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号上的所有人都被永仁的兴奋嚎叫惊醒了,最终有资格参加会议的有八个人。他们关起了房门,低声细语着。
永仁请倪Sir坐在房间的中间,其他人则或坐或站,围拢在四周。
两张纸被永仁贴在了墙壁最显眼的地方,纸上面是他那歪歪扭扭的字。
第一张上写着:人手写笔迹的随机性。
第二张纸上写着:信息传递速度等于光速。
“说说你的‘捉鬼计划吧。”倪Sir和众人望向永仁。
“贺兰山号上我有个死党,通讯官刘建明,天天把书法挂在嘴边装逼,耳朵都听出了老茧。他总在说天下三大行书《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
永仁边说着,边用手背上的光膜投射出三张图,说:
“不管我们会不会欣赏书法,只要我们仔细看看这上面的每个字,就能清晰感觉到书写者当时的心情,王羲之酒后的潇洒悠远、颜真卿看到侄儿尸首时的悲愤、苏轼被贬时的落寞寂寥。普通人写字时也一样,写下的字也带着情绪。”
“情绪明显又如何?这东西能精准量化吗?”倪Sir狐疑地问。
“情绪不能精准量化,但笔迹却可以。”永仁回答。
在倪Sir身边的一位信息官此刻插话道:
“笔迹识别系统舰上图书馆的数据库里有。早在二百年前,各国的警察系统已经用上了类似软件,后来还发展成AI的自动识别,准确率极高,史料从未记载过有误判发生。微米级别的笔迹重合度比对,完全不是问题。”
倪Sir基本猜到了永仁的想法,问:
“你的办法是什么?”
“各舰交互信息全用手写,全息拍照,以3D图片形式发送。”
“这样就能防止伪造篡改了吗?要知道,那个‘鬼可是连视频都能模仿的!”
“嗯,倪Sir,这里有两个点需要大家注意。第一,还是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要模仿,鬼也必须有素材,也就是有某个人写下的具体某个字。比如,我陈永仁写下的‘走字。如果我从没有在信息流中写过这个字,那么这个‘走字就无从复制。”
“是的,继续。”
“第二,是这个原理。”
永仁边说边指向了墙上贴着的那张纸——人手写笔迹的随机性。
他问向在场的诸位:
“各位阿Sir,你能确保你这一辈子写下的同一个字,都一模一样吗?”
在场的人开始思索,各自的脑中都浮现出了儿时刚学写字时的一幕——一个字,重复写十遍、二十遍,如果放大去看,每个单字都不一样!两个字的同一笔画都不可能完全一样。
倪Sir恍然大悟,他拳头猛地一锤大腿,说:
“这就是人脑下意识独有的随机性,这种随机性,完全不受表层意识控制!想精确复写自己刚写过的字绝无可能!”
“好的。说到这里,我们要采用的‘通讯密码就解释完了。接下来,我们需要换位思考,如果倪Sir您是那只‘鬼,看到我们启用了手写图片,您会怎么做?别忘了,您是天狼星人,从没有学过什么汉语书法,英语手写体等等的。”
倪Sir站起身来,在病床前慢慢踱着步。病床上的黄Sir看着他,微笑着。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捕捉这个人写过的一个个单字,来拼贴成我需要的那句话。”倪Sir回答。
“好的。我们不是刚刚编写了一套笔迹识别软件吗?”永仁望向编程信息官。编程信息官点点头,接过了话头:
“倪Sir,陈上尉,如果在信息流中出现了和之前完全重复的一个字,软件能在不到0 1秒的时间内辨识出来,这是个成熟的技术,我有十足的把握。”
倪Sir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不对。如果那只‘鬼它把某个字中的某个笔画稍微做了一点变化呢?”
编程信息官回答:“这就是笔迹学的精妙之处了,一个人的书写习惯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历史上层有一种罕见的职业,叫做‘书画造假者,他们会揣测书写者的习惯,但在200年前这个职业就消失了,因为哪怕是受过多年专业造假训练的,也逃不过当时软件的识别。模仿笔迹对人来说都已经很难了,对外星种族而言更是遥不可及。尤其是汉字最难被模仿,它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也是唯一流传下来的象形文字。”
在场的众人明白了:谁在复刻或模仿,谁就是‘鬼!
永仁补充说:
“倪Sir,如果你是‘鬼,在看到我们启用手写通讯时,您会选择精确复刻呢,还是冒险模仿呢?”
