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亚强
我家驴圈有两棵树,一棵是杏树,另一棵是酸梨树,酸梨树在翻新院墙的时候拔掉了,只剩下院子正当中的一棵杏树。说来也奇怪,驴圈里的这棵杏树与其他的杏树都不一样,首先表现在树形难看,像一个站着的人展开了双臂。一枝树干指向西南,向着厨房的方向横着生长,我们经常在粗壮的树枝上拴绳子打秋千,过年的时候杀年猪,大人们也会将猪吊在树干上;另一枝树干则伸向东北,斜着向上生长,树枝一直延伸到了上层人家的护庄墙外。另外让人惊奇的是,同一棵杏树上,却结着味道截然不同的两种杏子,树梢顶端的杏子香甜软糯,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生长出来的杏子却酸涩无比,有时候我怀疑这棵杏树并不是一棵杏树,而是两棵紧紧抱在一起的杏树。
正是因了这样的原因,这棵杏树往往是被我们所忽略的,我们更愿意光顾的是打麦场里的那棵老杏树,以及苜蓿地里的那三棵杏树,它们都会长出味道不同但可口诱人的杏子。这棵杏树也不着急开花结果,它总是最晚开花,杏子最晚成熟,当所有树上的杏子都没了,它的杏子才刚刚成熟,像一个啥事都落后的老农民。
触手可及的杏子没法吃,我和二弟便想办法爬上树干去摘最高处的杏子。那天,正当我俩为摘不到最高处的几颗红黄相间的杏子发愁时,上面一层的远房叔叔在矮墙上探出了头。他的脸长而黑,经常铁青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俩吓得不敢言语,手抓着树枝把头藏进稀疏的树叶里不敢看他。“长这么高,你俩能够着呢?来,我给你们往下推一推。”他的声音自上而下传进我们的耳朵里,不是往常的那种斩钉截铁、令人生畏的声音,这让人非常意外,我微微抬了一下头,透过树叶看到他的脸。午后的太阳晒得他铁青的脸膛有些发红,他弯下腰的时候,整个上半身都前倾俯在矮墙上。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二弟,眼睛只剩下一条线,但我感觉有两道光射出来,直勾勾射在我和二弟身上。
夏末午后的风已经没有盛夏那么燥热,躬身站在树梢上的我却感觉瞬间出了一身汗,我回头看了一下二弟,二弟已经在顺着树干往下爬了。正当我决定跟着二弟往下爬的时候,远房叔叔说话了:“我给你顶住,你摘吧,小心别掉下去!” 他手中的拐杖已经顶住了最高的一根树枝,树枝弯曲着伸向我,树梢上的杏子已经触手可及了。我依然没敢说话,赶紧摘下枝头的几颗已经黄透了的杏子。看我已经摘到了杏子,远房叔叔才抽回拐棍,身子也随之隐到了矮墙后面。树枝兀自在空中晃着,拍打着矮墙,墙头的黄土簌簌地往下掉,掉在驴圈的房顶上。
我有些恍惚,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是真实存在的吗?刚才帮我摘杏子的那个人是远房叔叔吗?直到从树上下来站在驴圈里,才长出了一口气。我跟二弟对视了一眼,赶紧往家里跑,看到正在院子里修家具的父亲,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爸,上面的叔叔跟我们说话了,还帮我们摘杏子。”父亲听了直起腰来,抬头看了看远房叔叔家的院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能看到矮墙遮挡下的半个屋檐,他“哦”了一声,接着低头干活。
我们这样剧烈的反应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的好多年,至少在我出生以后,我们两家就没有说过话,最后我们家分成了三家,他们家分成了两家。根据祖母的描述,两家的怨仇结在改革开放前的农业合作社时期,祖父是村里的文化人,原本通过上学,在省内的其中一个市有了公职,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无奈放弃公职回家照顾妻儿老小,从此也成了这片黄土高原上看天吃饭的农民。后来,大队干部换届的时候,祖父成了村里的文书兼会计,负责统计社员的工分和地里的收成。而那个远房叔叔当时年轻,伙同村里的其他几个年轻人偷拿了大队的粮食,被我的祖父发现后口头教训了一顿,没想到被远房叔叔记在心里,两家人从此不再往来。
