乍那一家四口。汶仁和扑乍那在同一家摩托车配件厂上班,做邻居也有四年了。老婆怀女儿的时候,汶仁还住在摩配厂的职工宿舍。他当然不想孩子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老婆也说:“怎么着也得有个自己的家。”但以两个人聊以糊口的收入,是不可能买得起房子的。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租。恰在这时,扑乍那给他们介绍了现在租住的房子。
这套房子的主人是扑乍那的远房亲戚。扑乍那一家住了房子的一半,汶仁一家就住房子的另一半。四年下来,两家人就和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
他们关锁好门窗,一向审慎的汶仁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在老婆的催促下,赶上了“大部队”。
“爸爸,背。”女儿奶声奶气地说。对于女儿的要求,汶仁从来都无法拒绝。仅仅是那一声“爸爸”,就让他的心整个都融化了。他站了个马步,示意老婆把女儿放到他背上。他把双手放在身后,稳稳地托举住女儿,然后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正值热季未过,雨季未到之时,时间还早,但太阳一出来,地上就像着了火。汶仁背着女儿,不一会儿额头就沁出大滴大滴的汗。女儿很懂事地帮爸爸擦汗。
“爸爸,爸爸,看见煤球了吗?它今天好像生病了。”女儿问。汶仁答道:“煤球没事儿,我刚刚才看见它,拍了它一巴掌。它哧溜一声,顺着门缝就跑开了。”后来,有人说就是这一巴掌,让原本寄生在煤球身上的弓形虫“跑”到了汶仁身上。当然,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不对,弓形虫感染是有潜伏期的,不可能当天感染当天发作,应该是在之前与煤球的接触中,变异的弓形虫就已经感染了汶仁。
煤球是只暹罗猫。大约在一年前,老婆从附近的垃圾场捡回来一只脏兮兮的猫。最初汶仁是反对养猫的,但一见到那只猫,女儿立刻就喜欢上了。在女儿的百般央求下,老婆也在一旁帮腔,说什么家里的东西都让老鼠啃了个遍,汶仁只好同意养猫。“吓吓老鼠也好。”他安慰自己说。老婆和女儿一起动手,把那只猫清洗干净,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煤球”。
走到公路边,等了一会儿,巴士来了。扑乍那一家人先上,他的小儿子只有六岁,没有位置坐的话,会哭会闹。汶仁走在最后,到车门前,把女儿从肩膀上放下来。“我们上车啰,去动物园看大老虎啰。”他对女儿说,语气欢快得像十岁的小孩子。
巴士早就没有座位了,连站的地方都屈指可数。汶仁早就习惯了,单手抱住女儿,另一只手抓住扶手,在人群中勉强站立。女儿斜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四处乱转。老婆在一旁说:“小水,下来,让爸爸休息一会儿。”女儿没有回答,汶仁抢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不累。”
巴士抖动两下,载着满满当当的一车人,沿着宽敞的马路,向着城市腹地驶去。二十分钟后,巴士在曼谷野生动物园站停下来,一行七个人混在人群里下了车,又跟着人流到了曼谷野生动物园门口。
老婆拿着钱,高高兴兴地去排队买票。
扑乍那笑嘻嘻地凑过来:“汶仁,我知道有个地方,围墙很矮,可以翻进动物园里去。”
“真的?”汶仁将信将疑。
“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扑乍那说,“他说他翻过好几次了。”
售票口旁边立着一个牌子,明明白白写着票价:成人1400泰铢,小孩700泰铢。来之前,汶仁就算了好几次,自己一家三口进去,总计是3500泰铢。真不能说便宜。他的心底忽然微微有些疼痛的感觉。“不会被人抓住吧?”他问。
“没有人晓得。”扑乍那说,“最多翻墙的时候小心一点儿,不让人发现就好。”见汶仁还在犹豫,扑乍那补充道:“就我们两个翻围墙进去,老婆和孩子就让他们从大门买票进去。节约1400泰铢哟。”
汶仁的心又一次焦灼并疼痛起来。1400泰铢,他在摩配厂忙碌一天,收入只比这个数字多一点点。他扭头去看老婆,发现她马上就要到售票口了,手里捏着一叠1000泰铢的钞票,知道再不做出决定就晚了。于是,他咬咬牙:“好嘛,我去。”
汶仁把女儿交给老婆,对她说了自己的决定,又叮嘱女儿要乖乖地,听妈妈的话,这才和扑乍那一起离开了动物园正大门。为什么不让老婆和女儿一起去翻围墙呢?这样不是能够节约更多的钱吗?汶仁说不太清楚,他隐约觉得,翻墙进去是不对的,不能当着女儿的面这么做。所以,让老婆和女儿买了门票,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进去,是正确的。至于他自己,偷偷摸摸翻围墙进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俩沿着围墙边走了一段路,找到了扑乍那朋友说的那个地方。曼谷野生动物园的围墙扩建过好几次,不知道为什么,新老围墙交界的地方,比别处的围墙要矮上一大截。汶仁忽然间意识到,曼谷野生动物园与小时候有什么不同。曼谷发展太快,以前曼谷野生动物园是在郊区,在主城的边缘。而现在,曼谷野生动物园早已经成为城市中心的一部分,被无数高楼大厦层层叠叠地包围着。
“没有人。”扑乍那前前后后看了看,说。汶仁也看了看四周,路上确实没有人,但远处那些高楼大厦宛如无数的巨人,俯视着这里。假如楼上有人,不用什么望远镜,也一定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但无所谓了。
汶仁蹲下身子,让扑乍那踩着自己的肩膀,率先爬上了墙头。扑乍那蹲在墙头上,把汶仁拉了上去。墙头上原本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碴子,但此时尖锐的部分都被人敲掉了,根本不能吓住任何想要翻越围墙的人。
两个人跳进了围墙,里边是一条树丛遮掩下的步道,青苔密布,显然很少有人走。汶仁忽然兴奋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抽烟,不酗酒,不打牌,甚至不怎么爱说话,工友们都叫他“闷葫芦”。如此兴奋的样子,倒是非常少见。关键是,这兴奋劲儿是从哪儿来的呢?
扑乍那在后面叫他,要他等等。汶仁毫不迟疑地叫他跟上,同时疑惑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么快。
转了两个弯,前面出现了两条岔路。汶仁略微迟疑了一下,选择了左边那条。“等等我,往那边走,方向对不对?会不会越走越远哟?”扑乍那一边咳嗽一边走路,喘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汶仁有些生气。扑乍那是个烟鬼,整天烟不离手,整天咳嗽不停,走两步路就喘得像个破烂的风箱,非常讨厌。不,不只是讨厌。汶仁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在恨他,恨他拖了自己的后腿,恨他诱惑了自己违反规定来翻围墙。恨得牙直痒痒,恨得整颗心都纠结在一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攥着,狠狠地揉捏着。
“你他妈的快跟上。”汶仁听见自己这样说,如此直接简单粗暴,完全不像平时的他,但说过之后,却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自己。
穿过一道金属制成的窄门,又拐了两个弯,前面出现了一排砖头砌成的平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气息。“好臭!”他听见扑乍那在身后发着牢骚。若是平时,汶仁也会觉得这气味难闻。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那气味妙不可言,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他大踏步前进,似乎很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然后,他看见那排平房的边上,刺眼的阳光里,卧着三头色彩斑斓的大老虎。
接到主编电话的时候,侬兰还没有起床。当了快十年的记者,她已经习惯工作到深夜两点,然后一觉睡到上午十点。侬兰从被窝里伸出手,拿过在床头充电的手机,在接听之前,顺眼扫了一下时间:九点过一分。
“喂,侬兰,曼谷野生动物园出事了,你赶紧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一听是工作,侬兰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有人被老虎吃了。”
“啊!”侬兰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掀开被子,滑下床,来到衣柜旁边,在一堆衣服中翻找。
主编继续在城市的另一头说:“我在动物园工作的同学偷偷告诉我的。侬兰,你赶紧去。老虎吃了人,这可是个大新闻,现在还没有哪家媒体报道。你一定要抢在其他记者之前,到达现场,写完稿子,立刻传给我。这次能不能完成10万+的任务,全靠你了。”
侬兰挂掉手机,脱下睡袍,换上西装裙,把衬衣的下摆扎进腰带里,又把头发卷起,盘好,拿起眉笔,简单勾画了一下眼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精明干练,英姿飒爽,所有职业女性有的优点尽在其中,但似乎缺少一点儿什么。她忽然有种陌生感,觉得那个人并不是自己。那真实的自己又在哪里呢?
她呆了片刻,直到小贝迈着猫步来到她的脚边,耸动着脊背,渴求她的安抚。她抱起小贝,将自己的脸贴到小贝毛茸茸的身上。小贝“喵呜”“喵呜”地低声叫着。就在昨晚,因为小贝,她和当医生的老公吵了一架。老公不能忍受侬兰对一只猫比对他还好。“你对我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他说的话侬兰记得清清楚楚,“对猫呢,却是百依百顺,从不生气。”侬兰当即回了一句:“你是人,不是猫。”现在回想起来,侬兰并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这样说又有什么意义,但那话终归是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老公跑沙发上去睡了,早上什么时候去上班的,侬兰并不知道。
老公确实很优秀,然而他并不真正懂得自己。侬兰又亲了亲小贝,放手让它离开。是不是这个时候,弓形虫从小贝身上“跑”到了侬兰身上?谁也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侬兰带上手提包和摄像机,急匆匆出门时,数以万计的变异弓形虫跟着她一块儿出了门。
出租车把侬兰送到曼谷野生动物园门口。那里一如既往地人潮涌动,除了本地人,还有越南人、缅甸人和中国人。他们每一个人,尤其是孩子,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侬兰透过车窗玻璃,看着他们表情各异,似乎又千篇一律的脸,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人们用钢筋水泥建造了城市,把自己与自然隔绝开来,又建造了动物园,把各种神奇的动物圈养起来,人隔着玻璃和栏杆去看,假装自己还生活在自然里。
门口人虽然多,但秩序井然,说明老虎吃人的事情还没有传开。侬兰知道自己这一次很可能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记者,从正大门进去,肯定采访不到什么东西。下了车,侬兰快步跑向曼谷野生动物园的侧门。那个门平时是供员工进出的。一个保安在侧门守着。
“我是《曼谷时报》的记者。”侬兰递上自己的名片,“我要见你们园长。”
保安仔细端详着名片:“侬兰?”他玩味着这个名字,似乎这两个字包含了什么秘密,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侬兰一番。
插图:王译霆
侬兰知道自己的样貌与名字非常匹配,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她就被冠以美人胚子的绰号。后来长大了,她就如妈妈预期的那样,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妈妈总是这样说,“我女儿,一定会嫁得很好。”
侬兰的老公不是本地人,是作为高端人才,由市政府出面从外地引进的,三十岁出头就担任曼谷综合医院传染科主任。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妈妈最初也是反对的,因为在妈妈看来,他距离她的要求还有一定距离,侬兰的美貌配得上更加优秀的人。侬兰死缠烂打,把生米煮成熟饭,才最终迫使妈妈同意这桩婚事。
后来每次和老公吵架,她都会想:当初跟他结婚,兴许不是因为她爱他有多深,而是因为这样能早点儿摆脱妈妈的控制。
侬兰拍拍手里的摄像机:“我和园长约好了,做一个专访,要好好宣传你们曼谷野生动物园。”
保安把名片放到桌子上,起身把侧门打开。侬兰道谢后,赶紧低头钻进了曼谷野生动物园,目标直指办公区。看到办公区的时候,侬兰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十五分,天气渐渐热起来。办公区各种人进进出出,神色都很惊慌。显然老虎吃人的事情在这里已经传开。我得抓紧。侬兰想着,拨打了主编那个同学的电话。
主编那个副园长同学端坐在办公桌后边,脸上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侬兰大记者,久仰久仰。”副园长主动站起来,握住了侬兰的手,晃了又晃。侬兰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逃票,翻围墙进来,谁知道翻进了虎山,被老虎咬死了。”副园长说,“园长任内出这档子事,够他头疼的了。”
侬兰大概猜出副园长的心态了,不由得一阵厌恶,但这不是她此行的重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问,“救护车到了吗?那个人确定死了吗?警察到了吗?”
