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9 23:25黄敏
莽原 2022年2期
关键词:稻子稻田村庄

黄敏

沿着路,我遇见了村庄。

每个村庄都有一条路来保持与外界的联系,不论这个村庄坐落在哪里,都会有这样一条路。每个村庄沿着它的路,走出了不同的结局——有的村庄始终热闹,有的村庄再度热闹,有的村庄不再热闹,有的村庄一直孤独,而有的村庄,只剩下了路。

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路的先行者究竟是谁,是人,是狗,或者是一匹不知从何而来的独行野马,还是一只在暗夜里追寻果香的狐狸,抑或仅仅是一株草,一片落叶……但这条路上,谁能走到最后,谁就是幸福的。然而,誰又能走到最后呢?那些走得到头的路,人们叫它“死路”;走不到头的路,走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路旁有一棵树,叶子起起落落,绿绿黄黄,花儿年年开,年年败。以前还能看见它开花结果的样子,现在每次相见,它都只有褐色的树枝。一度曾怀疑,这树是不是还活着。但路还是那条路,送人出门,等人回来。

有的村庄,还会出现一条新路。这些新路,像与稻共生的稗草一样,偶发的,源于一个念头,把心神系住了,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于是,这条路从泥土里长出来,赶走了稻子,赶走了稗草,把稻田划开,把村庄划开,把漫长的时间划开。说不清楚这条路究竟是天空偶然飘过的一片云投在田里的影子,还是大地新增的一条伤疤。我只知道,这条路太着急成长,甚至都等不及一棵树的成长。于是新路边,没有了那树,那花,至于那些花香、树荫、犬吠,甚至于泥泞,似乎都没有了存在的理由。那些行走在路上的激动、不舍,回眸时的泪光,仿佛也一并消失了。

如果,路不在了呢?

别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不是所有的村庄都能保留着自己的路。有的村庄连自己都保不住,又怎能留住路呢?这些村庄,先是没有了人,然后没有了房,最后没有了路。原来沉寂的野草和不知从何而来的野树,很快占领了所有地方。用守卫者的姿态,在下一个先行者到来之前,把村庄与路的故事抱在根里,埋在土里,守在岁月里。

沿着路,原乡在我面前展开。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地方是我没有去过的,没有见过的。也许,我已经走遍了这里的角角落落,但我知道,每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一切都是在静默的情形里进行的。直到有一天,才昭然若揭。于是,一个逐渐熟悉的地方又得重新认识一次。

终究是无法把这里看透彻。过往的生活局限住了我,没有经历过随田野春华秋实、伴天时夏炙冬寒的孤陋生活,像一个套子,也许会局限我的一生。可是,谁又能不受局限呢?那些走遍天下学识渊博的人,不也没有来过这里吗?他们也许熟知世间很多深奥的道理,却不认得这里的路。也许有一天,他们一时兴起,偶尔来到这里,还得向我问路。

在遇到村庄之前,我生活的阅历与人生的学识大都来自城市。我在城市出生,在城市长大,花了几十年的时间长成一个城里人。死了以后,大概率也会埋在城里一个水泥砌成的公墓里。然而,我却有个理想,与其在那无趣的方寸之间无依无靠,不如在乡村里做一个孤魂野鬼来得有趣。对城市的背叛点燃了内心无限的豪情。然而,当我来来回回经过那几块地,那几间房子,低头抬头看见那群熟悉的人之后,我惊愕地发现,看上去简单到枯燥的乡村却是大地最艰涩难读的章节,每一个自以为是的城里人都将在这里受到教育。

自以为从城市里得来的那些先进道理可以让我一路走得顺利,然而在乡村,这些大道理有时候却只不过是一点“歪门斜理”。在我所受的教育里,一个人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一定是宏大的信仰和情怀。可在这里,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却可能只有芝麻粒那么小,而这些芝麻粒小的道理,有时候并不被我所知的“大道理”所涵盖。

