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世杰走进卧室,他抬了抬倦怠的双目,发现床上的妻子龚楠涂着猩红色的口红、大地色的眼影,被子半掩著身体,正满怀信息量地望着自己。
他讪笑了一下,或者说是苦笑更为精准。
“你过来。”龚楠轻声说。
桑世杰褪去身上笔挺的藕荷色衬衫和西裤,只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拳击手短裤坐在床沿上。
“坐那么远干吗啊,我能吃了你?”
于是,他往里挪了一寸。
“梦梦睡了?”他使劲揉着酸涩的眼睛问道。
“早就睡了,晚上八点我给她讲完故事就小猪似的睡过去了。”
这时,龚楠将被子拉开,露出仅穿着桃粉色情趣内衣的半裸身体。
她的嘴唇有些哆嗦,笑容僵硬地问:“漂亮吗?我。”
“新买的?好看。”
男人说话的语调平淡,女人不满地将双臂搂住他的脖颈,欲亲吻。
“今天接待了五拨投资人调研,累死了——”桑世杰迅速躲开那“血盆大口”。
龚楠一下坐直了,眼睛冰冷地盯着桑世杰。桑世杰的目光短暂扫过龚楠小腹那无法忽视的赘肉,那赘肉恰如一个游泳圈,让人有想去捏一把的冲动。
“不闹——啊,乖,”桑世杰敷衍着,“妈的,真累死了,我去冲个澡,睡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进了浴室。
龚楠在床上一直保持那笔直的坐姿。这款情趣内衣是自己在网上逛了三个小时才拍下的。胸罩的关键部位绣着两个半透明的樱桃,若隐若现。她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赘肉的肚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全力吸腹,小腹终于扁平一些。然而一呼气,肚子又弹了回去。她狠命用手捶了一下那肚腩。肚腩上的妊娠纹仿佛组成古怪的笑脸,嘲讽着她。
她环视这间主卧室。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外,是步入式衣帽间,还有内嵌的卫生间与浴室。这四室两厅两卫的大房子,要说起来,还是自己已故父亲的遗产。父亲在世时,仕途曾颇为顺遂得意,才分到手如此宽敞的房子。然而,在龚楠二十五岁那年,父亲便因肺癌去世了。
母亲常说,父亲对外头任何一个人都和蔼可亲,唯独对自己心狠手辣、严苛至极,他是个脾气一点就着的老烟鬼。于是,肺癌成了他的“报应”。即便父亲已死去逾十年,母亲对他的怨恨似乎依旧未曾止息。即便没有白头偕老,但也是从一而终,是外头人挑不出毛病的婚姻。但只有当事人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毒瘤与血水,那是一个妻子对一个丈夫赤裸裸的恨。
龚楠解开胸罩,丢在一旁,迅速套上普通的棉质睡衣。自从二十七岁嫁给桑世杰,后者便“倒插门”入赘到这个大房子里,而龚楠那病恹恹的母亲则更愿意独居——身体本就差劲,且腰椎间盘突出,十分痛苦,根本没法帮带孩子。于是,龚楠与桑世杰几年前各自出资50%,购置了一处新房产,如今让老太太一个人住着。只是贷款还没还清,每月还交着一万元的月供。
桑世杰是个学霸,虽然来自十八线小城镇,但一路走来都是尖子生,研究生毕业后便开始进入大企业工作,几次跳槽,跳成了如今某美股上市公司的IRD——投资者关系总监,且是内部最炙手可热的“董秘”人选。他税前年薪达百万,但扣掉税费也苍白许多,依然无法跻身这个城市的上流。而龚楠呢,则一直是偏科生与学渣,只有一门功课灵光,那便是英语。于是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某英语教学机构任一对一授课教师,时间自由,且常常可以在家视频教学,这极大地方便了她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照顾女儿梦梦。
当年,刚与前女友分手的桑世杰,报名了龚楠的小班授课。男方第一眼见到女方,便展开火力全开的追求攻势,从早到晚,一天发八次信息,一天打三次电话。他隔天便要见面请吃晚餐看电影……还有,一个深蹲下来给女方系鞋带,上楼梯时将女方背在背上,女方大姨妈来了时飞速去超市购买女性用品并切姜丝泡红糖水,还有,陪她度过失去至亲父亲的创痛期。
这一顿操作下来,哪怕“骄娇二气”如龚楠者也终于沦陷。“骄娇二气”这四个字,婚后曾高频次出现在二人的争吵中,而龚楠也从未否认过——毕竟自己是一线城市的官二代,“骄娇二气”几乎是必然的副产品。
换上普通睡衣睡裤的龚楠,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房间,她跪在女儿床边,长久地静静端详梦梦的睡颜,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慈母的笑意。难以想象,孩子都已经五岁了,而自己与桑世杰的婚姻也走到了第十个年头。
龚楠的情史十分简单,大学时曾交往过一男友,毕业后因异地工作而频繁争吵、冷战,最终告吹。而后,她几乎空窗了三年,才遇到了自己的“学生”,而后的丈夫,桑世杰。
回到主卧,龚楠看见桑世杰已经躺在床上,只给自己一个后背。她轻轻躺在旁边。她想着自己的情趣内衣,越想越窝火。她拍了拍丈夫,可后者只是鼻子哼了一声。“干吗啊,刚要睡着……”她感觉对方都快开始磨牙了。
龚楠感觉自己的小腹部似乎有一只灼热的水母,一下一下地吐纳,试图攫取什么,试图被什么填满。那是女人的欲望。可此刻,她唯有机械地躺在床上,祈祷时间将这欲望冷却。
2
“爸妈要过来住一周,我们那边是‘火炉’,太热吃不消,这边凉快点儿。”
晨起,桑世杰边系衬衫扣子边对龚楠说。后者已经将孩子送到了幼儿园,刚进家门。
“知道啦——”龚楠颇为不耐烦地说,“爸妈来了挺好,还能帮忙接梦梦上下学,我还能有时间和闺密聚聚呢。”
“妈那个腰……最近怎么样?”桑世杰例行公事地问。
龚楠知道这说的是自己的妈。“做了小针刀了,但好像说效果不行,天天跟我喊疼。”
“那你要不要过去陪妈两天?”
“不用。”龚楠斩钉截铁地说,“让两个成年女人一起生活是非常不科学的事情,哪怕是母女。再说,我去了,谁管梦梦啊?”
龚楠在内心一直对母亲怀有积怨。在她眼里,母亲不仅没有在丈夫临终时好好用心照料,甚至从丈夫的死亡中获得某种解脱和喜悦。而那个对她而言被叫作“可恶的丈夫”的人,毕竟,是自己的爸爸啊。
桑世杰从玄关拿起车钥匙,那是一个奔驰车标十分明显的钥匙,他也总爱把它若无其事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当初,龚楠主张买个经济适用的日系SUV便好,但桑世杰坚持要买高配的奔驰轿车。
他一只脚已踏出大门,方才吐出“我走了啊”这几个字。龚楠忙在其后追问:“晚上回来吃吗?”
“现在还说不好,总之,晚上再给你信儿。”
“早点儿发信息啊,不然都不知道该不该做你的饭。要是就我和梦梦,我俩简单扒拉一个菜就……”
龚楠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当口儿,丈夫已经完全出了门。
她更意识到,自己忘了问公婆是哪天的车、哪天抵达了。
丈夫出门后,偌大的房子安静得如一口深井,龚楠的双耳捕捉着一切白噪声。
她做了个深呼吸,而后在电脑桌前坐下,准备开始一对一网上教学。
龚楠这些年不仅教成人,还教青少年。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是最舍得掏钱的群体,她每小时能多挣点儿。接下来的两小时,她将和一个女孩一起练习英文听说。
视频界面被打开,课程开始。
“How are you doing today?”