真正的矛盾爆发在我们分家的时候。大伯结婚后要分家,意味着要新盖一座庄院。祖父选定了远房叔叔家上面一层的坡地,就在打地基的那一天,远房叔叔带着兄弟上去搅闹。他们认为大伯家的庄院建在了上面,抢占了他们家的风水,那片地用来种地可以,但是用来建房不允许。村里前来帮忙的人也都开始劝解,毕竟两家都沾亲带故,往上数上三辈,两家人其实就是一家人。实际上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们两家人的矛盾并不单在这一件事上。最后看到两家不可调和,劝解的村人也都离去了。傍晚时分,一场大雨突如其来。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如果没有那场大雨,或许两家人会在一番争论之后,各自做出让步,这件事就能圆满平息。但是一场大雨像一个搅局者,让原本还在理智争论的两家人变得不理智起来。远房叔叔从家里拿来了犁地的铧,他的弟弟拿来了挖土的铁锨,二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跑回家提了一把木匠的推刨,祖父一边劝解着二伯,一边与对方理论着。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逐渐昏暗下来,两家人在一面斜坡上厮打起来。雨和黑暗遮盖住远山、村庄,也遮盖住了两家人的仇恨和眼前的这场厮打。最终村里的几个老者赶到现场,阻止了这场结果未知的打斗,参与厮打的两家人个个泥人一般被劝回了家。这场打斗的结果是大伯腿肚子被犁划开一道口子,远房叔叔的弟弟耳后被推刨推开一道口子,大伯在家包扎后休息,对方则冒着雨到县医院去看病,顺带着在镇里派出所报了案。二伯在大雨中被带到了镇里的派出所,戴着手铐被关了一晚上。
在我们村里,庄院的格局一般都是坐北朝南,院门朝南开。黄土高原上,每个村子都是层层叠叠,谁家的院门不对着谁家的正房后背。但是在两家的一场打斗后,作为最终的妥协,我们家赔偿了对方医药费,大伯家的庄院向西挪了50 多米,错开远房叔叔的庄院,院门朝东开,成为村里唯一一户村门朝东开的人家。
当然,这些都是祖母无数次复述给我的。在那些黑暗的夜里,祖母讲述的细节,像电影镜头一样,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很多次梦里,看到的都是两家人互斗的场景。在村里,所有的仇恨都是这样传下去的,以至于当事人坟头上的草都已经长得很高了,两家的后代依然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远房叔叔跟我们到底有多远呢,父亲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堂兄弟,祖父是他们堂兄弟里最小的一个。从这一点上看,在这个数十户人口的村子里,我们属于同宗同族,每年上坟或者祭奠祖先的时候都应该在一起,但是从两家人发生冲突后,宗族上的联系被一刀两断。因此在过年的时候,我们要去给宗族里的长者拜年,但是这两户叔叔家我们从来没有进去过,过年烧纸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到对方家的祖坟上去烧纸。
作为近邻的两户远方叔叔,便噩梦一般存在于我们的童年记忆中。在村子里,我经常爬高上低无所不能,谁家的豌豆角都敢摘,谁家的土豆都敢挖,谁家的玉米都敢掰,唯独这两户叔叔家的地,我们死死地记在心里,走在地埂边都要万分小心,生怕踩到了他们家的庄稼甚至是地埂边的杂草。
我们当然知道分寸,但是作为畜生的驴却不知道,它们知道自己家的地都在哪里,但是不知道其他的地姓啥。我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去放驴,将驴赶在河沟里的坡地上,我们便去摘野草莓、掏鸟蛋。正当我将一只手伸进一棵歪脖子柳树的树洞里时,一个伙伴飞也似的从高处的坡地上跑下来:“赶紧去看吧,你家驴跑进别人家的地里了,人家正在对面骂呢。”
我把手从树洞里缩出来,赶紧往坡上跑,我家的两头驴正在远房叔叔家的苜蓿地里吃草,从对面的村子里传来震天响的吼骂声。我顾不得听他骂了些什么,挥起鞭子往出赶驴,两头驴却丝毫不在意,慢悠悠调转身子出了苜蓿地。这时候我才躲在一棵半高的杨树下,静静听他骂了些什么。“一铡刀把你铡碎”“把你狗娘养下的”“断子绝孙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些恶毒的咒骂顺着风隐隐约约飘过来,我感觉到脊背发凉。那天晚上,一直到所有人都回家了,我才擦黑吆喝着两头驴回家。
回家的时候,我没敢从他们家下面的那条路经过,而是绕到村西的一条小道回家,好在,我没有碰见远房叔叔。祖母告诉我,那天下午,正在场院里干活的远房叔叔不经意间看到有驴进了他们家的苜蓿地,经过仔细的辨别发现是我们家的,我们家的驴太好认了,一头灰色一头黑色,长得十分匀称,是村里少有的好驴。“他站在咱们家正房上面,整整骂了一个小时,先骂你,后骂我们,后来嫌不解恨,从上面下来跑到咱们家门口来骂,咱们软弱不敢惹人家,只能悄悄待在家里让人骂。”祖母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似乎下午刚经历过的事情已经很久远了,或者这只是村里另外两家人之间的事情。