“肯定死了,脑袋都咬下来了,要不是饲养员及时赶到,说不定还会被老虎吃掉。”副园长坐回椅子,语气里没有一丝对生命的尊敬。他把电脑屏幕转向侬兰,动作非常麻利:“你看,这是当时现场的监控画面。”
侬兰忽略掉副园长小孩子一样的炫耀心态,把注意力集中到监控画面上。三只老虎在虎山边的木板上打盹,一个人影走向老虎。老虎注意到了陌生人的存在,全都抬起了头。那人也意识到了危险,在距离老虎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在那里伫立了起码一分钟,然后转身离开,走出了监控视野。
“怎么回事?”
“继续看。”副园长嘴角翘起,带着明显的笑意。
下一分钟,那人回到了镜头里。他低着头,似乎在地上找寻着什么。第二个人出现在画面的边缘,面目模糊不清。老虎们有些躁动,其中一头已经站了起来。那人继续往前走,越过了刚才伫立的地方。就在这时,老虎们骤然发动了袭击。它们事先并没有计划,但狩猎的本能,促使它们分工合作。一头负责正面进攻,“嗷呜”一声,向着那人奔去。另一头负责切断后路,在那人看见老虎来袭,慌忙后退时,出现在他的侧后方。那人忙中出错,竟然想用手阻挡,但哪里能挡住几百公斤重的老虎的猛扑呢?他立刻被当先那头老虎扑倒,另外那两头老虎紧跟而上,撕的撕,咬的咬……
侬兰闭了闭眼睛,平复自己的心情。当记者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亡,但生命的陨落是永远无法习惯的。她只希望那人在老虎扑上去的瞬间已经死亡,然而从后面的画面看,在三只老虎的包围撕咬下,他的手脚还在不停地抽搐。
“另一个人呢?”侬兰指着屏幕。
“他现在被保安控制着,警察还没有到,你有一个采访机会。”副园长说,“大记者,把这事儿报道出去,就说是园长领导不力,管理不善,导致动物园出现了巨大的漏洞,出现了骇人听闻的老虎吃人事件。不过,别把我扯进去。今天,我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对吧?”
“对。”侬兰忍着巨大的恶心,说。
在保安处的办公室里,侬兰见到了那位幸存者。他浑身哆嗦,面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侬兰找带路的保安要了一根烟,给那人抽上。那人年岁不小了,颤抖的手接过烟,猛吸了两口,泛白的嘴唇这才有了几丝血色。面对侬兰的提问,他沉默良久,不肯回答。侬兰看看表,九点二十五了,而按刚才保安队长的说法,警察已经到了公园大门了,她最多只有三分钟时间,不由得焦躁起来。
“你朋友死了,你总得说一句啊!”侬兰觉得自己的声音和语调都夸张得过分。难道这就是真实的自己?抑或是更加扭曲的自己?
那人不敢看侬兰的眼睛:“汶仁,汶仁死得冤啊!我们翻墙进来,就是为了节约1400泰铢。”有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这样的眼泪侬兰曾经见过很多次。“我们都是打工的,家里穷啊,又有老婆孩子要养。我,我知道我们错了,不该翻围墙进动物园,但罪不至死啊!罪不至死啊!”
侬兰又问了几句,主要是家庭情况。然后保安匆匆进来,要侬兰离开,因为警察马上到了,要带走那人。侬兰在保安的催促声里,给那个叫扑乍那的人拍了几张照片,旋即离开。
侬兰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笔记本电脑从手提包拿出来。在写作冲动的支撑下,她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把稿子写好了。她的胸中淤积着愤懑,如同沉甸甸的岩石。又检查了一遍稿子,修改了个别字词,就把稿子发到了主编的邮箱。趁着这个空当,她拿出手机,刷了一下新闻,还没有任何媒体报道曼谷野生动物园老虎吃人事件,只有个别社交媒体在传这事儿,不过都没有确切的说法。看来,这一次《曼谷时报》要抢一个大新闻。
手机响了,是主编打来的。“很及时,文章也写得很好,简洁而有力量。”主编在城市的另一边,他的大办公桌后面,如是说,“就是标题不好,不吸引人。《老虎吃人的秘密——生在灵魂里的穷病》,这样的标题怎么能吸引读者点击呢?”
侬兰想解释,主编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批评泰国人不遵守规则,脑子里没有规则意识,只知道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老虎将狠狠惩罚那些不遵守规则的泰国人?读者会对这个标题感兴趣吗?不遵守规则的泰国人,好好好。这肯定会成为本社第一篇10万+的文章。”
“主编,你不能……”
那边主编已经做了决断:“就用这个名字,《不遵守规则?老虎将狠狠惩罚那些不遵守规则的泰国人》。”
“主编。”侬兰听见自己说,声音冷静而稳重,仿佛不是自己,又仿佛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后来她听说了弓形虫变异的事情,分析自己当时的心态与做法,觉得就算当时是变异弓形虫控制了自己的言行,使自己说出来前所未有的话语,那也是无比正确,没什么可后悔的。
侬兰对着手机向城市另一边的主编说:“老娘写的文,一个字也不准改。就用这个名字发,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你他妈的敢改,老娘撕了你,把你的丑事全抖落出来!”
“占叻,这边,嘿,我在这边。”
满头是汗的占叻走进小饭馆的时候,听见乍仑旺这样喊着,抬眼望去,看见他坐在一张小桌子的后面,冲自己拼命挥手。饭馆面积不大,却摆放了十余张小桌子。正值午饭时间,来吃饭的人挤满了每一个角落。占叻左转右转,从人缝之间一路挤过去,总算抵达了乍仑旺预留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
“菜已经点好了,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乍仑旺说着,站起来冲服务员吼道:“快点上菜啦!”得到服务员“马上就来”的答复后,他又坐回位置,对占叻说:“老同学,喝两杯?”
“不喝。”占叻有些焦灼地看着乍仑旺。
“今天周六,而且你是法医,不用外出巡逻。”
“在加班。”
“哦,有事儿?”
“别提了。”
上午,占叻接到师父的电话,让他马上回警察局,协助尸检。在回去的路上,他收到了一条新闻推送。这篇名叫《生在灵魂里的穷病》声情并茂地介绍了刚刚发生在曼谷野生动物园的老虎吃人案,并且特别强调了汶仁翻围墙进动物园的动机。“能够尽可能地节约每一分钱,是刻在汶仁和与汶仁类似的人灵魂深处的行为规则。”作者如此写道,“这是一种病,一种无法治愈的病。”穷,怎么就成了一种病呢?占叻想不明白。
服务员上菜了。青木瓜沙拉,酥蛋玉米腌牛肉,冬阴功汤,都是占叻爱吃的。乍仑旺麻利地用嘴咬开啤酒瓶,给自己满满地倒上一杯。占叻看着那杯啤酒被乍仑旺端起,递到嘴边,倾斜着,伴随着喉结的抖动与咕嘟咕嘟之声,啤酒很快流进了乍仑旺的胃里。他舔了舔嘴唇,抑制住来一杯的冲动。
“吃啊,占叻。”乍仑旺把杯子放回桌子,又满满倒了一杯,“你是我的老同学,不要跟我客气。当年,要不是你拿作业给我抄,我根本就不可能高中毕业。你是真学霸,我是真学渣。我没有说假话吧?”