女孩只羞澀地答了一句:“Good.”
“Well, maybe you can also say fabulous, fantastic, or never been better, right?”
龚楠循循善诱。“Please repeat after me,I am doing fabulous.”
龚楠的声音听上去元气满满,但自己心里却不住嘀咕:fabulous, 这日子,究竟谁在doing fabulous?
龚楠的心里,其实有一个梦。她不太好意思说出来,就仿佛一个素人对某个知名导演说,能否让我也试试镜?
她梦想能创建自己的英语教学品牌,通过诸如走进动物园、博物馆等多种线下的形式, 让孩子们在探索过程中来接触语言。然而,这个梦想在她脑中只是一个带着光晕的雏形,她既没有成形的商业计划书,也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梦想是可笑的、寒碜的。尤其是一年前,她首次对桑世杰提出自己想创业的想法时,桑世杰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想什么呢。”那一刻,她觉得原地沉入一面湖底。
她已经越来越少回忆当初桑世杰是如何死缠烂打、丧心病狂地追求自己的往事了。那仿佛是上辈子的剧情;而她也越来越搞不懂,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这种形同哥们儿或合作伙伴一样的亲密关系是何时形成并固化的。若说大事件的节点,她想不出。但,他们已经五年没有做爱了。对,五年。
自从梦梦出生后,桑世杰便没再碰过自己。
3
中午,龚楠约了自己的闺密晓雪一起共进午餐。
晓雪是学美术出身,目前是个自由设计师,也是个坚定的丁克。她的丈夫常年赋闲在家,但包揽了所有家务与一日三餐。此君厨艺十分了得,吃过他做的饭的人都建议他千万不要再出去工作了。这样的婚内配置,晓雪似乎已经寻求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平衡,夫妻之间现在愈加和谐。
二人在一家“能量轻食”沙拉店里对坐而食。地方是龚楠挑的,挑这个地方时,她一再瞄自己那隆起的肚腩。
“至少像怀孕四个月。”她在晓雪面前自言自语。
“什么像四个月?”
“我这肚子,妈的,怎么减也减不下去。生完梦梦,好像这肚子就焊在我身上了,固若金汤啊。”龚楠想着,桑世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肚子倒胃口,所以没兴趣碰自己呢?
“看不太出来,真的,你别穿太紧身的衣服就成。”晓雪识趣地安慰着,而后及时转移话题,“你们家老桑,现在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啊。”
“晚上老不着家,每俩礼拜就要出差,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孩子啊家务啊——这一天也够我受的。有时候,真羡慕你不生孩子。太潇洒、太明智。现在梦梦还有游泳课和跆拳道课,全都是我接送,还得在那儿陪着、等着,特耗神儿。当初生孩子的时候哪里能预见到这些,要是能预见,我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选择生。真是——没生孩子要管住腿,生了孩子别后悔啊。”
“我也有压力啊,我和老公倒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我俩肯定是不生。可我父母和他父母,三天两头会给我们压力,说什么没个孩子‘生活都失去希望’,而且‘老无所依’什么的。最可恶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有些人会拐弯抹角地怀疑是你俩身体有毛病,或你老公是不是‘不行’——对付这种人,我就直接说,我们自己选择的丁克,而且,正在避孕。”
避孕。
这俩字在龚楠心里炸开了。避孕就说明频繁的——至少是存在的性生活。晓雪和老公都结婚十二年了,比自己还要多两年。
“真羡慕你。”这句话龚楠脱口而出。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你和老桑还有梦梦一家三口多甜蜜啊,男主外、女主内,你们家老桑能挣钱,你还能兼顾教英语的工作,羡煞旁人呢。再说,老桑对你多殷勤,当初追你的时候,简直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每天还给你发天气预报和穿衣指南呢。”
我们没有性生活。
这句话就在龚楠嘴边,但这五年,每次这话要跳出来之前,都被她生生咽下。她说不出口。这仿佛是最无法外扬的一件家丑。
“是啊,老桑挣得还可以。虽然不太着家,空中飞人,但对我向来也算百依百顺。”
“年薪至少百万了吧?”
“嗐,差不多,但还要扣税啊,他买的股票也一直特低迷。不过,他向来是上交收入的。总之,只要能和我‘合并报表’,就怎么都行。”
这番话又带给龚楠安慰,毕竟,也算句句实情。桑世杰的确在这些“大面儿上”都做得不错,用“好丈夫”的标准衡量,似乎他也可以过平均线的。而且,晓雪的丈夫就算再好、思想再进化开明、厨艺再上乘,不是也不往家里拿一分钱吗?所以,也许人人都有这种系统性的重大缺憾,自己也没必要太在意昨晚那套情趣内衣、自己的肚腩和五年没有的性生活。她在内心迅速地规劝着自己。
“你觉得有丈夫的感觉像什么?”半晌,晓雪眼神空茫地问。
龚楠不假思索地说:“有钱一起花,有事能有人商量。也就这样了吧。”
“我公婆要来了。可能要待一两周。”她紧接着说。
“反正你们家那么大,都住得开,也不影响你什么。”
“但也挺烦的,他们特爱吃‘馅儿’,每天早晨五点起来就在案板上剁,我根本不可能还睡得着。有时候梦梦都会被吵醒。而且,他们一来,家里的氛围一下就变差一大截儿——在暖气和门把手上晾袜子,塑料袋也塞在暖气片后面。我婆婆还在客厅里铺了一地的山楂或辣椒,在那儿晾着。你也知道我为了装点家里费了多少心思。”
“这再糟不也就一两周嘛,又不和他们过一辈子。”
“一两周也烦。而且我婆婆口音特重,我公公又聋,根本没法有效交流。好在,他俩来了,至少伙食不用我管了,都婆婆做饭,公公能帮着接送梦梦——咱俩就可以晚上玩儿了,不赖吧。”
“那真不赖,跟你说,我觉得我都没见过下午三点之后的你——”
“因为三点就得去接孩子啊,然后就是晚饭、课外班,一直‘鏖战’到晚上八九点——都是我一人。”
“終于要见到晚间时段的你了,咱俩去酒吧怎么样?”
“就这么定了。”龚楠心里也有些小小的兴奋,很久没有小酌了,她很想举着酒杯,慵懒地坐在酒吧里,让自己微醺,获得一种眩晕松弛的感觉——她心里有种做一个放荡女人,充分感知自己的荷尔蒙与魅力的隐隐冲动。只有酒精能办到这一切。
4
公婆进家门的那一天,龚楠正在陪女儿折纸,便听门“咣当”一声,桑世杰带着老头儿老太太进来了。
梦梦看见爷爷奶奶,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奔过去拥抱。
龚楠嘴里殷勤地叫着“爸、妈”,看着眼前这对提着一个巨大编织袋,身高体重几乎相同的老两口,他们简直像一对黑黝黝的石礅子。
给老人换的拖鞋,龚楠早已备好。公婆却穿错了——公公穿了红色拖鞋,婆婆穿了蓝色拖鞋。
“爸,那是给妈的……”
但老头儿铁定是没听见,于是大家将错就错。
“您二老的房间我都收拾好了,喝点儿水就先进去歇歇吧。”龚楠尽量保持着一位称职儿媳的微笑,直到嘴角僵硬。
“那爸妈你照应一下,我上趟厕所,还得回公司。”桑世杰说着,便奔向主卧卫生间,龚楠紧随其后。
桑世杰撒尿从不关门,龚楠一边看着他排尿,一边问他:“爸妈这次是只住一周吗?”
