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活着》到《文城》:余华小说生命意识的变化

2022-05-01 12:55吕沁妍
中国民族博览 2022年3期
关键词:生命意识

【摘要】生存和死亡总是余华小说绕不开的话题。无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活着》还是新作《文城》,在生死问题上均体现了余华对生命意识和态度的思考。《活着》中凸显的是“生存即是意义”的价值取向,而《文城》中更多表达的则是生命、精神价值,这样的变化,体现的是余华对生命哲学问题的思考。

【关键词】《活着》;《文城》;生命意识

【中图分类号】I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2)03-179-03

【本文著录格式】吕沁妍.从《活着》到《文城》:余华小说生命意识的变化[J].中国民族博览,2022,02(03):179-181.

《活着》是反映余华对生与死看法的最典型的一部小说,面对至亲接连意外惨死的悲剧,福贵依然渴求着生存。如果说《活着》用平淡的笔触告诉我们对生活的坚守,那么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文城》中,则是将生的果毅和死的无畏娓娓道来。无论是林祥福、小美还是溪镇居民,他们所追求的东西都不仅是“活着”本身,而更多是亲情、爱情、忠诚、道义、精神信仰,也許这才是活着的真正意义,体现出余华对生命看法的新变。

一、存在与意义的生命意识

《活着》的主人公福贵是一个苦难式的人物,余华平淡、克制的语言之下,潜藏了生与死的激烈冲突。至亲的相继惨死,福贵孑然一身,只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以此慰藉自己的孤苦。很难说他的生命有什么意义,给老牛取名“福贵”,可以见出老牛就是他的寄托。而晚年的福贵在遇见“我”这个陌生人时,愿意毫无保留地同“我”诉说往事,故整部小说是以“我”倾听福贵的讲述为主体架构,以福贵的话语贯穿全篇。小说语言不加多余修饰,看似平和、冰冷,可以看出福贵对过往悲剧的看淡和反思,用仅仅是“活着”对抗着绝望和死亡。

年轻时的福贵游手好闲,完全是一个玩世不恭、纨绔子弟的形象,整日胡作非为,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1]最终,赌钱使他输光了祖产,他从地主家的儿子沦为一无所有的农民,这份落差,福贵在悔恨之余全盘接受了下来。这一次变故是他自己酿成的祸,不仅使父亲含恨而死,还差一点失去妻子家珍。

经受这一次的敲打,福贵懂得了如何做人。他学会了任劳任怨、体恤妻子、孝顺母亲、疼爱儿女,更是从尊贵的“少爷”中抽身出来,老老实实地耕田,养家糊口,此时的他无疑是有着精神支撑和奋斗动力的。随着他讲述的深入,情节急转直下。为给母亲治病,进城去请大夫,不料却被拉去当兵,致使没来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女儿凤霞烧哑了嗓子,妻子家珍罹患软骨病,儿子有庆在献血时被医生夺走生命,加之因自然灾害产生的饥荒……即便如此,福贵还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直到女儿难产而死,家珍受不了打击去世,偏头女婿也因工伤惨死,至此福贵活着全部的意义都寄托在了小孙子苦根身上。自福贵浪子回头以来,生活确实给了他甜头,但最终都以亲人的离去惨淡收尾,苦根也不例外,吃豆子意外撑死。往后的日子,福贵只能一个人过了。

对苦难的承受是《活着》这部小说的重心。余华以平淡的笔触叙述残酷的现实,使小说的悲剧氛围更加浓郁。一年又一年,福贵也想通了,亲人都是他亲手埋葬的,等他一走,自然会有人给他收尸。生活再也没有精神支柱,福贵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余华在新作《文城》中,对生死的看法有了转变,也固然有着与《活着》一脉相承的观点。旅长劝告喜欢林百家而不得的外甥说:“跟着舅舅走吧,你就是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命”;李美莲看到林百家和陈耀武之间暗暗涌动的情愫时长叹,“这命啊,都是前世就定好的”。[2]如此无奈的感叹,表达出对无法改变的命运的迁就,这与《活着》的主人公对命运的顺受是契合的。不同的是,《文城》塑造了林祥福这个不服命运安排的人物,他的一生都在找寻生存下去的意义,细心呵护他的“意义”,也决然为了“意义”作出牺牲。

年纪轻轻便成了孤儿的林祥福,在遇见小美后,小美便成了他生存的意义;直到小美背叛了他,又给他生了个女儿,于是女儿成了他后半生的意义;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他立志要寻回逃走的小美;在溪镇,与他共同生活,相伴度日的陈永良和李美莲夫妇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所谓生命意识,狭义来说,自然包括生存意识和死亡意识两个范畴,所以林祥福为救出商会会长顾益民英勇牺牲,也是在成就他生命的“意义”。林祥福个体的死亡不是简单的脉搏停止跳动,而是被升格到了生命的大无畏的高度。人活着不能如《活着》一般,仅是为了生存,即使选择死亡也要追求有其意义和价值。

