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天 鹅
他们很少说话,他们只听风和窗子说,听院子里的大杨树说,听一只鸟说,听整片林子说,听峡谷里流出的小溪嘁喳。
白天进山,没人可以说话,他就跟树说话。他从来都沉默寡言,惟独见了树才眉开眼笑。
他一走进林子,仿佛能看见树都在欢呼雀跃。一会儿这棵树的胳膊缠住他,一会儿那根藤的手指拂过他。大树在他头顶隆隆响着说话,鸟儿说的话像碎米子一样往下掉落。连一丛草都在说话,像绿色的水波在荡漾。
他摸着一棵红松粗糙的树皮说:“使劲长吧!”去年松毛虫病来的时候,它病得可重了,现在,那些鲜嫩的松针带涩味的香气,钻进他的鼻腔,洗着他的肺。
这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林子。她不怕飞过的蜻蜓掠一下她的头发,不怕迷路的小虫在她耳边聒噪,也不在乎蚂蚁误闯入她的裤管。一只蜘蛛降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笑着对它说:“降落失误喽!”然后轻轻地把它抖在地上。它们都是她的伴儿,她一整天都在听它们说话,一点儿也不感到寂寞。
护林站的房子就在路边,房子就是路的尽头,他们很少望向远方,也不盼着什么人来。这条路钻出大山就会遇见一个村庄,那里有他们从前的家,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这幢房子岁数很大,有二十多年了。他把它粉刷成醒目的橘红色,像开在大山里的一朵百合花。他从山顶扯来电线,在院子里挂上灯,装上喇叭,除了这些和一部对讲机,再也没有现代化的物件了。
有时他告诉她:“今天从脚上盘过了一条蛇,你不动,它就以为你是一块木头。”有时她告诉他:“野猪来过啦,顺走一些苞米。”下雨天,他们躲进屋去,担心那些淋雨的鸟儿,天晴了,院子里的稀泥地上,有几行小爪印,小鸟把他们故意撒在院中的豆粒捡去了,这有点像他们的孩子玩累了,回来抓一口食儿就又跑出去疯。
他遇到过人参,小小的四品叶,在草窠里笑着。他告诉它:“要藏好了呀!”他没有留下一个记号,故意忘了它在的那个山坳。
二十年没抽过烟了,有时他疲累得浑身像散了架,真想抽上一口,可压根不可能找到一点烟丝和一支打火机。秋冬的山就是一个柴堆,出了护林站的门,永远都不能有一点火星,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们的房顶上竖着一根烟囱。
爬上高高的防火瞭望塔,坐在黑洞洞的塔楼子里,大山就全归他啦,他能听见整片林子的交响乐。天空干净得像洗过了,一道烟都能划破似的。夜里,太阳给关了灯,黑黑的林子松弛下来,像没了缆绳的船,自在地漂着。
他和树就像老朋友,每天互相看看,彼此都还好好的,就放心了。可是,有一天巡山的时候,他看到两个人正挥着斧头在砍一棵大白桦树,他们已经砍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新鲜的伤口里还散发着奶油味的清香。他连想都没想,一声怒喝就冲了上去,迎着那些拿着斧头的人。那些人举起闪着寒光的斧头想吓走他,可最后却被他死都不怕的气势吓退了。从那天夜里开始,他一连几天都守着大白桦树,像从前守着他生病的孩子。他老婆担心坏人伤害他,可他对她说:“你见过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害怕的父母吗?”后来,他老婆干脆和他一块守在大白桦树下,他不走,她也不走。
某天,路上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他和她都明白,又有人来望天鹅峡谷看风景了。在护林站的屋子前面,一群人停了下來。已经到了路的尽头,他们只有穿过树林,才能继续向望天鹅峡谷进发。那些人发出刺耳的声响,让他俩感到很害怕,害怕他们惊走了鸟儿,踩伤了野花;害怕他们扯过树的胳膊,把一个个白色泡沫饭盒挂在树枝上。
那些树好像也在收缩着,都竖着汗毛似的,连鸟都憋着不唱了。那些人不停地说着望天鹅的奇美风景,说应该开一条大路,还说要拦住溪水,建一个水厂。他们吵闹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着,好像把整个望天鹅山脉都颤动了似的。他俩默默地听着,充满担心,再也开心不起来。
后来,来了一群孩子,那些孩子来的时候,他俩像看见树那样眉开眼笑。孩子们在林子里跑着,像那些进过他们院子的动物一样欢快。孩子们舍不得弄坏一片树叶,舍不得摘下一朵花。整片森林里仿佛能听见树叶在鼓掌,花儿跟着风的鼓点开始跳舞。
孩子们画了很多画。他们把树画成了一片混沌的绿色,上面开着星星一样的花朵,护林站像块路牌似的插在丛林中间。孩子还给他们画了一幅全家福,那张画上,有茂密的树林,有流淌的小河,有吹过树林的风,有来过院子的鹿、野猪、狐狸和飞过的鸟,它们全都有一张笑脸,就连蜜蜂、蝴蝶、蚂蚁都有。