“对,下礼拜得回镇上参加我姐儿子的满月酒。他俩路上才告诉我,这次来北京,其实是想来看个毛病——爸的毛病。我刚联系了医院熟人,明天就去检查。”
“爸啥毛病啊?”
“男科的,岁数大了,普遍得很。没什么大事。”
解放完的桑世杰,系上文明扣,说了声“走了”,便消失在走廊尽头,而后,又听得门“咣当”一声。
梦梦嗲声嗲气地缠着爷爷奶奶陪她折纸。龚楠一边微笑看着,一边突然意识到,明天与晓雪的酒吧饭局泡汤了——既然明天老头儿老太太要奔医院,这孩子还得自己接送啊。
“泡汤了。”龚楠给晓雪打电话第一句便是抱怨。
“什么泡汤了?你明天去不了了?”
“没法子,老头儿老太太明天要去医院查老头儿的男科病,孩子还得我弄。”
“真烦人,好不容易……”
两人一起长吁短叹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依旧是龚楠在陪梦梦折纸的时候,门又是“咣当”一声——公婆回来了。
“爸查得怎么样?”龚楠迅速表示关心。
“尿不出尿是前列腺增生……”婆婆抢过话去,嗓门十分大。
这次老头儿听见了,一脸的不悦和反抗,说:“那么大声干吗,这一栋楼都听见了。”
“我这眼睛不行,你给看看这药品说明书上都写的啥?”婆婆递给龚楠一张药品说明书。
龚楠拿起说明书便大声朗读起来——“盐酸坦索罗辛缓释剂胶囊主要用于前列腺增生导致的尿潴留以及小便尿不尽患者……”
公公没听完便自顾自回屋了。
龚楠对婆婆解释完治疗前列腺药物的用法后,感觉筋疲力尽——比陪孩子折一百个千纸鹤都累。
当晚,桑世杰不到八点就回家了,梦梦还没睡,吵着要爸爸陪她玩杂技。这是父女俩独创的高难度动作。梦梦咯咯笑着扑进爸爸怀里,然后紧紧抓住爸爸的两只手,而后两只小脚丫踩到爸爸肚子上,两人一个巧劲儿,孩子就在父亲的协助下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后空翻。
龚楠在一边看着鼓掌。梦梦又企图和妈妈也来一遍上述高难度动作。龚楠连连摆手,说:“女儿啊,妈妈可不行,妈妈没你爸那么大手劲儿,揪不住你呀。”
孩子在父母的轮番亲吻后进入了梦乡。而后夫妇俩前后脚回了主卧。
一回卧室,桑世杰一扭身就钻进了浴室,打开花洒,开始淋浴,依旧是门也不关。
龚楠斜倚在浴室的门框上,唯唯诺诺地说:“老公,我还是想自己创业,创立一个自己的英语教学品牌。前两天我已经开始做课件了……”
“而且……”龚楠继续怯怯地说,“如果我创业的话,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照顾孩子了,那样的话爸妈就得长期和我们住,这也是一个问题——我还没太想好。”
“想什么呢。”
又是这句。
桑世杰往自己的寸头上抹洗发精,飞速地挠头。“你知道创业者有百分之九十都是陪绑的、输得只剩裤衩的吧?你知道创业有多少件沾泥的脏活儿累活儿——你光想着那光鲜成就的一面,根本不想背后有多少你根本干不来的焦头烂额的破事儿。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人养尊处优,根本没有半点儿魄力。”
“想什么呢。”他又强调一遍。
从浴室出来的桑世杰,腰上裹着一块墨绿色的浴巾,他飞速胡噜了一把老婆的脑袋,而后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说:“这小脑袋瓜每天还装着挺多事儿。”
突然,龚楠感到小腹内那只水母又开始蠢动和攫取了。她爬上床,从背后搂住一丝不挂躺着的桑世杰。
她去咬他的耳朵。
她用手轻抚他的胸膛,然后是肚子,而后继续一路向下。
陡然地,她移动的手被抓住了。
“最近压力太大,真的没心思,身体特别不好——”桑世杰平躺过来说,“乖,睡吧。”
而后,他关了灯,卧室一片漆黑。
龚楠倏地一下坐直,她双手蒙面坐着,因为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她无声地哭泣,一团漆黑中赢不来半点儿安慰。
她下床,步入浴室,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扒掉,肆意地用水冲击自己的脸庞。头一次,她没有关浴室的门。
水流和眼泪汇在一起,流过她的胸部、腹部,然后流入下水口。
突然,她惊觉面前站着一个人,是公公。
公公呆滯茫然地看着她的裸体。
她倒吸一口气,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
公公依旧是呆滞茫然的,他像痴呆了一样,伫立不动。
“爸,您——”龚楠不知该如何组织话语。
公公听见话音,迅速回身,走掉了。
有那么一分钟,龚楠就那样裸着身子独自站立在浴室里。
他一定是没有住过这么宽敞的房子,夜黑走错了房间。对他而言,也许这个家的房间布局像个迷宫。
龚楠终于醒过神,感到胃部一阵恶心。
她用浴巾紧紧裹住了自己。
5
龚楠和桑世杰一起到晓雪家吃晚饭。
他们送给主人的伴手礼是一瓶意大利的普罗塞克起泡酒。因为晓雪的老公很懂洋酒。
桌上有紫苏叶嫩牛柳沙拉、清蒸蛏子、茶树菇炒小油菜、雪碧苦瓜,甚至还有完整的一条烤羊腿。都是晓雪老公的手艺。
“老李,最近忙什么呢?”桑世杰问晓雪老公,后者一般都被大家称为“老李”。
“自学了一段中医,没干什么,嗨,‘家庭煮夫’。”老李语调都没有起伏,很温和。
大家边吃边聊,聊着聊着,话题被晓雪带到了“女性主义”。
“现在的女性主义都是伪女性主义,”晓雪说,“那些娱乐节目里的女明星道貌岸然地让女人‘做自己’‘自由’‘独立’,其实背地里是更变本加厉地以色侍人、无限逼近‘白瘦幼’‘黑长直’和一百年不变的‘少女感’,让人倒胃口。”
龚楠偷偷看了一眼丈夫的面色,他似乎很反感这个话题,只是沉默地切着羊腿。
“我老公——”晓雪继续滔滔不绝,“在这方面,我觉得老李在男性中算‘进化’程度很高的——上次电视上演一个小品,我忘了什么题材了,我老公当时就说‘这什么玩意儿啊,这年头儿还有人把女人当成生养孩子的机器’,是不是啊老公——”
她用手轻拍老公的后背。
“不得不说,相比女性,中国男性远不够优秀,大部分人也的确还有待‘进化’。”老李慢条斯理地说。
“你俩是谁坚定地不要孩子,还是都坚定不移?”桑世杰颇不客气地问。
晓雪和老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实,最坚定的还是老李,”晓雪说,“我这人本身没有特别强烈的主意和好恶,慢慢地就觉得没有孩子真的挺好的。”
一餐饭吃完,龚楠和晓雪移至沙发区,而桑世杰和老李还在继续品酒。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助力,龚楠说话有点儿肆无忌惮。
“前天我公公看见我裸体了。”
对面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俩出什么事了吗?干吗让他看裸体?”
