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编者按:新春伊始,《中国书画》编辑部全体采编同仁在康守永总编带领下来到薛永年先生家里问候先生,并向薛先生请教有关编辑、学术等方面的问题。特别是围绕“《中国书画》创刊20周年”这个特别的时间点,薛先生也分享了他对《中国书画》长期以来坚持的办刊特色、刊物内容的看法,并提出期望和建议。自本期始,本栏目将陆续推出与“《中国书画》创刊20周年”主题相关的专文专访,也欢迎与《中国书画》有故事有情感有交流的读者一道走入《中国书画》的发展史,以文字、书法或绘画诸多形式表达纪念之情,我们将在此栏目和读者朋友分享。
谈编辑
记者(以下简称“记”):薛先生好!《中国书画》杂志是您看着成长起来的,二十年来,您一直关心、支持着《中国书画》。
薛永年(以下简称“薛”):从《中国书画》创刊,我一直都在看。《中国书画》杂志图文并茂,大开本,当初就这一家。作品图版清晰,而且每期还有折页,可以看全图,这对我们的教学尤为重要。而且它的来源好,从一些收藏单位来,还能保证清晰,对我们很有用。你们一开始就注意鉴赏性,要能够供人家观赏、分析研究,小开本的顶不了。
你们很注重学术性,特别是美术史论。有些刊物也有学术性,但由于特定的限制,往往美术类的篇幅很有限,也不能给那么多清晰的图版。也有一些机关刊物,它新闻性超过学术性。你们的学术性体现得比较充分,而且和图像能结合起来,还不像纯粹只发文章(文字)的,这个作用就不一样了。
你们还推介了一些重要的书画家。比如前不久去世的吴山明,他是真正在艺术语言上有贡献的—对这些书画家的推介,你们还是比较注意分量的。书画家都希望能有刊物刊登发表,你们有选择,能选择重要的书画家,这也是很重要的。
当然,年末,你们都会发一个总目,也有它的资料性、信息性。这几方面都比较好。
后来就出现一个问题,有些杂志效仿你们,开本一样大,里边设计也很接近,这不怪你们,但给你们提出了新的超越自己以往的任务。
记:我们也在不断做调整,比如栏目设置,以及刊物形象的渐变。今年,我们就新开了“美育”栏目。
薛:美育是很重要的一块儿,由美而达到真和善。举个例子,我们讲顾恺之,讲到《女史箴图》,以前就讲和张华的《女史箴》是什么关系,怎么讽谏贾后。其实都不用,我们只讲“照镜子”這段,旁边就写着“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饰其性”,人不能只是注意外表美,还要讲品德,通过“照镜子”,就开始提出批评了,这就很有意义。包括王冕《墨梅》题诗的“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这种不用颜色恰恰可以表现画家内心的一种清正之气。大量的中国山水、花鸟画,面儿上画的是自然界,表现的却是人的精神境界、精神品格。这种解读,我觉得很有意义。
再举一个例子,我上课时讲过,齐白石画过一张画叫《他日相呼》,两个小鸡在抢一条蚯蚓,他题的字我小时候就看过,看不明白。怎么叫“他日”,又如何“相呼”?现在不就是在一块玩吗?不,画面上是两只小鸡在抢蚯蚓。齐白石的题字,是根据韩婴的《韩诗外传》叫“鸡有五德”(即文、武、勇、仁、信—编者注),其中一个就是由“得食相告,仁也”而来,就是说,见到好吃的不吃独食,大家共享,这是种美德。齐白石看到两个小鸡在抢蚯蚓,不具备这种美德,也就是说,这种美德是需要教育、需要磨炼的,小的时候还不懂。画家通过自己的生活感受,包括他对古代的经典进行反思,然后画出这么一个画。所以,“美育”这个栏目,纯理论的不适合你们做,你们可以从审美的角度做。
记:还有一种现象,是现在的学者普遍不太爱写“松软”的文字,表达过于生硬乃至晦涩。
薛:编辑有培养作者的功能,你们是作者的老师,要起到这个作用。
记:这个老师太难当了!
薛:很多的老编辑有这种意识,栽培年轻的作者,包括作家、学者、书画家。你们可以引导作者,深入浅出地写。
治学有三境界,到最高境界就是深入浅出,要用最简单的话给你说清楚最复杂的道理。我上大学时候,启功先生给我们讲书法,他讲得太好了。他说,每个字都有重心,你可以把这个字拿硬纸板剪出来,拿线吊着,这个重心一般在偏左上一点的位置,你没有掌握重心的话,这个字就要倒。他说得非常通俗,实际讲的是视觉平衡的道理。当然,启先生讲的重心偏重于一种传统的结构,左低右高、上紧下松。现代优秀书法家像王镛就倒着来,王镛有底子,写得很好。他要降低重心,但是重心是肯定有的,但学王镛的学得不好就没有重心,拿起来就倒。
还有,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室看到过一批黄苗子捐献的书,里面夹了一封启功的信。黄苗子当时在主编几部古代的美术史著作,想要听取启先生意见,启先生信中的意见提得非常好,社外“编辑”启功还起到了这个作用。
记:我们杂志关于研究的栏目,也请薛先生多多指导!