这里的人有着自己生活的逻辑,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大事。当他们因为一段院墙与亲戚为仇、跟邻居反目;为了张三家的鸡啄了李四家的麦子大打出手的时候,你可以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样的琐事争斗计较。那他们究竟又该计较什么呢?中东局势抑或裁军核控之类的天下大事,有哪一件比王五家的羊啃了自家的庄稼更重要?有什么比猜测王五为什么不让羊去啃路边公家的树,而是来啃自家的田这背后的原因更紧要?当赵六为了自家的田能上水而在干渠里堵渠拦坝时,你能说他的拦坝工程比葛洲坝工程小?他可是为了他一亩三分地里的稻子啊!这稻子卖不了多少钱,可有没有这些钱在赵六的观念里就是生死的差别。尽管他明知道是自己违反了相关规定,可这个时候,谁要是阻拦他,他会告诉你民以食为天,天比法大!

还有一小群特别的人。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就像他们掌握着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秘密。这些掌握了秘密的人有一种自信,一种带着神秘气质的自信。比如,戈七家的锁被砸了,那就一定是胡八干的。不用监控拍下证据,却一定一抓一个准。比如,单凭车斗里放着的塑胶手套,就可以知道在暴风雨猛烈的天气里停在滁河边的电动车是夏九的。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夏九要在如此恶劣的天气来到河边,但车在,人也一定不会远。掌握这些秘密,需要真正认识这个地方。而真正认识一个地方,需要长久地、一生一世地潜伏在这里,全神贯注地留心它的一点一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这群人,叫“村干部”。

像我这样,沿着路溜达一圈就走掉的人,顶多能够踩到一脚牛粪——这简直是天大的幸运了。除此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

然而,我好像又得到了什么。

人与人之间发生牵连,除了缘分,有时候还可以只通过一张单薄的纸。那张纸上写着我与这里户籍上的三万两千人不断地发生的各种联系。但实际上,我并不能准确说出这里到底住着多少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人已经起来了,离开屋子,走进田地里。这人是一个一个走掉的,且各自有着自己的路。所以我很难能感知到总人口的减少。那些离开的人,谁也不知道谁去了哪里,可似乎又谁都知道谁在哪里,仿佛那是命定的事情,无论何时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正如那个成语最初的本意——殊途同归。

出村路的尽头,是无垠的稻田和杨树林,稻田和杨树林的尽头是另外的村庄及他们的稻田和杨树林。他们被一条条有形无形的路勾连在一起。于是,走进田地的人,终究是在田地里,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咋也走不出这人的一辈子。在这一辈子里的一天,人把身体伏进庄稼地里,无声地劳作着,风吹过的时候,也是不出声的。只是在腰酸背痛的时候,咳嗽两声,好像那样就可以让疲惫远离。另外有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许多个早晨,太阳出来,照着杨树林,风声还在,稻田还在。

那些在季节里悠然自得的稻子,按照自己的节奏,旁若无人地生长、成熟,独立而自我。无论谁在什么时候收获它们,都会为了它们的这种姿态而减少了太多收获者的自豪和骄傲。稻子从来不会为了谁而乱了自己的节奏,即便是暴雨如注,即便是白雪皑皑。甚至于如果有一天,稻子不愿意被收获,齐刷刷趴在田地里,广袤的稻田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稻田圈,像是谁在面团子上按下了几个手指印。

那些在岁月中老去的人,有意无意地沿着各自的路,执着于那么几件事。人的一辈子,究竟又能做几件事?我说不出来你会为什么大事耗掉这些人的岁月和经历。想想吧,种稻子、收稻子,这又能是多大的事情?可这些事情太厉害,让走进稻田的孩童,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垂垂暮年。

那些有形无形的路呢,还在。

经年累月发生着厉害事件的这个地方,在纸质的国家地图上,没有名字,没有经纬度。它所属的城市的历任主政者,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辖区内还有这样一个地方。甚至于同一个县的人,也没有谁真正了解它。因为这个世界总是彼此无知的。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读过的书没有机会认识的人,都在各自的路上,不能被我了解。可这没什么遗憾的。尽管我也不能真正了解这个一直悄然更新的地方,但我总是比一些人多认识了一个地方,已经足够了。

