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毛妹出门去见朋友。
她的朋友是滨河公园的一尊雕塑。十五年前,滨河公园落成时,那尊雕塑立在河边,跟偶遇的毛妹成了朋友。雕塑是用汉白玉雕刻的一个少女,她戴着红领巾,脸胖嘟嘟的,手里捧着一只鸽子,眼睛却看着对面一张近在咫尺的条形木椅。
毛妹和雕塑成为朋友后,一直喊她小呆。小呆是毛妹小学时的街坊和同学。在毛妹的记忆里,小呆比雕塑少女要瘦一些,但目光一样干净、明亮、清澈,如同一泓湖水泛起阵阵波光。那时,她们住在城市另一端,地名叫蚂蟥梁,她们读的小学叫蚂蟥梁小学。学校离她们住的老街只有三站地,毛妹和小呆基本不坐公交车,她们背着书包,脖子上挂着钥匙,在街上走来走去,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姐妹。有次在放学路上,小呆悄悄告诉毛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等我长大后,我要嫁给伯爵。”
“伯爵是谁呢?”
“伯爵是我在画画书里看到的一个高个子男人。”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管锅炉工的,嫁给他,我们随时可以洗热水澡。”
那天晚上,毛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想起小呆的秘密,就忍不住发笑。要知道,蚂蟥梁的锅炉工可是个六亲不认的酒鬼,不到洗澡时间,休想他给你放一滴热水。现在好了,伯爵来了,锅炉工只好向她们敞开澡堂的大门。
毛妹认为,小呆把这么重要的秘密托付给自己,显然是把她当成最信赖的朋友。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自己也有了秘密,也要毫无保留地告诉小呆。为了兑现这个承诺,毛妹一度没好好上学,成天寻找自己的秘密。她想过自己储钱罐里钱的数目,妈妈存折的密码,但这些都比不上小呆要嫁给伯爵的秘密那么重大。毛妹有时甚至绝望地想,不行自己也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一下,以便让自己的秘密和好朋友的秘密对等。可是,还没等她找到值得告诉朋友的秘密,小呆就跟她父母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去了。在后来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只要毛妹一想起小呆,她就会悄悄问自己:小呆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伯爵”呢?
毛妹跟雕塑相遇,完全出于偶然。那时,毛妹经一个亲戚介绍,刚跟文学谈恋爱。文学长得粗大健壮,憨乎乎的,话不多,毛妹很喜欢他傻笑的样子。他们交往三个月后,文学把毛妹约到家里,先吃了一点水果,又一起看DVD电影《泰坦尼克号》。没想到,文学并不像他长相那么老实,随着电影情节,他先牵了毛妹的手,再靠过来,用嘴找到毛妹的嘴。毛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没等她反应过来,文学那双粗大的手已经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像握一枚刚结果的南瓜似的,轻轻握住了她丰满坚挺的乳房。
毛妹沉浸在巨大的虚幻的快感里,她感觉自己轻得如同一片风中的柳絮,被文学捧起来,悬在了空中。当文学的手越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像蚯蚓似的向下缓缓蠕动时,毛妹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费力地把文学的大手从裤腰里拉扯出來,说:“文学,不行。妈妈说如果这样,我们会生一个三只脚的孩子。”
“三只脚就三只脚吧。”
“要死。”
毛妹从文学家逃了出来,她的身后传来杰克呼喊露丝的声音。泰坦尼克号已经断成了两截,杰克正返回船舱寻找露丝。毛妹本来想看看杰克能不能把露丝救出来,可她知道如果再跟文学待下去,那个看似憨厚的大个子肯定能花言巧语地把自己骗上床。
毛妹一路小跑来到街上,脸色仍然红润得像一只熟过了头的水蜜桃。她的衣衫和头发有些凌乱,但看不出是人翻弄造成的,多数人会认为是风捣的鬼。巨大的幸福感和紧张感让毛妹慌不择路,她过了人行天桥和小广场,来到新落成的滨河公园,见到了那尊汉白玉雕塑。她在雕塑对面坐下来,“你是小呆吗?”毛妹在心里问。
“是呀。”
“我也有秘密了。”毛妹环顾了一下四周。公园周围空寂无人,只有溪水淙淙流,微风沙沙吹,画眉叽叽叫。毛妹把目光从空旷的溪谷里收回来,继续看着小呆单纯的眼神说:“我有男朋友了,跟伯爵一样,是个大个子。”
“你们亲嘴了吗?”