“嗯。”占叻拿起了筷子,埋头夹菜。
乍仑旺又干了一杯:“占叻,好像不太高兴啊。发生什么事呢?说给哥哥听听。”
占叻心里确实不太高兴,但他不能说,因为骂他的人是他的师父。
上午十点,占叻从家里赶回警察局。师父已经做好尸检的一切准备,他赶紧换上工作服,进入手术室。不得不说,师父是这一行的权威,整个曼谷他要谦虚地说自己是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自从跟随师父以来,占叻从师父的一言一行中,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尸检结束,师徒俩一起脱掉工作服,清洗,消毒。
“占叻,今天的报告你来写。”师父说。
“嗯。”占叻回答,犹豫了片刻,终于把话说出口:“师父,我觉得我们少做了一件事——寄生虫检查。”
“死因不是很明显吗?”师父的恼怒有些明显。
占叻心中紧了一下。师父做事极为严谨,被人称道。与此同时,师父对人,尤其是徒弟,极为严苛,容不下任何错误。有时候,很小的错误,比如,递镊子的速度慢了半拍,也会使师父勃然大怒。占叻很早就发现,师父最容不下的错误就是别人指出他犯了错误。
“网上有几个事故现场的视频,师父看过吗?”占叻鼓足勇气说。
“我从来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视频。”
“我看过。”占叻说,“有游客拍摄的,也有动物园的监控录像,不知道怎么传到网上了。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反复看过十几遍那些视频。最为古怪的地方是死者汶仁的去而复返。本来他已经离开老虎了,为什么又回去了呢?有一种猜测,他的手机掉了,他回去找他的手机。但我在录像里没有见到死者掉落手机或者任何别的东西。我问过了,手机在他裤兜里,好好的。”
师父闷声道:“也许他以为自己的手机掉了呢?手机也值好几千泰铢吧,舍不得花1400泰铢买门票,自然更加在乎手机。”
“不,不是,他肯定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占叻擦干净手,掏出自己的手机,找到那个名为《可怕!你没有见过的老虎吃人现场画面。胆小勿看!》的视频,拉动进度条到指定的位置。“师父,您看。这个人低着头,往地上看,脚步缓慢,几乎是一步一挪,这给了人找东西的假象。您看这里,这个时候他抬起了头,时间很短,只有一秒半,但您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抽搐着,这说明他感到害怕,害怕老虎。但同时,他的眼睛又流露出明显的欣喜。也就是说,他此刻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恐惧。”
师父只是抬头瞄了一眼占叻,又凝神去看视频,没有说话。
占叻不想揣摩师父此时的心情,继续往下说:“这里,这个时候,老虎扑上来了。师父,您看他的动作。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身跑开。他没有,他没有跑开。他抬起了手臂,似乎是要去阻挡老虎的扑咬。其实不是,这是抬手这个动作给我们的错觉。在我看来,这个动作,更像是迎接。”
“你疯了吗?”师父瞪大了双眼,脸上的表情变得不可捉摸。
“死者最后几十秒钟的行为极其不合理……”
“死者体内肯定有寄生虫,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多种寄生虫,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是,你能证实寄生虫与死者的死有直接联系吗?你不能。你的怀疑毫无价值,纯属浪费时间。”
说完这段话,师父已经换好了衣服,向外走去。占叻看着自己又敬又怕的师父咚咚咚地消失在门外。“下午两点之前,把报告写好,交给我签字。”师父的声音顽强地从走廊那边传来。
占叻站在原处,傻愣了半晌。他转身去了标本间,从死者肠子上切了一小片样本,用样本盒装好,送到了隔壁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妹那里。“重点检查寄生虫。”占叻对师妹说,“结果一出来,马上通知我。”师妹欣然应允。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久,占叻就接到了乍仑旺请吃午饭的电话。虽然他并不认为送标本给师妹检查寄生虫是个错误,可一想到要是师父知道自己这么做了会有怎样的表现,他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以至于表现到脸上,让乍仑旺都看出来了。
“也没有什么。”占叻说,“工作上的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
“对,你是真学霸,我是真学渣。”乍仑旺并不生气,又干了一杯啤酒。“不说别的,谁要敢欺负你,哥哥给你撑腰。”
“你是不是还要为我做主啊?”占叻调笑了一句。这时手机响起,是师妹打来的。他赶紧从衣兜里掏出蓝牙耳机,戴上,再接听手机。师妹嗔怪了几句,说他接听太慢,又说还没有吃饭,要他请客。占叻赶紧答应下来,说时间、地点都任由师妹选,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检查结果告诉他。
师妹说:“别的数据都正常,就是弓形虫比正常值高出20倍。”
这意味着什么?占叻正在疑惑,师妹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于是追问了一句。师妹说:“我发现,那些弓形虫有些不正常,似乎发生了变异。”占叻大骇:“变异?怎么回事?”师妹在法医科的实验室里说:“我也不太敢肯定,需要进一步测试,才能得出结论。”
挂掉电话后,占叻有些迷惘。死者肠子里的弓形虫比正常值高20倍,还发生了原因未明的变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嘿嘿嘿,接个电话就发傻啦?”乍仑旺说,“女朋友吗?”
“不是啦。一个师妹。”
“肯定是美女。”
“还行吧。”
“你小子心高气傲,我又不是不知道。一般人你根本看不上。”乍仑旺嘿嘿笑着,似乎洞悉了占叻的内心,“不过,她跟你都说什么呢?”
“上午,曼谷野生动物园老虎吃人,那事儿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啊?所有媒体都在传,大家都在骂,骂那帮又穷又不懂守规矩的穷鬼。被老虎咬死,活该。”
占叻倒不知道会有人这么想,但一股奇怪的冲动在他体内升起:他想反驳,他想倾诉,他想把那种不被师父所接受的想法说出来:“知道弓形虫吗?”他听见自己说,这声音有些陌生,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在说。然而,他晃晃脑袋,没有发现别的异常。
“不知道。一种小虫子吗?”
“名字里虽然有个虫字,但弓形虫其实是一种结构简单的原虫。很小。有多小呢?小到肉眼看不到,小到可以寄生到细胞里。”
“病毒吗?”
“不是。弓形虫比病毒大多了,某种程度上讲,弓形虫更加可怕。”占叻继续自己的演讲,“老鼠怕猫,这是事实。然而,感染了弓形虫的老鼠不但不再怕猫,反而会循着猫尿的痕迹,主动去寻找猫,让猫咬死自己。”
“啊!”乍仑旺张大了嘴巴,夸张地感叹了一句。
占叻说:“老鼠本来对猫尿非常恐惧的。然而,弓形虫侵入老鼠的大脑杏仁核部位。这里正是大脑负责恐惧和其他情感行为的地方,它对这一区域的某一特定功能区进行了篡改,使老鼠不但对猫尿失去天然的恐惧感,而且使大脑在探测到猫尿时激活老鼠的性反应。于是,老鼠就不再怕猫,而是拼着老命追过去了。”
乍仑旺追问:“为什么?弓形虫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繁殖。老鼠在四处活动时,接触到弓形虫虫卵,虫卵会在老鼠身上发育成幼虫。但,老鼠只是中间宿主,除了老鼠,弓形虫也会感染别的动物,差不多所有的动物,包括人身上都曾经发现过寄生的弓形虫,但猫才是弓形虫的最终宿主。因为弓形虫的繁殖只能在猫的肠道里进行。”
乍仑旺愣了愣,说:“好诡异,好可怕。”
“可怕的还在后面。”占叻摇摇头,脑袋晕晕的,好像喝了酒,“你知道吗?全世界25%到50%的人是弓形虫感染者。然而,人体肠道不适合弓形虫的繁殖,刚才说过了,猫的肠道才是弓形虫理想的繁殖之地。进入人体,相当于使弓形虫的繁殖进入死胡同。作为生命,繁殖是头等大事,它们自然会寻找出路。”
乍仑旺没有说话,低头倒酒。
占叻看着乍仑旺。四周喧闹无比,但他眼里却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并不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他脑子瞬间闪过师父严肃至极的面容与师妹强装的可爱表情,就只好承认:除了乍仑旺,没有别的选择了。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死者汶仁,就是那个被老虎咬死的人,他体内的弓形虫比正常值高20倍。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巨量的弓形虫已经在他体内变异。在与人类的长期相处中,它们已经摸清楚了人体的每一个部位,并且学会了操控人类的行动,就像当初它们学会操控老鼠一样。当死者翻过围墙,遇到老虎的时候,它们把老虎误当成了猫。于是,它们进入死者大脑杏仁核部位,对这一区域的特定功能区进行了篡改,使死者对老虎失去天然的恐惧感,最终把死者送到了老虎嘴里。”
“你慢点儿说,让我捋一捋。”乍仑旺瞅着占叻,兴奋起来,宛如从一堆枯燥乏味的干草里终于捡到亮闪闪的金子一般,“你是说,弓形虫变异了,学会了操控人的行动。它们操控了死者的大脑,使他主动把自己送到老虎嘴里,它们也顺便跑到了老虎身上。”
“你这种描述不准确,什么叫跑啊?弓形虫又没有长腿……你在干什么?”
“把你刚才说的话发家庭群里。”乍仑旺在手机上飞快地打着字。
“你想害死我呀!”
乍仑旺头也不抬地说:“三姨已经在问,是真的吗?我肯定不会告诉她这是你说的。哟,三姨说她已经转发到别的群里去了。她的群可多……”
“我这只是假说,并没有得到证实。”占叻喘着粗气,打断了乍仑旺的话。仿佛乍仑旺喝下的酒全都倒进了他的肚子,某种可怖的力量在他身体里乱窜。
“假说?假说是什么?好啦好啦,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会出卖你的。将来有什么事情,我去扛就好啦。放心吧你。一会儿我请你去按摩。我出钱。来,喝一杯,喝一杯就什么事都……”
然而,占叻已经不想听他啰嗦。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烫,胸中憋闷,肋下呼呼作痛,宛如内脏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站起身来,一股不可遏制的情感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伸出手臂,扣住饭桌的桌沿,用尽浑身力气,将整张桌子连同上边的饭菜都砸到了乍仑旺身上。
瓦拉里洛把电动自行车停到星耀暹罗保安亭旁边。“送快递。”他笑着对保安室里的保安说,主动在登记册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手机号码、进入的时间和要做的事情。然后他问:“保安大哥,五号楼怎么走?”这个问题并非多余,因为很多新修的小区楼房编号非常不规范,四号楼的后边可能是六号楼,而五号楼在另外一个方向。他是第一次到这个小区送快递,事先问清楚了,可以少走很多冤枉路。
谁知道,那名年轻的保安耸耸肩,说:“我不知道。”瓦拉里洛愕然:“什么?”保安说:“我第一天上班。”上班之前都没有熟悉一下小区环境吗?瓦拉里洛把这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作为老快递员,他很清楚,得罪保安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笑了笑,正准备推着自行车从保安打开的侧门走进小区,却被保安叫住了:“车不能进小区。”瓦拉里洛问:“为什么?别的小区都准许车进去的。”保安说:“那是别的小区,我们小区不准。人可以进,自行车不行。”
瓦拉里洛翻找了一下快递,星耀暹罗小区只有一个。他给对方打电话,良久才有一个女孩子接。瓦拉里洛问她,能不能马上到正大门这儿来取快递,不能的话,可不可以把快递放到保安亭,等她有空的时候来取。两个方案都被否决了,那个女孩子声音甜美,语气却很尖刻,要他必须送货上门,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没有别的办法,瓦拉里洛把电动自行车锁好,停到人行道边上。拎着快递走进小区的时候,他对保安说了一句:“大哥,帮我看着车。”
保安没有回应。
小区很新,很多绿化都没有完成,部分路段还没有硬化,水泥和沙子堆得到处都是。下午的阳光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刺刀,整齐而毫不留情地落在瓦拉里洛脸上和脖子上。瓦拉里洛边走边向人打听,五号楼怎么走。路在嘴上,哪怕是“活地图”,也是如此。
瓦拉里洛干快递工作已经五年了。在公司里,别人都说他是曼谷的“活地图”。哪儿有条小巷,哪儿有道侧门,哪儿有需要避开的凶恶的狗,从哪儿到哪儿有几盏红绿灯,有几条上坡路或者下坡路,一旦堵车从哪儿绕开是最好的路线,他统统都知道。
当然,这说的是老城区。他出生在老城区,成长在老城区,对老城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街一巷,熟稔得就像自己的掌纹。“活地图”,是的,这个绰号没有取错。瓦拉里洛知道自己脑子里确实有这样一张地图:纵横交错,比例准确,清晰无比,关键是,还是动态的,可以实时更新。
然而,近些年,城市扩张得太厉害了。“新城区至少是老城区的三倍面积”,新闻上,市领导骄傲地说。曼谷仿佛是一头贪得无厌的巨兽,蠕动着,把周边的农田、丘陵和河流吞下去,又翻转着,颤栗着,把一条条整齐的街道,一栋栋高大的楼房,一座座漂亮的公园,吐了出来。地名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古怪。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却不甚明了。
有好几次,瓦拉里洛站在老城区与新城区交界的地方,努力将新城区街道与小区的名字接入老城区的地图。有时很容易,他几乎能听见一声清脆的“卡塔”声,国王大道与老城区连接在一起了。有时却很困难,锦林华庭有九个门,到底哪一个门才是五号门?物管没有给每一道门命名,该小区的业主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描述离自己最近的那一道门,于是每一道门都有了三个以上的名字。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新地图永远游离于老地图之外,仿佛一个是月球,一个是地球,无法融为一体。
还好,五号楼不算特别难找。瓦拉里洛坐上电梯,来到25楼,敲了敲4号的门。没有人开门。难道不在家?刚才不是联系过吗?瓦拉里洛站了一会儿,又去敲门。这次有了回应:“谁呀?”一个女孩的声音。
“送快递。”他小心地说。
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伴随着新装修房间常有的气味出现在门口。她有张又白又嫩的脸蛋,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裙,鼓胀的胸脯露了一半在空气里:“什么快递?”
