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将此文献给为兰新铁路建设发展事业奉献终身的父辈母辈们。
——题记
一
“咳咳咳……咳咳……”里屋,老刘头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一直没有间断,像无形的箭镞,一次又一次穿透充满黑暗的空间和紧关的房门,清晰地飞落到了空荡荡的饭厅里。
蜷缩在饭厅中小床上的刘老太,对这声音太熟悉了。老头子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整个人就像一棵干枯的老树,在剧烈的咳嗽声中颤抖着,看着就令人心疼。
这些天刘老太天天留意外面的天气变化,不时在心里盘算着:过两天再暖和暖和,就可扶着老头子到外面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近些天刘老太却也隐隐感觉到,老头子的咳嗽似乎比以往又重了许多……
刘老太费力地将老头子扶着坐了起来,端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送到老头子嘴边喝了两口,又随手拿过搭在床头的毛巾,给老头子擦去额头的汗水,低声商量道:“不行的话,赶明儿我给兰新打个电话,送你到医院去住几天吧。”
“他那么忙,叫他干啥?咳咳……开火车那活不能分心哪。”老刘头有气无力地挥着手,“你歇着去吧,我没事……”
“现在天已经很热了,赶明儿扶你到楼下去坐坐……老张他们见到我就问你哪。”刘老太说道。
听到老伙计们的问候,老刘头灰黄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宽慰的笑容,“行啊行啊,他们还都好吧?”
“还都好,就等你了。”刘老太扶着老刘头躺好,“好好睡一会儿,我去把躺椅拾掇干净,明天就扶你下楼。”刘老太晃着矮胖的身子到阳台上把躺椅搬到了饭厅里。
老刘头费力地侧过身来,半闭着眼睛瞄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缕微弱的亮光。屏住咳嗽,静静地听着刘老太在饭厅里擦拭躺椅的轻微响动声。这个跟他受了半辈子罪的女人,就知道伺候他,苦熬苦做了几十年,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半句。
老刘头撑着劲翻身坐了起来,在难以遏止的咳嗽声中,捂着震颤的快蹦出胸腔的心脏,任凭以往那些清晰而又遥远的往事像过电影似的在脑海里闪现着……
当年这老婆子可是俊着哩。穿着一件合体的蓝底碎花的斜襟小褂,脸蛋儿粉嘟嘟的像是盛开的娇艳桃花,脑后悠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黑辫子,一甩一甩的,迷乱了村里多少年轻后生的眼啊。后来他俩结婚没多久,他就报名参加了铁路筑路队,开山洞,住帐篷,伴着铁路工地穿戈壁、越天山,把铁路修到了新疆。一声令下,他们又转战陕北、内蒙古十多年,把一家老小都留给了这个小媳妇,大半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当年那个俊俏能干的小媳妇,早已熬成了废机器似的老太婆。活到如今,死,对于他真的不算什么,可真撒手走了,丢不下的就是这个孤单的老太婆,她该怎么过啊……
不觉间有两条湿蠕蠕的细虫子从眼角爬了下来,流到嘴边时一舔,好咸好咸的,似乎还有点涩涩的苦酸味……多么熟悉的味道啊!是什么味啊?青杏子?对,是青杏子,就是青杏子的味道!他憋闷的心里扑棱棱一下猛地亮了起来,感觉好像猛然透了口气似的,竟忘记了咳嗽,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漆黑的屋子,脑子里却明亮亮地清楚。
他猛地有了一个从未想过的谋划,他强迫自己静下心从前到后又细细地想了一遍,越想越感到激动,恨不得立即就跳下地去……他意识到,这个谋划对于他来说是多么重要,他必须要挣着命去完成。
“明天,明天就开始干吧。”老刘头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不觉地攥紧了枯瘦的拳头。
二
谁都没有料到虚弱的连路都快走不动的老刘头,下楼的当天上午,莫明其妙地要在楼前的一处空地上挖个坑。
坐在楼下水泥圆桌旁正在闲聊的几个老伙计,看到老刘头下来了,都欢笑着站起来迎上去,扶着他躺到椅子上,风趣地开着玩笑。
“我们还以为你楼也下不来,急等着去找老李他们哩。”
老刘头笑眯眯地望着大伙说道:“我才不会死哩,咳咳……我还要活着哪。”
“哈哈哈……那就看咱们谁先送谁?说好了,我们可就等着你送哩。”大伙欢快地说笑着。
没有说上几句话,老刘头就强撑着坐了起来,在楼前太阳照的明晃晃的空地上慢慢地转悠着,东瞅瞅,西看看,还不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家的窗户。开始时,大家都以为他躺着心里憋得慌,想走走转转,可不多会儿,又见他闷头不语地向楼内走去。
老刘头并没有上楼,而是摸摸索索地走进了地下室。刘老太扭着胖身子慌张地在后面紧跟着。
一会儿,只听刘老太高一声低一声地质问着:“你拿这些东西干啥?你说呀?”老刘头也不答话,紧绷着脸,一手拎个铁锤,一手握个短钢钎,又晃晃悠悠地走了上來。
老刘头拖着长长的身影慢悠悠地晃到空地的尽头,抬起头望了望自家窗户,提着钢钎,弯腰在空地上画了脸盆大的一个圆圈,然后慢慢地坐到地上,一手握钎,一手抡锤,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
大伙一时都愣住了,谁也闹不明白走路都晃悠的老刘头,怎么会突然跌坐在地上,费劲地凿起坑来了。
老刘头慢慢地拿起铁锤,旁若无人地敲着钢钎,叮叮当当地又凿了起来。他凿得认真而细致,先从圈线上一钎挨着一钎凿过去,凿出一个圆圆的浅槽后,又从中间向边凿去。
可以看出他凿得非常吃力。那柄铁锤不算很重,每次举起时,他虚弱的臂膀都在微微地颤抖着,但还是尽力稳着劲,钢钎在不停地敲击下,一点点钻进了干硬的泥土里……
晶亮的汗珠很快沁满了他蜡黄的额头,随着他呼呼喘息的身体,汗珠顺着他干瘦脸颊上深深的皱褶汇成了一道道小溪流到下巴上,浸泡着毛刷似的灰白胡茬,一滴一滴地落到面前的泥土上。
大伙谁都没有再上前劝阻,只是焦急地商议着对策。
在邻居中素有威望的孟老太凑到刘老太跟前,低声问道:“刘嫂,兰新在不在家?”刘老太抬起头想了想,说道:“他开车到鄯善去了,可能还没回来呢。”
“那凤芝哩?你媳妇凤芝在不在家?”