带着知足的心态再去认识这个地方,一路上便有了更多的见识。

该上灯的时候,散落在这块土地上的,多是寂寥的路灯,或者还会有神情冷漠的蛇。离散迷蒙的光线并不真实地亮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仿佛消失了一样,而房屋不过是迷惑外人的道具,毕竟从那些黑洞洞的窗户里并不能辨别出还有人生活的痕迹——对于一个地方而言,人能留下的印迹远不如死的砖,冷的墙来得更长久。

灯光消失在路上的时候,出现的人很不真实,恍恍惚惚的,像是从梦中回来的一个个身影,那是清晨逐渐从稻田里消散的水雾里走回来的。这些身影是回来干农活的。路过田野的风,带着稻花青涩的味道和秋叶坚挺的声响,看着人在庄稼地里弯下腰,抬起头,再弯下腰,再抬起头。这活儿是多少年干熟干惯的,用不着思想和意识,眼睛闭着也不会干错——错也错不到哪里,锄把就这么长,镰刀就那么宽,砍歪挖斜了也还在田间。这个身影在一片庄稼里动作起来,一下,一下,那样卖劲儿,那样专注认真,像是在持久地练着一个姿势,一个规定好了一百年不变的动作。田地给这场练习提供了舞台,田地的边界让每个练习的人可以互不干扰,可是田地总也不告诉人这种练习是为了什么。人在练习中,把脊梁弯成了自然的弧度,与脚下的岗冲交错互相契合,仿佛是阴阳太极的两边,在一年一度的循环往复中此消彼长,分离胶和,度过庄稼的一季,也走完人的一生。

多少个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绰绰的农人游走在四季间,他们真实得近乎虚无。他们没有面孔,没有声音,也没有与外界的任何交流。这是一群真正的劳动者,从黑暗中爬起来,操着一副农具便下地干活了。他们是人,可有时候我不敢相信他们是人,他们是从梦里走出来的影子,钻进肉身里,回来干农活。

一季农活跟着一季农活,一群人替换掉一群人,一台机器替换掉所有人。同一块土地翻过来覆过去,同一种作物,青了黄,黄了青,农活仿佛是一道永远需要擦掉重做的习题,却永远在找寻更好的答案。追寻答案的过程,扣留了农人,也将千秋万代要挟他们的后代子孙,生时在这田野上劳作,死后还肥这方土地。有的后代,不愿意继续回答这道晦涩艰难又回报微薄的习题,于是彻底放弃了这块土地,沿着一条自己给自己修出来的路,远走他乡。

在比早晨更早的时候,残月照村边,疏星耀屋顶,有一只公鸡,被昨天吃在嗉子里的小石子呛醒,冒失地叫了两声。人迷迷糊糊地醒了,以为是早晨。可是人不知道,早晨与鸡叫并没有关系。这只鸡每天中午的时候也会叫,在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它一准开始叫,然后其他公鸡不明就里地跟着叫几声,之后反应过来,开始讥笑和咒骂那只乱叫的公鸡,诅咒它在下一次主人宴请的时候被杀掉。但是鸡也不知道,人不会为了鸡叫的时间去杀鸡,同样也不会因为鸡叫不叫而错过任何一个早晨。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早晨,与鸡无关,与日光的有无也无关。

当大地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某个人心里的早晨到了,他便醒了,把他觉得需要在一天里完成的事情一件一件摆在眼前,凝视着它们,积木一样的困惑被可以透过时空的目光照射。周围黑漆漆的,可他心里却是亮堂的,根本不需要太阳月亮或者灯光去照亮,要干的事,要走的路,清清楚楚摆在面前。

天亮了以后,世界的某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块地被翻过了,一间屋被建起来了——干活的人却不见了,也许他去做另一件事情了,也许他只是回去接着睡觉了。