“他应该是迷路了吧。我洗澡没关门。他有点儿呆,我觉得是老年痴呆前兆,而且特别聋。”
龚楠回头看了一眼餐桌。那两个男人不知因为什么大笑起来。看来,酒精能弥合一切的“道不同”。
“羡慕你,羡慕你和老李。”
“有啥可羡慕的?我觉得我妈说得特别对,男人就是有‘吉祥三宝’——招猫逗狗、挣不来钱、暴力倾向。绝大部分女人这辈子都得至少摊上一样。我只不过是那绝大部分女人之一,我只不过是摊上了一样。”
“而你,”晓雪说,“你才是小概率事件,你一样也没摊上。你该去羡慕自己。”
“但我觉得我有点儿‘丧偶式育儿’啊。”
“能挣钱不就完了,他能挣啊。”
龚楠想起昨晚自己那只被抓住的手。她一下感到面部和耳根都绯红。自己反倒像个淫贼。
她觉得话就在嘴边,她几乎可以全然信任晓雪,将心底那个巨大的家丑直言相告。
然而下一秒,她闭紧了嘴巴。告诉晓雪,就等于告诉老李。没有哪个老婆可以对自己的老公保守秘密。聊友人的八卦向来是每对夫妻的乐子。
我不要做那个可悲的谈资和乐子。龚楠心想。
6
公婆终于返回老家了。龚楠急忙将床品更换,将暖气后积攒的塑料袋扔掉,抹去他们来过的一切痕迹。
桑世杰出差了。龚楠照例每早送梦梦上幼儿园,而后开始一对一视频教学。日子风平浪静,看不见暴风雨来临的任何兆头。
手机响了,她接起来。
“你好,龚女士。”
“哪位?”
“我是您先生的女朋友。”
起初,龚楠以为是自己哪个女友打来的恶作剧电话,但旋即那声音又开口重复了一遍:“我是您先生桑世杰的女朋友。”
什么鬼?多久了?她要干吗?他们俩要干吗?
“能和您谈谈吗?”女孩儿将问题抛给她。
午后一点,日头热辣,街道上行人稀少,每个人身上都被晒得直放光。龚楠步行至约定地点的咖啡厅。
店内空调大概只有十八摄氏度,浑身是汗的她打了个寒战。
她没有再打电话确认——就在咖啡店靠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姑娘。
龚楠觉得不真实,仿佛咖啡店里其他人都是临时演员,而他们在拍一出网剧。
她静静坐到那姑娘对面。
姑娘的头发染成亚麻色,垂顺在肩头。脸上细致地画了眼线,涂了睫毛膏,打了淡淡的腮红,口红的色号很深,似乎故作老成世故。她很漂亮。
龚楠一败涂地地在内心跪地承认,她,很漂亮。而且,年轻。
“把你要说的说出来吧。”龚楠一边说,一边摘下墨镜。她其实很想一直戴着它。
姑娘说,自己和桑世杰已经正式相处一年多了,关系很“深入”,桑世杰也多次坦陈要离婚。但他至今在拖延,姑娘认为,这对于龚楠和自己都不公平。
“你们怎么认识的?”龚楠感觉自己的声音微弱得简直像从后脑勺传来。
“五年前就认识了。当时,我是他们公司的实习生。”
“你多大了?”龚楠感到自己就要一夜白头。
“二十六岁。”
“你叫什么?”
“芊芊。”
“你想要我怎样呢?”
“我要你们正式坐下来谈,既然没有感情,就该谈清楚、办手续。桑世杰说不出口的话,我帮他说。”
龚楠无言以对。
“我和桑世杰,我们是认真的,他许诺过很多我们结婚后的事。我希望你明白实情和现状。”
龚楠觉得有磐石压在胸口,她很想嘶吼。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知道,我这么突然把你叫出来说这些,桑世杰一定会生我的气,要骂我的。但我还是希望咱们信息对称。”
“要骂我的”这句听上去甚至像撒娇。龚楠一阵恶心。
“信息对称”这句俨然是位职场老将的口吻。龚楠三十七岁了,可究竟还没什么职场经验,不过是给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教英文。论社会经验,自己恐怕还比不上这位二十六岁的。
她苦笑了一下。
“还有什么要说的?”
姑娘沉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看得灵魂出窍。
“现在‘对称了’。”龚楠说。而后,她霍地起身,戴上墨镜,扬长而去。
一个小时之后,她还要去幼儿园接梦梦,而后给她做饭、陪她折纸——最近梦梦迷上了剪纸、剪窗花,她们原本计划今天要剪一个“超级窗花”。
龚楠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回走,眼泪一流出就被吹干。很好,这样孩子不会看到妈妈哭过的样子。
进了家门,龚楠的四肢终于散架。她趴在沙发上,这样心脏就不会那样疼、那样狂跳了。什么“芊芊”,她的一切说辞,像发射出的一枚枚利箭,一一射穿了自己。原来,万箭穿心的感觉就是这样。她感到当头一闷棍,背后又被拍了一板砖。
原来桑世杰喜欢的女人是这样的,年轻、漂亮、咄咄逼人。
“浑蛋!傻×!畜生!”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龚楠对着空气,终于破口大骂。可这些词汇似乎都太轻,她恨自己捉襟见肘的脏话词汇量。
“奸夫淫妇!”
这句骂出来,她嗓子已哑掉了。
7
龚楠头一次将梦梦送到了自己妈妈家。
孩子和姥姥明显有些隔阂和生疏,躲在妈妈身后例行公事地叫了声“姥姥”。
“明天一早我过来接她,您就帮忙看一个晚上。”
龚楠的妈妈面露不悦,说:“把我说的,好像我就那么不愿意看我亲外孙女似的。”
“谢谢您。”
龚楠离开的时候,心想,现在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小梦梦,长大后,会不会也是如此与自己隔阂呢?她心里一阵难受。但愿你别长大吧,我的梦梦。
酒吧里灯光昏暗,龚楠给自己和晓雪都点了一杯“Cosmopolitan”——一种叫“四海为家”的鸡尾酒。
“你上次说的‘吉祥三宝’,我摊上了一宝,想知道吗?”
“啊?他打你啦?”
龚楠苦笑,喝了一大口酒,说:“是最俗气的那一个选项,‘招猫逗狗’。”
“他在外头有女人?”
“而且那女人还来找我了,在咖啡店,让我‘信息对称’一下。”
“逼宫了都!”
龚楠分不清晓雪的高声调是兴奋还是关切。
“拿我这个招猫逗狗的,和你那个挣不来钱的换,你换不换?”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龚楠继续饮酒,苦笑。
“你找老桑对质过没有?”
“没。”
“万一那女的是妄想癥、神经病呢?你得找当事人对质啊。”
“年轻、漂亮、逻辑缜密、思维清晰。是我这些年有妄想症、神经病。”
龚楠已经喝干了面前的酒。
“自从有了梦梦,他没再碰过我。”
终于说出来了,她感到一瞬间如释重负。
晓雪眼睛瞪得老大,说:“五年了!你们五年没有性生活?!”
龚楠“嗯”了一声。
晓雪说:“大家总得沟通吧,为什么没有?是他身体原因,还是有什么心结?”