“亲了,”毛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他还摸我了。”
“好玩儿吗?”
“死鬼,羞死人了。”
那天黄昏,毛妹和小呆聊了很久。风吹动着小呆身后的竹叶,动荡的叶影软化了雕塑的生硬,毛妹感觉有一种轻盈的情绪从那块汉白玉中复活过来,让小呆有了灵性。一个小时后,毛妹从被文学抚摸的心慌中脱逃出来,沉浸在被这座城市理解的松弛感里。
从那以后,毛妹不定期来到滨河公园,跟她的朋友小呆聊天。她新婚了,跟婆婆吵嘴了,跟文学生气了,生儿子文明了,她都会一个人来到滨河公园,给小呆说她心里的秘密。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知道她在滨河公园有个朋友,连她老公文学也不知道。每次毛妹独自出门,文学都以为她跳坝坝舞去了。
文学是卡车司机,他有一辆载重六吨、长九米的十轮卡车,在周边省份跑长途。卡车有时载猪,有时载粮食,有时载玻璃,有时载钢材。货源不固定,方向也不固定,生意随机。有些货源是文学自己找的,有些货源是“跑单帮”微信群里其他卡车司机介绍的。那个“跑单帮”微信群建得比较晚,早前只是一个卡车司机自发组建的通信录,后来发展成朋友圈,再后来发展成“跑单帮”微信群。微信群由最初的一个,发展成好几个,总人数很快达到上万人。只要你打开那个微信群,就可以迅速地知道,在祖国的每一条道路上的天气变化、交通事故、货源信息,以及大量不知原创者的段子。
自从加入“跑单帮”微信群,文学就称外出跑长途叫跑单帮。他确实也像跑单帮——一人、一车,时而西部、时而东部。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几天,有时一个月。文学出门后,毛妹没什么事,经常步行到滨河公园跟小呆聊天。她们谈衣服,谈天气,也骂人。毛妹结婚后,从文学嘴里学到几句粗话,她心情好时悄悄骂给小呆听。小呆听完她的粗话问:“你老公长时间在外面跑单帮,不想你吗?”
“想呀。”
“你怎么知道?”
“小呆,要死,”毛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片羞涩的红霞,她说,“说起好羞人的,他只要在外面时间长了,回来就在床上没完没了。”
“那他在外面怎么办呢?”
“忍呀。”
“男人有时忍不住,会跟外面女人鬼混。毛妹,你跟他一起去当‘卡嫂’吧。”
儿子文明出生后,公公和婆婆还健在,毛妹真的出门当卡嫂去了。毛妹跟别的卡嫂不一样,她除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联系货源。每当他们在服务区安顿好自己那辆大货车,文学在车头后面的简易床上补觉,毛妹则一边在车厢侧面的简陋灶具上煮饭,一边打电话联系返程货源。在服务区的货车停放场,十轮卡车像小山似的整齐码放着,毛妹从灶前看出去,只能看见一条缝隙,孤独晃荡着的人影,以及很窄的湛蓝色天幕。
毛妹跟文学在外面日晒雨淋,当了六年卡嫂,就不能再陪文学了。儿子文明要上小学,公公和婆婆辅导不了作业,还要给文学的妹妹带奶娃。毛妹只好告别公路,回到城里照顾文明。回家前最后一趟,是往省城拉重型卡车轮胎,六十条,每条两百斤,总重六吨。为了省路费,他们离开高速公路,走一段省道,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他们把轮胎拉到省城,找到交货单位,已是晚上十二点,比预计交货时间晚了六个小时。下货的叉车司机早带着叉车走了,仓库里只剩下个看门人。被惊醒的看门人睡眼惺忪,不耐烦地站在货车灯光里,用右手掌挡住眼睛,大声叫他们第二天再来。毛妹上去熟练地给看门人递烟、点火,解释他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八点钟要去另一个单位拉电动机,晚上如果不把货卸下来,第二天肯定要误事。毛妹恳求看门人给领导打电话,行行好,能不能晚上想办法把轮胎卸下来。