他说:“猫粮。”
“猫粮?”那女子脸色骤变,挥挥手,说,“猫都已经死了,就在刚才。还买什么猫粮啊!拒收,拒收。”
“你可以先签字,收下,再和卖家商量,退货……”
“弓形虫!你不知道吗?”那女人嚷嚷道,“我老公听说了弓形虫的事情,把咪咪从窗户扔了出去,摔死了。我可怜的咪咪。”
瓦拉里洛心中微微一凛,不是因为弓形虫(整个中午他都在听同事们讨论老虎吃人与弓形虫变异的故事),也不是因为猫被摔死(楼下绿化带里似乎有红兮兮的一堆血肉),而是因为那女人的拒收……“麻烦你先签个字。”他大声说。
“一个送快递的,在这儿唧唧歪歪什么?”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女子身后,伸手揽住女子的腰。他光秃秃的脑门和他的眼睛一起发着摄人心魄的光,又肥又短的手指上戴着三个闪闪发亮的金戒指。“滚。”说完,他抖手把防盗门重重关上。
不把快递员当人看,这样的人瓦拉里洛见多了,他早就不在乎了。但瞧瞧手里的快递,瓦拉里洛心有不甘,又敲了几下门。中年男人在屋里咆哮起来:“想死吗!”瓦拉里洛只得拎着快递,怏怏不乐地坐上电梯离开。要说快递被拒收,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与特别麻烦的事情,原件退回就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瓦拉里洛今天特别不高兴。
陆续有人进电梯,又陆续有人出去。相互之间寒暄了几句,话题都离不开弓形虫,还有猫。瓦拉里洛默默地听着,没有从这些议论中得到任何安慰,心中的疑惧反而增多了好几倍。这时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其他人鱼贯而出,只剩瓦拉里洛在原处惊慌站立。
“你要上去吗?”有人走进电梯里,这样问。
“哦,不。”瓦拉里洛把快递包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从电梯里匆忙走出来。
三号楼与四号楼之间的通道,有一只肥肥的黄猫。瓦拉里洛路过的时候,那只黄猫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啸叫,让他一阵心烦。他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就快步向前,飞起一脚,踢在黄猫的肚子上。黄猫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旋即转身,飞快地拖着焦黑的尾巴跑开。在转身之前,黄猫似乎望了他一眼,深色瞳孔里有着明显的惧意与恨意。但也可能是错觉,黄猫并没有望他,只是他一时之间走了神。
瓦拉里洛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不得不承认,踢中黄猫的瞬间他有些许的快感,他能够感受到猫的肋骨在他猛力一踢之下发生了变形。他知道这一变形是他造成的。但这并没有使他得到彻底的解脱。快递被拒收的不悦依然盘踞在他心底,仿佛毒蛇。
瓦拉里洛走出星耀暹罗正大门。下一秒,他的整颗心都揪起来了。因为他没有看见停靠在路边的电动自行车。他跑向保安室:“保安,保安,我的车呢?看见我的车了吗?”
“没有。”年轻的保安说,“我没有看见你的车。”
“就停在那里!”
“小区大门以外的事情,不归我们管。”
“可是,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保安哼了一声,又把“小区大门以外的事情,不归我们管。”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瓦拉里洛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转身回到柳树下,先前停靠电动自行车的地方。车是个二手车,已经骑了好几年了,不值钱,但车上七八个快递却很要命。丢了快递,快递员是要加倍赔偿的呀!
瓦拉里洛抬头望天。天上没有下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讽刺性地照射下来,斑斑驳驳,每一个都像黄猫闪闪烁烁又惧又怒的眼睛。想哭的冲动折磨着他,街上人来人往,他终究只能捏紧了拳头,在心中狂吼。
呆站了一阵,没有人理会他。谁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忙得很啊。下边该做什么呢?报警吗?瓦拉里洛不觉得报警有什么用。他又去保安室,问有没有安装摄像头。那名年轻的保安不耐烦地回答:“装是装了,但是没有开。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是第一天上班,不知道。”
如果那名保安是只猫,瓦拉里洛早就一脚踹过去了。可惜他不是。瓦拉里洛也知道,自己今天的遭遇会被保安作为笑话到处讲,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只能悻悻然离开。
新城区的一大毛病就是公交系统没有普及,因为人流量还没有起来。瓦拉里洛走了很远,才赶上了一趟回老城区的巴士。车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身着黄衣的僧侣。他到最后一排坐下(这是他最喜欢的位置),眼睛看着前面的位置,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晕乎乎。他错过了站点,下车后不得不走回上一个站点。等车的时候,他觉得饿了,腹中如雷鸣般轰响。左看看,右看看,周围没有发现711便利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快递。没怎么犹豫,他拆开快递,扯出一袋猫粮,撕开袋子,抓出一把来,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味道不错,他这样想着,继续把猫粮往嘴里塞,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
大半袋猫粮进了瓦拉里洛的肚子。他感觉不那么饿了,但某种莫名的情感促使他继续,把整袋猫粮吃完,才停了下来。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此时此刻,他不在乎。巴士来了,他匆匆抹了抹嘴,上车,刷卡,坐到最后一排,手里牢牢地抓着剩下的两包猫粮袋子。
又转了两路巴士,快五点的时候,瓦拉里洛总算回到快递公司。
“瓦拉里洛,回来啦?”门卫很热情地说,“瓦拉里洛,你的车呢?”
“丢了。”瓦拉里洛说,“被偷了。”
年轻的门卫张大了嘴,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却没有发出声音。瓦拉里洛从他身边走过,把手里的一袋猫粮扔给了他:“给你,外国进口的,可好吃了。”在门卫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拎着最后一袋猫粮,走进了业务经理的办公室。
业务经理在电脑前埋头苦干,看见瓦拉里洛进来,就说:“瓦拉里洛?”
“我的车被偷了,快递也被偷了。”瓦拉里洛站到办公桌前,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只离开了那么一会儿。”
业务经理昂起头,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神变得很愤怒:“瓦拉里洛,这是本月的第三次了。前两次只丢了快递,这次倒好,连车都丢了。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工作上你用点儿心好不好?”
“我很用心了。”瓦拉里洛说,“我进小区去送快递,只离开了那么一会儿,回来车就不见了。我不可能扛着自行车进小区上楼去送快递啊!”
“这个我不管,我只要结果。”业务经理说,“根据公司的相关规定,你得赔偿。”
“我知道。赔就赔吧。”
“还有。”业务经理埋头在电脑键盘上敲打了几下,又挪动了几下鼠标,“根据记录,你的累计丢件次数已经达到10次了。”
10次?瓦拉里洛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仿佛塞满了狂乱的蜜蜂。有那么多吗?是不是记错了?又或者是历年累计……“那又怎样?”他听见自己说。
“按照公司的相关规定,你会被开除。”
“开除?!”瓦拉里洛觉得自己的胃灼烧一般疼起来,仿佛先前吞下的猫粮全都变成了活物,在肚子里面开起摇滚音乐会。
“我会上报人事部,人事部会通知财务部,做好结算。”业务经理认真地说,“明天,你去财务部领了这个月的工资。当然要先扣除罚款,然后就不用来上班了。”
“为什么开除我?为什么?”瓦拉里洛的怒火变得难以抑制。儿子在读初三,他需要这一份工作,业务经理不能开除他。
“按照公司的有关规定,快递员丢件10次就该开除。你是老员工了,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条规定。这条规定,公司成立之初就已经制定了,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
“你也知道我是老员工!公司开张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你他妈的才来几天,就想开除我!”瓦拉里洛骂骂咧咧地说。
“瓦拉里洛!”业务经理大喊了一句,“你要尊重我,我是你领导!”
后来瓦拉里洛回忆,很难说清楚是业务经理的哪一句彻底激怒了他。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全身热血沸腾,一步跨到办公桌上,撕开手里的最后一袋猫粮,将玉米粒大小的猫粮全抖落在了业务经理脸上和身上。他听见自己用阴恻恻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对业务经理说,这话之前他没有想过,之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告诉你,我感染了弓形虫。你敢上报开除我,我就咬死你。我感染了弓形虫,我被弓形虫控制了,咬死了你我还不犯法!”
今天的反常是从早上开始的。
刚到传染科,换上护士服,出门遇到传染科素攀主任,玛纳·德就注意到素攀主任的脸色不对劲儿,阴云下聚集着雷暴,就一直小心翼翼,刻意保持与素攀主任的距离。
其他护士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素攀主任三十出头,长得甚是高大,脸部轮廓分明,酷似某位混血明星,不但医术精湛,为人也很谦和有礼,向来是护士们的品评对象。很快有消息传来,说素攀主任昨晚和妻子吵架了,睡了沙发,因为猫。
素攀主任不喜欢猫,而那个当记者的妻子嗜猫如命。
我也不喜欢猫的,想到这里,玛纳·德脸上不禁有些微微发烫,赶紧低头做事。她今年二十五岁,个子不算高,长得很敦实,丰腴的身体把护士服撑得紧紧的。胸围傲人,可腰围也傲人。报了大半年的瑜伽班,每天花三个小时去训练,然而效果离广告上说的,还差十万八千里。
忙了一上午,忙得玛纳·德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素攀主任和猫,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打好饭,刚坐下,玛纳·德就听见传染科护士长班钟姐惊呼了一声:“好可怕!你们看见了吗?”周围的护士纷纷说:“到底什么事?赶紧发群里,让大家分享分享。”
传染科护士们背着领导私下里建了一个群,在里边分享一切不能让领导知道的东西。玛纳·德右手拿筷子,左手点开群,看到班钟姐转发的那条信息:
恐怖电影成真!一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受到控制!