“她跑车走了,大概后天才能回来。”
老张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对大伙说道:“你们谁有陈世泰的电话?我看只有把老陈找来了,当年老刘最怕老陈了。”
“噢,对,老陈是你们的队长嘛。”孟老太一挥手,“走,到我家去,我家的小本本上有陈世泰的电话,让他赶快来,别人是没办法了。”
老张和孟老太扶着刘老太上楼去打电话了,狗娃等人仍在远远地观望不紧不慢、一下一下敲打着钢钎的老刘头。
三
瘦高的陈世泰弯着腰从黄包车里钻出来的时候,等候在楼头的老张他们慌忙迎了上去。“陈队长,你快去看看吧,老刘一大早就跟抽风似的,坐在那儿在凿地哩,谁都劝不住。”
那片土黄色的空地上,阳光亮得有些耀眼。身穿发白蓝布外套的老刘头,岔着腿坐在地上,勾着头,塌着腰,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砸着钢钎,身上落了一层土屑,像是一尊还能动弹的土俑。
“犊子,你这是干啥呀你?”老陈心疼地大喊着老刘头的小名,甩开大步跑了过去。
老刘头抬起头漠然地说道:“大老远的……咳咳咳……你怎么跑来了?快歇着去吧。”说完低下头又凿了起来,但他高举的锤头却没有落下来……
老陈猛地蹲下身,两眼逼视着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握在钢钎头上。
老刘头将脸转到一边,“你捣什么乱啊?咳咳……”
“站起来,跟我回去。”
“我……咳咳……不回。”
“不回?”老陈猛地瞪圆了双眼,额头的青筋鼓胀着,“我,我,我停你的工!”他愤怒的吼声变了调。
老刘头一下呆住了。這句话对他的冲击太深刻了。尽管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四十多年前的时候,但那低沉而短促的命令声,却刻录在他心灵的光盘上,始终没有真正地洗去。
那时的老刘头个子中等,身板扎实,劲大得真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小牛犊。那年的初夏,他们所在的铁一局工程处隧道一队和驻扎在山峰东面的二队,以劳动竞赛的方式,两面开工,激战在天山达坂城沟畔上的11号洞。
谁都不愿落后,谁都不愿看到本队的工程开掘进度落在后面。队领导一合计,决定组建青年突击队,大家闻讯后踊跃报名,最后由队党支部做主挑选了30个最棒的小伙,组成了由老陈担任队长的突击队,日夜奋战在山洞里。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傍午,隧道队长老胡检查完工程进度后,招手示意突击队员停工,机械轰鸣的洞内顿时一片寂静。老胡望着浑身泥浆的突击队员们问道:“这一阵大伙辛苦了,想媳妇了吧?”
“媳妇有啥想的,只想啥时候把洞子打通哩。”瘦小的狗娃挤着眼睛调皮地答道。大家哗的一下笑了。
“活要干,媳妇也得想。今晚由我带一些人接替你们一个班,大伙下班后早点下山,都回家去看看媳妇和孩子。不过啊,别忘了明早来接班啊。”
很快就到了换班的时间。犊子装着并不心急的样子,故意磨磨蹭蹭走得很慢,等到晃出洞口后,才看到红彤彤的太阳已爬到对面的黑山头上了。他匆忙甩掉浑身浸透泥浆的工作服,光着膀子,就着洞口的一池子浑水,稀里哗啦地洗去糊得满脸的泥尘,匆忙跑进洞口不远处的工棚换上一身干净的工作服。
走出工棚,天已麻黑了。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大沟里,一溜模糊不定的灯火,一阵温暖的久违冲动荡漾在心里。这一个多月里,天天惦记的就是进度、进度,每天换班走出洞子时,双腿木的就像假肢似的,倒在工棚里一觉就到了接班时间,家,早忘在了脑后面。可这会儿,对家的思念,猛然像无数的小虫爬满了全身,他恨不得立即飞到家里。他抬起腿磕磕碰碰地向那亮灯的山沟里跑去……
第二天早晨,调休的人都按时赶了回来,老陈点名的时候,狗娃掂着钻机应道:“我们组的犊子还没有回来。”
老陈阴着脸朝山下看了看,哪有犊子的身影。他把手一挥,大声说道:“不等他了。大家各就各位,开工。”
洞口的鼓风机又轰鸣起来了,一股股清新的空气送进洞中,但在洞子的尽头,三人一组,扛着沉重的“大黄牛”风钻,在坚硬的岩石上嗡嗡地钻探着,钻孔反泵出的灰白色粉尘霎时如浓雾一样弥漫开来,呛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犊子是在第一排炮眼打好的时候赶到的。
“队长,我,我来晚了。”犊子低着头,浑身湿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你还知道来啊?”老陈拉着长驴脸训斥道,“你看你那熊样,全身咋湿成了这样?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犊子慌乱地摸了一下滴水的衣袖,低声答道:“没,没啥事,我就是睡过了头。”
“你骗鬼去吧。”老陈指着坐在地上等候填炮药的工友说道,“大伙都是今早冒雨赶来的,也没湿成你这样。你回去吧,咱们突击队不缺你这样的!”
