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午餐。天地和远远近近的群山沉寂无言,耳畔只有时光掠过时发出的那种神秘的鸣响。炙热的阳光铺满了周围的石头和黄土,光线有些耀眼。虽然听不到一丝风的声音,树梢上的叶子亦纹丝不动,但在足有半亩大的树冠下,巨大的阴影自然成风,若有若无,抚摸着我们的身体。我懒洋洋地用军刀撬开牛肉罐头的铁皮盖子,把里面的固体食物切成几块,几乎没有咀嚼就咕咚一声吞咽下去了。罐头盒子上用红字印着“ぎゅうにく”(牛肉),其实几乎全是淀粉,没有多少牛肉的成分,用力吸鼻子才能闻得到若有若无的一点点夹杂着怪味的肉香。旷日持久的战争,使我们的本土和脚下这片被我们占领的土地越来越贫乏,供给越来越差。
一群鸟儿从我们的头顶掠过,在午后的阳光下化作一个个黑点儿,投入不远处的山林中。对面的山峦上,两只小猫般娇小的羚羊在悠闲地散步……猛然,它们像被什么惊动了,身子一扭,就不见了踪影。
我拿出军用水壶,灌下了几大口水,一股饱胀感从胃部漫了上来,让我的头脑有些昏沉,迷迷糊糊的,竟然靠着石头睡着了。
……浅浅的一个短梦,把我渡到了遥远的家乡北海道……海滩上到处爬满了肥肥的海蟹,我赤着脚,在海边捉蟹,刚抓起一只,就被夹住了手指,一下子疼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左手食指上趴着一只硕大的蚊子,它已经吸饱了我的血,整个细长的肚子都鼓鼓的,呈现出饱满的暗红色。太行山的蚊子真是名不虚传。我一掌将它拍死,发现食指已经红肿了。我捡起一片枯叶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看着面前陌生的群山,心神却还停在家乡的海边。我是在哈尔滨出生长大的,父母从年轻时就在东北做生意,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们还从来没有回过北海道,有关那里的印象,都来自母亲不厌其烦的描述。我入伍的时候,妈妈抹着眼泪说:“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天,应该让你认识一下自己的家乡……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定回家乡看看……”
可这场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站起来,心绪突然烦躁到了极点,飞起一脚,将罐头盒子踢了出去!那个铁皮盒子在坚硬的石头路面上蹦了几个高,发出叮叮当当的锐响,在午后寂静的山中显得特别刺耳。我身边的两名士兵吓了一跳,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晴子走过去,将罐头盒子捡回来,藏在一丛密密的杂草中。她站在我背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一夫,你这次回来,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没有看她,弯腰拍了拍腿上的尘土说:“都是这场该死的战争。”
晴子用拳头在我的后腰上用力戳了一下说:“请注意你的言行!你回来后总在抱怨这场战争,如果让上司知道了,会有麻烦的。”她有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十分严厉。
晴子三岁时就随从事皮货生意的父母来到中国,再也没有回过日本。她和我一样,是在哈尔滨长大的,既会日语,又有一口地道的东北腔。战争爆发后,我们都在当地应征入伍,被编入一个中队里。不久,我们又同时被抽选到情报机构,一块儿参加培训,一块儿工作。相似的成长经历、相似的口音,使我们一见面就产生了亲近感,再加上在陌生人群中的孤独和对战争的恐惧,我们很快走在了一起。几个月前,我在一次战斗中受伤掉队,和部队失去了联系。等我找回部队时,却要面对严格的审查,幸亏晴子以生命担保,才使我获得信任,重新回到情报部门工作。
“一夫,我们是在执行秘密任务,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晴子转到我的面前,目光犀利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晴子,取情报的地点,离这儿还有多远?”