实际上,远房叔叔这样的叫骂已经有过很多次。远房叔叔家的院门外一棵杏树下,拴着一只黄色的大狼狗,每天晚上只要听见一点动静便会狂吠不止。除夕夜的时候,我们家里人多,孩子也多,我们一直吵闹到凌晨才上炕睡觉,狼狗从我们开始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叫,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听见上面的叫骂声。我们吓得再也不敢大声说话,大人们也放低了音调,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去对骂,任那叫骂声和狗叫声飘荡在院子上空。睡觉的时候,祖母总会给我说:“现在你们还小,咱们家经常受欺负,等你们一个个长大了,他们就不敢欺负咱们了。”那时候,长大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啊。
让我意外的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祖父的去世,原本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家人突然开始走动了。
那时父亲去了新疆的煤矿打工,祖父的去世让一家人乱了套,村里的老者出面安排,远房叔叔被请到我家主持丧葬事宜,请阴阳先生、通知亲戚、定做纸火、采购一应丧葬用品、招呼前来吊唁的邻里乡亲,在一场薄雪来临的前夜,将祖父埋进了村西的玉米地里。
那时候春天刚刚到来,杏花还没有完全开放,父亲还在赶回家的路上。家人将祖父的旧衣物焚烧在坟地下面的一孔瓦窑里,瓦窑所在的坡上,一片酸刺林刚露出细嫩的尖,春天的风微微吹过,那些酸刺晃动着,枝干上的刺相互摩挲着,发出阵阵响声,听上去像人的脚步声。我想象着,祖父就是在那样的脚步声中走远了,走到我们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了。
随着祖父的走远,祖父与远房叔叔之间的陈年往事似乎也在逐渐走远。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便是如此。最有力的证据便是那一年杏子黄时,远房叔叔用手中的拐杖帮我们摘杏子的事。也正是基于此,父亲才有那次意味深远的一声“哦”。
祖母的看法却跟我们不同。“你那个叔叔在村里狠了一辈子,这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你们还是要注意,不要去招惹他们家的人。”祖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往往还是要给我们回忆一遍过去的事,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夜晚就像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她一遍遍将这根刺亮给我们看。我们在村里行事依然掌握着分寸,远远看见铁青着脸的远房叔叔都会绕着走,我们子一辈也尽量不往一起凑,非必要不说话,非必要不来往。
事实确实如祖母所言,很多事没有那么简单。在一个村子里生活,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便是相互见了躲着走,也总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是在祖父迁坟的时候。远房叔叔的母亲先去世,葬在我家祖坟旁边的苜蓿地里,而祖父去世的时候并未葬在祖坟里,烧三年纸的时候家里商量着让祖父回祖坟。远房叔叔认为迁坟影响到了他家的风水,死活不同意我家迁坟,并且以实际行动进行阻拦。挖坟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忌惮于远房叔叔的威慑,没有一个人敢下锄头。最终经家族里的其他掌事者出面调停,祖父的坟地才挖好,棺木最终还是埋进了祖坟。虽然当时两家并没有发生肢体上的冲突,但是从那件事开始,两家人的脸面再次撕破,嫌隙似乎也比祖父在世时更大了。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谁都在这片土地上活着,谁都离不开这片土地。