后边的内容是关于老虎和弓形虫的。作为一位在传染科干了三年的护士,玛纳·德知道这段话里有正确的地方,但错误之处更多。而且,“错误的地方你还没有办法纠正。”素攀主任曾经说过,“你去纠正他们的错误,他们不但不会听你的,反而会认为你在炫耀自己的渊博,嘲讽他们的无知,妨碍了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地谩骂与瞎想。”
“管它真假,我已经转到同学群去了。提醒他们小心一点儿,总是没有坏处的。”一个护士说,“班钟姐,你也养猫了,不害怕吗?”
班钟姐快四十岁了,是传染科护士长,也是所有护士中年龄最大的。“有什么可怕的。”她说,“给猫做好消毒杀虫清洁工作,就万事大吉了。护士嘛,最大的本事不就是消毒吗?”
班钟姐的说法换来一片笑声。这是传染科特有的笑话。
玛纳·德插嘴道:“幸好我不喜欢猫。”
“我们都知道啊。”班钟姐说。
“除了弓形虫,猫身上的寄生虫还有很多啊。”玛纳·德说,“跳蚤、虱子、蛔虫、猫圆线虫、隐孢子虫、绦虫、钩虫、疥螨、耳痒螨……”
“我们都知道,你不喜欢猫,和亲爱的素攀主任一样。”班钟姐打断了玛纳·德的话。
玛纳·德赶紧低下头,把发烫的脸藏起来,假装没有听懂这句话里暗含的意思。年轻的护士们虽然都很关注素攀主任,时常在背后议论他,但真正动心的,似乎只有玛纳·德。然而,喜欢有什么用呢?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确实很优秀,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只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已经结婚了。
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一下,玛纳·德接到班钟姐的通知,从病房换到门诊部前台,顶替一位临时有事的护士,负责早期预诊。
在接待了四名病人之后,素攀主任过来视察工作。他询问了一下情况,然后叮嘱道:“你们这一关要把握好。记住,发热只是传染病症状之一,其他原因也可能引起发热。要把其他原因的发热者迅速分流到其他科室去。”
等素攀主任讲完,玛纳·德抓住时机问:“主任,有个问题我想请教。弓形虫变异,这事儿是真的吗?”
素攀主任推了推眼镜架,说:“难说。”他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又思虑了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说:“对弓形虫的研究还很浅,感染弓形虫引发的疾病甚至没有进入传染病目录。实际上,我们对寄生虫的研究都很浅。一直以来我们都把寄生虫当成无恶不作的坏蛋,予以毫不留情地消灭,但近几年的研究表明,寄生虫与宿主的关系,比我们以往的认知要复杂得多。”
“除了猫、狗,还有很多其他动物,包括人,也是弓形虫的携带者。生的或者半生不熟的肉食,未经消毒的羊奶、酸乳酪和奶酪,没有洗干净和经过烹饪的蔬菜水果,都可能携带弓形虫。”
“感染了弓形虫,免疫力功能正常的人基本没事儿,和弓形虫共处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病症出现,但免疫力有缺陷的人,比如婴幼儿和艾滋病人,就会发病。孕妇感染了弓形虫,会导致胎儿畸形,意外流产,这是医学界普遍的认识。但也有学者认为,感染了弓形虫的人,会更加聪明,更加敏感,更容易紧张,也就更容易在某一个行业做出成绩。与此同时,弓形虫感染者,不容易内疚,不喜欢新鲜的事物,好奇心下降得特别厉害。还有研究表明,弓形虫感染者罹患精神分裂、出车祸以及自杀的可能性大于非感染者。某些研究认为,弓形虫对男性与女性还有不同的作用。当然,这些研究也还很基础和初步,并没有得到确认,成为医学界的主流观点。”
玛纳·德就喜欢素攀主任这种谨慎、客观、冷静的态度,盯着素攀主任的眼睛,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弓形虫变异,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
“忙去了。”素攀主任已经摆摆手,去下一个地方了。她觉得素攀主任的目光有些闪烁,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进而有意识地回避着什么。不知道是谁说过,爱一个人就像牙疼,是无法掩饰的事情。我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吗?然而,那又怎样呢?她暗自叹了口气,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面前新来的病人身上。这一忙,又是好几个小时,转眼就到四点钟了。然后,今天最反常的事情发生了。
等候分诊的人中,有一个人很特别。玛纳·德很早就注意到了他,因为他额角上包着纱布,手臂上缠着绷带。
他在登记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乍仑旺。字体弯弯扭扭,勉强能认出来。写完,他把笔啪地一下丢到前台,说:“我烧得厉害,头也疼得厉害。”他掀开衣襟,指着肚子上的赤红色条纹,似乎是斑丘疹,“很痒,这些都是我自己挠的。后背上、大腿上也有。有的地方都挠出血来了。”他顿了一下说:“膝盖也疼,动一下,疼一下,有时不动也疼。”他紧盯着玛纳·德,问:“我是不是被变异的弓形虫感染了?”
玛纳·德心中微动,但表面上不动声色,一边记录患者自述,一边说:“你说的症状,都很常见。不要瞎想,不要自己给自己当医生,自己吓唬自己。医生会给你做具体的诊治。来,先测体温。”
乍仑旺目光如锥,继续追问:“我查过了,我的这些症状,与弓形虫感染一模一样。我会不会死啊?弓形虫变异了,你不知道吗?”
玛纳·德抬头看了乍仑旺一眼,同时注意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块儿,说:“你这伤是今天受的吧?你说的这些症状,也许就是受伤的并发症。我给你挂305室,塞医生。”
乍仑旺迟疑着,离开了。
“下一位。”玛纳·德喊道。
“被猫抓伤了。”那人卷起衣袖,让玛纳·德看手腕上浅浅的一道口子,“会不会感染上弓形虫啊?”
又是弓形虫?玛纳·德翻看了一下登记册,从下午五点开始——准确地说,是从下午四点开始,进入医院传染科的人就持续增加。这不正常。有什么事情,在曼谷医院之外,已经发生了,而玛纳·德,还有医院的所有医护人员,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玛纳·德琢磨了一会儿,找来班钟姐,把自己的疑惑说了一遍。“不到两个小时,已经有15个病人,自称病情与弓形虫感染有关。”玛纳·德说。她没有把自己的分析说出来:原因可能与那则弓形虫谣言有关。当人们深深地相信自己染上某种病时,身体上就会显现出类似的症状。尤其是周围的人都出现相似的症状时,这样的“病情”就会大规模扩散。然而,万一真是弓形虫发生了广泛的变异,进而传染开来呢?
班钟姐翻看了登记册,思忖了片刻,道:“你去找素攀主任,把你的疑惑给他说说,请他做决断。这里我来。”
玛纳·德闻言,起身,离开前台,分开拥挤的人群,去往主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也是人满为患,素攀主任名声在外,很多人指定要他诊治。但今天有些反常,还没有进入主任办公室,玛纳·德就听见了争吵声。
“不准上报!”一个男人尖声尖气地说,“上报我儿子就不能去上学,要耽搁十几天的课程,会影响到他的学习。你明白吗?”
“我必须上报。”素攀主任说,“你儿子这是传染病,必须治好了才能去上学。不然,到班上去,会把病传染给别的同学。”
男人犹豫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让儿子带病坚持上学是不对的。“我会让他戴上口罩。”旁边的女人说。男人立刻表示支持:“对,口罩。叫儿子戴口罩。一张不够,三张总可以吧。再不然,五张?”
“这不是口罩的张数问题,而是原则问题。传染病必须上报。”
“我不管什么原则不原则。”女人说,“白天我们两口子都要上班,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安全。他必须去上学。”
旁边有人说:“明明知道孩子患了传染病,还让他去上学,传染给其他孩子,也太没有公德心了。”
“我儿子不上学你来伺候他啊?”女人大声反驳道。
“我不去上学。”男孩终于喊出了自己的心声,“老师说的,生了病,把病治好了再去上学。”
周围的人都鼓噪起来:两个大人,还不如自己的孩子有公德心。
“公德心公德心!我儿子这病,都不知道是谁传染给他的呢!”男人嘀咕道,“说不定就是他的同学。就准他的同学传染他,不准他去传染他的同学?该死的,要病大家一起病,谁都不能上学!”