龚楠已经双手掩面而泣。
“跟你说,你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在私立医院,让老桑陪产的?据说很多男人看过那个情景后,就对妻子再没兴趣了。”
“是,是他陪产。但我像个野兽一样产崽、癫狂嘶吼的样子,都是为了能把我们的梦梦生出来啊。我还侧切了。你知道什么叫侧切吗?阴道被剪开的那一刻,我连疼痛感都丧失了。”
晓雪被镇住了。半晌,才问:“你总得有个打算吧?”
“这就是世间最俗气的一种悲剧。但真发生的时候才知道,基本等于十次心梗、五次中风。我现在基本已经口眼歪斜了,没有打算。”
“总得有个说法。”
“等他明天出差回来。”
“还是得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质。”
“对,对质。”
这是龚楠此生最长的一个夜晚。女儿也是头一次没有睡在她的房间里的小床上。
龚楠打開手机相册,翻看每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
她的脸突然皱成一团,哭了。
这是一个从功能性上看多么完美的一家啊。男人、女人、孩子,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处在事业上升期,能挣且上交工资卡;女人工作弹性灵活,有时间兼顾家庭;孩子活泼听话。双方老人基本不惹麻烦,也无须和公婆同住。放眼中华大地,这是一个多么典范、令人艳羡的五好家庭啊。
芊芊。
芊芊带来的信息量碾碎了这一切。
龚楠试图回想,自己十一年前二十六岁时在干什么。那一年,她的学生里出现了一个叫桑世杰的人,他们恋爱了。
龚楠拉开衣柜,从最角落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
袋子里,装的是她近几年买的“情趣内衣”。她丧心病狂地撕扯着那些短小紧漏透的艳丽玩意儿。不解恨。她抄起一把剪刀,剪碎了每一个胸罩、每一条内裤。有一条丁字裤基本全是由珍珠构成的,珠子碎了一地。
8
桑世杰这趟出差是个短差,三天不到就归家了。
他心情不错,老板承诺要兑现给他的上市公司“董秘”位置就要到手了。现今的董秘是公司借壳上市时上家公司留下的遗老,老板一直嫌此人碍手碍脚。
“董秘”二字,在桑世杰心里放光。他感到作为雄性动物的自己,又往食物链顶端爬了一格。
一进家门,一团漆黑。龚楠盘腿坐在沙发正中央,看不清她的表情。
“老婆,饭呢?饿死我了。梦梦呢?想死我了。”
“梦梦还在她姥姥家。”
“姥姥家?”桑世杰自然惊诧。
“对,姥姥家。”
龚楠心里想着作为骂人话的一句“姥姥”。
她缓缓起身,一件一件褪去自己的衣服——居家衬衫、吊带、短裤、胸罩、内裤,直到一丝不挂地站在桑世杰面前。
“有感觉吗?”她昂首问。
桑世杰倒抽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呢你,有病吧你。”
“我有病?”龚楠的脸扭曲而狰狞,“是谁面不改色地骗人?是谁在外头找姘头?是谁做玩弄女性的登徒子?是谁把自己正值壮年的老婆晾在床上五年?你告诉我,是谁?”
桑世杰长叹一口气,坐在了餐椅上。
他仿佛被接二连三的子弹击中了,整个人瘫软下去。
“芊芊——这名字听着熟悉吧?她来找过我了。她要逼宫。”
桑世杰缓缓走过来,给龚楠披上那件居家衬衫,用衣服紧紧裹住她。
“你听我说,宝贝儿。”
龚楠浑身起鸡皮疙瘩。“别用你叫外面姘头的廉价破词儿叫我。”
“你慢慢听我说——我,是犯错误了,但绝不像她——那个什么芊芊说的那样。不管她和你说了什么。”
“你就要升官发财了,这时候该死老婆了对吧——她没说什么,就跟我说了说你俩要比翼双飞领证的大计。唯一就是我这个绊脚石,我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在搅你们的局。”
“她这是有妄想症——谁说过要和她结婚?我真是黄泥巴掉裤兜子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唉,你听我说,宝贝儿……”
桑世杰试图去捧龚楠的脸颊,对方瞬间闪开了。
“对!我是和她发生了关系!但我没有出轨,我不认为是出轨,出轨是精神到肉体都叛变了——我只是肉体和她发生了关系,而且是仅有的那么一两回而已。我错了,老婆,真的错了。”
桑世杰显然不想失去这段维持了十年的“完美”婚姻。
“一两回?”
龚楠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盯进了灵魂里。
“也就那么几次。”
“几次?”
“五次。”
那眼神依旧是赤裸裸的审视,像个大法官。
“好吧,十次,你满意了吧?也许十五次,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不碰我,五年?”
“你是我孩子的妈,我——我不知道。”
“这五年,你都是和她对吧?”
“没有,其实我宁愿……自己解决。”
“你宁愿自己解决,你解决的时候总不可能想着夏威夷风光,你在想哪个女人?”
“我说不清楚,没想谁。”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不碰我,五年。”
“我不知道,我好像失去兴趣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这个家,不在乎你。”
“别用这种双重否定句,没有一点积极的意义。我就问你,以后女儿如果找到一个你这样的男人,你怎么想?你觉得说得过去吗?你不会替她心疼吗?”
“你他妈提女儿干吗?”桑世杰长叹一声后,搂着木偶般僵硬的龚楠坐在沙发上。
“我一回来,累成狗,你就开始犯病——这件事我错了,但我们可以像两个成熟的成年人那样慢慢谈,好吗?”
“你做的是成熟成年人的事吗?”
“我承认,我承认,我都承认——我错了,不该睡外面的野女人。但作为丈夫,我就一无是处吗?这么多年我年薪悉数上交;你和朋友在外面玩儿,我只要有时间就是车接车送;我一有时间就陪着梦梦玩,给她讲故事;我对你妈态度端正,而且多少次带着她看腰;我……”
“那爱情呢?”
“爱情?老夫老妻,说什么爱情——龚楠,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呸!我不像小姑娘,就是因为我不像小姑娘,你才和小姑娘睡觉的。”
“祖宗,我发誓,我和她这就断、全删。不断干净就是孙子。”
“你许诺人家结婚领证了。你别忘了。”
“那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她能打电话约你出来,就说明脑子是有毛病的。这点你分析不出来啊?”
“你别和我绕圈子,我的问题你没回答。那爱情呢?”
“爱情——我爱你,够了吗?”
“不,你不爱我。这么多年,我照顾好孩子,料理好家务,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可我作为一个人,我也有我的梦想。你想当董秘,而且马上到手。我也有我想当的,也希望有一天能到手。”
“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把这房子点了,我都支持你。”
“我说过多少次,我想创业创立自己的英语教学品牌,结合线上线下,但你对我除了打压就是嘲讽。用我提醒你,你都对我说过什么吗?”
桑世杰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开始一巴掌两巴掌地抽自己嘴巴子。“我那是嘴欠,其实是支持你,只不过内心担心你受苦嘛。”
“你说你压力大,身体不好,身体哪儿不好了?”
“你别这样咄咄逼人好不好!”
“那你先讓你的芊芊不要这么咄咄逼人。你是身体都被她掏空了,到我这儿弹尽粮绝了?还是你有的是余力,只不过都攒着给她呢?”
“你别胡思乱想——”
“我问你,我的身体很恶心吗?我是特丑吗?”
“没有没有,我老婆最漂亮,你一直是我的面子。”
“为什么不碰我?”