烟是好烟,话也是好话。看门人抽到第二支烟时,被毛妹的软话打动了,歪着脑袋借着车灯的灯光,冒险给他领导打电话。看门人跟领导说了些什么,毛妹不知道,但她看见看门人放下电话时,脸上肌肉开始慢慢松弛。“领导说了,如果你们有能力卸货就自己卸,每条轮胎加十元钱卸货费。如果你们没有这个能力,只能等明天上班后再说。”
听到看门人让他们自己卸货,坐在驾驶室里的文学把脑袋伸出车窗,透过仓库大门前的铁栅栏,往前看了看。他看见院坝尽头是个巨型仓库,进深至少五十米。关键是仓库门前有一个大约十米的陡坡,要想把六十条巨型轮胎推进仓库,陡坡是个很大的麻烦。看见文学有些畏难,毛妹说:“老公,六百元啊,还有明天拉电动机的五千元运费。”
“可是,”文学看着陡坡说,“手里没有工具。”
“不怕,我来帮你。”
看门人见毛妹跟文学决定自己卸货,把大铁门打开,让文学把重型卡车开进来,在院子里顺了下头,尾部对着仓库大门。看门人又推开仓库大门,启动了照明。雪白的灯光下,文学和毛妹看清楚了,空荡荡的仓库里,进深确实不下五十米。
刚开始卸货时,文学显得很轻松。他把轮胎推到重型卡车尾部,像弹墨线的木匠那样眯着一只眼睛,让轮胎对准敞开的仓库大门。他一松手,轮胎借助从跳板上往下滚动的惯性,直接冲过斜坡,像个黑汉子似的在陡坡处跳一下,直接冲进了仓库。躲在一边的毛妹挥舞着一束光,跟在轮胎后面追。如果跑动的轮胎有些偏离方向,她就用手里的木棍捅一下轮胎前沿,如同一个驯兽师指挥一只训练过的动物那样,让它们顺利地跑进仓库底部。
下到第三十个轮胎时,文学手上的劲渐渐变小了,轮胎从车上跳下来后,再也不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动物,而是像个瞎子似的乱跑。它们多数跑到陡坡处就放倒了,有兩个甚至滚进了仓库边的一条巷道。那是通往厕所的路,宽不过三尺,即使专门瞄准,也不容易把轮胎推到那里面去。
文学只好肩手并用,一条轮胎一条轮胎地往前推。推头几条时,他手上还有点儿力气。过了凌晨四点,他只有用背扛了。毛妹舞着手里的一束光,跑前跑后地给文学指路。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在轮胎前面支电筒。毛妹之所以挥舞着那束光,是因为她害怕。她看见轮胎像个来自外太空的无脚生物缓缓向她碾轧过来,她看不见文学的脚,也看不见文学的身子,仿佛他凭空消失了。“老公。”毛妹挥舞着那束光去照巨型轮胎,想找到轮胎后面的男人。
“嘿唷——”
“下完轮胎你想要什么奖励呀?”
“奖励?”轮胎像一只啃食鱼腥草的泥猪停止了蠕动,毛妹听出来在静止的轮胎后面,文学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缓过来了。他说:“我想回去和你好好耍一下。”
“死鬼。”毛妹脸红了,好在没人看见。
仅仅用肩和手,文学奇迹般地一夜下了六吨货。早晨看门人开门出来,看见仓库里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六十条重型卡车轮胎,惊讶得脸都变形了。他主动给文学递了一支烟。文学不抽烟,但不好意思拒绝,他把看门人的烟接过来,像个烟鬼似的熟练地叼在了嘴上。
往省城运送轮胎之后,毛妹就不再当卡嫂了,回来照顾上小学的儿子文明。文学的父母已经搬到他妹妹家,等文明到学校去了之后,屋子里一下子空了,如同一个用完了火柴的火柴盒。无所事事的白天,毛妹要么去看她在滨河公园的朋友小呆,要么去蒲草田农贸市场讨价还价。多数人认为买菜是件麻烦事,毛妹不这样看,她认为买菜也容易产生成就感。自从不当卡嫂后,毛妹有大量时间逛菜市场,很快在买菜妇女中脱颖而出,成为菜市场的专家。她能一口说出菜的产地、价格、质量好次,甚至能看出蔬菜是不是用的有机肥。
