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江走笔

2022-04-29 23:25卢文丽
莽原 2022年2期
关键词:楠溪江芙蓉

卢文丽

溪口,楠溪江畔的一缕沉香

从仙居往永嘉,遇暴雨,公路塌方,改走山道。路途曲折艰辛,风光却极优美。

山峦间,绿荫蔽日,花草迷离,瀑布挣脱羁绊,跌入深谷,发出金属般的碰撞声。雨后的楠溪江,流水淙淙,江中泊着几只旧日的蚱蜢舟,一阵扑喇喇脆响,白羽长腿的水鸟翩然而去,空灵静谧,绝尘脱俗。

溪口位于楠溪江上游和中游的接合处,村庄在群峰和溪流之间,房屋多为明末清初时修造的古建筑,大都是三进两院的大型住宅,内院向外开放,宽敞通透,墙体是一人多高的卵石砌就,地面是灰色石块,古朴自然。两层的木楼,外墙抹白灰,柱间的竹篱,将白壁分割成三条,看起来疏朗雅致。这里都是一村一姓,人们以血缘为纽带,聚族而居,九百多年来,耕读传家,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江南俊才。

戴氏村落在南宋时曾出过“一门三代六进士”,是楠溪江流域最有乡土人文色彩的古村落。青石板路光滑,鹅卵石道透亮,墙上爬着碧绿植物。大概是鲜有外人造访,纳鞋底的妇女,自由撒欢的猫狗,用闲适而好奇的目光打量你。我们遇到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伯,一位叫戴选银,一位叫戴成蕊,都是德高望重、知书达礼、热心公众事业的乡贤长者。他们热心地陪我们去参观进士坟。

竹荫庇下的进士坟,阶上飘着落叶,石碑上字迹鲜艳,纸花、香烛簇拥碑前,想是刚有人祭拜过。牛角挂书的戴氏先祖,在努力为家族博得荣耀,宦游半生后,又叶落归根,安眠在家乡柔美山水间。

保存完好的祠堂墙上,有一首《溪口十景总咏》,作者是一位进士。“苍峰俯瞰燕巢漼,龙攫丽珠奋碧涯。日照印岩疏篆籀,湖临秋月忆蒹葭。合溪雨水夹明镜,双屿丹枫染翠霞。书塾横琴弹咏罢,闲游台畔玩荷花”。遥想当年,祠堂主人偶遇知音,必以清泉佳茗相待,主客拱手默坐,心息自然。及至月上东墙,客人告辞,想来主人亦会迎着素月,踏着小径送客归去的罢。

“非士亦非农,半耕还半读。傍山数顷田,临水几间屋。筑园又凿池,栽花还种竹。花自吐清香,竹亦言芳郁。池水漾芰荷,园蔬借苜蓿……”楠溪江畔的 《隐居歌》在村庄上空回响。戴蒙辞官归田后,在溪口创办了蒙公书塾,免费供戴氏子弟就学,资助子弟应试赴考,成为永嘉最早的书院之一。整个院落呈三进,有六十多个房间、二十二个天井和一处明代修造的中国最早的净水工程。旧宅里晾着衣物,散发着陈年的气味。屋内供着祖宗牌位,檐下堆着柴垛、麦秆,鸡鸭相逐,小男孩趴在长条凳上,费力地写着字。

世昌堂门墙上对称的砖雕花格窗,暗示这里曾是个殷实人家。推开半掩的木门,枇杷树下长长的板墙,经风雨漂洗,已显出瘿纹的原色。门楼已朽,露出内里的砖,古老的瓦当、宋代的旗杆夹、石鼓。庭院里的美人靠明显颓败了,有一点撑不住的味道。

徘徊在一座砖雕嵌石匾的门楼前,依稀认出上面笔力遒劲的字迹:敦厚可风,两翼小巧的檐角依然飘逸,横额早已空空如也,当年的格言佳句,已被风霜抹去,石阶缝隙里长着衰草,一条肥硕的黄狗在草丛中撒欢。耳畔似乎飘起幽暗古曲: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村后的月塘,据说为戴蒙所辟,流了几百年的池水依然清澈。池上覆着长条石板,通水月亭,池底石块,缠着厚厚的绿苔。水月亭是全木结构的,内设长凳,周围一圈吴王靠,农闲或收工时,这里总聚集着许多人,边吃边谈,抑或只为享受一下暖阳。自古及今,村庄里的婚丧喜庆、农事耕作、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尽在此上演。