这次行动由晴子全权负责,取情报的地点,也只有晴子知道。
晴子瞟了我一眼,过了片刻,她才用手往西边指了一下。
我掏出望远镜,往西边望了望,那里到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几缕稀疏的炊烟在村子上空飘荡。这是我第一次随行动组来这儿取情报,也是最后一次了。行动组给代号“黑蛇”的卧底带来了一台发报机。黑蛇以前的发报机,上次随军转移时,没有条件带走,只好销毁了埋在山沟里。所以,半年多来,他一直以眼下这种原始的方式向我们传递情报。
晴子看了看怀表,终于下达了行动命令。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忽高忽低的羊肠小路向山脚下的那个村子进发。晴子走在前面,她穿一身印着大花的劣质粗布做的衣裤,胳膊里挎着一只当地常见的荆条编织的篓子。我一身农夫打扮,扛着一把锄头,跟在她的身边。那两名士兵——井上和小野——都是山民打扮,每人背着一个大背篓,里面装满了蘑菇、药材之类的山货。两个人间隔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后面。发报机就隐藏在井上的背篓里。
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遇上,顺利得让晴子都有些疑惑了,她回过头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说:“大白天的,路上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笑了笑说:“这是我们运气好,难道你希望遇上八路军?”
晴子瞪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今天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话音刚落,前面传来了一阵歌声,嗓音粗犷而嘹亮:
一道道那个山来一道道岭,隔不断哥哥和妹妹的情……
從前面拐弯的山角处过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在前面,牵着一头黑色的驴子,边走边唱;女子穿得花枝招展,骑在驴背上,斜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红包袱。
待那两人走远后,我对晴子说:“你不要太紧张了,这么热的天,谁没事会顶着这么毒的太阳出来?”
晴子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人的背影,又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眸子里闪出一丝异样的光彩。
我冲她笑了笑,说:“这个小女子是回娘家呢。”
直到接近目的地,晴子才告诉我们,取情报的地点是在离村口二里多远的一个庙里。远远看去,庙极小,只有一间小房子孤独地矗立在路边,庙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杂木林。我们先悄悄潜入林子里,稍事休整。我掏出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下庙的周围,确认安全后,对晴子点了点头。
晴子从篓子里掏出手枪,拉开保险,然后将枪掖在后腰里,对井上说:“把电台给我吧!”
我急道:“有这么多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女人去冒险?”
晴子说:“只有我知道情报放在哪里,还有电台应放的位置。”
“那我陪你去。”
晴子摇了摇头说:“人多了太扎眼,你们在这里给我警戒吧。”
我加重了语气说:“不行!你自己去太危险了!”
晴子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她想说的话: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什么事我都依着她。
我命令两名士兵原地警戒,把装有电台的背篓负在了自己的背上,大步走出了树林。
这是一座到处可见的关帝庙,庙内很逼仄,正对门是高大的关羽像,周仓和关平分列两厢。關羽左手持卷,右手捻着长须,目光威严而平静。左边,周仓将关公的大刀竖在身旁,两眼瞪得溜圆。右边,关平手握剑柄,玉树临风,双目英气逼人。三座神像已经占了一大半的空间,神像的前面,是一张石砌的香案,案前铺着一个草编的蒲团,足有八仙桌那么大,从香案一直铺到了门口。香案上的石头香炉内,插着三根燃了不到一半的土香,香烟正袅袅上升。晴子在门口蹲下,将蒲团掀到一边,用手在蒲团下的地上敲了敲,竟发出“咚咚”的回响。她掏出匕首,从地上划开了一层浮土,露出一块土黄色的木板来,掀开木板,底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土槽。土槽挖得整齐又规范,土质的颜色非常新鲜,显然是刚刚挖好的。我将背篓里的电台取出来,放在了土槽里。晴子重新盖好木板,盖上一层土,抹匀,又将蒲团原样放好,退后一步看了看,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才冲我露出如释重负的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尤其是两只眼睛,像清澈的天空般纯净。
晴子把手探到供桌底下,摸索了一阵,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油布包,冲我晃了一下说:“走吧!”
二
一行四人,分成两组,每组拉开一段距离,沿原路返回。
我和晴子走在最前面。这一片全是八路军控制的地盘,晴子的眼睛一直警惕地扫视着路边的山丘和树木。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先后遇上了几个打柴的山民,还有一个挑担的货郎。为了缓解晴子的紧张情绪,我喊住了货郎,在一堆精致的小物件中为晴子挑选了一支银发簪,并为她插在了发间。待货郎走远,晴子小声呵斥道:“江口一夫,以后执行任务时,不准节外生枝!”