这话引来周围人的讥笑与谴责。
玛纳·德已经挤到主任办公桌前。她冲素攀主任做了一个“弓形虫”的嘴型,素攀主任默默点头。这一瞬间的默契让玛纳·德心中尖叫,浓浓的甜蜜裹挟着诸般情绪涌上心头,令她每一个细胞都颤栗起来。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人。
乍仑旺。
他额角上包着纱布,手臂上缠着绷带。他脸色阴沉,如同黑色的雪。他分开众人,动作粗鲁,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他手里拎着一把装修用的钉锤。他的眼睛喷着火,直勾勾地盯着正埋头在电脑键盘上敲字的素攀主任。
他举起了手里的钉锤。
玛纳·德尖叫了一声。后来回忆,她其实不敢肯定自己当时尖叫了。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伸出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抓住了乍仑旺高高举起的钉锤,迫使他停止了下砸的动作。
乍仑旺奋力夺回了钉锤的控制权。他面孔扭曲,低吼着,将钉锤举起,向着玛纳·德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在抓小偷的时候,巴裕崴了脚。
当时,巴裕正在和队友一起巡逻,一个穿黑色无袖T恤的年轻人推着一辆电动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那人看见警察,眼神有些闪烁,推自行车的姿势有些僵硬。巴裕顿时生出警惕之心,低吼了一句:“站住!”并没有具体针对谁,但那人立刻丢下自行车,撒开两条腿,惊惶地往前猛跑。巴裕笑了笑,等那人跑了七八米的距离,回头发现无人追赶,于是速度慢下来时,双足发力,三步并作两步,几个跨越就已经拉近了与那人的距离。那人还要跑,然而两腿无力,巴裕轻舒猿臂,钳住他的肩膀,将他掀翻在地。
那人很快交代,电动自行车是偷的,在新区那边,上面还有七八个快递。“这是我第一次偷东西,大哥你行行好,就放过我吧。”他哀求着。巴裕没有搭理他,而是把他铐上,连同作为证物的电动自行车一起,送上了警车。
就在关车门的瞬间,巴裕感觉左脚脚踝有些异样。等他在车上坐下来,用手指揉捏脚踝时,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崴了脚。按说不应该啊,刚才的奔跑不超过五十米,速度也不是很快,怎么会崴脚呢?要知道,短跑是巴裕最强的项目,他在警校里创造的100米和200米校运会纪录,至今没有被人打破。
“怎么,脚崴啦?”队友阮宁问。
“没有。”巴裕断然否定,“没事。”
回到城市广场警局,已经六点钟了,天色向晚。巴裕把小偷带进拘留室。
拘留室值班员把登记册递给巴裕:“一个偷自行车的?”他问,语气中有些不屑。巴裕一边写一边说:“小偷虽小,也干的是坏事。我看十有八九是惯偷,审一审,兴许能审出别的案子来。”
走进大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巴裕打开电脑,打开警务系统,发现今天并没有丢失电动自行车的报案。这也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不相信警察能够破案,似乎成了一条潜规则,也是巴裕当警察以来最为不理解的事情。不过,没有人报案,并不影响他找到失主。巴裕去到证物室,找到自行车后座上绑的快递包,查到快递公司的名字,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很意外也很兴奋地承认:今天下午公司的快递员确实丢了自行车。巴裕叫对方派人过来领取失物,但在领取之前要补办一个报案手续,然后挂掉了电话。
再次回到办公桌,巴裕再一次揉了揉左脚脚踝。这不是他第一次崴脚。第一次崴脚是在警校最后一年的校运会上,4×100米接力赛,他跑最后一棒。因为第三棒出了岔子,他接到棒的时候,距离第一名已经很远了。他倾尽全力往前冲刺,他不想在警校生涯中留下“污点”。无奈差距太过明显,即使他以最快的速度冲过终点线,依然只是第四名。无人为他喝彩。在万众狂欢中,他黯然离开运动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在冲过终点线的最后几步,崴了脚。
那次崴脚,脚踝肿了半个月才算基本恢复,从此也留下病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复发。奇怪的是,有时剧烈运动很久,脚踝没有任何问题,有时只是轻轻跳一两下,脚踝就会又肿又痛,叫人无法忍受。
大队长颂汶他纳走进大办公室,击掌示意,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后,说:“根据各个区传来的消息,市局判断,今晚可能有大事发生。所有警员值夜班。大家到食堂就餐,做好准备,等候通知,随时出发。听明白了吗?”
在场的警察齐声回答:“明白。”
阮宁凑到巴裕跟前,神神秘秘地说:“知道是什么事吗?”巴裕默然片刻:“弓形虫?”阮宁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吃饭的同时,巴裕用手机查了一下弓形虫的资料。众说纷纭,害怕的,愤怒的,质疑的,控诉的,辩解的,科普的,不一而足。这时,一款视频APP向他推送了《为了所有人,我打死了猫,不可以吗?》的视频。巴裕点开视频看了,一个男子一边念叨着弓形虫的可怕,一边将汽油浇到一只黑猫的身上,并且点燃了它。黑猫在火焰中惨叫着死去。视频下方爆发性地出现了大量留言,有人表示全力支持,对待弓形虫的最终宿主就该这么狠辣;也有人声嘶力竭,表示此种做法毫无人性,诅咒视频制作者赶紧死。
饭吃了一半,大队长颂汶他纳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接到市局通知,有人在网上邀约,到城市广场集合,去挨家挨户地搜,发现猫立刻处死。情况很严重。市局命令我们必须立刻集合,务必阻止群体性事件的发生。带上全套防暴装备,出发。”
所有警察立即行动起来,取了各自的警械,到门厅前集合,然后分乘4辆警车,向城市广场驶去。
城市广场是曼谷的核心商圈之一。交通发达,周围是一圈写字楼,分布着各种超市、酒店、商场、银行、停车场和保险公司,长期以来,都是人潮涌动的地方,也是城市广场警局重点监察的对象。
太阳已经落山,四处的大灯将城市广场照得明亮如白昼。
警车行驶途中,颂汶他纳在内部通讯系统中说:“发现几个爱猫组织协会也在组织人手,前往城市广场,与屠猫组织正面对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市局命令我们,务必倾尽全力,将局势控制住,决不允许发生群体冲突。我已经向市局申请,调派特种警察,共同完成今晚的任务。市局回复,先看情况,再行定夺。毫无疑问,今晚会是一场硬仗。”
巴裕不由得有些焦灼,又有些兴奋,透过车窗望着他曾经无数次巡逻过的城市广场。他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城市广场的状况。此刻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夜色笼罩下,城市广场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男女老少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兴奋又惊惶地讨论着。巴裕猜测着他们会说些什么,大概是那些网络流言的翻版或者简化版吧,说一次还新鲜,多说几次就腻歪了。
4辆警车在城市广场边上的指定位置依次停下。颂汶他纳发布命令:“第二小队,负责广场路的交通,封锁道路,禁止任何社会车辆进入城市广场,直到禁令解除。第三小队,负责广场外围,疏散无关群众,劝说他们立刻回家,不要围观。十分钟内完成任务,不得拖延。第一小队,跟我进入广场中心。”
第三小队的人分散开来,礼貌又不失威严地请群众离开广场。有的立刻就离开了,有的离开后却又在远处遥遥地望着,还有的拿出了手机,跟拍警察的行动。巴裕跑在第一小队的最前面,跟在大队长颂汶他纳的后面,穿过纷乱的人群,去往广场中心。那里有一个表演节目用的舞台,现在,有个胸前挂着黑色布袋的胖子在舞台上拿着话筒对下边说着话:
“……猫最可怕,也最可恨。它身上有很多寄生虫,变异的弓形虫是其中最可怕的。我们要保护自己,政府靠不住,政府就会欺负老实人,想要活下去,不被弓形虫感染,我们只能靠自己。走,兄弟们,去周边楼里找,找到一只打死一只。最好是烧死,烧死了猫,连猫身上的弓形虫也一块儿烧死了……”
台下是广场中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挨挨挤挤,起码有两百人。有人跟着起哄:“烧死猫!烧死猫!烧死猫!”也有人提出质疑:“养猫的人肯定不会愿意!”“那又怎么样?”胖子怪声怪气地说,他脑门光秃秃的,“打得他愿意!”
这时,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警察来啦。”这声喊非常刻意,因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警察的到来。大队长颂汶他纳分开众人,走上了舞台。第一小队的警察分散开来,手持盾牌和警棍,围住了小舞台。
“把话筒给我。”颂汶他纳命令道。胖子往后边退了一步,但没交出话筒:“警察叔叔,我在表演节目呢,你不能剥夺我表演节目的权利。”
颂汶他纳说:“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你这是在寻衅滋事,煽动群众,破坏社会的安定团结。”
胖子拿着话筒,贴近嘴边,吹了一下,尖利的声音在整个广场回荡。巴裕注意到他的三根手指上都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我刚才哪一句话说错了吗?”胖子说,“弓形虫不是正在曼谷的每一个地方传播吗?猫不是弓形虫的最终宿主吗?政府除了删帖子,又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嘛。我组织大家打猫,是为所有人着想。难道就因为我说了几句实话就把我抓起来?还有没有天理啊!”
颂汶他纳怒火中烧,欺近胖子,要去夺他手里的话筒。谁料,胖子忽然蹲下身子,同时大喊:“警察打人啦!警察打死人啦!不得了,警察打死人啦!”颂汶他纳大约是没有预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招,停顿了一下,胖子却趁机从胸前的黑色布袋里掏出了什么,往台下一扔。
灯光下,巴裕没有看清胖子扔出的是什么,只是黑乎乎的一团,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是炸弹?他来不及多想,放下手里的盾牌和警棍,瞅准那东西落下的弧线,后退两大步,伸出双手去把那东西接住了。入手是一团毛茸茸的肉球,隔着皮毛他能摸到那东西的根根肋骨和跳动的心脏。那东西是一只猫,不是炸弹。巴裕稍稍宽了一下心,却又听见胖子喊道:“弓形虫来啦!大家快跑啊!”
周围的人顿时慌作一团,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跑。
“不能让他们乱跑。”颂汶他纳大喊着。
这里的人如此拥挤,一旦乱跑,很容易出现踩踏事件,造成群死群伤的后果。并且混乱是会传染的,如果因为这里乱起来,导致整个广场都乱起来,那后果将会严重千百倍。巴裕丢下手里的猫(它呜咽着跑开),拣起刚才丢下的盾牌和警棍,加入到分割混乱人群的行动中。每四张盾牌拼接着一堵会移动的墙,堵住了乱跑者的去路。前面的人猝不及防,撞到盾牌上,幸而后面的人刹住了脚步。有人在盾牌包围圈里跌倒,幸而大家的速度都还没有快起来,没有人踩中他。倒下的人反而给在场的人一个提醒:混乱中自己也可能倒下,被别人踩死。
颂汶他纳做了一个手势,在场所有的警察抓紧防暴盾牌,齐声喝道:“不要跑!”连喊三次,所有渴望逃离这里的人都停了下来。一场可能的踩踏事件被封杀在萌芽状态。
巴裕隔着盾牌,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突然间,他瞥见一条人影,从那边的喷泉边一闪而过。不就是舞台上的那个胖子吗?“大队长,我去抓!”在大队长点头之后,他把盾牌交给阮宁,拎着警棍,大踏步向着胖子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奔跑中,巴裕身后传来阵阵喧哗,有人大喊:“猫!猫!烧起来了!”他极目远眺,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一只燃烧着的猫被从楼顶扔了下来。
与此同时,城市广场外边新来了一批人。他们挥舞着旗帜,喊着统一的口号,似乎是爱猫组织协会的。
胖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前方的银杏树下。巴裕打起精神,推算了一下胖子逃跑的路线,然后翻过一个花坛,抄了一个近道,在胖子抵达去往地铁的石阶之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你个死警察。”胖子并不服输,“我感染了弓形虫,你不怕吗?”