在溪口,做人的滋味是闲适的。背依青山,腰板是直直的。面对溪水,目光抚过斑驳石壁,闲听无边落木,静看竹叶滴水。朝赏日出东方,暮观老树昏鸦,与天籁厮守,野趣相伴,任花开花落,年华似水。

在林坑,任时光恣意漫过

见到林坑的刹那,灵魂一下子变得柔软无比。

那个下午,天蓝得有点失真。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哗哗的山溪,桥身石缝间,爬满青翠藤蔓。竹林迎着山谷的风,齐整整地铺展开来。低矮的屋舍,白墙灰瓦,写满江南古朴的韵致。

林坑位于楠溪江上游,三面依山,民居依山而建,门前蜿蜒的石阶,通向溪流,溪中有鸭鹅嬉水,屋旁有瓜藤缠绕,墙角晒满了瓜果,乡民和睦悠闲,透着世外气息。古村里,有灯笼摇曳的客栈,和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行者。山路上,停着大小车辆,操着各地方言的背包客,脸上的神情却是一味相似——那是历经颠簸终见美景的喜悦。

在林坑,走马灯似的观光是不明智的。你最好住下来,歇上几天,便能涤滤尘埃,宛如新生。不需要花很多钱,你就可以过得舒舒坦坦,清晨看日出,晚上看夕阳,有兴趣的话,不妨和淳朴的乡民一起,下田抡几下锄头,及至荷锄归来,便可以品尝新鲜蔬果和喷香的农家饭菜了。

若是喜欢看山,就索性在树丛间拉一张吊床。若是喜欢看水,亦可坐在桥头,让双手自然下垂,没人会来打扰你的静思。你更可以什么都不做也不想,只是单纯地在客栈里蒙头大睡,睡饱了,斜依床头,读一读小说,听一听音乐,说一说闲话……这种悠闲的好心情,是金钱买不来的。

林坑是个适合发呆的地方。山寨是静的,竹林是静的,人也是静的。你经常可以看见这么一些人——他们倚着门框、美人靠和竹躺椅,懒洋洋地望着你,那眼神,似乎他们才是林坑的主人。他们有时坐在桥头、溪畔,对着汹涌的瀑布和清澈的溪流,以手支腮,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他们坐在村民的廊檐下,跷着二郎腿,喝着凉茶,打量着南来北往的游客,慢慢打发一天的时光。

空气里,布满翠竹和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身影。各种调子的阳光,在虚幻间跳跃、逡巡和闪烁,透明的蜻蜓像一片片薄极了的玻璃,停在空中或歇在花瓣上。在林坑,你不必怀揣太多心事,这里没人会追究你的身世和职业,你尽可以将自己当作流浪者,感受天地间的浪漫,倘若有陌生人对着你歌唱或舞蹈,你也无须惊讶,只需报以微笑。事实上,到林坑就是来偷懒的,要懒就懒个彻底,全心全意做一个闲人。

农家洁净的木楼前,開着五颜六色的花,看得出经过精心培植。主人从屋里踱出,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懒懒地躺在竹椅上,品着煮好的凉茶,一任斜阳碎金般洒落身上。不远处,或有另一个发呆的人,眼睛偶尔碰到一起,会心一笑,又移开。在林坑,影像和文字终究是别人的,感觉才是自己的。

林坑的水是清澈的,天是清澈的,人是清澈的,在这远离尘世的峡谷中,不妨让流水濯着双足,让圆润的大石枕着脑袋,看云雾间鸟影倾斜,看绝崖顶上某一棵形状怪异的小树,看树叶缝隙漏下的光线,照着颜色各异的苔藓和植物,看头顶的云彩像一团巨大的棉花糖,缓缓地,变幻出嫩黄、绯红、橘红、赤赭的色彩。

林坑的夜晚适合喝一点酒。天南地北的人,热闹地聚在大大小小的客栈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南地北的故事。也可以独自倚窗,对着明明暗暗客栈的灯,听着远远近近的潺潺水声,让他乡的酒化开自己心中的块垒。慢慢喝到微醺,感觉却是正好,一种缓慢的醉,淌进了心里。出了客栈,与无遮无拦的山风兜个满怀。清风明月自不需一钱,一切只属于真实的你。林坑的溪水,是不会嘲笑一个异乡人的,因为它已看过太多的旅人,醉在自己的怀抱。

芙蓉寨,陌上花开

一直非常思念芙蓉寨,那种思念是矛盾的,想去又怕去,十多年前的记忆依然清晰,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叫芙蓉的村寨是否流水依然?