龚楠疯了一般将桑世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揉搓。
“你别这样,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解决。我都说了,一时糊涂的事,全断、全删。”
龚楠像一个脱了线的木偶,踉踉跄跄回了主卧。
“你自己找辙。最近不想再见到你。我们先分居,请你不要再进这个家。”
9
桑世杰没能当上董秘。他反而被新空降的董秘骑在头上。
“我在公司六年了,IRD的职位也做了六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市值管理这一块,当初承诺好的事,怎么能说变就变?”
老板也一脸为难。
“这事搞得我也很为难。实话说吧,是我老婆的一个亲戚,刚拿了CFA(特许金融分析师)的证——董秘这个职位嘛,一般还是会给亲信,用家族裙带关系的人和亲戚的现象原本也不在少数。”
“所以你既然做好了牺牲我的准备,就不会介意我的去留。”
“老桑,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绝对没有让你走的意思。”
但桑世杰已打定主意走。他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疫情之下,找工作将会十分艰难,但他依然去意已决。
对于昨晚龚楠的一切言辞与肢体动作,他依然觉得十分不真实。她赤身裸体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而言,更像个医学标本,再没有旁的什么意味。
他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在家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把房子租住在家附近,是为了方便见到梦梦。
龚楠的嘴里毕竟还没迸出“离婚”二字,事情就还有转圜余地。他曾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对,这个家即便此刻在他心里也是完美的。丈夫和妻子双方打配合打得严丝合缝。龚楠满足一切完美妻子的要求。有了孩子的夫妇就是被孩子联结在一起的一对亲戚,谁规定亲戚必须做爱了?而这些年,他无论是当司机、做陪聊、修家电、保养车,都做得面面俱到。按理说,他俩简直就是无缝的蛋。
芊芊来电话了,她在他眼中,现在就是那只不识趣的苍蝇。破天荒头一次,二人没有约在酒店,而是在一间咖啡馆。
芊芊梨花带雨地在他对面抽噎着。他望着这个和自己一样来自十八线小镇的年轻姑娘。她要狠狠勒住自己的脖子,带着“吾将取而代之”的决心,成为少奋斗至少十年的桑太太。
“你脑袋是不是坏了,干吗给龚楠打电话?事情明明是咱俩之间的事,你有什么事你先找我啊。”
“你和我说过,你对她早没感觉了,离婚是迟早的事。但是,究竟多迟、究竟多早?我二十六岁了,再耗几年三十岁了,我也有焦虑感和压迫感。”
“对她没感觉是真的,但我没说过离婚。”
“桑世杰你个浑蛋,你说过的,至少两次。”
“那是在床上说的,脑子不清楚的时候说的。”
有句话叫作“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桑世杰这一刻就感受不到对对面女人的一丝惜玉怜香。
“我问你,咱俩就我离婚、和你结婚的事好好坐下来像两个成年人那样谈过吗?”
对面只是哭。
“没有,对吧?我再问你,咱俩统共多少回,你也算过吧?这一年也就二十次。”
“五十次!”
“好吧好吧,就算五十次。你虽然年轻,但早就是成年人了,咱俩一见面就在酒店,不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吗?这不是挺好吗?”
“桑世杰,你现在打算脚底抹油了,没那么容易。我有你老婆的一切联系方式,我随时可以把咱们做爱的一切细节编成八段评书,一天给她讲一集!”
桑世杰的太阳穴在跳。他很想动手打人。
咖啡店里传来令人心烦意乱的研磨咖啡豆的声音,震耳欲聋。
桑世杰坐到了芊芊旁边,语气瞬间和缓。
“你冷静一下。我是喜欢你,甚至非常非常喜欢你,但你不应该给龚楠打电话,她毕竟是我女儿的妈。咱俩的事需要时间,我也需要考虑和沉淀。你逼得太急没有任何好处呀。”
他抚摸着女人的一只小手。
怀柔政策似乎暂时起了作用。他在内心决定,绝不能再刺激面前这个女人,热问题要冷处理。
10
龚楠拨通了一个电话,是打给大学同学陈琛的。
陈琛曾经追求过自己,但当初的自己没看上他。于是这些年,一直未婚的陈琛就顺理成章成了龚楠的“蓝颜”。龚楠现在急需一个男性的视角帮自己厘清思路。
两人约在言几又书店见面。
“老桑出轨了。”
对面的人看上去很笃定的样子,仿佛一早料到。“你们现在到什么阶段了?”他问。
她知道自己可以随时扑到这个男人怀里,他也一定会如获至宝地雀跃不已。但她现在不确定的是,自己如果真扑过去,对方会只是因为占了便宜而高兴,还是因获得真爱而高兴。毕竟,十多年了,她也不清楚发生在这个男人身上究竟有多少风流韵事。
“那个女人来找我了,老桑也承认了,但强调只是身体出轨。”
“出轨就是出轨,列车重大事故,不分是哪节车厢的毛病,没什么身体还是精神的。”
“他们发生了十五次关系——当然,也许是五十次,甚至更多。那女孩儿只有二十六岁,曾经是他公司的实习生。”
“打算离婚吗?”
“我不知道,大概不会吧,因为梦梦——梦梦特别喜欢爸爸,他父女俩很和谐。我不知道我该把这一切看作婚姻长河中的一次终将风平浪静的海啸,还是应该将其看作这段婚姻的死局。我拿不准,真的。”
“你们俩的关系中有什么问题?你想到的任何问题,和我说一条。”
“无性婚姻。生完孩子后,他就像拔了插销一样,在我身上再也运转不起来了。”
“哼。”对面几近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说真话,你受得住吗?还是你只想被安慰?”
“说真话。”
“他对你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根本懒得‘配合’。简言之,你对他的性吸引力为零。”
龚楠紧紧捂着温热的咖啡杯。盛夏季节,她感到双手冰冷。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我没结过婚。也许是经年累月变成绝对的亲情了。没有人想和自己的亲戚做爱。”
亲戚。
这验证了龚楠自己早前的推测。
“所以,我在桑世杰眼里就像是他的二姨或三姑那样的存在,是吗?”
“多多少少,差不多吧。”
一通对话下来,陈琛一直显得那样沉稳和成熟,没有任何感情起伏。但龚楠明白,他心里此刻是有极大幸灾乐祸成分的。
龚楠打了辆车回家,而后去接梦梦。
“爸爸出差怎么还不回来呀?”孩子很着急。
“再过几天就回来了,爸爸这次是培训,所以时间有些久。”看来不仅是成年男人,成年女人的谎话也可以说来就来。
“好想爸爸。你想他吗?”