巴裕没有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只是站在石阶上专注地看着胖子。
胖子左右瞅瞅,又说:“你是不是感染了弓形虫啊?被弓形虫控制了。这么拼命,不正常啊!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个好人啦,就想赚点儿小钱。”
“把这些话留给法官吧。谁干坏事还没有个借口啊。”巴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管广场别处的情况,说,“别整那些没有用的,现在我只想抓住你。”
“来呀,来抓我呀。”胖子一边叫嚣一边移动着步子。他在石阶下的平地上,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企图用假动作来迷惑巴裕。巴裕当然不会上当,只是专注地盯着他的移动,双足随时准备发力,奔向胖子逃跑的方向。陡然间,一阵如刺刀插入的疼痛从左脚脚踝传来,仿佛九十公斤的重量全都压在那几厘米里,而巴裕的身体似乎也只剩下左脚脚踝。巴裕从未感受过如此巨疼,冷汗渗出的同时,他倾倒在石阶上,如同撞入矮树丛的老鹰一般狼狈,连手里的警棍都掉在一旁。
胖子不知道巴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机会难得,向着石阶上方猛跑。
倾倒在石阶上的巴裕眼看着胖子从眼前两步远的地方跑过。他不甘心。疼痛还在继续,双腿因此而颤栗。他双手撑在石阶上,勉力起身,右脚点地,奋力一跃,犹如飞翔的老鹰扑击矮树丛里的兔子,扑向奔上石阶的胖子。
起跳距离不够,巴裕没有抓住胖子的身体,身形就已经下落,再一次跌到了石阶上。
随后,他伸出长长的手臂,牢牢地钳住了胖子的脚脖子。
深夜十二点,黑天鹅绒一般的夜幕轻轻覆盖着曼谷。一钩淡淡的月牙挂在西边的天空,有云,看上去很薄很薄,但足以挡住大多数星光。站在地面,遥望天空,只能看见寥寥几颗雾气朦胧的星斑。与夜空相比,地面更加热闹。夜幕下,曼谷在大地上犹如璀璨的棋盘一般整齐地铺展开来。几栋标志性建筑矗立在棋盘各处,宛如威风凛凛的将和相。路灯勾勒出交通要道纵横交错的轮廓,直线曲线,整齐划一。宽阔的湄南河如一条玉带在曼谷中间缱绻流过,河那边是新区,河这边是老区,几座跨河大桥将新区与老区连接在一起,朦胧中叫人分不清新与旧来。有汽车轰鸣的声音时不时地从远远近近的地方传来,打破夜的寂静。
深夜十二点,本该是酣然入梦的时候。但此时的曼谷,却有太多的人没有入睡。
在开发区租住的房间里,扑乍那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放弃了入睡的想法,起身,套上了衣服,走出门外。他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围着房子转圈。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微微颤抖,一想到上午的事情,一想到那三只大老虎,扑乍那的心依然跳得厉害。
但汶仁似乎不怕它们。它们躺在远处,对两个人的到来,视若无睹,跟大号的猫咪一样。扑乍那还很清醒,轻轻喊了一声。他不敢大声喊,怕激怒老虎。他还看见,在斜上方,五六米高的地方,有许多游客在玻璃后面观赏大老虎。看到两个人走进了虎山,游客们纷纷拿出了手机和相机。汶仁支吾了几个字,好像也意识到危险,转过身,走向扑乍那。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扑乍那永生难忘。汶仁走到扑乍那身边,扑乍那正想问话,却见汶仁脸色骤变,猛然转身,径直走向了老虎所在的地方。
老虎吃人的细节扑乍那不敢回忆。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到汶仁被咬死的全过程,现在每每忆起,也只是一些细碎到极致的片段:汶仁似乎很高兴,脸上的酡红就像喝了两大杯烈酒;老虎扑上去的时候,汶仁有没有惨叫,扑乍那不敢肯定,因为当时游客的呐喊声超过了一切;汶仁的脑袋掉落的瞬间,扑乍那觉得时间忽然间停了下来,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仿佛在沉沉的梦里;扑乍那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虎山的,但双腿酸软、膝盖颤动的感觉却深深留在了记忆里;扑乍那记得自己见过了一个女记者,但那记者问了些什么,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他绕着房子走了多少圈,早就记不清了。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他浑身哆嗦了几下,觉得嘴角刺痛,赶紧张嘴,把即将烧完的烟嘴吐到地上。看着地上的烟嘴还有丝丝亮光,扑乍那忽然想到:如果不是自己,汶仁是不是就不用死?
扑乍那抬起脚,踩在烟嘴上,又抽出第二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上。一个想法在心里升起:从今往后,我要竭尽全力帮助汶仁的老婆和女儿。这个想法开始还有些犹豫,但逐渐定型,最终成为扑乍那坚定不移的人生目标。
这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老婆肯定会反对,两个孩子已经够自家受的,再加上汶仁家的两个人……但除此之外,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他合手作揖,默念了一句很久没有念过的佛经。然后,望望天上那钩淡淡的月牙,摁动打火机,点燃了嘴里的烟,开始盘算第二天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在曼谷的另一头,在自家大灯的照射下,侬兰还躺在沙发上刷新闻。晚饭前,丈夫打来电话,说医院发生了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不回家吃饭,估计晚上回家也会比平时晚得多。这事儿经常发生,侬兰也不在意。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毫无疑问,弓形虫已然超越各种明星八卦,成为最热点的话题。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比赛似的在各种网络媒体上轮番出现:《你以为你是你,你其实不是你,你是弓形虫》《堪比艾滋!弓形虫的惊天大秘密》《快快转发:曼谷已有100万人受到弓形虫感染》《赶紧看,再不看就晚了:你不可不知的弓形虫》《马上删除:弓形虫病发作全过程。胆小勿入》《不要怪罪猫!它们是我们的灵魂伴侣》《当我们讨论弓形虫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猫是怎样成为女巫的金牌助手的》《世道变坏,是从屠猫行动开始的》……点进去看,除了义愤填膺和语无伦次,多数都是之前一些文章的复制和改写,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侬兰耐着性子看了几篇,觉得没有几篇文章靠谱。靠谱的那几篇的阅读量跟前几名比,少得可怜。
刷了一遍弓形虫的新闻,侬兰又点开《曼谷时报》的APP,自己写的那一篇报道,《老虎吃人的秘密——生在灵魂里的穷病》,赫然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午,稿子上传后,阅读量直线上升,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经超过10万+。当时,主编还特意打来电话祝贺本社第一条10万+新闻诞生。侬兰也有几分高兴,但说特别高兴,又似乎不是。下午,几家主流媒体转载了侬兰的文章,又有几家著名的粉丝号称千万的自媒体申请了转载,于是滚雪球一般,这篇文章的阅读量迅速突破100万+。吃晚饭的时候,社长和主编先后打来电话,说这篇文章的全网阅读量已经超过1000万+,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侬兰,你是《曼谷时报》的骄傲。我果然没有看走眼。”社长表扬侬兰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自我表扬。
侬兰记得自己当时应承了几句,主动挂掉了电话,心里却是一片带着惶恐的茫然。10万+,100万+,1000万+,仿佛一场永无尽头的比赛,胜出了又怎么样呢?她再一次点开自己写的新闻,看了一遍。现在看来,行文还是有些粗糙,语气过于激烈,有些地方并没有表述清楚,某些细节上用情感代替了真实。她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是现在写,隔了几个小时,冷静下来,再写,肯定能写得更加公正客观真实。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改变了。
侬兰关掉新闻,回到首页,定定看着那个标题,《老虎吃人的秘密——生在灵魂里的穷病》,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小贝轻手轻脚地跳到侬兰身边。侬兰伸手,把它拉到自己胸前,用下巴蹭它的脑袋。“你这个坏家伙,有没有把弓形虫传染给我呀?”侬兰说。小贝轻轻叫着,似乎在抱怨什么。侬兰心中微动。想起上午和主编的冲突,想起当时爆发的怒火,侬兰忽然间觉得,这个题目和其他耸人听闻的题目一样,包括主编建议的那个标题一样,有哗众取宠的意思在里面。表面上看,是为穷人辩护,实际上呢,却是站在中产阶级的角度,俯视和消费穷人的痛苦,并自以为体现了高贵的仁慈与善良而洋洋自得。
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场舆论的狂欢,生命的盛宴,就是对死者汶仁的过度消费。在所有的叙事中,没有汶仁的位置,更没有对生命应有的谦卑与尊重。一种冲动抓住了侬兰。她要写,立刻就写。写汶仁和他的工友,写副园长的阴谋与算计,写媒体人的责任与担当,写弓形虫谣言的形成与传播……这样的新闻注定成不了最热的热点,但却是她现在最想写的。她把小贝放到脚边,把茶几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挪过来,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在城市的另一边,曼谷警察局法医科的灯还亮着。占叻在灯下赶尸检报告。
这份报告下午他写过一份,师父看过之后,暴跳如雷,说他敷衍塞责,将他狠狠地责骂了一顿:“再这么下去,不要再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占叻只能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说一句话。
中午,和乍仑旺吃饭的时候,因为乍仑旺擅自把自己说的话发到网上去,令他狂怒难忍,把饭桌掀到了乍仑旺身上。乍仑旺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马上反击。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要不是店老板过来劝说,还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后来,乍仑旺自己去医院了。他除了衣服弄脏之外,没有受什么伤,就赶回法医科,换了一身衣服,抓紧时间,花了30分钟,赶出了一份尸检报告。期间,师妹过来,约晚上一起吃饭,说好时间地点后,师妹又反复强调了几次,这才兴高采烈地离去。这样赶出来的尸检报告怎么能好呢?
占叻跑去找到死者家属。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女人问过缘由之后,在二次尸检的同意书上签字。于是,大半个下午,占叻都在忙碌这一件事。师父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提醒他,这里检查掉了,那里检查得不够仔细。师妹也被请过来,正式对死者的寄生虫进行测定。最后的结论是,弓形虫数量确实超过正常值,但是只有3倍,而不是20倍。对此,师妹深表歉意:“上午我查得太不仔细了。”占叻心里有些发慌:“那你说的弓形虫变异呢?”师妹低着头,喃喃自语道:“也是记错数据了。实际上,依然在正常值的范围之内。对不起啊。”占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想生气,却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晚上跟师妹的饭局草草结束,占叻回到法医科,集中精神再一次写尸检报告。写了足足两个小时。然后一检查,一修改,就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
完美,师父也会这样赞叹吧。占叻这样想着,心里却憋着一口闷气,并没有丝毫放松。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他处理。在专心写尸检报告的时候,这件事就盘桓在他心里,现在,报告完成了,这件事就扩散出来,占据了他的全副身心。弓形虫变异假说是他提出的,现在看来,这个假说过于简单,缺少过硬的科学根据。乍仑旺将它发布到网上,在流传的过程中,这个假说被篡改,被误解,被夸大其词,变得面目全非。比如,我从来没有说过猫是人感染弓形虫的主要原因,但在流传的过程中,猫与弓形虫被绑定在了一起,其他传染源都被简化,被忽视。猫成了弓形虫的替罪羊。虽然可以解释为,当一件可怕的难以控制的事情发生时,人们迫切地需要一个抓得着的罪魁祸首,来消解心中的恐惧,但始作俑者,不就是我吗?