一群又一群游客,带着一身尘埃,不远万里来到芙蓉寨,只为欣赏“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古朴,听一听“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热闹,看一看“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的民居,从而获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悟。

如果说当年的芙蓉寨像一位养在深闺的女子,如今的芙蓉寨,则更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任凭你热切的目光上下抚遍。

芙蓉车门端庄秀丽,兼防卫、装饰和风水功能。古时,登上车门,可望见“前横腰带,后枕纱帽芙蓉峰,三龙捧珠,四水归心”的好风水。整个村庄略呈正方形,卵石砌成的寨墙环绕村中路口,高出地面的平台是“星”,水清花艳的莲池是“斗”,这“七星八斗”的构思,喻示着村中文人灿若星斗。

正对芙蓉峰的主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如意街。街面呈弧形,有利雨水向两旁分流,朴实中显出精细。一条源自芙蓉峰的小溪,沿寨墙根潺潺流过,千百年来,兼具民用、消防之功能,还起着调节小村气候的作用。街两侧的小巷里,有幽深小院,蛮石垒筑的矮墙,墙上有茂密的绿萝、兰草,门前种着柚子,晒着粉干,竹林扶疏,绿意袭人。

据明弘治十年(1497)《陈氏宗谱》 所载:唐末,为避乱世,有陈氏夫妇,从永嘉县城北徙,沿楠溪江就深山坳里,至芙蓉峰旁,只见此地前横腰带水,后枕纱帽岩,三龙抢珠,四水归塘,于是筑屋定居。

芙蓉寨中并无芙蓉花,只因西南山上三座高崖,颜色白里透红,倒映于溪水中,像含苞待放的芙蓉而得名。芙蓉池中,山峰像软缎在水里漂洗,南来北往的人,将大小行李往地上一搁,便歪在小亭的美人靠上歇息。看屋檐上的瓦当,看墙头芬芳的蔷薇,看经年积累的苔藓,看红喙白羽的鸭子悠闲游泳,看扛着农具从寨门进出的汉子,看提着米箩、鹅兜忙碌的媳妇姑娘,看吸着烟卷坐在村口议事的老人,看光背赤肚骑在牛背上的牧童……眼前的这些,大抵能够歇去心头的纷争。

当地村民早已习以为常。晒太阳的照样眯缝着双眼,洗衣服的照样挥舞着棒杵,纳鞋底的专注着手中针线,那些脸膛泛着红晕的农妇,精神抖擞地吆喝着,夏季是凉茶、绿豆汤、百果羹,秋季是菜蔬、玉米棒、桂花粥,冬季是汤团、甜酒酿、烤番薯。

著名的芙蓉书院,有高高的马头墙,还有枯池、残础和古碑,这里曾经教化过精通经史子集的进士举人,教化过舍生忘死的仁人志士。想当年,多少书生为名题金榜,在此青灯黄卷,寒夜苦读。书院右边耕耘宗祠,是楠溪江古村落中唯一以“耕耘”命名的建筑,反映出当地人重视耕读的好風气,十八位陈氏族人同时在朝为官的“十八金带”和那位状元郎,为后世留下了千古佳话。

一阵锣鼓声将你吸引到陈氏宗祠。皇帝敕封的“状元及第”鎏金匾,幽幽发光。宗祠内有戏台,上有一匾“可以观”。旧的宗祠,旧的戏台,如同两位老翁,在岁月中诉说着沧桑。铿锵的锣鼓,悠扬的胡琴,鼎沸的人群,潇洒的水袖,矫捷的跟斗,依稀在光影中轮回。戏台下,挤满黑压压的人,野老村童,民妇村姑,还有许多游客,仿佛被牵引着,目光和心思,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水袖荡漾开去。

