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名才女的才艺比拼

2022-04-29 00:44张国风
文史知识 2022年10期
关键词:李汝珍镜花缘才女

张国风

嘉庆二十三年(1818),距今二百零四年,《镜花缘》于苏州刊刻问世。我们先大致了解一下作者李汝珍的家庭和生平。祖父李廷栋,监生。父亲李馥,监生,候选主簿。李汝珍的兄长李汝璜,监生,考补方略馆誊录。李汝珍的弟弟李汝琮,于嘉庆五年,因邵坝决口依川楚例投效,保举南河巡检,候补试用,未得实授。李汝璜捐了一个盐课大使,这是一个正八品的官。李汝珍捐了一个监生。后来捐了一个候补县丞,两次去河南,每次试用期为一年,均未得实授。试用期内,是治河的事务(赵春辉《李汝珍家世新考》)。《镜花缘》里对女儿国治水的描写,显然得力于他在河南的这一段经历。不难看出,李汝珍的家世并不显赫,但家道殷实,堪称小康人家。祖父、父亲、兄长和李汝珍自己,都是监生出身。

李汝璜的官虽然是买来的,但他的官声还可以,考评是“明白谨慎,才具优长”,没有给推荐保举者造成麻烦。他在海州板浦场的盐课大使任上,一待就是十六年。后来又在泰州草堰场任盐课大使,凡十年。李汝珍一生依靠兄长,兄长到哪,他就到哪。李汝珍生性不喜八股,所以仕途这条路走不通。李汝珍“读书不屑章句帖括之学,以其暇旁及杂流,如壬遁、象纬、篆隶之类,靡不日涉,以博其趣。而于音韵之学,尤能穷源索隐,心领神悟”(余集《李氏音鉴序》),“枕经葄史,子秀集华,兼贯九流,旁涉百戏,聪明绝世,异境天开”(许乔林《镜花缘序》)。所谓“杂流”“兼贯九流,旁涉百戏”,就是杂学旁收的意思。说好听一点儿,就是多才多艺,博闻强识。说难听一点儿,就是玩物丧志。他曾经师从著名学者凌廷堪,“论文之暇,旁及音韵”。李汝珍从凌氏那里受益匪浅,所以他敢在《镜花缘》里让才女们大谈双声叠韵。李汝珍一生平坦,没有遇到什么惊涛骇浪,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可以想象,他的《镜花缘》,并非发愤之作,而是自娱之作。

我们读《镜花缘》,欣赏他那意到笔随、简洁明净、行云流水一般的文字,赞叹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却没有直击心底的感动。《镜花缘》里的才女们,在书里大谈才学,其实是李汝珍借才女之口,展示他自己的才学。李汝珍在小说的末回说:“恰喜欣逢圣世,喜戴尧天,官无催科之扰,家无徭役之劳,玉烛长调,金瓯永奠;读了些四库奇书,享了些半生清福。心有馀闲,涉笔成趣,每于长夏馀冬,灯前月夕,以文为戏,年复一年,编出这《镜花缘》一百回……嗟乎!小说家言,何关轻重!消磨了三十多年层层心血,算不得大千世界小小文章。”那两句颂圣之词,虽然是套话,但也并非违心之言。

《镜花缘》里所体现出来的心态,很平静、知足而又从容。衣食不愁,心有馀闲,当是实情。以文为戏,并非谦虚,而是实话。李汝珍创作《镜花缘》,意在自娱。与此同时,它又是李汝珍三十年心血的结晶。正是这部《镜花缘》,让今人记住了李汝珍这个名字。李汝珍并没有海外漫游的经历,海外也没有小说所描写的奇异国度。他也没有遇到一百位才女,历史上的武则天并没有开过女科,《镜花缘》所描写的生活,纯粹出于李汝珍的想象。单凭想象,撰此巨构,雕虚镂空,巧妇而作无米之炊,创作时间长达三十年之久,也就不难理解了。可是,想象也得有所依据、有所参考。这些依据,基本上来自书本、来自阅读,即李汝珍所说的“四库奇书”。《镜花缘》把背景放在唐代武则天一朝。小说中有两大内容:海外漫游和百名才女的应试中榜。秀才唐敖仕途不利,与妻兄林之洋去海外经商漫游。他们路经几十个国家,见到许多奇异的风俗、奇特的山川物产。才女中榜以后,在宗师府大摆庆贺宴席。她们表演了诗、画、琴、棋、音韵、医、卜、算法、猜灯谜、行酒令等各种项目。