好在更多的时候,大家都埋身在自己的水深火热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在村里,远房叔叔一直是狠人,非但我们家不敢惹,村里敢和他们家抗衡的人也不多。远房叔叔就像长在村庄里的一丛刺,谁见了都要绕着走,但也有绕不过去的,从言语冲突到武斗,这样的事隔三差五我们就能听到见到。每当听到远房叔叔在村里的咒骂声后,我们总要停下手中的活儿,仔细听听是不是与我们家有关。如果他的叫骂与我们家无关,我们才能长舒一口气,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如果叫骂与我们家有关,我们就要关门闭户,任凭那些咒骂声如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我们家院子里。
其实仔细想来,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远房叔叔笑过,除了那次摘杏子的时候,我们近距离地面对面见过一次。更多的时候,我见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或者是远处的一个剪影。我们都是绕着他走,远远看到了就会躲开。我们熟悉的是他的声音,那是一种让人恐惧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带着些许沙哑的,似乎卡着一口痰,我想这与他时常叼着一个烟斗有关。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好像夹带着看不见的刀剑,从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这些刀剑便在村庄的上空飞舞着,剑头指向确定或不确定的庄院。如果这时候有人走出院门,我能想象到那些刀剑直中靶心的样子,就像一窝黄蜂尾部的刺对准一个来犯者。
我家早已学会了如何躲避这些隐形的刀剑,村里很多人也都学会了躲避刀剑的防身术。但是远房叔叔的二儿媳妇却不愿意躲避,甚至有直面刀剑的勇气。她不单不怕公公的咒骂,还敢于公开与我们家交好,虽然这种交好只是表现为她敢于跟婶婶、母亲们一起公开聊天。这让村里人有些意外,也对她多了一份敬意。
远房叔叔家其实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倒插门到了隔壁市的一个县里,听说那个县里男少女多,外地男人入赘成风。每年年根底下的时候,大儿子都会带着媳妇、孩子回一趟家,看着他们大包小包往家里搬东西,人们都不免艳羡一番。我们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看着我们兄弟发愁,三个儿子长大了该怎么娶媳妇,她经常给我们说,实在不行,长大了也学远房叔叔家的哥,入赘到隔壁市的县里去。我听到母亲这样的说法,没有反感,反而有些憧憬,懵懂的年纪,感觉入赘也是一件极不错的事情,至少那个县有地种、有水浇地,而我们这个靠天吃饭的村子,每年秋粮打下来交完公粮,一家人怎么挺到第二年粮食打下来都是问题。
远房叔叔的二儿子一直在身边,他跟远房叔叔一样生得人高马大,细高的身材,永远咧着一张嘴,走路呈外八字,远远看去好像永远踮着脚尖走路。不像远房叔叔经常铁青着脸,他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在村里人缘不错,有时候还会跟我们主动说话。但是我们都清楚,深藏内心的芥蒂永远是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我们都在小心试探,却从不敢逾越。
有一次父亲在邻村跟人喝酒,我的这个远房二哥也在场,后来父亲喝醉了,与人起了冲突,还交了手,这个二哥非但没有劝和,还说风凉话,直到村里人把父亲送回家,他在路过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嘴里还说着“活该被打”这样的话。虽然他们年纪相仿,但是按辈分,我的父亲是他的叔叔。那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胸中一股怒火升起,我立即冲到门口与他对骂起来。那些对骂的语言丢在黑暗中,仿佛冒着火星,滚落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抄起立在院门后的铁锨,二弟和三弟也都从屋里冲出来。好在村里人将他架走了,祖母也颠着小脚出来将我们拦了回去。