毛妹在农贸市场买菜不择摊位,也不论产地。但买肉不行,毛妹买肉只去安全的肉摊。安全是文学最信任的朋友,很早就从老家笋子坪来蒲草田农贸市场当屠夫。文学和安全的友谊极具烟火气,自从他们成为朋友后,文学能吃到全城最好的猪肉和排骨,安全则可以得到免费运送服务。为了表达他们的友谊牢不可破,文学像分派任务似的,要求毛妹给安全介绍个女朋友。
安全长得瘦,却喜欢胖子,毛妹先后给他介绍了三个胖子。三个胖子各有喜好:一个喜欢旅游、一个喜欢看电影、一个喜欢吃肉。安全对三个胖子都十分中意,真心想跟她们过到一起。他忙着设计旅游计划,研究大片档期,以及最后一个胖子喜欢的菜谱。可每次还没等安全开始他的计划,胖子一个接一个地跑了。后来只要毛妹给他介绍别的女人,安全都会坚定不移地说:“不要了,全都是狗屎。”他的语气听上去云淡风轻。
毛妹不当卡嫂这几年,文学的货运业务一直很正常。除了毛妹以前当卡嫂时联系的老客户,文学还自己开发了一些新客户,“跑单帮”里的卡车司机也不时给他介绍货源,文学很少停下来在家长时间休息。文明上初中住校不久,文学就三天两头地在家休息。他休息也不爱出门玩耍,一有空就蹲在客厅,用一把两斤重的砍骨刀削一根栎木棍子。毛妹看见文学削的栎木棍子头粗把细,像一根小号棒球棍。毛妹问他削棍子干什么,文学也不愿多说,只说防身。仿佛除了这两个字,他不会说别的。
文学的异常表现令毛妹很警惕。她曾去滨河公园跟小呆聊过,小呆怀疑文学有外遇。毛妹为此在文学出门时,悄悄跟踪过他两次。毛妹发现,文学出门没跟别的女人联系过。他第一次出门是去见安全;第二次出门是去跟李子接头。李子是他们家邻居,脑子有毛病,一直坚信自己是间谍,四处找人接头。文学心地善良,只要看到李子的接头暗号,就会去街角陪他玩耍一下。小呆耐心听完毛妹的描述,信心满满地说,文学反常的答案在安全那里。
毛妹听从了小呆的建议,决定从安全那里打开缺口。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展开心理攻防,毛妹把安全约到了滨河公园。滨河公园沿着小溪,蜿蜒出一个狭长地带,为了避开小呆,毛妹把安全约到了公园西面。西面有个小湖,湖上有几艘做成天鹅形状的游船,几个看不出年龄的情侣骑在天鹅背上,傻乎乎地在那里划水。
毛妹没有单刀直入,而是从三个女胖子说起。在毛妹的叨念中,安全的表情像害了重病的将死之人,面孔扭曲,痛不欲生。当毛妹讲到第二个胖子时,安全苦着脸说:“嫂,莫讲了,我投降。”
“你告诉我,文学为啥不出车?”
“他们要去打群架。”
“谁跟谁打?”
“跑单帮的司机跟路霸打。”
“什么路霸?你说仔细点儿。”
安全被毛妹逼到死角,只能像个叛徒,将文学的秘密和盘托出。花了一个多小时,毛妹才弄清楚,文学这大半年出车并不顺利,主要是在他们常跑的那条省道上有一伙路霸,放一根竹竿在路上收费。他们投诉过几次,也没有效果,路霸反而越来越猖狂。最近两个月,从那条路上过路的卡车司机不仅挣不到运费,还要倒贴一笔钱。有几个司机在“跑单帮”微信群里邀约人手,要去教训那几个路霸。
“怎么教训?”
“我听说,他们准备用卡嫂鲁阿丽去把路霸勾引出来,然后废掉他们的手脚。”
“鲁阿丽的半边屁股就能让三轮车侧翻,怎么可能勾引得了人?”
“她用微信勾引,又看不见她的屁股。”
回到家,毛妹假装若无其事,让文学继续削木棍。经过几天冷眼旁观,毛妹发现,安全所言不虚,别看文学在家闷声不响,一旦开口,全是交代后事。在他叮嘱的事情里,最多的是管好文明的学习。文明的成绩一直不好,要不是义务教育,他根本上不了初中。文学削着栎木棍子说:“毛妹,你要跟文明说,如果现在不好好学习,高考时只能像刘其柱的儿子那样考个驾校。”
“现在驾校也要参加高考吗?”
“不知道,反正我听刘其柱说,他儿子没考好,考了个驾校。”
“哪个驾校?”