不明就里的旁人,或许会开始嘲笑议论这个“偷懒”的人,但其实他们自己还在遥远的梦里,总是用自己的视角去判断其他人的行动,再没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事情了吧?我相信有人说的,终此一生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落实生活,要么梦见生活。所以,这终究是一群从梦里走出来的人,把现实当作梦,把梦当作现实,恍恍惚惚,轻轻飘飘混完一生中剩余的日子。那么,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人生历险吧,每一个夜晚都是代价,从生命里扣除,有的人花费掉全部的夜晚后,就再也不能从梦里醒过来。

阳光沿着亘古不变的路,一小步一小步迈过树梢和屋顶,用温度填满被老人和狗守着的空荡荡的村庄。老人坐在马扎上剥着花生,把花生秧子堆在身旁。狗跟着阳光的步伐晒着皮毛,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庄里另一只狗的召唤。狗是齐心的动物,一条狗的事情,就是这个庄子里一群狗的事情。

花花绿绿的鸡们,在打过鸣,下过蛋之后,公鸡在树下的草窝里梳毛,母鸡便忙着交际,但无外乎也只是踢着土里的石子,把受了惊的虫子啄起来,又扔掉,但总也不吃掉,毕竟剩下的半天还需要这条虫子来打发。

白鹅沿着河埂把残存在泥里的草根铲出来,咽下去,再晃进河里漱漱口。生活像流水一样从双掌间流过,是不用为生计发愁的生灵常有的姿态。

麻鸭是胆小的家伙,到哪里都成群结队的,吃饭一起,游水一起,连死都要被装在一个笼子里。倘若你看见一只独自散步的鸭子,那么它一定是白色的。白鸭是从来不屑于与麻鸭一起的,白毛浮绿水才是经典。

花猫看见了一朵像猫的云,沿着路一直追。云越飞越远,于是花猫跃上了屋顶,踩过了瓦片,惊飞了雀鸟。花猫在田野的边缘停下了脚步,坐在地里看着云朵远去。也许花猫比人明白,这个地方也只是时间的浮云,四条腿永远也追不上。

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头一点一点的,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守着门庭大开的屋子,任由时间带走他的青春,他的样貌,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这样守着,也许仍在与岁月倔强地僵持着,也许他早已变得服帖,也许他只是在一场梦里睡着,在寻找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在梦里的人,精神矍铄,每天都在差不多的時间醒过来,仿佛是人与床的一种约定。同时发生变化的,还有天光。春夏是天微微亮的时候,秋冬是天刚刚黑的时候,但不管天色如何,人都会重复地完成着同一套动作——眯着眼走到屋后头的茅厕里方便,回到院子里从水缸里窊出一瓢水,倒进脸盆。那是前一天从井里打上来放了一夜的水,不那么凉,清醒精神却刚好。

站在院西边的墙根下刷牙,看着漂着白沫的浅浅的水沿着水沟流出屋子外面。飞溅在墙上的牙膏沫子星星点点,一点盖着另一点,白色的变成灰色的,灰色的变成黑色的,黑色的变成墙。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把嘴角的泡沫擦掉——该把鸡放出来了——喂鸡是女人的事情,这也是经年累月的习惯,像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培养出只吃一种早饭的习惯。

在差不多的时间,出门去离家不远的塘边,那里有新开垦出来的三分地——种不了太多农作物,只是点了花生。到收获的时候了,要抓紧天晴的时间收回来,孩子们回家,能给带上点。这样的心思支撑着不太干动农活的人,在把家里三亩地租出去之后又开辟出塘埂上这一小块。也是因为这种为了孩子的心思,让人生出了一股子正义感——每次在被违法复垦后,人总是悄悄地再次种上点作物——有的争分夺秒,终究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因为,在他们心里,总有一条抹不去的路,连着那些远走他乡的人。