我大踏步走在她的前面,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她赶上来,靠近了我,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说:“不过,这支簪子我还是很喜欢的。”我仍旧没有理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两名士兵。
离清漳河越来越近了,已经看到了河堤上那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晴子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过了清漳河,就是我们的地盘了。晴子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一夫,我给你道歉了。”
我冲后面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两名士兵从后面赶了上来,脸上都带着紧张过后的松弛和惬意。
前面是一个只有几户院落的小村子,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侦察过,是个废弃的荒村,房子大多坍塌了。我对晴子说:“咱们进去歇一歇,吃点儿东西再走吧。”
晴子摇了摇头说:“我们再坚持一下,过了河再休息。”
我点了点头说:“好的,那我进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我走进路边一个荒草丛生的院子,刚撒了一泡尿,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干什么的?有路条吗?”
晴子的声音:“我们是山下村里的,来挖药材的。”
“我没问你,是问他们两个,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没有回音。忽然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声音。接着有人问:“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的?”
井上和小野都不会说中国话,所以来的时候,晴子已经嘱咐让他们装哑巴。
“怎么不说话?把路条拿出来!”
井上忽然暴喝了一声“八嘎”,枪声就炒豆般响了起来,接着是两声惨叫。
晴子飞跑了进来,边跑边喊:“快走,八路军的巡逻队!”
我急忙问:“他们俩呢?”
晴子拉了我一把说:“都为天皇效忠了,我们快走。”
背后传来一阵杂乱的枪声,子弹打得身边的土墙尘灰飞扬。
我和晴子飞身从一堵矮墙上跃出院子,借着墙体的掩护,奋力向八路军还击。
从火力上分析,八路军那边有十几个人,用的是步枪和驳壳枪。
我小声对晴子说:“趁他们还没有对我俩形成包围,咱边打边撤,要尽快撤到河边。”
对面的枪声停了下来,有人躲在墙后面用日语喊:“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缴枪不杀,我们八路军优待俘虏!”
晴子冲着对面连开三枪,算是给他们做了答复。
枪声又爆响起来。我们且战且退,对方死死缠住不放,密集的子弹不断在头顶和两边呼啸而过。他们在火力的掩护下,一直尝试着冲过来,都被我和晴子用密集的子弹逼了回去。子弹消耗得非常快,交火仅仅一盏茶的时间,我就只剩下一个弹夹了。
背后数百米之外就是清漳河,河边有一条提前预备的小船,只要跑到河边,上了船,就安全了。
是时候了,我在心里说。
我靠近晴子:“快!你把子弹都给我,我掩护你撤退!”
晴子冲我凄然一笑,脸上忽然换了一副决绝的表情:“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我怒斥道:“都死了,情报怎么送回去?!”
晴子摇了摇头,仰脸看着天空,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我将枪口顶上了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数三个数,你若不走,我就开枪了!一!二……”
晴子愣了一下,凄然地看了我一眼,将她仅剩的一个弹夹扔给我,抽身离去。
我趴在一堵矮墙头上,漫无目的地向着对面开枪,一枪一枪地单发,把子弹打光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晴子正站在清漳河边,远远地望着我。我举起胳膊,冲她挥了挥手。她的身子猛然一拧,消失在河边。
我蹲在墙根处,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慢慢闭上了眼睛。
三
太阳落山时,我被带到了八路军关岭根据地。几条枪押着我从街上走过时,根据地一片歡腾,无数军民都拥在路边观望。我低着头,感觉自己像被江湖艺人牵着的一只猴子。
我被送进了审讯室,有两名军官对我进行了讯问,问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和谁接头……面对审问,我一言不发,用沉默维持着帝国军人的尊严。他们审了我两个多小时,其间,有人给我端来了一碗米饭,我没有吃,只向他们要了一点儿水喝。后来,他们见在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就把我关进了一间漆黑的禁闭室。
黑暗中,我盘腿坐在厚厚的稻草上,闭目养神。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偶尔传来夜鸟飞翔的声音,还有遥远的狼嚎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小雨,唰唰的雨声像催眠的小曲,将我慢慢引向梦乡……
门外忽然传来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一只手掌轻轻将我的嘴捂住。
我心中一凛:来得好快!我原以为要在这里待几天呢。
“是江口太君吗?”黑暗中,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我用力眨了眨眼,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蹲在我的面前。我点了点头。
黑影将一把手枪塞到我的手里,小声说:“请跟我走。”
我把枪紧紧握在手里,小声问:“是黑蛇先生吧?”