海外漫游部分,直接取材成书于战国时代的《山海经》。那海外列国,除了毗骞国、两面国和智佳国等有数的几个国家以外,完全来自《山海经》:奇肱国、丈夫国、巫咸国、女子国、轩辕国、白民国、长股国、厌火国、歧舌国、长臂国、贯胸国、大人国、君子国、黑齿国、劳民国、无启国、深目国、无肠国、聂耳国、跂踵国、毛民国、淑士国、犬封国、靖人国、小人国、交胫国等。《山海经》“侈谈神怪,百无一真”(《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其中尽是神话传说和地理博物知识。《山海经》没有情节完整的故事,叙事简略,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可是,《山海经》提供了瑰丽的想象。以此为起点,其中的地理博物描写,不断有人跟进,形成了一个以地理博物传说为内容的志怪系统。其著名者,有《神异经》《十州记》《洞冥记》《博物志》《述异记》等作品。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很多篇目,也属于这个系统。梁人陶贞白有云:“一事不知,以为深耻。”段成式将其立为座右铭。是所谓“君子耻一物而不知”。地理博物类的志怪,在广收博采、包罗万象、搜奇觅异的背后,体现出一种追求博识的理念。这种理念与乾嘉汉学的精神有某种吻合之处(阎若璩欣赏的名言“一物不知,以为深耻;遭人而问,少有宁日”),也与李汝珍的思想不谋而合。当然,乾嘉汉学的大师们是求真,小说家是求怪,这是二者的大不同处。但在追求博识这一点上有相通之处。

其次,李汝珍博识的爱好,使《镜花缘》变成才学的展示。炫博的冲动不免失控,冲淡了小说的故事性,削弱了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如鲁迅所调侃的“连篇累牍,不能自已”,使才女斗艺的描写,变成如《万宝全书》那样的类书。才女们的知识结构,已经接近《儒林外史》中的山人陈和甫。可是,才女清高矜持,没有像陈和甫一样终日奔走权门。她们擅长的,亦并非八股,所以她们有别于《儒林外史》里的鲁小姐。《镜花缘》的两大内容,都反映了李汝珍的博识追求。各类知识不一定臻于极致,但都必须知道,能够说出个一二三。譬如书中谈到饮茶“常食去人脂,令人瘦。倘嗜茶太过,莫不百病丛生”,很像现在的健康养生节目,强调的是知识性。《山海经》提到远方异国,都是三言两语,语焉不详,彼此之间,风马牛不相及。李汝珍据此生发,利用唐敖、林之洋的漫游将其串联起来。利用游记的模式,将《山海经》里分散的叙述变成一系列的故事。吸收它的瑰丽想象,削弱其原生态的荒唐无稽,将其变成一幅幅的风俗画,渗入世态的讽刺,寄托作者对各种社会现象的感慨。譬如,借两面国讽刺当面谦和善良、背后势利狠毒的市儈;借白民国,讽刺不懂装懂;借女子国,男女社会分工、社会地位的互换,大写缠足的痛苦和荒唐;借淑士国满口“之乎者也”的酒保,讽刺读书人的酸气;借毛民国,讽刺一毛不拔的吝啬;借靖人国,讽刺“言与心反”的虚伪;借智佳国,讽刺联宗的势利;借结胸国,讽刺懒惰;借长臂国,讽刺贪婪;借翼民国,讽刺爱听奉承;借豕喙国,讽刺喜欢说谎;描写君子国的市场贸易,赞扬他们的好让不争。当然,君子国的描写有些过火,所以鲁迅调侃地说:“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

百名才女应试,金榜题名的壮观景象,是《镜花缘》的又一内容。先是设计一个谪凡的结构。在王母的寿宴上,嫦娥建议百花仙子令百花齐放,为寿宴助兴,百花仙子说百花之开放,自有时序,不能聚四季于一时。嫦娥恼怒,场面尴尬。百花仙子立誓:倘若日后真有百花齐放之事,情愿罚下红尘,受孽海无边之苦。这就是全书的根,嫦娥与百花仙子的龃龉,引出全书一系列的故事:天星心月狐下凡,成为女皇武则天。心月狐曾经受到嫦娥的撺掇怂恿,所以武则天登基以后,心血来潮,下令百花齐放。此时此刻,百花仙子正在与麻姑下棋,众花不知洞主下落,又不敢违背人主的圣旨,竟在一日之内,竞相开放。百花仙子和九十九位花仙因此而被贬谪红尘。这就是后来的百名才女。这个设计很巧妙:在中国历史上,垂帘听政的不算,武则天是唯一的正式当了皇帝的女性,让她来张扬女权,让才女们展露才华,再合适不过。历史上的武则天,最喜欢玩弄祥瑞佳兆的花样,以消解异姓称帝、女性登基、国统中断带来的合法性危机,所以设计她强令百花齐放,也很符合她的做派。人们常常借花来形容美女,花的美丽加上仙的灵气,相得益彰。把才女设计成花仙转世,十分自然。可是,这种结构的设计带来一个问题。因为《镜花缘》的叙事,还有一条暗线,就是武则天与李氏宗室你死我活的矛盾。唐敖的灰心功名,就是因为受到了徐敬业、骆宾王一案的株连。作者同情反武的徐敬业、骆宾王,小说中出现了很多他们的子弟,被视为忠良之后。而才女们一方面借武则天的首开女科,金榜题名,扬眉吐气。一些负责女科的高官,因为避嫌的规定,使他们的女儿失去了参加考试的資格,但武则天破格将政策放宽,让她们参加考试,以求野无遗贤,显得非常爱才。另一方面,一些才女又与忠良之后结为伴侣,参加颠覆武则天的勤王大军。这就是一个矛盾。