“我不回。我又没犯法,凭啥让我回?!”犊子梗着脖子答道。
“凭啥让你回?就凭你来晚了,影响了进度。”老陈丝毫不让。
“影响了进度我补上,可你、你没权利不让我上工。”犊子的嗓音高了几度。
“什么,什么,我没权利?!”老陈狂怒地把安全帽往脑后一推,光亮的额头两侧青筋凸跳,眼睛里窜出两股火,他伸着泛红的长脖子吼道,“我,我现在就停你的工。你回去吧,好好地搂着媳妇睡你的觉吧。”他转过身瞪着大伙说道:“都愣着干什么?抓紧时间装药。”说完转身朝洞子里走去。
伙计们吓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冲着犊子挤挤眼,意思是让犊子赶快去给老陈认个错,道个歉。
看着大伙踢踢踏踏地走了,犊子这才真的急了。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几个箭步就窜到老陈前头,伸开双手拦着老陈的去路,满脸堆着歉疚的笑容恳求道:“老陈哥,别人不知道我,你还能不知道?跟着你在咱们隧道队都干了七八年了,我犊子啥时候装过熊。”他挠着头皮,凑到老陈跟前憨笑着小声说道:“老哥,你也别见笑,怪兄弟我没出息。这么长时间没回家,我一激动就给睡过了,慌里忙张地往这儿跑时,偏偏又摔倒在山下的那条小河里了。”
老陈止住脚步,斜眼看着犊子问道:“犊子,你可别有啥事瞒着我啊。”
“真的没啥事,老哥。我是啥样人,你还不明白吗。”犊子腆着脸皮继续粘老陈,“老哥,今天都是我不对,来晚了还跟老哥顶嘴,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好吧,你先去上工。回頭给大伙写个检查,下次再有这事,我绝不饶你。”老陈绷着脸冷冷地说道。
犊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高兴得直点头,“老哥,你只管放心,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恍惚间四十多年过去了,老陈的驴脸还是拉得那么长,声音还是那么严厉,居然真的还让他有些胆战……他摇摇头,直瞪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老脸,一股郁闷的怒火冲荡在胸口,憋得他真想放声吼叫几声,但声音并没高起来,“你,你给我闪开……咳咳……你,你早没权利管我了。”他斜眼看着老陈,嘴角居然还挂着一缕嘲讽的笑意。
老陈被彻底激怒了,他指着自己黑黢黢的额头,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关说道:“我没权利管你了?!犊子,你小子有种,就先朝这砸一锤。要不朝我的手上砸,不把我的头砸烂、手砸碎,你就甭想让我给你闪开。”老陈怒睁的双眼,又像当年一样冒着火花。他将左手又叠落在右手上,紧紧地攥住了钢钎头……时间顿时在两位老人冷漠对峙的目光中凝固了。
远远围观的人们,也没闹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两人一蹲一坐,像两尊泥塑一样纹丝不动,惟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格外沉重。
大家正要上前问个究竟,突然看到老刘头拄着锤子,慢慢收回双腿,将锤子一扔,低头跪在了老陈面前,“老哥,我求你了……”
“犊子,犊子,你,你这是干什么呀?”老陈慌忙撒开握钎的双手,抓住老刘头的双臂连拽带摇地说道:“犊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老刘晃着膀子甩开老陈的拉扯,伸展双腿又坐在了坑旁,耷拉着头费力地喘息了一阵。他慢慢抬起头,满脸涨红,眼角湿润。“老队长,老伙计们,还有嫂子、弟妹们……咳咳……知道你们这是对我好……”他低下头又是一阵咳嗽,“但我,我求你们了,不要拦着我了,让我挖吧……让我挖吧……”他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着,几滴泪珠落在了地上……
老陈红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默然地看了看大伙,说道:“由他去吧,我看再劝下去,反倒真要出乱子啦。那牛脾气犟着哩。”然后招招手,带着大伙又无奈地坐到了楼门口。
老刘头捡起钢钎、铁锤,佝偻着身子,在大家的注目下,旁若无人地一锤一锤地凿起来……
四
昨天傍晚兰新才开着火车从鄯善返回,还想着前半夜就可到家了,谁知刚到吐鲁番站风就起来了。这风来势太猛,限速20多公里缓慢通过头道河、三个泉时,分局调度员的命令已经下达:003次待避天山站。直等到天都放亮了,吼叫了半晚上的大风也有些减弱了,调度才下令让他们减速慢行通过……回到家里已近中午,眼皮重的就像坠了铅,媳妇凤芝把饭端上来也没胃口吃,擦了把脸就睡了。
凤芝慌乱地推开卧室门一看,兰新还在昏睡中,便一个蹦子扑到床上,抓住兰新粗壮的胳膊使劲摇晃,“兰新,快醒醒,快醒醒呀,老爹出事了。”
“出事了?出啥事了?”兰新一个愣怔,顿时清醒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老娘打来的电话。”凤芝答道,“快去接电话。”
兰新翻身蹦到地上,光着膀子,赤着大脚片子就窜到客厅里,一把抓起电话,急切地问道:“喂,老娘,我老爹他咋了?”