“上海交通大学。”
毛妹天天听文学交代后事,脑袋都听大了,也没想好怎么才能阻止文学去犯法。她了解那个一夜扛过六十条重型卡车轮胎的家伙,是一根筋,单纯给他讲道理,无异于火上浇油。好在离他们预约的打架时间还有一周,毛妹还有机会打乱他们的计划。
夜里没睡好,一直在做梦。毛妹梦见文学当了杀手,像电视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那样,穿着风衣在城市里乱逛,最后惨死街头,这把她吓醒了。看着空荡荡的黑暗,听着耳边文学沉重的呼吸,毛妹似乎从梦境中找到了办法。
第二天,吃过早饭,毛妹出门去见朋友。她提着一只布口袋离开家,没直接去滨河公园见小呆,而是多走了两站路,先到蒲草田农贸市场,找安全买了一块排骨。周末文明要带着脏衣服回家,毛妹准备给他做红烧排骨。
毛妹在雕塑对面的条形椅子上坐下不久,感觉小呆来了。她把装有排骨的布口袋放到身边,悄悄告诉小呆,她准备雇请文学去杀人。小呆大吃一惊,像正常人见到了两头蛇,惊讶地说:“你有外遇了?”
“没有。”
“那你为啥让你老公去杀人?”
“他要去打群架,等他打完了,起碼被判个三五年,我得用这个办法让他打不成。”
“你分不清杀人和打群架哪个更坏?”
“我只是假装雇请他杀人,并不是真让他去杀人。”
“你的意思是……”
“他要杀的那个人不存在。”
“我懂了,”小呆若有所思地说,“你雇请他去杀一个不存在的人,等他发现了,打群架的时间过去了。”
“是这样。”
毛妹还没离开滨河公园,文学就收到了一个昵称为狐狸的人加他为微信好友的请求。文学不知道狐狸是毛妹新注册的微信号,他刚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正躺在沙发上玩他那两个核桃。文学有两个爱好:一个是把玩一串假的黄花梨手串;一个是把玩一对从北京买回来的核桃。那两个核桃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北京旅游时买的文玩,据卖核桃的家伙讲,把两个核桃放在手掌里反复捏搓,不仅能活动全身筋骨,更重要的是如果起了包浆,他可以用二十万元的高价收购回去。文学一有空就捏那两个核桃,他感觉在捏自己的二十万元钱。
文学玩核桃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打开手机,发现是一个叫狐狸的陌生人请求加他为微信好友。在验证一栏里,狐狸写了“打群架”,文学以为是新加入打群架的卡车司机,顺手添加了狐狸为好友。还没等他放下手机,手机又“叮咚”了两声,狐狸给他发来五千元钱和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四十多岁,衣着讲究,头发油亮,像个老板。文学被狐狸搞蒙了,他把核桃放到餐柜上,坐回沙发上想了一阵,决定问问狐狸是什么意思。
狐狸:我要雇请你当杀手。
文学:你烂片看多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哪个还用杀手解决问题?
狐狸:法治社会也需要正义。
文学:我不行,你另请高明。
狐狸:五千是预约金,你答应后再给一万定金。事情办完,我一共支付你三十万元。
文学:我答应个鬼。
狐狸:你再想想。
文学:我想你个鬼。
狐狸没再理会文学,而是自顾自给他发来被害人的相关信息。照片上那个人在一座著名的写字楼上班,家住在圣灯山下的一个别墅区。他的作息时间十分规律,上午八点离开别墅区,九点到写字楼。下午六点在写字楼大门前上车,七点到家。狐狸根本不管文学的心情,把具体地址和杀人要求发给文学后,就像一只小鸟回到树林,消失了踪影。
突然出现的事情把文学搞烦了,他坐立不安,既没心情削木棍,也没心思玩核桃。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一头掉入陷阱的豪猪。毛妹回来后他安静了几分钟,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瞎转。毛妹问他什么事,文学用痔疮发作来搪塞。其实他根本没长痔疮,他甚至以为痔疮是长在腰上的。
下午毛妹用高压锅煮排骨时,文学借口要去跟李子接头,拿着手机匆匆忙忙出去了。看着他慌乱的背影,毛妹翘起兰花指掩口而笑。她知道文学肯定找安全去了。安全是他的军师和高参,文学一旦在生活中拿不定主意,他就会像蜜蜂扑向花朵那样,马不停蹄地扑到安全身边。
文学出门不久,儿子文明回来了。他已经读到初中一年级,还是爱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毛妹一边往碗里盛汤,一边让他把带回来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吃掉茶几上的水果,准备喝排骨汤。没等她把汤盛满,只听见客厅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接着响起文明惊讶的声音:“妈,啥核桃啊,仁儿都长毛了。”
“完了,”毛妹从厨房出来,看见文明把餐柜上文学盘了五年的两个核桃砸开了,毛妹说,“你把你爸爸的二十万元砸坏了。”
“怎么办呢?”