才女们自负自信,大展才艺,动辄引经据典,不时谈笑风生,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是所谓“灵秀不钟于男子,贞吉久属于坤元”,与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唱反调。《镜花缘》反对缠足,反对算命合婚,反对纳妾,主张男女应该受到平等的教育,反对将女性排斥在科举之外,而且虚构出百名才女的金榜题名,把科举从获得官职的阶梯变成扬才露己的场所。这些主张和想象,借小说出现于嘉庆时期,很不简单。胡适将《镜花缘》称为“中国的女权宣言”(《〈镜花缘〉的引论》)不无根据。可是,我们也不必将其拔高至反礼教的高度。《镜花缘》第一回,开宗明义,就推出曹大家的《女诫》,指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是妇女的大节。书中说:“就是圣人所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人能依了这个处世,我们闺阁也可算得第一等贤人。”唐闺臣嘱咐弟弟:“在家须要孝亲,为官必须忠君,凡有各事,只要俯仰无愧,时常把天地君亲放在心上,这就是你一生之事了。”才女们依然束身名教之内,她们的终身大事,都是父母包办,而且个个很幸福。没有恋爱,只有婚姻,连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一见钟情也被取消。一些忠良阵亡以后,其才女配偶便毫不犹豫地自杀殉情,以全名节。譬如邵红英、林书香、谭蕙芳、叶琼芳,俱投缳殉节。

《镜花缘》似乎很难归入哪一类小说,又似乎与各类小说都有些关系。这就是《镜花缘》创作上的一个秘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其归入“以小说见才学”一类,是抓住了《镜花缘》的特点,与此同时,也反映出各类小说互相渗透,已经难以按照题材进行分类的事实。谪仙下凡的故事结构,源远流长,是很多小说(尤其是神魔小说)的套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就是绛珠仙草下凡。但是,《镜花缘》虽然采用花仙下凡的模式,但它一不张皇鬼神,二不宣扬报应,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其为人的开明通达所致。风姨和花仙的联想,使人想起唐人的传奇《博异志·崔玄微》。全书贯穿始终的忠良之后复兴李唐的线索,又是历史小说的套路。唐敖在海外遇到的,尽是徐敬业、骆宾王的后裔,或是此案中的相关之人。才女的描写,又有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平山冷燕》《好逑传》和康乾时期《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可以借鉴。

虽然曹雪芹蔑视才子佳人小说的“千人一面”、大不近情,但大观园里一次又一次的诗社,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史湘云的诗歌比赛,也不能排除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红楼梦》中,薛宝钗虽然讥笑贾宝玉的杂学旁收,其实,她自己才是真正的杂学旁收。我们看她,既能作诗,又能谈禅,兼通戏文,指点惜春如何绘画,会作谜语,知道养生,打络子知道颜色怎么搭配,才子佳人的小说,也没有少看;才女中的侠女,显然受到了唐传奇中红线一类人物的启迪;嫦娥窃药和反舌鸟,出自《淮南子》;“食之不饥”的祝馀草,来自《山海经·南山经》;蹑空草和细鸟,来自《洞冥记》;清肠稻的想象,来自《拾遗记》;飞车的想象,来自《博物志》;麻姑的长爪,在《神仙传》里已经提及;吃了可以成地仙的刀味核,见于《神异经》;肉芝益寿的传说,早见于《抱朴子》;精卫填海的故事,来自《山海经》《抱朴子》《述异记》;怪兽当康,出自《山海经·东山经》;仁兽果然,见于《国史补》;不孝鸟出自《神异经》;飞涎鸟的联想,出自《外荒记》;蓬莱山的泣红亭、薄命岩、红颜洞,使人想起《红楼梦》的太虚幻境;王母寿宴上出现的众多神仙,无不来自道教的神仙谱系。第四十八回泣红亭的碑记,出现了百名才女的花榜,使人想起《水浒传》里的石碣,《封神演义》里的封神榜,《红楼梦》脂评里提到的情榜;多九公揭榜,为两位王妃治病,使人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在朱紫国揭皇榜的故事。颜紫绡腿上绑了甲马,可以日行千里,使人想起《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女儿国的记载,源自《山海经·海外西经》的女子国、《大唐西域记》里的西女国、《旧唐书》里的东女国、吴承恩的《西游记》。《镜花缘》之大写才女的学识才华,正与《红楼梦》之赞扬大观园的才女遥相呼应。杂学旁收的李汝珍,塑造出了多才多艺的百名才女。李汝珍放飞想象,巧妇做出了无米之炊。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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