其实不止是林祥福,《文城》中的很多次要人物也有着对“意义”的坚持。独耳民团的每一位在同土匪斗争时牺牲的战士,很大程度上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伤痕累累,依然作垂死的抵抗,誓死保卫溪镇和溪镇的居民,并以此为荣;小美在溪镇的祭天之日,跪在雪地里为了给女儿祈福,表达忏悔之意,宁愿冻死也未想过起身。这样的牺牲或许并不能产生实际的意义,但于小美来说,女儿就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在这些人物身上,体现了生存意识和死亡意识的结合——生要热爱,死须无畏,这或许是余华体味人生时,对生命的感悟的更进一步,也是其小说中体现的生命意识的整体升华。

二、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

当《活着》中福贵的至亲一个接一个死亡,失去情感对象的他是否能被定义为一个“活着的人”?同理,《文城》的主人公林祥福虽然就义,可他无畏的精神存于很多人的脑海,他的女儿和朋友在情感上永远记挂着他,是否可以简单地认为他“死了”?这是一个有关生命哲学的命题,即“存在”和“意义”的关系问题。

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死亡在最广义的意义上是一种生命现象。生命必须被领会为包含在世方式在内的存在方式”。[3]也就是说,考虑死亡的方式相对不真实,是没有意义的,也被禁止有任何意义,生命的意义很大程度上与“存在”划上等号,即“随着死亡,此在也就‘完成了它的行程’”。[4]于是,时间就成了生命的源泉。依照海德格尔的理论,“死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着的一种向终结存在”。[5]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潜在性地向死亡拉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通往死亡的一步。死一定会来,只不过暂时尚未,这便是所谓“向死而生”。诚然,福贵因为肉体的存在,才有间隙去思考过去跌宕起伏的人生,一旦肉体消逝,那么对过去的思考也就随之消散。同理,对于林祥福,从唯物的和生存论的观点来看,生理学上的死亡就是虚无的伊始。

福贵便是一个“向死而生”式生存的人物。《活着》这部小说里,除了开头和结尾处以“二喜”“家珍”“凤霞”“苦根”之名呼唤老牛以外,一位至亲离世后,福贵便对之鲜有提及,哪怕是对其的心理上怀念也少之甚少。但这并不代表亲人的死对他没有触动,也不能说明他对亲情的淡漠。他只想着生存,几乎不考虑死亡,对离去的亲人亦不例外。“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6]相反,《文城》的主人公林祥福并不满足于“存在”或“此在”本身,他终其一生都在为寻找小美做出努力,这可以归结为寻找生存的“意义”,但最终躲不过肉体的消逝,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即是“虚无”。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存在”就是全部的意义,而林祥福所谓的“意义”,只对此在的生命体有价值。

可人本身并不满足于只作为一个生命体而存在,但海德格尔并未在“意义”的命题上花费笔墨,仅以“存在的意义问题还有待提出”[7]略过,所谓“停止这种结束可以意味着,过渡到不现成状态,但也可以意味着:恰恰随着终结才是现成的……随着最后一部,一幅画就绪了。”[8]根据海德格尔的这个说法,小说的结尾处福贵也还尚未完成生命的最后一笔,严谨来说并不能以“没有意义”来定义他的存在,或是说,仅仅是“存在”本身,就是福贵最大的意义。

广义来说,生命意识不止包含简单的生存和死亡,不能仅把生存和死亡定义为生理学上的留存或消逝。追溯到余华更早的作品《在细雨中呼喊》,祖父孙有元为了能够存活,干了很多为违背道德的事,竭力讨好儿子,若无其事地诬告孙子,而父亲孙广才对“我”的利用、甚至当小儿子因救人丧命后,父亲和哥哥竟异想天开地等“穿着中山服的人”[9]。对待亲情尚且如此淡漠,足以见出余华在这一创作阶段,侧重“个体的生存大于一切”的价值观。而在新作《文城》中,用大量笔墨刻画了林祥福这一人物,并浓墨重彩地以英勇就义为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同时,众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如独耳民团的朱伯崇、徐铁匠、孙凤三等,小说也为他们安排了好归宿。“十八个壮烈牺牲的民团士兵没有葬在西山,顾益民把它们葬在了城隍阁前的空地上,他要百姓记得是谁保卫了溪镇。”[10]死了且活着,也许这就是余华想传达的精神。总体来说,《文城》的历史感并不很强烈,对于时代背景也并无多余刻画,只大略交代了是在官匪横行的清末北洋军阀时期,余华将小说的重心放在了人物形象塑造上,透过人物,表达其对生命哲学的探寻,对生存意义的深思。小说的人物,已由“生存即意义”逐渐向更高的精神追求转变。