龚楠心里像扎了一根刺。
“嗯。”她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回到家中,孩子非要和她玩后空翻的游戏,紧紧攥着她的两只手。龚楠感到自己没有一丝力气,母女俩同时跌倒在地板上。
晚上,龚楠独自在主卧里翻看自己之前做的课件。那是她精心挑选多个动画电影而做的趣味英语课件,花了很长的时间。她曾希望自己单独创业后,这些课件能派上大用场。
十五次,五十次。
而自己则是五年没有一次。
性本身什么也不代表,是这背后涌动的爱情、激情和二者联结的能量才是意义所在。而这三者,同时从她的婚姻中缺席了。
陈琛的话,每一句都刻在她心里。
龚楠成了一个决心离婚的女人。
11
白天,桑世杰来家中取衣物。龚楠伫立在墙角,看着他打包。
“离婚协议我已经打印出来了,你签字就好。”
桑世杰的宇宙瞬间坍缩。他放下正收拾的衣物,陷入了沙发里。
“不是先分居一段时间吗?你急火火地就去领离婚证——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你急火火地去和别的女人上床——是不是也太不负责任了?”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更不是,我是来让你签字的。”
她将一张纸递给他。
他看也没看,将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我打印了好几份,你尽管扔,我再给你一份。”
“过一会儿,我去接梦梦。”半晌,桑世杰说。
“也好,她挺想你的。”
“所以,我们先分居,冷静下来后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我一直是冷静的,冷得和速冻饺子一样。我不用再冷静了。离了婚,我们还是梦梦的爸爸妈妈,就这样。”
“你这样对孩子不残酷吗?你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
“你和别人做十五次还是五十次的时候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
“你不要每句话都提这件事,我已经承认了,承认一百回了,我错了。”
“這个家是我的婚前财产,咱俩共同出资的房子——我已经想好了,其中你的那一半就折合为一次性的孩子赡养费,我也不想每个月都和你有金钱上的往来和瓜葛。存款,一人一半。”
男方沉默。
“如果你有异议的话,我们就走法院的法律程序——但我要提醒你,你作为出轨的过错方,财产分配上法院是偏向于无过错一方的。到时候,就不是一人一半这么简单了。”
男方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家里一向沉静的挂钟依然走着分秒,竟显得十分聒噪。
“明早八点,民政局门口见,不见不散,否则我就走法律程序。”
说完,龚楠一摔门,率先离了家。
在寂静的屋中,桑世杰的电话响了。
“桑总,有个IRD的职位推荐给您,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方便方便。”疫情下,断了工作的人面对任何可能的机会都会点头如捣蒜。
“我稍后把JD(职位简介)发给您,是一家港股上市公司,办公地点在上海,您同意吗?”
“要去外地啊,我家在北京。”桑世杰心里一凉。
“哦,这样的话……”
“他们的薪酬预算区间大概是多少?”桑世杰抛出了关键的薪资问题。
“以您这么资深的背景来看,这些都是可谈的——大概在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一年十五薪,还不算股权。”
桑世杰又有些动心了。
“你先把JD发我,我看看吧。”
挂下这通电话,他的颅内唰唰作响,仿佛有个小人儿拿着一对沙锤在有节奏地晃动。
JD,还有离婚。
手机嗡鸣不止,芊芊不断给他发信息,要求见面。
桑世杰烦躁地摸着自己的寸头。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接梦梦的时间已经晚了五分钟。
12
次日八时,民政局门口,蔫头耷脑的桑世杰和一派大义凛然的龚楠碰头了。他发现龚楠甚至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条有腰带的米黄色连衣裙,搭配着浓妆。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桑世杰将龚楠拉到一边。
“协议在这里,笔我帮你带了,麻烦签下字。”
桑世杰的宇宙已经坍缩到了极点。
“你这女人是不是聋啊?!我说谈一谈,你听不见还是听不懂?”他嘶吼着。
“如果你再冲我吼,我就把门锁一换,以后都不让你见梦梦。”龚楠心底也暗自惊讶自己说出的话,然而已经秃噜出来了。
桑世杰举起了手,眼看就要扇龚楠的耳光,但那只手却只是悬在半空中。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碰你,对吗?你想知道吗?”
“我跟你说,我根本不在乎你为什么不碰我了,你和她,你们愿意五十次、五百次,随便,你们尽可能去摩擦起电、钻木取火,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
“不对,你想知道,龚楠,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碰你——你知道吗?在你身边我很压抑。”
“您是年薪百万的上市公司高管,我一个家庭妇女,您怎么就压抑了?”
“我住在你们家我憋屈得慌,那不是我的房子,是你爸的房子,是你们龚家的。我在那里始终腰杆都是弯的。你妈对我也高高在上,连孩子都不愿意帮忙看。我虽是高管,可我要挣多少,才能平地起高楼地全款买一套房?你在私立医院生孩子,一次就三十五万。你是高干子女,高高在上惯了,“骄娇二气”惯了,你知道我们这种穷人——对,我就是穷,我有多少钱,我也‘心穷’一辈子——我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你凭着自己英语说得好,多少次嘲笑我英语发音——我从高中就死磕英语,英语一直是我的软肋,但你就那样嘲笑我,还觉得好玩儿,不是吗?”
“今天走进这扇门之后,你都不用再忍这些,你可以一头扎进你的芊芊的温柔乡里了。”
“你知道为什么是她吗?说句拍胸脯的实话,我根本没有爱过她,但她和我一样,我太了解她了,她也是小县城出身,她脑袋里转着什么我都知道,她甚至就是年轻版的我,我俩是一类人。我每次和她睡完,我甚至厌恶我自己!”
“别跟我提她——”
“你给我闭嘴,今天听我说——次次都是我听你的,今天我不让你说话你就给我闭嘴,把嘴闭紧了,听懂了吗?你听我说,都让我来说。”
一瞬间,龚楠也似乎被眼前嘶吼的男人震住了。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
“好,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碰你——你是我女儿的妈,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但我讨厌你臃肿的大肚子,讨厌你靠后的发际线和大额头,讨厌你把脚指甲剪一地的样子,讨厌你说话总夹着几个破英文单词,讨厌你趿拉着拖鞋不抬脚走路,讨厌你换卫生巾不关门——你满意了吗?”
“桑世杰,我也讨厌你的罗圈腿,讨厌你肩膀上经常有头皮屑,讨厌你B罩杯的胸,讨厌你挖鼻屎的样子,讨厌你开车不认路,真同情你的芊芊啊,你知道吗?”
“好,龚楠,你知道吗,你知道陪产的时候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梦梦是和你的大便一起出来的!我讨厌在你坐月子时给你吸奶,讨厌看你侧切过的阴道!”
一瞬间,两个人都被自己和彼此震慑住了。
龚楠看了一眼周围讪笑着的行人,头也不回地逃掉了。
桑世杰站在原地,冲着周围怒吼——
“都他妈看什么看,回去看自己媳妇儿去,都滚蛋!都他妈给我滚蛋!”
13
“妈,以后我需要您在家帮我盯着点儿孩子,梦梦马上上学了,很乖很好带,您先住过来吧。”
龚楠的眼皮连续跳了三天,她再无精力陪梦梦折纸,连每天接送她的力气都快拿不出来了。
龚母住在次卧,手托着后腰,在自己曾经熟悉的宽敞的家里走来走去。
晓雪来了,三个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龚楠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沙发垫,眼睛是红肿的。民政局那天之后,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迅速憔悴,素面朝天。
晓雪已经劝了一个小时,可龚楠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实夫妻之间这样都很正常——就说我和老李吧,好几次我俩都是一脚油门到民政局门口,闹离婚,最后还是没离。老李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一分钱不往家里拿,我俩从认识就是AA制,这事你都不知道吧?”
自己很惨的好处就是,可以引出亲友说自己一样惨的故事。
“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老桑没得挑——他的薪水你一直都是一把死拿。要让你摊上天天躺沙发上的男的,估计你早受不了了。婚姻就是图一样,不求十全十美,但求一全一美,就已经很难得了。或者说,婚姻是个套餐,有汉堡、有薯條、有鸡块……里头肯定有你不爱吃的一样。但你不能把整个套餐都扔了。”
“你爸活着的时候也是个浑蛋玩意儿,”老太太憋不住了,开始插话,“狗脸说翻就翻,根本不给你吵架的余地,抬手就打人。你那时候小,我很多时候不愿意告诉你。还有,那狗尿味的破酒喝起来没够,喝多了,那拳头跟铁疙瘩似的——你小时候也看见过他打我。男的哪有好东西,好东西也是凤毛麟角,不是咱这个屋里的女人能碰上的!”