还是在差不多的时候,收拾好家伙什,漫不经心地顺着路回到自己的家。女人已经把晚饭做好。吃过饭,用热水烫过脚,再用洗脚水浇灭残存的天光,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那张床已经睡了很多年,被睡出了形状,以至于人每次躺在床上都能与那形状分毫不差,如同走在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的路上一样。也许有时候会有些偏差,但是,暗夜可以模糊一切。

这梦生在白天,所以整个白天,村庄也像在夜晚一样,房前屋后的树静悄悄地站在光阴里,墙静悄悄地拉长了裂缝,鸟静悄悄地落下,又静悄悄地飞去。你想找某个人,看见敞开的大门喊一声,先跑出来的可能只是一条狗;再喊几声,人才远远地赶过来。把屋子交给狗和阳光看守,大抵是村庄里千古不变的约定——只要坚信没有人会在阳光下干坏事,阳光就会照进心里,像照着路边不知名的草和不为谁开也不为谁败的花一样,像照着齐心的狗和有思想的猫一样,像照着一辈子闲不下来的人和永远干不完的活一样,像照着永远老旧的房子和不知时日的坟墓一样。

是真的老房子。

瓦是老的,砖是老的,窗是老的,门是老的;门前的柿子树是老的,住在里面的人,也是老的。你看那瓦,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年的风雨,每一次的风雨都会在瓦的身上留下点什么,以至于让这瓦即便在大晴天,都有种晒不干的感觉。生长在瓦上面的青苔也毫不受损地幽绿着,它们是靠着多少年来由瓦片留下的风雨活着的。你看那砖,明艳的砖红色被时光抹上了黑色的影子,也许还有为了计时留下的裂痕。只是谁也不知道岁月的计时法则,所以也没法推算出那道从梁上一直裂到地面的裂缝究竟记载了多少年头。你看那窗,也许当年是这间房子最明亮的部分。太阳照上去,照耀出生命里最闪耀的善良和最单纯的愉悦。这种愉悦是极力压抑却又忍不住张扬的欢喜,是暂时冲淡了为了建房而承受的苦痛后的欢喜,明亮动人,单纯热烈,是不容置疑的,不容否认的。而现在,窗面上的灰尘已经浸透成玻璃的一部分,雨洗不掉,风吹不掉,是阅历留给善良的保护色。你看那门,也许只是因为被摆在了“门”的位置上,一块木板多了一个“门”的名字。一把简单的锁表明这间屋子里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许有,只是因为陪伴久了,屋子的主人也不再觉得稀罕了。透过半人宽的空隙看进去,所有家当都漂浮在一股奇特的气味里。这些气味是由包裹着回忆的岁月的微粒组成的——越是久远的屋子,这种气味越是浓郁——替走远路的人,填充着老房子的空。

当然,还有那棵老得不成样子的柿子树。

这真的是棵老树,一年大多数的时间跟死了一样。树皮都掉了一些,然而树并不在意,像极了有些老人对伤口视而不见的样子。只有年轻的人才会对伤口大呼小叫。这不能怪年轻人,那是他们没有经历过足够的伤痛。然而,老树和老人一样知道,没有伤口不会愈合,没有任何改变可以熬得过时间。真正明白了这道理的树,不会在意树皮小小的破损,到时间萌芽,到时间开花,到时间结果。

老房,老树,还有老人,在乡村清冷的空气里,结伴同路。

在距离老房子不太远的地方,老人选了墓地,在坟茔周围种下年轻的树。有一天,老人会从老房子里搬进坟里。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后一次搬家,每一代人都会想要让这次搬家有更多的人来见证,像当年把老房子建起来的时候一样。老房子和坟头日夜相望,儿女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间地头走动,说话声、鸡鸣声、狗叫声时时传来。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这样的坟没有一丝阴暗,只是离开了喧闹的村庄,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老坟一座接着一座,把人从一个村庄搬进了另一个村庄,把人的名字从户口本上搬到了石碑上,把人的一生搬进了这广袤的稻田和无边的杨树林里。

老房子与坟茔、稻田之间,有一条最短也是最长的路。

沿着路,我寻到了路。

责任编辑 吴 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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