黑影凑近我的耳朵说:“出去再谈。”
我们一前一后,摸黑走出了禁闭室的门。
我们刚刚迈出屋门,面前忽然亮起无数个火把,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黑影。
黑影身子一抖,我一掌将他手里的枪打落在地。
黑影惊道:“你!你——不是江口一夫!”
我学着江湖人士的样子,冲他拱了拱手说:“黑蛇先生,在下正是江口一夫,感谢您冒险搭救!”
几名八路军战士冲上来,把黑影捆了起来。
几个月前,关岭根据地的军事行动经常被日军所获悉,几次行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八路军敌工部怀疑内部出了奸细,为了找出这个隐患,敌工部的同志来麻田八路军总部找到我,让我打回日军本部,帮忙找出这个奸细。按照我们商定的计划,我先是上演了一出大张旗鼓的出逃,从根据地逃出去,然后以失散日军的名义回到了驻辽县的日军本部。我出逃的消息,奸细肯定会报告给日军,又有恋人晴子以生命为我担保,我便顺利地被接纳,重新回到日军情报机关。潜伏下来后,经过几个月的等待和谋划,我终于有了这样一次来取情报的机会,就通过地下联络人报告给了八路军总部。清漳河边的截杀行动,看似偶然遭遇,其实是早就谋划好的。那场枪战虽然激烈,但八路军的子弹是长了眼的,绝不会打在我和晴子的身上。
四
第二天上午,日军根据晴子拿回去的情报,来蜈蚣岭设伏,准备偷袭在此过境的八路军某部。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这份“情报”是关岭根据地故意散布出去的。这是敌工部设计的一箭双雕的计划:甄别奸细和伏击日军。此时,八路军投入了三个团六千多人的兵力,已经在日军必经的一条山谷两侧埋伏好了。
这是一场居高临下的伏击战。八路军在地形上占尽了优势,日军武器精良,双方各有优劣,战斗特别激烈。
激战了两个多小时,日伪军全面溃败,一个日军大队加一个团的伪军,计三千余人,只有数百日伪军突出了包围圈,留下了遍地的尸体和伤员,还有数百个投降的伪军。
我没有获准参加这次战斗,是在战士们打扫战场时赶到的。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在遍地狼烟中焦急地寻找着晴子。我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心中祈盼她没有参加这次战斗……即使参加了,也安全撤退了……内心深处又盼望她留下来,还能安然无恙……
把枪放下!缴枪不杀……
我被一阵呵斥声吸引到一个偏僻的山坳里,我终于看到了晴子,她腿部受伤,背靠一块山石,面对渐渐逼近的八路军战士,她忽然将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她已扣动了扳机!
刹那间,我几乎窒息。好在,只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她的枪里没有子弹了。
我拨开众人,冲上去,一把夺过她的手枪,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晴子,不要!”
晴子推开我,愣了一下,忽然又扑上来,用两只手臂轮番抽打着我的头、我的脸,哭泣着说:“你这个骗子!叛徒!你骗了我……”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晴子,冷静、冷静……请听我解释……”
军医李美娜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江口同志,让我看看她的伤。”
晴子充满敌意地怒视了她一眼,粗暴地将她推开。
我安抚着晴子,待她情绪稍稍平复了,郑重地对她说:“晴子,这位李美娜医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晴子认真地看了看李美娜,倔强而仇恨的眼神终于慢慢柔和下来。
李美娜看了看晴子的伤,对我微笑了一下说:“放心,她没伤到骨头。”她为晴子仔细地包扎了伤口后,又去照顾别的伤员了。晴子擦干了眼泪,执拗地盯着我问:“你怎么会……会背叛天皇陛下?”