“老娘,你别急,别急……不要哭,不要哭嘛,到底是咋回事。”兰新皱着两道浓眉举着话筒听着,不停地点头应答着。“行,行,我知道了。妈,您别急,现在就回去……”
兰新两口子赶到老娘家时,老刘头正侧躺在饭厅的小床上歇息,“爸,您咋了?”他匆忙走上前去问道。
老刘头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看到儿媳也跟在后面,忙支起身子想坐起来。凤芝赶上来劝阻道:“爸,没事,您躺着吧。”
“都挺忙的……咳咳咳……我又没咋的。”老刘头答道。
刘老太抹着眼泪絮叨着说:“你爸这两天真是疯了,不知咋想的,豁着命要在楼下挖个坑。谁劝跟谁急,闹得楼上楼下都不得安生。今天都累得趴在地上了,才罢手……”
“爸,您这是要干啥啊?!”兰新顿时眼睛就瞪圆了。
老刘头耷拉着眼皮答道:“不干啥,想种棵树。”
“爸,您这身体还种啥树呀?”凤芝抢过话题说道,“就是想种,给我们说一声不就行了吗?您这样折腾,让兰新还怎么能够安心开火车?”
兰新呼的一下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填了它。”说着就往门外冲去。
“你……咳咳……你敢……”老刘头见状急忙翻身下地,两腿一软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
“兰新,快,老爹摔倒了。”凤芝尖着嗓子喊道,忙扑过去和刘老太一起将老刘头扶了起来。“爸,爸,您咋了。”兰新吓得忙转身跑了过来。
三人一起动手将老刘头扶上床,老爷子灰着脸,半闭着眼睛靠着被垛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对兰新断续说道:“滚……咳咳咳……滚,给我滚出去,出去。”
看到儿子高大的背影晃走了,老刘头半闭着眼睛,听着厨房里传出老伴和媳妇锅勺叮当的忙活声,不时地还听到她们在低语什么……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里震得火辣辣地痛。他在想,要是当年挖这么个小树坑,那就是几镐头的事情,可现在居然凿了两天多,还生了一肚子的气……可是老陈、老张和狗娃他们这些老伙计不知道,兰新、凤芝不知道,就是那又哭又闹的老婆子现在也不知道他为啥要种棵小杏树,一棵将来会开满粉白色杏花,结满青杏子的杏树……可他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个跟了他大半辈子,一心想给他生下一群娃娃的女人啊,在怀着他的血脉时,就是想吃一个酸酸的青杏子……可也就是为了那些青杏子,他的生命,他的血脉再也没有传递下去……
老刘头至今还可以感觉到,那晚队长老胡宣布突击队员轮流下山回家调休一个晚上时的喜悦,甚至还能感觉到在隧道口脱光了满身泥浆的衣服,捧着水池里的水,冰凉凉地冲刷着猛烈跳动着的心口窝的感觉……暮色中他奔跑着冲下山去,那拂面而过的一股山风似乎还刮在脸颊上……
他摸黑回到山脚下的那排地窝子前,冲到自家门前,一把掀起破麻袋片做的门帘,推开门一看,媳妇素贞正坐在床边,就着一盏油灯在做着针线。
“你咋回来了?”素贞惊喜地问着,眉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你吃饭了吗?我这就到食堂给你打去。”
“不用,不用,下山的时候看到天快黑了,顺路到食堂要了三个馒头,边走就边吃了。”他笑眯眯地望着媳妇说道,“这些天光顾着干活了,也就没觉着怎样。可胡队长让我们回家调休一个晚上,这才感到真的想你了。”他伸手轻轻一拽,就将媳妇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素贞红着脸竖起耳朵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满脸红霞地挣脱丈夫的怀抱,顺手拿起床上的针线活,小声对丈夫说道:“这次我可能真是有了,这些天折腾得可凶了,就想吃酸酸的东西,想得人都安生不下来。”
“是吗?那太好了,我终于要有儿子了。”他兴奋地跳了起来。结婚七八年了,从宝天线到兰新线,一个天天忙活在会战筑路工地上,一个孤单地守在老家干着繁重农活,几年来相聚在一起的日子都可以数得过来。还是去年春上,工程队在天山脚下扎下营后,他听从了老陈的劝告,写信让媳妇素贞从老家赶到了这里,顺着沟畔掏个地窝子安下了家。平日里他在工地开山洞,素贞和随队的家属们在砟场干义务工,虽说也不是天天能够在一起,但总比那两地分居的日子强多了。如今素贞怀上了孩子,他当爸爸的日子就要来到了。想到这,他心里一阵火辣辣的冲动,一把又将媳妇搂了过来,“素贞哪,你说你想吃酸的,可咱们这大山沟里啥都没有呀。不行的话,我到食堂去给你要碗醋。”
素贞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神往地说道:“这几天,我就着迷似的想咱们老家青青的杏子。在砟场干活累了,坐在地上歇着时,不觉迷瞪了一会儿,就梦见睡在了杏林里。”
他抓挠着头皮,突然眼睛一亮,他欢喜地大叫起来。“素贞,顺着山脚下这条白杨河往南走个二三十里吧,有一个大水湾子,在湾子西面河滩中的杂树林里有几棵野杏树。满树的青杏子啊,摘了几个一尝,酸的人牙都倒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摘青杏子。”说着话,他拎起床角的一个柳条筐就要往外走。