薛:《中国书画》杂志的稿件作者,我也注意到,有我知道的老作者,也有一些年轻的新作者。总体上说,你们这几年,关于美术史的文章比关于论的多,有关美术史的文章,有研究某个画家的、某个画家重要作品的,有画家的生平、书信、社会关系的,铺开了,这就大有可为。另外,你们对国外在中国书画研究方面的文章和成果也有体现,比如美国李铸晋对曹知白《树石图》的研究(石莉译)。
我想,将来在理论方面可以适当增强。比如我看到姜寿田的专栏,有篇文章围绕着外国美术史家贡布里希重视波普尔发表了一些意见,不管是肯定还是有分歧的,这方面的文章可以再多一点。
记:这几年我们也有意识找这样的文章,您说的这个问题我们也很重视,而且还要发掘人才,懂外语又懂艺术史的。具体到一些观点,我们也希望引起专家乃至读者的一些争论。
薛:对,有争论的话题能引起读者兴趣。比如说,某杂志组织讨论“中国画”的命名,说中国画应该叫“水墨画”吗?我就发表了我的意见。水墨画是从工具材料(媒材)着眼给它起的名字,中国画是从文化特性角度起的名字,这两个含义不一样。有人就不主张叫中国画,说我们现在叫“水墨”才能有世界性,外国人才能重视,这个说法比较单薄。我的意思是,“水墨”也可以叫,“中国画”也可以叫,但从根本上,我们还应该叫“中国画”—但是从哪个角度理解,才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些是可以讨论的。书法方面也应该有一些可以讨论的问题。
记:对于名家稿,特别是老一代名家,读者也是非常期待的。
薛:这一点你们可以做一做。我突然发现,这些年不用说我的老师辈基本上走光了—我说的是当时新建的美术史论系,当时我们很多老师都是兼课,冯其庸、宿白、书画鉴定方面的徐邦达老师都走了,包括给我们上课当助教老师辈小点儿的也都走了,比如王逊先生的助教薄松年先生都走了。
我这个年龄上下段的,有些也走了,像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杨新,他诗书画很全面,研究能力很强,也有一定写作能力,脑血栓刚治好又在加班加点写稿子,后来也走了。所以我想,可以给相对年纪大的专家出点题目或者做点访谈,保留一些应该知道的这些东西,如果组织起来,会很有意思,既是讨论,又是抢救史料。
另外,在读图时代、网络时代,有些文章,怎么让它更广泛传播、发挥更广泛的影响呢?
记:咱们也有新媒体方面的推送,比如“中国书画杂志”等几个公众号,还有网站等。
薛:新媒体和纸媒要结合好,比如说,让新媒体起到使大家了解我们刊物的作用,不能只给读者目录,重要的内容可以编一点提要,可以有一个总的介绍,他感兴趣呢,就会去买。
谈学术
记:薛先生您的文章是榜样。读起来很明白,很轻松,里面道理讲得很清楚,逻辑又非常严谨。
薛:我的文章有好一点的,也有差一点的。对严谨我还是比较注意,说轻松,有的文章也不轻松。写作有两种,有一种是纯理论、讲逻辑推理的文章,“概念+概念”成了新概念,但是那种是极专业的,作为我们这种刊物是不太需要那种东西的。我们必须把纯粹抽象的东西具体化。另一种,是侧重审美和鉴赏的。比如朱良志,他写过一些书,讲欣赏,写得蛮好,文字也比较好,基本上是从审美的角度写的。当然,朱良志也做考证。
记:您有一类文章,对历史上一个时段的概述,这种综述性的文章,从方法论的层面,很使读者和学者受益。
薛: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做了很多局部的研究,包括每一段分支、每一个个案,然后才可能有一个总体看法,才可能提炼出自己的看法。这是要做很多工作的,否则,你说的是别人的看法。如果研究者能够设身处地先钻进历史里面去,能成为古人的朋友,然后你再来表达他,甚至批评他,都没有关系,你是真的了解他了,至少对他作品的描述部分不是套话,像什么“又有传统又有自己创造”,这种话和没说一样。我实际还算比较努力,也还写了一点东西,但这几年由于疫情的缘故,基本没怎么做,但有的人非常勤奋。
记:您写评论文章也是非常考究。
薛:一般会经过多次交谈,要是画家,我必须去他的画室看画,光看图片不行,我得弄清楚他是怎么操作的,要他画给我看—我自己弄明白了才能给别人说明白。
记:我们为了扩大视野,新设了一个栏目叫“新视域”想“跨界”做点文章,您感觉如何?
薛:“跨界”需要深入了解两边。当下美术界有一种现象,院校尤其明显,就是非常注意“跨界”,现在的论文选题,也有简单跨界的,把标准给降低了。跨界是好事,可以扩展视野,可以产生交叉学科,但需要深入了解“楚河汉界”的两边,不能丢掉原来的阵地,不要降低门槛,目标也要明确,还需要两条腿都有力量。
创新得“守正创新”。“中国书画”的“中国”意含是文化特征,也是守正基础。要重视传统,把传统好东西保持住再创新,包括书法也一样。有根柢的那种,叫探索,比如王冬龄的草书实验;没有根柢的,那叫乱搞,就不是书法。再比如,我们中央美術学院的李军,做一个新的题目叫“跨文化美术史”,他在法国待了很多年,能够直接掌握法国的材料研究法国,又有对中国文化研究的基础,他能做,但不见得别人都能做,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记:您是说,要把功夫下在“根柢”上?
薛:你们叫《中国书画》,这个名字我当初就很感兴趣。书画同源同法,古代传统就是这么下来的。但是到20世纪就流行叫“美术”了。“美术”这个概念是从日本翻译过来的,书法、中国画、油画、版画全在里面了,传统书画这一块儿忽然就变成一小块儿了—但它可太重要了,要守住这个“根柢”。拔高一点说,你们抓住了这个东西,就等于抓住了“守正”方向,抓住了文化自信!
薛永年,1941年生。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首届国家中国美术奖理论奖获得者,曾获评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曾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主任,院研究生部主任。现兼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名誉主任,故宫博物院客座研究员等。著有《书画史论丛稿》《晋唐宋元卷轴画史》《蓦然回首—薛永年美术论评》《中国现代美术理论批评文丛·薛永年卷》等。
责任编辑: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