“我不想当洗衣机。”半晌,龚楠突然开口讲话了,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谁也没理解的句子。老太太和晓雪担心得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我不想当洗衣机——”她继续重复,且声调越发尖厉,“我不想只当个功能性的存在,就像洗衣机、微波炉——你必须得在那儿,因为替换起来很麻烦,因为使用起来很方便。但洗衣机就是洗衣机,微波炉就是微波炉,它们不配有情感的诉求和提要求的权利。”
“我厌恶这一切。”她继续道,“丈夫和妻子,老公和老婆——丈夫上交工资,仿佛妻子的下属;妻子照料家务与孩子,仿佛丈夫的保姆。大家还要‘打配合’,又不是他妈的乒乓球双打,我为什么要和他打配合?我为什么要像一个破螺丝钉一样在那儿拧着?”
“自古都是劝和不劝分——”晓雪说,“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你自己。我觉得你该再给老桑一次机会,男人嘛,身体构造不同就决定了他们会受到诱惑、会一时糊涂。水至清则无鱼啊。”
“我觉得我根本就是在粪坑里,不存在什么水不水的。我只想爬上来。”
老太太在一边长吁短叹:“离了也就离了,也许你这辈子还少受点儿气和罪,但可怜的是咱们小梦梦,孩子多可怜啊……”
一时间,三个女人都眼泪汪汪的。
芊芊的信息把桑世杰的手机塞满。桑世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这个女人约在了言几又书店,恰恰是龚楠见“蓝颜”的那家店。
“桑世杰,你这个骗子。”
“我没骗过你。这一年,咱俩除了上床,连一场电影都没一起看过。你认为我们真是在交往吗?或者说,这里有谁在用心交往吗?”
“你不怕我把事情闹到你公司去?”
“我已经没有公司,没有工作了。”
“我要赔偿,否则我这里还有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照片,可以分批次发给你老婆。”
“我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
而后,桑世杰提了一个数字,女人企图还价,但桑世杰说这是自己能给的最高限,要么这个,要么是零。
“桑世杰,你个王八蛋。”
“你骂吧。但你这么好的诱饵,浪费在我身上可惜了,你可以去钓更大的鱼了。你我是同一类人,多余的废话可以不用再讲了。”
“谁和你是同一类人谁是孙子。”
“你可以一辈子不用见我,但我不能一周只见我闺女一次。”
走出书店,桑世杰将芊芊的微信彻底拉黑、删除。
这女人的胴体的确不失曼妙多姿,但那只是个壳,壳里,是个大开口的母狮子,有着他无法想见的、永远喂不饱的野心和欲望。
14
在双方家长“三老”和晓雪的劝和下,桑世杰搬回了家,再度和龚楠共处主卧。
晚上,龚楠给女儿讲故事。
“妈妈,我要听小猫Pete和爸爸妈妈的故事。”
龚楠看着书架上“小猫Pete”系列里讲述三口之家欢乐的那一册,抽出来,又放回去。
“今天我们讲‘潜水的Pete’好不好?”
又一个傍晚,梦梦要龚楠陪着折纸,而龚楠说:“去找你爸去——”
她发现,过去自己总说“找爸爸去”;现如今,她已自然而然地在前面加了一个微妙的“你”字,仿佛是种切割。
龚楠不再对桑世杰讲话,一个字也没有。很多必须传达的意向,则让孩子做中间人。家中时刻笼罩一种披麻戴孝的默哀气氛。
龚楠在生日那天约了陈琛。
酒吧里,两杯长岛冰茶下肚,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他腿上,放浪形骸。
酒店房间里,龚楠肆无忌惮地扯下自己所有的衣衫,任由男人重重压在自己身上。她的眼角湿润,下身却干涩,男方努力数次,都未能成事。
“疼。”她说,“对不起,也许我只是利用你,找平衡。”
“别勉强。”不愧是蓝颜,稳妥之至。他轻抚着她瘦削的裸背。
桑世杰裸辞后竟成功履新,在新公司直接就坐到了董秘的位置上。
第一天上班的那个夜晚,他从背后搂住了龚楠,开始急促地触碰她的一切敏感地带。龚楠则翻过身来,用双眼定神地看他。如果有一种目光可以杀人,那么只能是这一种。
桑世杰再也受不了了,跳下床破口大骂:“你他妈要惩罚我、惩罚咱们一家人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惩罚谁。我就是不乐意,不乐意不许吗?”
“你在家里制造这种白色恐怖气氛,你知道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得在车里坐半小时才敢上来吗?”
“我恶心,因为我一想到你和她干的那些事,我就恶心。对了,还不止这些,我还收到她发来的好几张照片,没想到你床上的柔韧度可以啊——还有那女的,练杂技出身的吧——需要我一一给你过目吗?”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究竟要我怎么认错,你才能接受我?或者,你需要多少时间,我给你。”
“桑世杰,这不是时间能弥合的东西。这一次,时间不站在你那边,对不起。除非我明天就老年痴呆。否则,我们就这样了。”
“你知道吗?你管我要一百块钱,可你不知道我这人兜里就只有三十块钱,但我都给你了。这是我全部的三十块钱。我可能根本没有爱人的能力,我就没有这个能力。三十块钱是我仅有的,唯一有的,你明白吗?”
“所以,我也找野男人睡觉了,就在上周,你听清楚了吗?”
“龚楠,你他妈别太过分,你和谁,把话说清楚!”
“和谁都行。我就是要找一个心理平衡!我也是一个人,是这个关系中活生生的一个人,你懂吗?我,是这份关系里的百分之五十——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意识到你做了些什么吗?我凭什么要在万箭穿心之后还笑眯眯地和你做爱,心里想着你见过我大便失禁的样子!”
就在这时,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龚楠打开门,看见小小的梦梦站在门口。
“梦梦,你怎么还不睡?”
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哇”地哭了,撕心裂肺。
一對夫妻彻底怔住了。
次日清晨,平静的桑世杰和平静的龚楠,一起再次出现在民政局。大红色的结婚证在一分钟内变为棕红色的离婚证。
双方在一切财产的分割上均礼貌稳妥。桑世杰成了一个净身出户但不必付赡养费的董秘,依旧年薪过百万。而龚楠终于下决心做通母亲的工作,让她来和自己同住,因为她开始把之前做的课件付诸实践,并迈出了第一步,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她创业的英语教学品牌,就叫“梦梦英语”。
梦梦六岁生日那天,龚楠和桑世杰一同出现,带孩子出去吃饭。
梦梦一只小手牵住爸爸,另一只小手执拗地去摸索妈妈的手。
“宝贝,拉着一个人就行了。”
“不嘛。”
于是,两只小手,左边牵着爸爸,右边牵着妈妈,拉成一条稳固的线,活脱脱像之前母女俩剪的人形图案窗花纸。
正午阳光下,龚楠看着地上那“三口之家”的剪影,心想,此刻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这只是一对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理想夫妇。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君婷,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后赴美获新闻学硕士学位。曾供职于外交部、中央电视台及《华尔街日报》,后于TMT板块上市公司负责投资者关系业务。曾出版并发表多部聚焦国内“新中产女性”及“一线都市症候群”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女北京》《朝阳门》《我心中被删除的姑娘》,中篇小说《女神牛开丽》《在巅峰上高潮》《一次失业》,以及杂文集《我忍无可忍的青春》《从矫情小公主到欢乐老母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