芙蓉寨谦和的外表下,也曾有血雨腥风,壮怀激烈。

景炎元年(1276年)二月,元兵长驱南下,临安沦陷,宋恭帝被俘。芙蓉寨咸淳进士陈虞之,受钦命救驾,临行写下 《别友》 诗:雨落江湖秋思清,西风吹袂问归程。义深话别情难舍,人远相思梦已成。泛泛一舟明月夜,飘飘千里此身轻。孤山雪里梅花月,面约扶筇入帝京。随后引兵退到芙蓉崖,抗战三年之久,直至弹尽粮绝,携夫人穿上朝服,整好衣冠,坐骑以红布蒙眼,策马从千仞高崖跳下,麾下族众七百人亦跳崖殉国。

黄昏时分,坐在“恒昌商号”内,转动手中修长的玻璃杯,听树叶在晚风中窃窃私语,听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听李白说“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便想,或许邂逅之美,正在于有散有聚吧。

夜宿芙蓉山庄,斜斜的松树古画般精致。风里夹着青草香,星星仿佛伸手可及,明净的心里,好像要开出一朵花。生命的路上,有无数花开,时间的恒河里,亦不过如芙蓉一现。没有什么比亲近乡村的一瞬更真实,那些想象中再现的珍贵,恍若春光乍泄,陌上花开。

归去的路上,溪畔树影拂水,塘边柳絮飘飞,似有雅士抚琴吹笛,乐声涉水而来。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楠溪江不要被过度开发,没有历史的风景,将流于苍白。

鹤盛,梦里不知身是客

镜头不断捕获着楠溪江的光影,鲜艳或暗淡,浮华或暧昧。浅淡的记忆,循着玄妙的序列,像窗外的风景迅速倒退,又在内心里渐次苏醒。

石桅岩高耸于鹤盛溪上游的峡谷中,通体浅红,形似船桅。鹤盛溪分成两股,环绕鹤盛村,流向石桅岩。白云舒卷,山峰绵延,鸥鸟出没,野花馥郁,“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此情此景,唯有柳永的 《安公子》可与之媲美。

中国历史上,有过两次移民高潮:一次在东晋、南朝,一次在南宋。东晋的王、谢两家望族,均与永嘉关系密切。书圣王羲之曾任永嘉郡守,淝水之战的功臣、车骑将军谢玄的孙子,以及袭封康乐公的谢灵运,亦曾任永嘉郡守。南宋时,任永嘉郡守的张九成、王十朋、楼阴等人,进一步使“读可荣身,耕以致富”的理念得到传承,“伊洛微言持敬始,永嘉前辈读书多”。在六朝高士的启蒙下,永嘉文化达到辉煌,亦耕亦读的传统影响后世。直至新中国成立前,楠溪江一带的古村落里,凡考上高中、大学的,均用宗族公产交学费,足见对于教育的重视。

群山庇佑之中的鹤盛,秀丽而不张扬,为寻梦的旅人,修砌了一条精致的记忆长廊。跨过鹤盛溪,便是村口。村中多老式民居,木结构的小门楼,玲珑中透着古朴,高高的马头墙,像凌风展翅的仙鹤。卵石垒就的院墙,齐胸高,墙头滋蔓绿萝、盆栽,并不防盗,仿若只是一段花台,显示了当地人的豁达。院内,碎石地面,有野花闲草,柴垛堆放齐整,啄食的鸡、鸭,屁股上染着红红紫紫的色,或许是当地人放养作的记号。空气里飘着艾蒿淡淡的苦涩,也夹杂着农家特有的猪羊牛粪味儿。

鹤盛散发着纯正的乡野气息。荷锄走来一袭蓑衣的老农,溪边石墩上排开的浣衣女,佝着背在小巷里话家长里短的老婆婆,木板门后围着灶头忙活的巧手媳妇,趴在八仙桌上做功课的小女孩,坐在自家门槛上剥笋的父子,稚童肩负炮弹般茁壮的竹笋嬉笑而过,引得少见多怪的游客啧啧称奇。

庄户人家的矮墙屋舍上,晾着绿油油的芥菜。芥菜的叶、茎可以鲜吃,也可腌着吃,还可晒成干。乡间的正午,一家子搬了桌子、凳子,开开心心坐在树荫下,饭是白白的米饭,菜是新鲜的芥菜煎毛鱼、芥菜豆腐汤,小日子就这般过得消消停停。