素贞慌忙起身挡在窝棚口。“这么远的路,天又这么黑,赶明你还要上班呢。”
“没事,没事,顺着沟里这条路,个把小时我就跑到了。天亮前我肯定能赶回来。”他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一侧身窜了出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里……
犊子走了,素贞心里既高兴又担心。她轻轻地关上房门,斜倚在被垛上,就着油灯一跳一跳的火苗继续做着针线,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惦记着犊子,盘算着这会儿他不知跑到哪儿了。
“轰,隆隆隆……咔嚓……”素貞被一阵阵巨大的闷雷声给惊醒了。“犊子,犊子,是你回来了吗。”她跌跌撞撞地摸到门口,刚拉开门栓,一股强劲的山风席卷着麻袋片门帘扑打在脸上,门外倾泻而下的雨水迸溅在沙石地上,唰唰唰的响声大得吓人。素贞转身猛地关上房门,心怦怦地一阵狂跳。“犊子,犊子……你可别出事了。”她惊恐地在屋里转着圈,眼泪像雨链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了,无奈地扑倒在床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突然听到轻微的敲门声。“素贞,素贞,快开门呀。”她慌忙爬起来静心一听,是犊子,犊子回来了。她扑过去打开房门,只见门外已经放亮,犊子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浑身透湿地冲了进来。
“素贞,好险呀,发山洪了。过河的时候,我险些被洪水冲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一脸愧疚地在口袋里掏摸着。“对不起,素贞,篮子被水冲跑了,我,我只捞起了这几个青杏子。”他将手里攥着的几个绿绿的青杏子往媳妇手里一塞,转身向外跑去,又突然转过身小声叮嘱道:“我今天注定要迟到了,给谁都别说我昨晚干啥去了,你多照看着点自己啊。”犊子没容素贞说一句话,拉开门就跑了。
素贞追出门外,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可沟底的洪流,正一涌一涌地流向远处暴涨的白杨河。素贞看着犊子已穿过沟底的小河,正朝山坡上的工地跑去……
也就是那天,他赶到隧道工地时迟到了,气得驴脸老陈差点停了他的工。为了挽回进度,中午吃饭时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馒头,就又一头扎进隧道里,抡起大锹一个人吭哧、吭哧地装起车来……等伙计们吃饱饭走进洞子时,他已将炸塌下来的几吨碎石都装进了铁斗车,急得老陈直喊:“犊子,有你这样挣命的吗?歇会儿去!”
他抹了一下满脸的汗水,咧嘴笑着说道:“队长,不用歇,只要不让我写检查就行。”“犊子,我只是气头上吓唬吓唬你,怎么就当真了。”老陈拍着他的肩膀亲昵地说道,“不过,可千万别累坏了。”
那是一个忘我奋斗的年代,每个人都在耗尽浑身的气力为工程进度挣着命……每个铁路筑路人都像施了魔法似的鼓足了干劲,闷头拼搏着。
“突突突”吼叫的“大黄牛”紧咬着钻杆,一点一点地向坚硬的山体深处突进,从钻孔中喷射出的岩粉白雾似的飘散在洞中,酸辣辣的,呛得人直想咳嗽,几步开外什么都看不清。
他岔开双腿牢牢地站在地上,半闭着被粉尘蛰得直流泪的眼睛,一手用力撑在腰上,一手扶住肩头上剧烈抖动的钻身,狗娃和大友紧贴在他的身后,托扛着机尾往里推进着,他还从没有感到“大黄牛”像今天这么沉重。中午挣命赶装的十几车石渣,早就将吞吃了半饱的两个馒头消耗光了。硬挺着打完两组炮眼之后,浑身发软,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蹲坐在洞口等放炮的工夫,眼皮就沉重地粘在了一起。迷瞪中他仿佛听到了轰隆闷响的炮声,但眼皮却重得无法挣开……直到狗娃连吼带拽的将他扯了起来,晕晕乎乎地又扛起钻机时,随着钻机颤抖的吼叫声,他顿时困意全无,只是肚子里粘贴在一起的胃囊,随着钻机的颤动一阵阵翻绞着,疼得他渗出头皮的汗水溽湿了一层层粉尘,眼前飘舞着跳跃不断的无数碎金花,紧咬的嘴唇里含着一丝咸咸的液体……但那缕还没有完全湮灭的坚强意志,仍在苦苦地提醒着他要挺住,必须要挺下去,如果让伙计们知道了自己是为了给媳妇摘青杏子,整晚上都没睡觉,还迟到了……恐怕在整个隧道队、在全处都再也抬不起头了……
钻机从肩上卸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猛地眼前一黑,轻松得就像是倒床睡去似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睡了好久好久,他努力将胀痛的眼皮睁开了一条缝。他眯着眼茫然地四处看看,咦,怎么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床边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好面熟的女人啊……他眨着眼睛想了想,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断续的猛然想起什么,惊得他翻身坐了起来。“素贞,素贞,我怎么在这里?这是哪儿呀?”