“我是鬼,我不了解你们的书写经验,当然不敢改动任何一笔笔画,我只敢选择精确复刻!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精确复刻还是冒险模仿,软件都能识别出来。哈哈,这么一来两难处境,我们就把这只‘鬼逼到了死角!”倪Sir回答。
众人互相对视着,眼神中全是惊喜。
“‘鬼还有另一个选择——保持沉默,不去干扰和篡改。”永仁继续说。
倪Sir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哈,还是个两难处境!不干扰我们,我们就直扑天狼星。但我敢肯定,这只‘鬼和之前我们遇到的蝗虫式自杀袭击部队一样,从来都是不怕死的主儿,它宁可冒险进行篡改动作,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杀到他们的老窝去!”
永仁站直了身子,斩钉截铁地说:
“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得出三点结论——第一,我们的‘手写通讯加密体系应该可以保证各舰恢复正常交互通讯;第二,‘鬼一定会开口说话;第三,只要开口,我们马上就能分辨真假。”
这时,病床上的黄Sir发出了“啊啊”的声音,举起一只手,做出了一个“抓”的动作。
“黄Sir,您是问怎么抓到那只‘鬼,是吗?”永仁问。
黄Sir点了点头。
“拉开,三角定位。”倪永孝已经想到了答案。
永仁把倪Sir的意思展开解释了一下,他指向墙上贴的第二张纸条:
“正如这张纸上写的,电磁信号传递速度等于光速,当然也包括‘鬼发出的某条欺骗信息。”
众人纷纷点头。永仁继续说:
“好。捉鬼,分这么几个步骤:首先,约定每隔10秒各舰发出一次信息。无论是有用的情报,还是几个没有含义的单字都可以,必须发出。”
有人兴奋地说:“不按约定时间发的,也是鬼!”
“第二步,我们把一百多艘战舰拉开十倍的最小安全距离。”永仁说。
“哦,十倍,间距600万公里,20秒的通讯滞后。足够我们启动最大功率推进。”众人早在心底算完了这道简单的数学题。
自从人类开始了星际远航后,相距超远距离的两舰间的交互通讯,一直受到时滞的困扰,发出一个消息,往往要等几十秒、甚至几分钟才能收到对方的回复。这是物理学基础规律决定的,无从解决。
永仁继续说:
“一旦‘鬼说了第一句话,我们各舰的软件都能大概率准确判定出来。只要我们能基本保持队形,在下一次约定的通讯时间里,把收到这条‘鬼信息时间上报汇总,马上就能确定出它的准确坐标!比如A舰报来是20秒,B舰报来是60秒,C舰报来是120秒,那么就很简单咯,‘鬼离A、B、C三舰的直线距离分别是600、1800、3600万公里。画三个球形,球面的交汇点就是鬼的坐标!”
“我们有一百多个球形!无论鬼有多远,我们都能定位到它!”永仁用两只拳头比作球形,有力地撞在一起。
“各舰的时钟呢,会不会也被干扰了?”有人问。
“医疗舰上的磁疗室,为了避免磁场干扰,用的都是老旧的石英钟,加起来有三百多块了。此外,很多高级军官保持着良好的装逼品味,或是表示浓厚的文青乡愁,手腕上还带着瑞士手工造的机械表呢。这些老表误差再大,也大不过10秒去。”永仁嘿嘿地笑着。
“早点想到这个办法,约定同时发出密保视频,也可以奏效的。卡里巴湖号和空竹号就不会相撞牺牲了。”有人感叹道。
永仁回答:“不完全对,密保问题,越用越少,写下的字形,却永无重复,不怕资源枯竭!间隔10秒的频繁通讯,密保问题根本不够长时间远航用的,而且密保问题只有两个人知道,也只能两两交互,做不到所有舰同时准确判断。所以,这样的‘捉鬼计划完全无从实施。”
倪Sir踱着步子,望向病床上的黄Sir,黄Sir对他点了点头。
163艘大小舰只在一起聚集了整整7天,未敢前行半步。
灯语闪起:
“我是卫青号,各舰听令:请见第一频道的手写命令。此后,各舰间交互信息全手写。用刚刚发给你们的程序进行鉴别。”
第一频道安静了下来。
叮的一声。
卫青号在信息流中上传了一张图片,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永仁的字,个个其丑无比。几十字的命令,写了整整一张纸。
“各舰优先选用熟练书写汉字的官兵。淮河军团继续用15艘侦察舰分段探路的方式,全功率前进,目标天狼星!”