我叹了口气说:“中国有句话叫一言难尽……”
在回麻田八路军总部的路上,我和晴子共骑一匹战马。我把自己被俘后的真实经历全部告诉了她……
五
三个月前,我带着一支十几个人的骑兵小分队,一早就从辽县出发,来太行山腹地侦察地形。傍晚,在返回县城的路上,邂逅了押运粮车的吉野。我们两支队伍结伴而行,向县城进发。后来回想起来,八路军是冲着吉野的押运队去的,我因为和他们同行,也被捎上了。
那一天,天上喷着火,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山路两边连棵像样的树也没有,间或有几棵奇形怪状的杮子树,连树叶子都耷拉着脑袋。士兵们的军装都被汗水湿透了。那些赶着马车运粮的老百姓,都脱了上衣,汗珠子不断从黑亮亮的后背上滚落。
前面是一段狭长的山谷,根据经验,八路军最喜欢在这种地方设伏,我看了看蹒跚前行的十几辆粮车,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停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有几滴渗入了眼睛,眼珠子又痒又痛。我小声对从后面赶上来的吉野说:“吉野君,前面地形险要,我们是不是先派几名士兵去侦察一下?”
吉野为人有些骄横,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江口君,你是让八路军打怕了吧?”
然后,他不等我再说什么,大声道:“统统地加快速度,前进!”
我恼怒地瞪了吉野一眼,开始后悔和这个狂妄的家伙同行。
我们刚刚进入山谷的狭长地段,山梁上就传来一声枪响,吉野的脑门上突然爆开了一个血洞,他仰起脸,呆呆地看着天空,不甘心地从马上摔落尘埃。
随后枪声大作。那些运粮的百姓,听见枪响,就如听到了命令般,都麻溜地钻到了粮车底下。显然,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伏击。
八路军的火力很猛,步枪、机枪、手榴弹、石块下雨般从两边的高坡上倾泻下来,我们措手不及,还未投入战斗,就有一多半士兵倒了下去。
我从懵懂中清醒过来,立即下了马,正准备组织士兵反击,轰!一颗手榴弹在我身边爆炸了!我被气浪推得向后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后脑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我在一缕花香中醒了过来,耳边是一片清脆悦耳的鸟鸣声。迷蒙中,我感觉回到了白桦林里那个伴随我长大的小屋。那是松花江边的家,小时候,我经常在百花的香气和鸟鸣声中醒来,起床后,就有妈妈做的寿司和鲜鱼汤。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些穿着灰色破烂军装的人正在打扫战场。我斜倚在一块大石头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医生正在给我的头部做包扎。
战斗结束了?是的,战斗真的结束了,到处是我们日军的尸体。我竟然没有死?我被俘了……我从懵懂中逐渐清醒过来,不!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该为天皇陛下效忠了……亲爱的晴子,来生再见了!
我的右手缓缓地摸向后腰,猛然抽出手枪,把枪顶在女医生的胸口上,大喊道:“滚开!快点儿滚!”
女医生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轻声说:“别冲动!我是医生,你后脑的伤,若不及时包扎,会有生命危险。”
我用左手一把扯下头上的绷带,一阵头皮撕裂般的剧痛。我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我用手枪粗暴地把女医生顶了个趔趄,然后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高喊了一声:“天皇陛下万……”
话没说完,手枪就被旁边一名小战士用枪托打飞了!然后,他飞起一脚,把我踹倒在地。
那个女医生赶紧过来,将我扶起来,让我重新倚到那块大石头上。
那名满脸稚气的小战士气哼哼地说:“姐,这种人你管他干吗?一枪崩了算了!”
女医生呵斥道:“你不知道咱们八路军优待俘虏的政策吗?”
小战士不耐烦地说:“那你快点儿,鬼子听见枪声,大队人马很快就会扑过来,到时候再撤就来不及了。”
女医生重新给我包扎伤口,还用严厉的口气警告我:“别乱动,你后脑的伤口很深,要是发了炎,你就彻底没救了。”
在她严厉的口气中,我感受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暖,心突地热了一下……但是,我被灌输的武士道精神突然涌上了心头:帝国军人绝对不能当中国人的俘虏……
我往四周扫视了一下,周围已经打扫干净了,什么武器也没有。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匕首就藏在长筒靴里,就悄悄提了提裤腿,然后伸手把匕首掏了出来……
“你不要做傻事!”