素贞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但嘴角却含着笑:“哎呀,吓死人了,你都昏睡了两天两夜,总算是醒了。”
她抹着眼角的泪柔声说道:“听陈队长他们说,打完最后一圈炮眼时,你就昏倒在洞子里了,吓得他们赶紧把你送到山下医院来抢救。李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是累过劲了,需要好好地歇一阵。”
“咋会是这样哩。那,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涨红着脸,翻起身想从床上跳下来,可浑身却疼得直不起腰来。
素贞忙将他按倒在床上,“别动,别动啊,李大夫说了,要你好好歇一歇哩。”
他一把拨开素贞的手,瞪起眼睛说道:“大伙都在拼命地干,我能歇得住吗?”
素贞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神情怪异地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怯怯地望望他,把头低了下来,“你……要走,就走吧。我,我有个事,想,想告诉你……”
“什么事?”他问道。
素贞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捂着脸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道:“犊子,我对不住你,咱们的孩子没了……呜呜呜……呜呜呜……”她放声大哭起来。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扯着嗓子喊叫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李大夫闻声跑了进来,用力拽开他的手,吼叫道:“你放手,你放手啊。”他将犊子摁倒在床上,虎着脸规劝道:“刘师傅,你冷静冷静,这事不怪你媳妇。你当时昏倒在洞里,老陈一边背着你往医院跑,一边派人去叫你媳妇。慌得她像疯了似的往医院跑,谁知天黑看不清路,一个跟头摔到了大沟里,估计那时孩子就流了……”李大夫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她却还是挣扎着赶到了医院,浑身都是血啊……这几天谁劝都没用,大嫂一直没有好好休息,白天黑夜都在守着你啊!”
他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看到瘦弱的素贞正背身站在屋角抽动着双肩在低声哭泣,他心里一酸,“嘿!”大喊一声,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
出院后回到工地,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很少再像平日那样与伙计们逗趣说笑了,整天黑着脸比以往还要挣命地苦干着,年底成了全处有名的劳模。休班和素贞在一起时,他也总是沉默寡言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铁路通到乌鲁木齐后,又这样过了两年,素贞就回了趟老家。回来后,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素贞蹲下身指着他,微笑着鼓励那男孩,“宝蛋,快叫爹呀,他就是你爹呀,快叫爹!”
那男孩紧贴在素贞身上,瞪着圆圆的黑眼睛怯怯地打探着他,直到看到他脸上慢慢绽开的一丝笑容时,小嘴张了张,才轻声地喊了声:“爹……”
素贞直起身来长长地出了口气,不自在地望着他笑了,可那眼角却含着亮晶晶的泪。
尽管这孩子是素贞从老家抱养来的,但犊子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他为这孩子起名叫“兰新”。
五
那天兰新出车回来带回了一棵小杏树苗。栽树的时候,老刘头执意让刘老太扶着树苗,硬撑着先填了两锹土后,才将铁锹交到了儿子兰新的手里。
兰新填土时,老刘头扶着树苗仰头看着,嘴里却絮絮叨叨地说道:“刚接的水……太凉啊,不能浇,会伤根的,要放上一天再浇。咳咳咳……冬天太冷,要给它缠些麻袋片……沒有麻袋片……草袋子也行啊……”
树栽好了,老刘头似乎也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精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每天只是用手势和眼神告诉刘老太,将躺椅支到小树底下,他半躺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眼巴巴地看着那棵小杏树,直到天黑才肯回家。
小杏树在老刘头无声的关注下,纤细的枝头终于冒出了一个个小绿芽。几天后,在老刘头满意的笑容里,变成了一片片嫩绿的小叶片的时候,老刘头已经喘成了一团。老邻居们顾不得老刘头恼怒的挣扎,七手八脚地帮助刘老太将他送进了铁路医院。
生命的回光使时昏时醒数日的老刘头突然精神了许多。他定定地望着守在床前的老伴,从被子里缓缓伸出瘦若枯枝的手掌,慢慢地够着老伴的手,想紧紧握住,可却没了力气……刘老太伸手握住老刘头的手,俯下身子轻声说道:“啥都不要想,好好歇着。你要是有啥交代的,就说吧,我听着呢。”
老刘头轻轻地摇摇头,说道:“没,没啥说的……就是担心兰新啊,这孩子性子急,开火车那活……咳咳咳……操心啊……再有啊,凤芝出车的时候,军军那孩子还得靠你了……再就是树……小杏树要看好……它已经发芽了,明年就会开花……咳咳咳……开了花……还,还会结、结……”
刘老太抬起手抹着眼角的泪,点着头嗔怪道:“人都这样了,还着魔似的惦记那棵树。”她掀起被子将刘老头的手放进去,又小心掖好被子角说道:“你就放心吧,我会帮着兰新、凤芝照看好军军的。还有那棵小杏树,我也会照看好的,一定会的。”
老刘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当晚,老刘头去了。楼下那棵小杏树茂密的叶子随风哗啦啦地响了一夜。
六
老刘头走了,却留下了一棵小杏树。
楼下的老伙计们,每天依然聚在楼下的树荫里,或者聊天,或者相对无言静静地坐着。隔三岔五,看到刘老太拐着腿去给小杏树浇水时,大家不由地会想起老刘头执意闹着要栽树的样子。
老头子走了,屋里似乎一下子空了许多,静得有时让人心里都发怵。夜晚刘老太躺在床上,腿疼得一颤一颤的,总是睡不着,有时不觉着就会想起楼下老邻居对那棵小杏树的猜测。“老头子干吗要挣着命,闹着种这棵小杏树哩?”