醇香的芥菜让我想起家乡,像一个漂泊的孩子,重返阔别已久的家园。芥菜都是外公亲手种的,外婆将它们晒干,切碎,腌在坛子里。吃时,将芥菜用新鲜五花肉、酱油、糖旺炒,蒸透,就成了黑得冒油的霉干菜,清香扑鼻,嫩而糯口。吃霉干菜长大的农家子弟,骨子里有质朴、坚毅的品格。时至今日,霉干菜亦从下里巴人,走向阳春白雪,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博士菜”。

两壁剥落的小弄,露出疲惫之砖,透出狭长高远的天。伸出围墙的泡桐,在小弄洒下满地花瓣,有三五村童在玩跳皮筋。眼前的一幕渐渐与儿时伙伴的身影重叠,感觉似乎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只是倏忽一梦,待到醒来,熟悉的场景仍挥之不去——一个女孩,手捧木碗,嘴边还粘着饭粒,跟着几个大孩子一路叽叽喳喳地相随,同样是两小无猜,天真无忌。春天,孩子们玩捉迷藏、跳方格。夏天,孩子们听知了鸣唱、看蚂蚁搬家、跟大人去采莲蓬。秋天,孩子们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捉弄蚱蜢。冬天,孩子们拿着铲子在家门口堆雪人,打雪仗……童年,记忆中最柔软的部分,有着新鲜稻草和庄稼的气息,透明如珍珠,光洁如瓷器,朴素如泥土。

有青苔爬上门扉,残留的雕刻,屋顶的杂草,墙角的苦艾,传递着乡村精神的实质:隐忍和顽强。屋瓦的两眼天窗,漏下两柱光,光影里,柴灶上置两口大锅,旁边堆着柴草。一位面容清秀的老婆婆,坐在灶头烧火,蓝色对襟衣服袖口轻挽,透着古风,烘托出尘世的烟火气息。你的眼睛便有了片刻的潮湿——太熟悉这样的灶头了。那时候,你还很小,冬天的早晨,醒来见不到外婆,便放声号啕,直到外婆奔来,用老棉袄裹着将你抱到灶旁稻草上,炉膛的火苗一闪一闪映着外婆的脸,你才肯放心睡去。在老家求学时,你也曾在这样的灶边,灰头土脸地吃外婆擀的面条、裹的馄饨、烤的番薯、煨的玉米、煮的茶叶蛋……此情此景,一下子拉近了记忆中故乡的距离。

于是,你忍不住说,肚子真有点饿了。老婆婆起身,说,我给你烧点心去。便开始麻利地张罗。那双苍老的手,一桩一桩做来,家常而妥帖。你又记起了外婆的手,那双给过你人生无限温暖却让你终生难以回报的慈爱的手。

一会儿工夫,点心端了上来,是一碗细如银丝、洁白柔韧的素面。这种素面,老家也有,连叫法也一模一样。你百感交集地吃着碗里的面,坐在古旧八仙桌对面的老婆婆,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你,似乎能读懂你的心思。

晚霞将鹤盛溪染得红润,溪中有大石,光腚的孩子在水中嬉戏。掬一捧凉而清澈的水,可以清楚照见自己的掌纹,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赤裸的脚背沾满了沙子。春天,你在小溪缝隙里捉蝌蚪,在水势低洼处筑起一道道沙坝。夏天,你踩着发烫的泥土去溪里戏水,抠那些手指间滑来滑去的小溪鱼。你不会游泳,不会像小伙伴们那样在水里翻筋斗、屏气或追逐,却也能玩到嘴唇发紫、手指浸得发白,将身体晒成一条黝黑的泥鳅。或许,在家园永恒的水中,人类永远只是嬉水的孩子。

夕阳西坠,倦鸟归林,星星出来了,如细碎的冰凌洒满天庭。这浙南的乡间之夜,古村落张开双臂,让你享受短暂的单纯,就像是遇上了一个能让自己坦然哭泣的亲人,在她面前,你眼泪可以流得理直气壮。就算泪眼迷离,也能够感觉充满爱意抚过全身。一切喜怒哀乐,都变得淡了,心仿佛被温暖的水包容着、抚慰着、体贴着,直至吞没。你相信,直到有一天,老得走不动了,坐在炉火旁回首往事,你仍将满怀深情对着天空和大地说——

感谢上帝,我是一个乡村的孩子!

责任编辑 晓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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