又有一年,村里修“村村通”公路,远房二哥承包了包括我们村在内的好几个村的路段。村道从西往东修,经过我二伯家坡下的路。如果靠墙根的水渠打宽了,那么通向二伯家的路将被挖断。二伯在外地打工,为此事专门回家协商,远房二哥却跟他的父亲一样,坚决不肯让步,最终两家又差点动起手来,也是被施工的其他工人拉开。后来水渠依然按照原来的尺寸开挖,但是在水渠上面架了一面厚厚的水泥板,水泥板联通了二伯家的路和村道,算是最终的解决办法。窄窄的水泥板只容一车通过,从此我们开车经过,也总要倍加小心。
也正是那一年,远房二哥在其他村里干完活儿后回家,在路上的一个拐弯处会车时,骑摩托车的他与一辆大卡车发生碰撞,当场便没了气息。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有些幸灾乐祸,心里的喜悦之情自然流露在语言上,直言这是没做好事的报应。父亲听了却非常不悦,“村里有点矛盾很正常,你们小辈不要再计较这些事,现在人已经没了,你还这样说话,真是不应该,以后再别说这话了。”听完父亲说的,我也一阵愧疚。是啊,人活在世上,死生之外皆是小事,死者为大,正值青壮年的二哥突然撒手人寰,即便没有惋惜,也不能幸灾乐祸暗自称快,这是家里从小教我们的道理。
但是后续的事情却又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在埋葬二哥的时候,他们家选中了位于我家祖坟上方的地块,坟茔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处于祖父坟地的正上方,在村里人迷信的说法里,这样安葬将破坏下面坟茔的风水。这时候我们弟兄都已经长大成人,父辈们说话也有了底气,这一次,我们家开始出面阻拦,但几次协商无果。后来父亲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在县城上班的一个族里能说得上话的叔叔打电话,经过几次沟通,最终新坟的位置往边上挪了挪,让开了我们家的祖坟。
一向霸道的远房叔叔在这件事上让步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我们两家之间的任何冲突,几乎都以我家的让步为结局。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远房叔叔已经没有心气儿与人争了,争来争去狠了一辈子,老之将至的时候,就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气力。
过年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他低着头蹲在阳坡地里晒太阳,眼眉低垂,没有任何声息,不知道他是睡是醒,只有嘴里叼着的一个烟斗还在冒着飘忽不定的白烟,升腾着融于天际,就像那些久远的往事,有了一些虚幻的味道。
随着远房二哥的意外离世,祖母似乎也放下了一生中最沉重的包袱,再谈起远房叔叔,祖母眼里也尽是惋惜和同情,尤其是当我大伯突然去世之后,祖母更加理解了远房叔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也是个可怜人,争了一辈子,到头来是这样的结局,人活着啊,都是假的。”祖母总是将人的命运与人生联系起来,她最终得出的结果是,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虚幻的一生,当然大字不识几个的她说不出这样有内涵的话来,但是祖母用“假的”来形容人一生的荒谬。
心知是假的,她却当真的来过,因为眼前的儿孙是真的。父辈弟兄三个,我们一辈堂弟兄八个,这是祖母最为骄傲的事情,这也是她觉得最有希望的事情,即便是在我们家最为懦弱的那些年,祖母总是有盼头,盼望着我们能够尽快长大。在村里,人丁兴旺就是财富,别人想欺侮的时候也总会有所权衡。缺衣少穿的年代似乎倏忽一下就过去了,就像长在后山坡地里的麦苗,我们弟兄都齐刷刷长大了,但是时代变了,我们都像出笼的鸟儿,飞向全国各地,奔向各自的生活,那个山沟沟里的老家和那些遥远的往事都被我们抛诸脑后。村子里也再也没有这样那样的纠葛了,留守在村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为外出的游子而坚守呢,谁还有心思在这一个小小的村庄里争短长。
我们弟兄三个在不同的城市,离家最近的二弟也在县城,三弟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贵州。去年国庆节期间,我们商量好一起回老家,三弟除了带一家三口之外,还带了他的朋友一家三口,加上我们一家三口、二弟一家四口,小小的院子里瞬间人满为患,嘈杂的声音飘荡在院子上空,我们吃饭的时候不得不将饭桌挪到院子里。祖母坐在正屋的檐台上吃着饭,满脸的欣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才来了三个孙子,这要是八个孙子都回来了,一院子都坐不下了,还是人多了好啊。”