转眼间,第二年春天就悄然降临了,暖融融的春风微微吹过,一切仿佛早就预谋好了似的,一夜之间,那棵似乎还在沉睡之中的小杏树,便惊醒了。
那天早晨,三楼的孟老太像往常一样天刚放亮就清扫楼梯走到了楼下。她站在楼门口无意中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咦,这门前怎么明晃晃的好像多了个什么……”她眯着眼定睛一看,哇,那棵小杏树,一夜之间好像变戏法似的,一朵朵,一簇簇的白里透粉的小杏花,密密匝匝,灿烂绽放,缀满了枝头。
“刘嫂,刘嫂,快下来,快下来呀!”她返身走进楼道里,扯着大嗓门喊叫着。
楼上楼下的老邻居闻听孟老太的喊声,也都先后跑了出来。
“刘嫂,快来看看,你家的杏花开得多好啊。”
大伙招呼刘老太一起凑到树下,观赏突然绽放的满树杏花。那些花朵也好似有了灵性,无声地张开着娇嫩的花瓣,一阵阵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面对满树的杏花,已许久没有在人前流过眼泪的刘老太,伸手抚摸着花枝,不觉间早已泪眼婆娑,她抽泣着喃喃自语道:“老头子啊,我昨晚刚刚梦见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吗?我知道你会来的,我都等你一年了……你总算是来了,总算是来了呀。”
大伙闻言心里也一阵酸楚。孟老太和几位老邻居搀扶着刘老太坐到树前的石凳上,低声劝慰道:“刘嫂,再别哭了。这杏树能开花啊,也多亏了你。”“就是的,夏天记着浇水,生虫了还要打药。”“去年秋天刚冷,就从市场上捡来了烂草绳,把这树干一圈一圈缠了个结结实实,树才长得这么好啊。”老太太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夸赞、宽慰着刘老太。
可是刘老太仍是老泪纵横不止。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哭上一阵,站起身凑上去看一会儿杏花,又哭上一阵,谁都没有劝住。
那晚,白天在树下哭了一天的刘老太,早早就躺在了床上。可闭上眼睛,眼前似乎总还飘着那些粉艳艳的杏花……刘老太猛地想起老刘头临去的那天上午,老头子混沌了几天的眼睛突然睁得明亮亮的,她还记得老头子费力地对她说:“树……树要看好啊……咳咳咳……它已活了,明年就开花……还,还会结、结……”
那时她的心里塞满了悲痛和担忧,只当是老头子临死前说的疯话,并没有过多理会,现在慢慢地想起,看来老头子的话里是有意思的,闹着要种这棵小杏树也是有意思的呀……“难道他、他、他……这么多年了,心里还记着达坂城那个没出世的孩子,还记着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去摘青杏子的雨夜……哎呀呀,这个闷犊子,他走之前心里还装着这事哩……难怪他闹死闹活的要栽这棵树啊……那树真是为我栽的啊!”
想到这,刘老太的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干脆硬撑着爬了起来,摸黑披衣下床,从床底摸出还剩下的一卷黄表纸,颤颤巍巍走到厨房拿上火柴,拉开门,扶着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摸到楼下。
月光下,那棵小杏树像银铸似的静静地站立着。她挪到那棵小杏树前,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她的眼泪流的更凶了。“死老头子啊,你真是个犟犊子。你就是还惦念着咱们那个没成的孩子,惦念着我想吃的青杏子,才挣命种这棵小杏树,就是要给我留个念想啊。犊子啊,以后你每年都要来啊,一定啊,一定要来啊,你可别忘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哩,小杏树也在等着你哩。”
那晚,刘老太守着火堆和小杏树,流着眼泪絮絮叨叨了大半夜,揮洒的泪水像露珠似的濡湿了满树的花朵……
七
小杏树花开花落,不觉间八个年头就过去了。
小杏树一年年长大了,刘老太的腰却弯得更低了。每天她还在拖着那条疼得连路都快走不动的腿,一步一挪地挣扎着去照看那棵枝叶繁茂的杏树。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刘老太却在今年的晚秋彻底病倒了。那些淤积在身体里的病变,纠缠着老人日益衰竭的器官,一点一点消耗着她最后的生命,可她却坚持不去住院。
这天,楼上的孟老太,一楼胖胖的李老太,隔壁楼门的碎嘴何老太,会计老张,狗娃大叔,还有兰新,都早早地到了。随后,老陈老两口也来了。
刘老太端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蜡黄的脸上满是笑意,指挥兰新、凤芝两口子拿烟、倒茶、洗苹果,热情地招呼大家就座。
对于今晚刘老太意外的召集,大家都觉着有些蹊跷。相互寒暄几句之后,心照不宣地装着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样子,真诚地询问刘老太的病情,客套地赞许刘老太今晚气色不错。
大家寒暄问候过后,刘老太有些不自然地笑着说道:“兰新他爸已经走了八年多了,我最近一段时间情况也不太好。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怪着急的,就让兰新把大伙都给找来了,一来想看看大家,二个么就是……”刘老太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就是……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的老衣,看准备的合适不合适。”