三、生命意义的人生哲思

人有意识,会思考,能够追问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使人伟大,也给人的生命增添悲壮色彩。周国平在《人生哲思录》中将人活着的意义分为两类,一类便是“吃喝劳作”[11],另一类则“试图为生命指出一个高于生命的意义源泉,它应能克服人的生命的动物性和暂时性”[12]。

就小说文本来看,我们不能简单地将福贵看作第一类的代表、林祥福是第二类的典型,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和经历都有其特殊的复杂性。早年的福贵,为了自己、亲人和因他吃喝嫖赌而没落的家任劳任怨,很难不把这些归结到他的“生命意义”层面;而福贵晚年虽趋向于只为了活着而活着,但依然有老牛相伴,并以亲人之名吆喝它干活,也不能以此將他的人生界定为“没有意义”。而观之林祥福,他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巧合的,也并不为了完成所谓的“意义”而不顾自己的生活需求。正如《文城》所写,林祥福相依为命的朋友陈永良“吃惊地看着这一叠数额巨大的银票,他没有想到这个背井离乡的男人竟然携带如此惊人的财富”[13]。由此可知,林祥福不同于福贵,根本无须为生活上的琐碎小事发愁,理所应当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生命“意义”的层次。我们不必批判或谴责福贵对“生存”的挣扎,而刻意夸大林祥福对“意义”的追求。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存在”与“意义”共存并上升为个体的和谐。或者说,福贵和林祥福,分别代表了“存在”与“意义”相互兼容的不同程度和性质的和谐。

那么问题呼之欲出,两部小说中,“意义”在何方面有所体现?生命除了出生入死,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周国平认为,“寻求生命的意义,所贵者不在意义本身,而在寻求,意义就寓于寻求的过程之中……至于我,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14]纵观福贵和林祥福两个人物,究其本质,他们人生都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福贵寻找的是因他丢失的家产、是他渴望的亲情和关怀、是推脱不去所以主动扛起的重担,更是每天柴米油盐的生活。而林祥福追寻的,是两度丢失的妻子小美,是对女儿的歉疚与责任,是他前半生的一个“答案”。所以,福贵的“意义”在于艰难生存的过程,也就是活着本身,而林祥福的“意义”在于给自己的前半生做一个交代,寻找一个关乎命运的“真相”。虽然最终并没有找到所谓的“真相”,但并不意味着林祥福一无所获,至少从小说的情节看来,从最初的焦虑到后来的平静,他获得了一种“超越一切相对价值的眼光和心境”[15],这也是林祥福“意义”之所在。

《活着》和《文城》的主题都关乎生与死,余华所理解的死亡既是生命的必要环节,也是“意义”的一部分。“生命大于肉身,死亡揭示了肉身的有限,却启示了生命的无限……每一个当下即是永恒。”[16]《活着》对“生命的无限”的描述是欠缺的,福贵每一位亲人的离去都给他留下了不可弥补的伤疤。而对于林祥福,他壮烈牺牲,在人间留下了英魂,他的精神在每一位溪镇居民的心中永远鲜活。从这个维度上说,生命是暂时的,也是永恒的。

《文城》中体现的余华对生命意识的态度,也体现在对死亡问题的思考上。临行前的林祥福既没有过分惊慌也没有过分平静,他见了想见的人,也给自己安排了后事,然后便踏上了不复返的旅程。思考死亡,义无反顾地面对死亡,不仅成就了林祥福生命最终的“意义”,也成就了整部小说对生命意识叙述。因为认真思考过死亡,所以立足于死亡而珍惜生命,也就是“最大限度地实现其独一无二的价值”[17],从而达到生命之有限与无限的统一。

四、结语

《活着》以冷淡平和的笔调叙写了福贵充满悲情的一生。随着至亲的相继离世,于他而言,生存的意义只剩下“活着”本身,而在《文城》中体现更多的则是生的顽强和死有所值,即生命的“意义”所在,这使得余华小说对生命哲学问题的思考更加深刻。

参考文献:

[1][6]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2]陈思宇.历史想象,个人记忆,与现代人的困境[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05).

[3][4][5][7][7][德]马丁·海德格尔,陈嘉映,王庆节 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2014.

[9]余华.细雨中呼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10][13]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11][12]周国平.人生哲思录[M].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14][15][16][17]周国平.人生哲思录[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吕沁妍(2001-),女,汉族,安徽滁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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