在树林的深处,一条小溪正闪着光在奔跑。他俩舒心地笑着,像孩子一样开心。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美丽的望天鹅峡谷,可他们知道,他们守着的这些树就是天鹅的羽毛,他们一直被天鹅拥在怀中。
青 羊
他要去登山,塞北最高的山。什么样的高山,他都见过;什么样的险山,他都见过,真正登山的人,为的不是高度。
一百年前,有一个人登上了这座山,在这之前,登上山巅的,只有青羊。那时,登上山顶没有一条路,登山人的脚踩在哪里,脚下就是他的路。
如今,有很多条上山的路被开辟出来,像缠绕在山岭间的绳索。每天有无数的人,挂在那条绳索上,可他们不是真正的登山者,登山者踩出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次登山,他为了寻找青羊,也为凭吊那个人。在这座大山里,青羊已经消失五十年了,他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最后一次寻找青羊。一百年前,那个人正是沿着青羊的足迹,攀上山巅。
整理行装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现代化装备齐全的行囊,突然想到那个人。当年,他的行囊能带上的,只有毡毛靴子、兽皮袍子、装满小米的包裹、马匹、猎枪,还有——胆子!在他之前,有那么多人跃跃欲试,拿着刀枪,冲着大山杀伐而来,可是,没有一个人站上那座山巅。
坐在载着人的旅游车上,是永远也看不见青羊的。游客们只能看见最苍凉的风景。山顶的一切仿佛天地初生般静止,亘古不移的火山砾石,朴素而沉默。那里不需要多余的打扮,似乎连一棵草都多余。从前,有成群的青羊,攀上最高的险峰,站在绝顶之上,看山谷里的风起云涌。
他们要走另一条路,这条路,那个人走过,青羊也走过。他揣着一张路线图和向导出发了,图上有百年前那个人的足印。他们很快穿过成片的红松林进入阔叶林地带,虽然这里水草丰美,适宜生存,可是,刚烈的青羊有更高远的志气,它们早就知道山顶有一池甘美的泉水。它们去往最高寒的绝顶,把狼群远远甩在身后。有时面对紧追不舍的秃鹰,它们宁肯跳崖跃涧,在危崖上与秃鹰缠斗,不惜一起跌落深渊,骨碎血溅。
极耐寒冷的松林,仍然不是青羊的停留之地,青羊还在更高的地方。他们向着更高处的岳桦林和高山冻原进发了,那里有千年不化的冰雪,生长着紧贴地面的苔藓和萱草。向导说,青羊不会下到更低的地方,习惯了生活在高山上的动物,已经适应了贫瘠的生活,它们都有一副铁肚肠。
他想象着,那些青羊在岳桦林里的灌木带和森林边缘,啃食矮小的崖柳,刨出雪被下的野菠菜和紫云英。他突然无比心疼起那些青羊了,尽管他们从未谋面。他越来越想知道青羊的模样,想看到那群披着青苍锦缎的生灵,如一个个舞蹈的魅影,攀上暮雾缭绕的山顶,畅饮魂牵梦萦的泉水。
很快,他们在向山顶进发的时候,被一座高大的岩石拦住了去路。他用工具钩住岩顶往上攀登,扳住一块岩石尖角,试着用脚勾住另一块岩石,可是他一脚从松脆的岩石上踩空,整个人像一只被猎人拎着耳朵的野兔,吊在半空中荡着。就在他荡向岩壁的时候,他看见岩壁上有层层细小的颗粒,多年研究动物的经验告诉他,那不是岩石,那是一座石化了的粪堆。
他兴奋极了,吊着绳索,又一次荡过去,紧紧抓住那块岩壁。他終于看清了,难以计数的小粪球凝结成一块巨大的岩石,一道道年代的纹理上,还能看见细碎的草径。他难掩心中的狂喜:这是一座堆积了千年的粪堆!除了青羊,没有生物能留在这样的绝顶之上,如果这是一座青羊粪堆,那么千百年来,一定有无数的青羊曾在这里留下消息。
他用力攀上了岩顶,发现脚下坚硬如石,刚才的狂喜慢慢退去了温度。他知道,这座粪堆已是半石化状态,也许最后一只青羊,早在多年前就已离开,他怎么可能找到青羊呢?
走在前面的向导突然喊了一声,原来,他发现在岩石之上,有一条通向峰顶的小径,那条小径被磨砺得光滑圆润,清晰可辨地印着动物蹄壳的形状,仿佛传递着某种讯息。向导断定,这是一群青羊留下的蹄印。
可是放眼望去,极顶之上只有一片亘古的寂静。高山像一只巨手,擎举起一池碧蓝湖水,池周十六座高峰威仪如剑,仰头问天,猎猎迎风。这让他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人,初登山巅,为天池十六峰命名时描摹的情景:“池水四围,白沙环绕,绚纹如线。余初临天池,天气忽阴忽晴,始闻雷声,继闻鼓声。霎时雾起,眼前一物无所见。少焉,雨止天晴。”百年前,那个人立于山巅之上,脚下踏着青羊的足印,满怀豪情地吟诵过:“辽东第一佳山水,留到如今我命名”。
此刻,他也站在这片峰顶之上,望向远处十六座山峰,映着暗紫天色,朦胧成个个青苍巨影。在薄雾凛凛间,有一队灵动的魅影,正鱼贯攀上山巅,几至云端,转瞬即隐入烟青色的山岚间。
作者简介:蒋冬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海外文摘》《北方文学》《山西文学》《百花洲》《小说林》《海燕》等报刊发表作品。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类选本,作品《大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