“大妹子,你好好的看什么老衣啊。”老陈拉长着一张黑瘦的脸,不解地问道。
“就是嘛,好好的人,咋就想起看老衣了哩。”性情大咧,一贯爱东家串串西家坐坐的碎嘴何老太,瞪着眼睛咋呼道。
刘老太僵硬着笑容说道:“从达坂城到现在,这四十多年里,我和老陈哥、老张、狗娃,还有你们这些老姐妹一直住在一起。这几天,我寻思着要真是不行了,有些事还是得提早向你们几位先交代……除了兰新和凤芝,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哽噎起来了。
孟老太也抹着眼角劝慰道:“刘嫂,好好着哩,咋就说这些没用的了。”
刘老太在脸上使劲抹了几把,对兰新说道:“到那个里屋我的床底下,把那个木头箱子搬出来。”
这是一个不大的、四方四正的老式的红木箱,箱漆灰暗,四角包裹的铜皮氧化得有些发红。木箱正面的锁鼻上,挂着一块圆圆的黑褐色薄铁板,铁板外挂着一个大黑锁。
刘老太撩起衣襟,慢慢地从裤带上解下一个灰白色线绳拴着的大钥匙,递给兰新说道:“打开吧,让你陈伯、孟妈和大伙一起好好看看,我的宝贝就藏在这里了。”
箱子里放着一个鼓囊囊的旧花布包裹着的大包袱。凤芝将包袱拽出来放到饭桌上,两把就解开了包裹着大包袱的花布,漏出了叠得齐齐整整的绸子棉衣、棉裤,外罩的团花大褂,还有一双布面绣花软鞋。
凤芝又朝箱子里看了一眼,“老娘,这箱子里还装着什么呀。”凤芝尖着嗓子突然大声问道,惊得大家也朝箱子里看去。
只见箱子的里面,还严严实实的苫着一条蓝格白条大毛巾,毛巾下面凸凸凹凹的不知是什么。
刘老太柔声说道:“兰新啊,我这箱子里是你爸给我留下的宝贝。今天把大伙儿都叫来了,就是要在我死之前,让大家都知道这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知道兰新他爸给我留下了什么。要不,我死了也对不住兰新他爸啊。”两行老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了下来。“兰新啊,你可要记住,你爸……他可真是一個好人,一个好老头啊。”她弯下腰伏在箱口,抹着眼泪柔声细语地说道,“老头子,我把老陈、老张、孟嫂……他们都请来了,让他们都来看看你给我留下的东西。”
她轻轻地掀去箱子里苫着的大毛巾,只见里面装得满满的,灰绿色的圆玻璃球似的东西。
刘老太哗啦啦掬起一大捧,“就是这。”
“是晾干了的青杏干呀。”大家一脸惊讶。
刘老太伏下身将捧着的青杏干小心地放入箱内,只在手心里攥着两粒摩挲着,动情地对兰新说道:“这哪里是我要存的,是你爸留下的啊。”她直起身来对大伙说道:“起先,老头子寻死寻活地闹着要种那棵小杏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要干啥。等到他走了,树活了,又开了花的时候,我才闹明白,这个一辈子都没对我说过什么软话的犟犊子,那是舍不得我,想给我留个念想,才挣着命要种那棵小杏树的啊……”刘老太低下花白的头,抬起袖子又抹起了眼泪。
“等到再后来,小树开了花,又结满了青青的小杏子的时候,我就更知道老头子有件藏在心里,一辈子都没给别人说出来的心事。我每年就早早地盯着,将那些剩下的青杏子提早摘了,放在凉台箅子上,通着风,慢慢地全都阴成了干,藏在了这个箱子里。有时想起这老头子的时候,我就打开箱子,捧着这些青杏干,对老头子说说他总挂念着放不下的兰新、凤芝,还有宝贝孙子军军……再有就是说说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来都没有好好说过的心里话。”
兰新拉着刘老太的手,泪眼婆娑地恳求道:“娘啊,是您和我爸把我拉扯大,我爸就是我的亲爹,您就是我的亲娘啊,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可千万不要瞒着我啊。”
刘老太轻轻地摇摇头,“兰新啊,我的儿,娘原本是不想告诉你这些的,可既然你问到这儿了,娘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刘老太含着泪,拉着兰新的手,将埋藏在心底的青杏子的故事,断断续续地讲给了兰新和大伙。“儿啊,你爹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钱财,你娘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只有这棵已经长大的杏树。娘死后,看到了树,就看到了娘,就看到了你爹。春天树开花的时候,就是娘和爹来看你们了。树结果的时候,就是娘和爹还在惦记着你们,在向你们问好哩。再就是你可要记住,等娘死了,一定要把这些青杏干跟娘和你爹的骨灰埋在一起啊。”
“娘啊,儿一定按您的要求做到,您就放心吧。”兰新放声大哭起来。
老陈、老张、狗娃和孟老太等人,也都抹着眼角点头答应道:“老嫂子,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帮着孩子们照你的吩咐去办的。”
凤芝噙着满眶的眼泪,抓起一把青杏干托举在手里,细细地观瞧着,然后将它们紧紧地贴在胸口……
作者简介:杨新生,笔名西酝,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理事,乌鲁木齐市经开区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局集团公司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乌鲁木齐局集团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