我该为这一系列的事件负责!难道要像师父那样固执,永远不承认自己会犯错误吗?占叻放下手里的尸检报告,摊开一张稿纸,开始写检讨书。
在曼谷的老城区有一大片古老的楼房。这些楼房是上个世纪建成的,一般是七层楼高。建成的时候是曼谷最好的楼房,是所有能住进去的人的骄傲。但现在,这些没有安装电梯的老楼房无论是外观设计,还是内部装饰,抑或是周边的配套机构,明显落后于时代了。在其中一栋房子里,瓦拉里洛刚刚安顿好儿子睡下。儿子今年上初中三年级,在曼谷时代中学就读。读初三以来——准确地说,是读初中以来,学习任务已经重得超乎瓦拉里洛的想象。
初三有八九门必考的课程。每一门课程的老师都布置一样作业,在老师眼里,自己布置的作业并不多,然而八九份作业加起来,就非常之多了。儿子动作偏慢,每天写作业都要写到十点多,写到十二点多,比如说今天,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今天之所以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完成作业,是因为忽然间多了两样作业。
第一样是仰卧起坐,体育老师布置的,说是毕业考试新增项目,分数要计入最后的中考成绩。儿子太胖了,体育一直是他的短板,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逼着他练习。“考场如战场,每一分都很关键。”他模仿老师的腔调对儿子说。儿子磨磨蹭蹭,不时抱怨,半个多小时才勉强完成今天的体育作业。
然后儿子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今天发了一张数学卷子。瓦拉里洛觉得儿子很可能是故意的,看到卷子上的成绩就更加生气了。“你到底在学什么?”瓦拉里洛吼道,“还不拿出笔来,赶紧改啊。还愣着干嘛!想要我给你做吗?”
儿子愣怔着,眼睛里似乎噙着泪水,但他最终没有哭出来,埋头在书包里翻,良久才翻出一只签字笔来。他把卷子摊开,趴在书桌上,认认真真地改起错来。
上初中以来,对儿子的学习他只能在一旁监督,具体怎么做他完全帮不上忙。瓦拉里洛无聊起来,掏出手机,用耳机看了一阵泰拳直播。对阵双方的实力差距不大,瓦拉里洛支持的一方以微弱的优势获胜,这令他非常高兴。一条政府新闻推送弹出来,题目里的“弓形虫”使瓦拉里洛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他有些恍惚,觉得下午那件事情仿佛发生在很久以前。吃晚饭的时候,业务经理打来电话,说自行车和快递都找到了,要他明天上午去警局领回来。他高兴得像三岁小孩,赶紧向业务经理道歉。“我当时一定是脑子抽了,您知道,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他说,“都是弓形虫的错。不,我其实没有感染弓形虫。我那样说,不过是吓唬您。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吧。”
瓦拉里洛点开推送的链接,进入《曼谷时报》的APP。政府公报里说: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误信网络谣言,在城市广场非法聚集,险些引发群体性事件。警察局果断依法处置,现场局势得到完全控制。请广大市民不听谣、不信谣、不传谣。这令瓦拉里洛大吃一惊。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仿佛这件事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知道也没有什么用啊!也不会考。瓦拉里洛脑子忽然一转:不,说不定会考呢。于是,在儿子改完数学卷子,他假模假样地检查了一遍,一笔一画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后,他郑重地给儿子讲起他所知道的弓形虫,今天曼谷最大的新闻。他也不知道自己讲对了多少,又讲错了多少,总而言之,讲,总比不讲好。万一儿子中考的时候会考呢?至于效果嘛……看着儿子昏昏欲睡的样子,瓦拉里洛忽然觉得于心不忍,说:“算了算了,今天就这样,洗洗睡吧,明天再讲。”
在曼谷综合医院附近的一条人行道上,玛纳·德和素攀主任走在一起。玛纳·德发现自己的话比平时多得多。也许在素攀主任跟前,只有不停地说话,她才能缓解自己的紧张。也许是因为在素攀主任跟前,她才可以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知道呢。一路走来,她已经说了多少话啊。此时此刻,她又是多么希望可以和素攀主任一直走下去,一路说下去,永远不要有结束的时候。
“当护士以来,我见过不少奇葩病人。今天那个乍仑旺可以列入前三甲了。塞医生告诉他,他只是皮外伤,没有感染任何疾病,他觉得塞医生骗了他。他找到钉锤,本来是去打塞医生的,塞医生外出了,他就来到走廊,搜寻目标,然后看见了你。”玛纳·德说,“他觉得打死你跟打死塞医生是一样的,这也太不可理喻了。”
“也许在他眼里,医生都是坏人吧。”素攀主任脸色很淡,但稍微颤动的语气却出卖了他,“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替我挡那一下,今天我死定了。当时我专心敲字,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来了。”
“我练过瑜伽的。我挡住了他……”但这话似乎与眼前的谈话没有关系。玛纳·德耸耸肩,说:“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世界上有很多无理性行为,无法用正常的逻辑或者推理来解释。”素攀主任说。
玛纳·德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素攀主任:“人的非理性行为是不是都可以归因于寄生虫啊?”
“不。”素攀主任有些闪烁其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并不确切地知道答案到底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有些东西,就是无法解释。”
就像我明知你已经结婚,却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你吗?玛纳·德咬着嘴唇,没有把这句话诉诸于口。这不会是某种虫子操控的结果吧?倘若我现在表白,然后谎称是被弓形虫控制了,事情又会往哪个方向变化呢?
素攀主任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对站在原处的玛纳·德说:“我……走了,我得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再次表示感谢。”
看着素攀主任离去的背影,玛纳·德缩了缩脖子,似乎有夜风偷偷渗入。路终究走到了尽头,而好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吹拂下,鼻子酸酸的,很难受。然而……然而我也需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在泪水浸润眼球之前,玛纳·德转身离开。
在曼谷腹地,离城市广场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片面积不小的城中村。各种类型的建筑与各种来历的人混杂在一起,是违法犯罪行为高发的地区。巴裕把警车停在主路上,和阮宁一起深入城中村步行巡逻。
在一条僻静的小巷边,巴裕彻底走不动了,坐在石阶上休息。
阮宁在一边靠墙站着。“来一根?”阮宁问。巴裕坚定地摇头。阮宁拿出一只精致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抽了几口,同时说道:“你迟早会喜欢上这玩意儿的。”巴裕斜乜了这个早他两年毕业的师兄,一点火光在他嘴边明明灭灭,一团烟气喷出,顺着他的脸往上方攀升。“戒烟很麻烦的。”巴裕说,“所以,戒烟的最好办法,就是一开始就不抽。”
阮宁沉默了半晌,又问:“你的脚,怎么样呢?”
巴裕摸了摸靴子:“有几分钟我以为这辈子都不能走路了。还好,休息一阵子,还能走,把我高兴惨了。”
“下午抓那个小偷的时候,就崴了脚吧?你别不承认。”
“老毛病了。”巴裕轻描淡写地说,“习惯性崴脚。”
“为什么这么拼命?抓那个胖子的时候,你在石阶上跌倒了,脚伤得更严重了。你完全可以向大队长请假,完全可以不参加今晚的巡逻。”阮宁吐着烟圈,“为什么?”
“这叫拼命吗?说这就叫拼命,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拼命的人吧。”巴裕笑笑,把目光移向自己的前方,英俊的面容在路灯下别有一番魅力,“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当一个警察,就要有一个警察的样子。警察就是抓犯罪嫌疑人的,不分所犯罪行的大小。”
“真把自己当城市守护神?”
“没有,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不想当什么守护神。起码我知道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比如,我不可能把城市里的所有嫌犯一网打尽。但我遇到的,我一定会把他抓住。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阮宁深吸了两口烟:“我也曾经像你这样想过。”
“你还可以继续这样想啊。”巴裕说:“不说今晚的城市广场,没有出现踩踏事故,没有出现大量人员伤亡,后来对周边地区的清理,也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你现在看看四周,多安静啊!大家都在安睡,做着美梦,或许没有做梦,都没有关系。然而都不用特别担心什么。”
“就是辛苦我们了。”
“难道不应该吗?”巴裕反问道。阮宁没有回话,似乎陷入了深思。巴裕望望城市上空那钩淡淡的弯月,在城市璀璨灯火的映照下,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然而,它依然在层层雾气之上,自顾自地发着亮,发着光。一旦云层移开,它皎洁的身姿立刻就展现出来,毫不造作,毫不迟疑。
巴裕问:“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现在时间,十二点十五分。”阮宁回答,“怎么?”
“没事。”巴裕说,“我就是单纯觉得,新的一天,有新的希望,会有新的变化。”他抬手止住阮宁的问话,从石阶上起身:“走吧,我休息够了。继续巡逻,还有六个小时才会天亮。”
曼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后来被称为“弓形虫风波”。在热季与雨季之交的这个周六里,弓形虫就像一阵风,掠过了城市上空,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第二天,关于某人受到弓形虫控制的新闻还在流传,却没有一件最后得到了证实。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因为没有哪一样仪器,可以精确地检测出,某一个人的言行是出自他的本意,还是受到弓形虫或者别的寄生生物的影响。有人认为自己的行为被变异的弓形虫操控了,但在他的肠道里,根本没有发现弓形虫的踪迹。有人觉得,自己的言行都很正常,但在他的体内,却检测出超过正常值的弓形虫数量。
到了第五天,因为缺少新的刺激,弓形虫的热度已经降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除了医疗系统和政府相关部门还在胆战心惊地关注着弓形虫,大多数人都开始关注别的新闻热点了。很多人开始质疑弓形虫假说,质疑弓形虫是否真的发生了变异,质疑这次事件是否真是变异的弓形虫引发。相当多的人开始相信,这次所谓的弓形虫风波仅仅是网络时代一则似是而非的谣言引发的群体性癔症。
然而,在曼谷的这一场弓形虫风波中,很多人的生活确确实实受到了影响。哪怕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被弓形虫所控制,这种影响却如同天上那钩弯月一样真实。他们的卑微、自私、无知、怯弱与高尚、公正、专业、勇敢,都被弓形虫放大了数倍,进而改变了自己和身边的人的命运轨迹。在生活的种种磨难面前,也许他们并没有正确地理解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也许他们的选择并不理智,甚至极有可能是错误的。但这些,并不影响这场风波成为他们人生际遇的一部分。他们将在各自的人生里继续走下去。
显然,对曼谷的这次弓形虫风波的关注还将持续一段时间,但不久,它将逐渐淡出普通人的视野,并最终被彻底遗忘。
至于弓形虫,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走,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它来的时候会在哪一座城市,造成怎样的灾难。
生活将继续,而弓形虫在每一个感染者体内默默生存,寻找着全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