“你喝了排骨汤赶快回学校去,我来想办法。”
文明回学校后,毛妹在朋友圈里买核桃。在往朋友圈发文学那两个核桃的照片时,毛妹庆幸自己听从了小呆的建议,朋友圈对文学屏蔽了。她在朋友圈里说,求购两个核桃,样子如图。最好旧一点儿,有包浆,价格面议。
毛妹没猜错,文学出门不是跟李子接头,而是去找安全想办法。为了慎重起见,文学在一个卖烧烤的啤酒摊前请安全喝啤酒。文学因为开车,不喝酒,但安全干的是杀生的勾当,对酒十分喜好。文学讲完狐狸的事,空出时间等安全发表意见。安全想了想说:“你的打算呢?”
“不理他。”
“不,”安全说,“我的意思是,你得答应下来。”
“杀人?”
“不,救人。”安全深思熟虑地说,“你想,如果你不答应当杀手,狐狸还会找别的人当杀手,那个人必死无疑。既然狐狸找到你,你和被害人就是一种缘分,你答应下来,找到那个人,告诉他,有人要杀他,让他躲远点儿,过了风头再回来。”
文学出去一趟,没摆脱狐狸的纠缠,反而领回一个救人的任务,天灵盖都差点儿气飞了。没等他把注意力从麻烦事上完全挪开,又发现自己放在餐柜上的两个核桃不见了。“毛妹,我的核桃呢?”文学立即忘了救人的事,瞪着两只眼睛问。
“你的核桃嘛,”毛妹胸有成竹地说,“儿子带到学校去了。”
“他拿我的核桃干什么?”
“学校要举行拼爹比赛,写一篇《我的父亲》,他把核桃拿到学校展示去了。”
“让他不要搞丢了,值二十万呢。”
“他不敢。”
说完核桃的事,文学决定去救人。他想好了,救人比打群架重要。文学躺在沙发上,答应狐狸,承诺当杀手,前提是不要再雇请别人。狐狸离他二十米远,斜靠在卧室的床上,笑着跟杀手过招。毛妹承诺,只要文学答应当杀手,她绝不脚踩两只船。
第二天下午,不到五点钟,毛妹看见文學出门“杀人”去了。他假装去跟李子接头,悄悄把毛妹发给他的照片揣到了身上。照片是他上午到照相馆洗印的,为了防止认错人,文学把手机里的照片印成四寸的纸质件带在身上,以便随时拿出来比对。毛妹看见照片时,故作惊讶地问文学照片上是哪个。“我的一个表弟。”毛妹发现,文学为了当杀手,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文学救人并不顺利,他第一次去见面,就把目标人物下班时间给错过了。目标人物所在的写字楼在闹市区一条大马路上,从文学家去写字楼,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是坐公交,在大街上兜十站地,半小时后到达写字楼对面的公交车站。另一条路是步行,穿过滨河公园,再走一站地,也能到达写字楼对面。那天文学为了按时到达,选择了步行。当他走到滨河公园下游的小湖边时,被一个老人拦住了去路。
老人不知道文学是去救人,如果他知道文学是去救人,肯定不会为了救一条鱼让文学脱不开身。文学到达小湖边,老人已经跟身边的年轻人吵了一阵。起因是老人提了五条鲫鱼来小湖放生,刚放下去,在湖边钓鱼的年轻人就钓起来一条鲫鱼。老人认定年轻人钓起来的鲫鱼是自己放生的鱼,要他放回去。年轻人坚称所钓的鱼跟老人放生的鱼毫无瓜葛,绝不肯放回去。两人争执时,见文学从湖边过来,老人拦住他,要文学给自己评理。
文学花了一顿饭的工夫,才从小湖边脱身,等他走到写字楼,已经是晚上七点多,目标人物早已回到家中。文学坐在写字楼下面的花台上,看着反射着夕照的玻璃幕墙,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出师不利的疏漏到底在什么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文学忙着救人。他带着目标人物的照片,像个痴情人,一早一晚到写字楼外守候,次次空手而归。毛妹忙着买她的两个核桃,以便在文学把注意力转移到家里时能够有假核桃交差。在这个过程中,变化最大的是文学,他通过跟狐狸周旋,到写字楼救人,想通了打群架的事。于是文学多了一项任务,负责拆散“跑单帮”里那个临时拼凑的打架团伙。
安全知道文学决定不去打架了,提前将毛妹的秘密公开。文学像见到一只一条腿的鸡,听得目瞪口呆。在他的印象里,安全口无遮拦,藏不住秘密。没想到,安全这次居然做到七天秘而不宣。文学说:“你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这么多天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嫂子告诫过我,她说人命关天,如果我不拖住你,等你把群架打了,我就没朋友了。”安全把脑袋伸到文学面前,讨好地说,“你还别说,嫂子不愧是当过卡嫂的人,她把什么都猜到了,连你不去杀人她都猜到了。”
“白痴也猜得到,我会杀人吗?”