女医生发觉了,她放下手里的绷带,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警告她说:“你松手!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她反而抓得更紧了,并拼命把匕首往她怀里夺。
我急了,脑袋一阵晕眩,手忽然之间绵软无力了,她却用力过猛,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右肩!
啊——她惨叫了一声,松开了手。
我猛然清醒,倒转刀尖,用力刺向自己的腹部!
忽然,我的头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又失去了知觉。
我先是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蒙蒙眬眬中,有人在给我包扎后脑的伤口。
刚才那名小战士的声音:“别给他包了,他伤了你,我崩了他也不违反紀律!”
女医生的声音:“他一心想自杀,他们都被军国主义洗脑了,也挺可怜的……”
我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女医生刚才还红润秀气的脸已经变得纸一般惨白了,胸前的白衣上浸满了鲜血,右肩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
我成了此役唯一的俘虏,也是日军唯一的幸存者。
两名八路军战士将我抬上担架,那个女军医递给我一个水壶,让我喝水。想到我们对待中国战俘的残酷折磨和屠杀,想到我们军方宣传的中国军队对俘虏的残杀,我内心一片茫然。
我被安置在八路军驻地一个简陋的病房里。那个女军医重新给我清洗了伤口,换了药和绷带。临出门前,她冲我笑了笑说:“我叫李美娜,住在隔壁,有事你就让人喊我。”她指了指在门口站岗的一名战士。她的牙齿很洁白,笑起来特别好看。后来我才知道,李美娜是印籍华侨,她父亲在新德里拥有一家大型私立医院。自小学医的她,抗战爆发后自愿回国,加入抗战队伍,还携带了大量的医疗器材和药品。
我在惶恐中度过了极其不安的一夜。我不知道,他们最终会不会杀了我。其实我并不想死,我还没有跟妈妈回过故乡。
第二天一早,我刚在病房吃过早餐,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走了进来。
我借着晨光仔细一看,吃了一惊。来人竟然是在新兵联队时的战友柳生太郎,早就听说他投靠了八路军,加入了一个什么反战联盟。
我冲他冷笑了一声说:“柳生君,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柳生太郎微微一笑说:“江口君,你还真猜对了,你已经亲眼看到了八路军是怎么对待你的,他们才是真正的正义之师啊。”
刚才吃饭时,李美娜医生拿给我的是馒头和缴获的罐头,而她自己吃的却是掺了野菜的窝头和萝卜咸菜。那一刻,我领略到了八路军的仁义,也有了小小的感动,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他们收买人心的把戏。
我冷冷地说:“可是,我们是帝国的军官,怎么能背叛天皇陛下,屈尊加入中国人的队伍?”
“江口君,你醒醒吧,不要再迷信军国主义的谎言!这是场赤裸裸的侵略战争……”
我看着柳生太郎循循善诱的样子,心想,这个大和民族的败类,算是被共产党八路军彻底赤化了,看来,他们的宣传工作确实厉害……转念又一想,我还不能和他闹翻,我要利用他拖延时间,然后找机会逃离这个荒僻的山沟,重返部队。
我假作思索了一阵,然后郑重地对柳生太郎说:“柳生君,你让我向八路军投降,我一时还无法接受,你得容我认真考虑一下。”
柳生太郎以为我思想已经松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几天后,我的脑袋不再晕了,能下床活动了。我每天都在门前的院子里散步,舒展几下筋骨。慢慢地,我能够在八路军部队驻扎的这个山村自由活动了。我暗暗观察了几天,发现并没有人监视我。看来柳生太郎做了不少工作,八路军战士们好像已经不再对我设防。晚上,柳生太郎常约我下象棋,和战士们一块儿打扑克。为了麻痹他们,我也装出高兴的样子和他们一起娱乐。在这期间,我利用散步的机会,把周围的地形摸熟了。村子建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只有一个朝南的出口,有士兵昼夜轮值,不可能出得去。村东村西都是悬崖,下面是几十丈深的山谷,也无逃跑可能。只有村子的北边,峭壁的坡度较缓一些,而且离下面的地面只有十几米高,借助峭壁上突出的石头和小树、蔓藤,应该能够安全地溜滑下去。
我被俘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部队的指挥员都到一二九师师部去开会了。晚饭后,天上飘起了小雨,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我拿着手电筒,悄悄从病房走出来,沿着墙根儿,转到了房子的后面。我早想好了,如果遇到人,我就说去房后小便。我在房后站了一会儿,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感觉没有人,就借着房屋和树木的掩护慢慢向村北摸了过去。
我来到村边,先在潮湿的峭壁边上坐下来,然后打开手电筒,往下照了照,我以前看好的那个突出的石头就在脚下。逃离就在眼前了,我的内心一阵激动,心跳骤然加快起来。我稳住心神,将右脚探下去,踩到那块突出的石头上,感覺石头挺结实,就将左脚也往下探去,没想到,左脚刚一悬空,右脚下的石头就松动了,我整个人顺着峭壁滚摔了下去,头部一阵剧痛袭来,就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在原来的病房里,李美娜医生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着我。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落崖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
门口光线一暗,同时进来两个人。我仔细一看,是柳生太郎和一个英武的中国军人。
柳生太郎握着我的手说:“天哪!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柳生君,我这是怎么了?”