我站在院子里,向着斜上方的远房叔叔家看去,那里一片寂静,连一声鸡叫或者狗叫都没有,让人倍感凄凉。母亲说远房叔叔家现在只有老两口还在,孙子上大学离开了,儿媳妇也去了外地打工,每天听不见上面有任何动静,似乎那座大庄院里没有住人一样。
吃过饭后,我们都赶往村西的地里起土豆,大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的工夫,几垄土豆已经被起完。坐在地埂边休息的时候,我们看到了瓦窑沟斜坡上的那些酸刺,时已深秋,酸刺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小果。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酸刺了,我每次放假回家的时间与它结果的时间就像两条平行线,似乎从来没有交点。看到酸刺的那一瞬间,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牙齿也跟着酸涩起来。
酸刺在我们村里并不多见,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地方有,最大的一片酸刺林在两个村子之间的沟里,那条沟也被称为酸刺沟。酸刺生命力极强,即便是被砍了枝干,过不了几年又会新生出枝叶来,似乎永远砍不完。在刚包产到户的那几年,村民们都缺柴烧,人们舍不得砍了杨树当柴烧,而酸刺没有任何用处,虽然扎手但是可以当柴烧。可惜酸刺沟在划定地界的时候归到了隔壁村,他们担心有人晚上偷砍酸刺,每天晚上轮流派人看护。即便如此,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还是要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去酸刺林碰碰运气。我不知道那些平时扎手的酸刺是怎么被他们砍断背回家的,父亲当时也从酸刺沟背回来过好几捆酸刺,没有那些扎手的酸刺,我们年幼时的一顿饭肯定是夹生的。
山后的一片白杨林地里,生长着密密实实的酸刺,中间只有一条可供人通过的小路,下地的时候路过那里,经常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生长的酸刺扎到。秋天,几场霜降之后,酸刺果成熟了,因为离村庄近,我们经常去这里摘酸刺果。那些或红或黄的果子,是秋天贫瘠的原野对我们最后的馈赠。
我们跟儿时一样,一只手拉着酸刺枝条,一只手在那些长刺中摘酸涩的小果子。儿子从小在城里长大,对这些金黄色的小果子充满了兴趣,他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接过果子,一把塞进嘴里,瞬间被酸得龇牙咧嘴,妻子在一边哈哈大笑。
三弟的朋友对酸刺果兴趣更浓,他们从家里拿来了剪刀和篮子,爬在坡上剪酸刺果。那些果子紧贴着树干生长,藏在一根根细长的刺中间,稍有不慎便会被刺扎到。果不其然,三弟的朋友被酸刺扎了好几回,但是他们热情不减,没过多长时间剪了满满一篮子酸刺果。“贵州可没有这样的果子,我们带回去泡酒喝,肯定别有一番风味。”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们满眼都是期待,似乎嘴里已经有了酸刺泡的酒的味道。我们也从他们嘴里知道,这些被我们称为酸刺的植物其实就是沙棘,我们在城市常喝沙棘果汁,却不知道家乡荒坡上的这些不起眼的酸刺就是沙棘。
一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才起身回家,坡地上的沙棘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还是像祖父去世后焚烧衣物时听到的那样,类似于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沙沙。我们就在这样的沙沙声中往回走,路过远房叔叔家的苜蓿地的时候,我突然一抬头,看到远房叔叔就那样斜倚在坡上,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在几丛沙棘中间,他像一丛年老的沙棘,刺已经掉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任晚风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