“可她还猜到了你会来找我,如果我让你去救人,你会答应。”
“你这样说,我有点儿担心我那两个核桃了。”
文学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安全跟他在烧烤摊前出卖毛妹时,毛妹正在为两个核桃奔忙。之前,她曾先后见过几个核桃,样子跟文明砸坏的那两个核桃相去甚远,一眼就能认出不是原来那两个。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文学出门去见安全不久,毛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响第一遍时,她以为是卖房子和提供贷款的,没接。陌生电话连续打了三次,她接了。
毛妹做梦也没想到,电话那头是小呆。她怎么也无法把电话里那个懒洋洋的中年妇女的声音跟嫁给伯爵的小呆联系在一起。突然降临的幸福让毛妹出现了短暂的眩晕,语无伦次,慌里慌张,像第一次收到求爱信的少女。直到小呆说要给她带来一个惊喜,毛妹才从纷乱中醒过神来,把家里的地址用短信发给了小呆。
放下电话,毛妹到卫生间给自己上了淡妆,画了眼影,涂了唇膏。当她还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大门被猛烈拍响,像警察上门查户口那样。毛妹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铁门,她看见,门口站着的,正是已经发了福的小呆。
小呆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不时把右手的食指放进嘴里,啃咬指甲上的一根毛刺。她的指甲又长又脏,双手长满老茧,看上去比毛妹当卡嫂时的手还要粗糙。毛妹感觉屋子里的空气产生了某种压力,变得窘迫。她想起自己保存了三十年之久的“伯爵”的秘密,嗫嚅着说:“你先生怎么没一起来玩儿呢?”
“呸,什么先生啊,”小呆吐掉嘴里的毛刺,大大咧咧地说,“我前夫在农贸市场卖黄鳝,五年前我们离婚了,我才又回到这座城市。”
“你回來五年了?”
“嗯,差不多吧。”小呆把手伸进皮包里掏出两个核桃说,“我从小学同学那里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他说你在买核桃,我来卖核桃。”
“你想卖多少钱?”
“五百元。”
“我用微信转给你?”
“不,我要现金。”
毛妹进卧室找现金时,差点儿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哭。小呆带来的那两个核桃尽管经过伪装,但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两个普通核桃,不是可以当文玩的核桃。毛妹想起滨河公园里的小呆,稳了稳神,把想哭的念头压了下去,找了五百元现金来到客厅。客厅里,小呆已经啃完指甲上的毛刺,露出她进屋后的唯一一个笑容,把毛妹给她的钱装进皮包,悄然消失在门外。看着小呆消失的地方,毛妹猜测,小呆不想微信转账,可能是不想加她的微信。
文学还没回来,毛妹把给他留的晚饭热在锅里,进卧室收拾东西。文明已经住校了,不需要人照顾,她准备等文学回来就跟他商量,自己继续跟他出门当卡嫂。有路霸的地方他们暂时不去,等警察把路弄干净了,再到那些地方去挣运费。
这时,安静的窗外传来几声野猫寻偶的鸣叫声。
毛妹感觉到,那个假装的杀手要回来了。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第代着冬,男,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武隆人。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入选《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中国短篇小说100家》等选本及教辅读物。曾获《中国作家》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