柳生太郎说:“那天晚上,我去找你下棋,没找到你,就发动全体战士找,找了一夜没有结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在村北的崖下找到你。当时你已经昏迷了,头部的旧伤被石头划开,又淋了雨水,严重发炎,你已经连续三天高烧不醒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指了指旁边的中国军人说:“这是八路军一二九师的刘伯承师长,特意从司令部赶过来看你的。”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名鼎鼎的刘伯承师长会来看我?看一个冥顽不化的俘虏?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刘伯承师长轻轻按住我,和蔼地说:“躺着别动,我给你带了一点儿酱菜,你就着能多下些饭,伤口会好得快一些。”
我知道,在我们日军的严密封锁下,八路军的供给十分困难,连食盐都非常紧缺,酱菜对他们来说,是十分紧缺的食品。
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滚烫的泪水小溪一般顺着两颊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几天后,我和柳生太郎被接到麻田八路军总部。在这里,我接触到了杉本一夫先生创建的“在华日人觉醒联盟”,其成员都是我的日本同胞,都曾经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刽子手、杀人机器,但现在,他们都已脱胎换骨,全力投入反战工作,为自己的过往赎罪。那时,我才真正了解了这场战争,明白了这场战争背后的罪恶阴谋。
来麻田后不久,我就加入了“在华日人觉醒联盟”,成为这个组织的早期成员之一。
讲完我的经历,我们也随部队来到了麻田八路军总部。我把晴子从马上扶下来,将她背到了我和柳生太郎的房间。
自始至终,晴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把她放在床上,摸了摸她的脸,郑重地对她说:“晴子,我和中共站到了一条战线上,但这并不代表我背叛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相反,我所做的,是将我们的同胞尽快从战争的深渊中解放出来……”
晴子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我的话,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深深地思考。
六
根据地的生活,为晴子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子。这扇窗子是明亮的,驱散了战争在她心头积聚的阴霾,她原本善良的心性渐渐得到了复苏。几天后,她主动要求加入了“在华日人觉醒联盟”。
在八路军的帮助下,我们的盟员越来越多,逐步对太行山区的日军开展了宣传、瓦解工作。虽然我们人手有限,但我们了解自己的同胞,熟知他们的思想动向、风俗习惯等,就利用日军中的同乡、朋友等关系,通过向日军据点喊话、写信、通电话、送慰问袋等各种方式,直接或者间接地和日军士兵联络感情,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很多日军知道战争的真相后,产生了思乡厌战的情绪,不断发生士兵逃亡和主动向八路军投诚的事件,军队战斗力也在不断下降。那几年,我们成了抗日战场上瓦解日军必不可少的重要力量。
1942年7月1日,我双喜临门。第一喜:我和晴子、柳生太郎同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喜: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二十九,按中国的古老皇历,是个适宜嫁娶的黄道吉日。我和晴子在麻田八路军总部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刘伯承司令员亲自为我们主婚。
三年后,“二战”结束了。我和晴子回到了哈尔滨。半年后,我们又随父母回到了家乡北海道。在中国太行山的那段经历,我们将永远铭刻在心间。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邢庆杰,一级作家,德州市文联专业作家,德州市作协主席。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24部。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