各舰的引擎再次启动。
聚集的球形阵列此刻仿佛一颗花蕊突然绽放,向各个角度伸出一根根笔直的的花瓣……
谁也没有想到,破解这无间之局的办法,竟然就藏在每个人的指尖。
“鬼”被捉到了。
活捉。
这只“鬼”,困扰了淮海军团4个月之久,造成了一千多人的伤亡,损毁了39艘巨舰。但从那个简单的“捉鬼计划”开始实施,到捉到这只鬼,只用了不到3分钟。
“鬼离我最近 它226-156-220 我去咬 各舰跟上”
写下这张纸条的是处在阵型右后方的“阿尔卑斯山号”攻击舰。
正如先前所料,还没等各舰完全拉开间距,仅仅在“捉鬼计划”的天罗地网铺开后2分20秒后,“鬼”就暴露了。
“孔雀石”号医疗舰按约定时间向指挥舰汇报自身当前坐标信息。但军团右后方的战舰们看到“孔雀石”号同时发出了两张图片,分别写着两组截然不同的数字!
软件判定,其中一张上的9个手写数字是精确复刻的,是伪造的。
20秒后,阿尔卑斯山号又上传了一张图,上写着:
“看到了 黑色 体积小 已经咬住 它226-180-220”
163艘白色的巨舰按着越来越多、越来越精确的坐标追了上来。再次围拢成一个密集的球形,不过这次处在球心的却是一艘长相怪异的黑色小艇。
那艘黑色的小艇关闭了引擎,不再逃窜。黑色的球心,白色的花瓣,都悬停下来。
对峙,沉默。白色花瓣阵列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一艘白色巨舰慢慢靠近了球心处的黑色小艇。
“我是本军团指挥舰卫青号,我命令你出舱投降。”一道中微子信号向发向小艇。
又是一分多钟的沉默。
卫青号前的防护盾忽然亮起,黑色小艇向卫青号开火了。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黑色小艇的艇身上就多了七八个洞,那是周围淮河军团攻击舰上射出的肉眼不可见的高频射线所致。
根据先前的指令,攻击舰并未将其一击致命。只是先切掉了他的六个干扰天线。
天狼星人是硅基生物,他们的意识和舰艇紧密结合在一起。当那些天线被切掉时,淮河军团的官兵们都替它疼,那一定疼到撕心裂肺。
终于,敌人开口说话了。
卫青号的全息投影中收到了这样一行字:
“我输给了什么?”
倪永孝望向坐在一旁的黄Sir。黄Sir拿起纸笔,颤颤巍巍地写下了五个字:
“时间的力量。”
“我没懂。”鬼回答说。
倪永孝明白了黄Sir的意思:
“七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在一块岩壁上刻下第一笔象形文字。这一笔文字,向整个宇宙宣示着一个新的智慧文明诞生了。自你出现后,我们尝试了无数种先进的科技,但发现奏效的手段竟是古老的灯语、密保、和更古老的书法。你们始终认为,技术是战争中的唯一制胜因素。错了。你以为打败你的是什么?是正义,是对‘人定胜天这句话的坚定信念,是一个文明积累了七千年生生不息的内在力量。”
对方沉默许久。
“我懂了。我不会投降,万神永恒,我星不死!你们可以处决我。但临死前,我有个要求,希望你们能够满足我。”黑色小艇终于发来又一句话。
“说。”
“请允许我和陈永仁上校对话。”
“我是陈永仁,啥事,说。”
“你是个伟大的对手,值得尊敬。就这一句。好了,你们可以动手了。”
永仁心里暗暗骂道:妈蛋,要死了还磨磨唧唧的,他在光膜上打下了一句话:
“刚才为了追上你,整整一筐鸡蛋都被震碎了!干你娘的!还我鸡蛋!”
一道道高能质子束从四面八方射来,黑色小艇瞬间被切割成几十块,断口处如同镜面般光洁。泄露的气体、液体和片片残骸,在空寂的夜里散落开来……
按事先方案,9艘运输舰马上驶向那些残骸,一片片收集着,为下一步的复原研究做准备。
伴随这一幕终局景象同时传回卫青号的,还有敌人的最后一条信息:
“为什么?为什么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鸡蛋?这是对我的侮辱吗?”
永仁眼前投影光线闪烁着,敌人支离破碎,工程舰穿梭忙碌。他撇了撇嘴,轻轻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是厨师。”
第四频道,文字。
建明:“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永仁:“妈蛋,建明,你比我骚。”
麦莉:“哈哈,永仁好样的!”
永仁:“麦子小姐,我记得你那天跟我说,如果我想到了脱身的办法,怎么样来着?”
麦莉:“我说过吗?有吗?你肯定记错了。”
永仁:“……”
建明:“我怎么听说那‘鬼最后管你叫‘陈永仁上校?你投敌了?天狼军给你升官了?”
永仁:“你不说我还忘了。@倪永孝,倪Sir,说好的连升三级呢?”
倪永孝:“我说过吗?有吗?你肯定记错了。+1”
永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