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乾
1
一天前,老杨说要去看天安门,其实他是想去看看毛主席。这是他的心愿,来到北京以后和来到北京以前,一直都是。我带他去看了。
他从一个门进去,从另一个门出来。我没进去,站在出口等他。他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在人群里转着脖子茫然四顾。我走过去喊了他一声,问:“见到了?”
他笑了一下,还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怎么样?”
他嘿嘿一乐,目光像鸽子一样在广场飞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他脸上。没再看我,眼神在逃避,可又无处可栖。
“满意了我们就回去吧。”
说完,我朝地铁口的方向走。他蹒跚着脚步,快速跟上来。公文包挎在肩上来回地甩,到跟前儿了,眼巴巴地望着我,等待我下一步的指令。我问他要不要再去看看大栅栏,南锣鼓巷,或者其他地方。
“算了,其他地方不重要,我也累了,脚疼得厉害。”
“你不行啊,老李来的时候,跑得可欢快了,一天就把北京城该逛的地方都逛完了。”
“这不可能,嘿嘿,我比她身体好。”
“那是你以为。”
老两口是前后脚来的北京,他们不愿意一起来。他们已经分居很多年了,彼此的信息要靠我们兄妹几个人传话——哪家亲戚嫁女儿,谁家老人去世了,谁买了新房要贺等等,全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也只有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才能勉强表示两人还是夫妻,是一家人,需要共同承担财务支出。一般是老李负责信息收集,我们兄弟姐妹负责传话,老杨负责接收处理。用老李的话说:“他是拿工资的,我又没拿,杨家欠的人情,就该他花钱。”
我们兄弟姐妹早已不称呼他们爸妈了,叫老杨和老李,我们可不想用爸妈这个称谓把他们强行扭到一起。
老李是我们哥儿俩邀请来北京的。开始她不愿来,一是路太远,她不想动弹,二是家里有些花花草草,她担心它们无人照顾会死掉。本来以为说服她是个很麻烦的事,但后来出奇的轻松。弟弟在视频里说:“老李,你不来北京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她瘪着嘴笑笑,同意了。我去接了她来,在北京待了一个月,弟弟送她回去。老李回去没多久,老杨就过来了。是弟弟接他来的,我负责送回去。我们哥儿俩每人负责一个,弟弟和老李的关系比较好,我跟老杨的关系比较好,很平衡。
在地铁一号线上,人群冲散了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我看着老杨。他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左顾右盼,神色有些紧张。到了国贸站,下去了很多人,他这才挪到我跟前儿,感慨说人太多了,这一车大概能拉我们一个县城的人。我说这个点儿还好,不算太挤,早晚高峰挤得让人想抛妻弃子。
终于有了座位,我让他过去坐。他看旁边是衣着鲜亮的青年男女,摇摇头说算了,站着就挺好。又说起1989年他来北京的时候,说那时他就是一直站过来的,从银川到西安,再从西安转车,花了好长时间。
“哎呀,确实老了,那个时候一直站着,也不觉得累。要去北京了,激动得两天没睡觉。现在不行了,站几分钟就累得不行。”
我问他那时多大。他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在心里做计算,算了好一会儿,到站了,下了车出了地铁口,我都已经忘记了,他才说:“31岁,我身份证报大了一岁,算的话应该是30整,你今年多大?”
“30。”
“时间太快了……”
我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到家上楼梯的时候,他在后面突然说话了,很高兴的样子,说时代真是变化了,变得太快了,北京完全不是他以前來的样子了。我问他为啥这么说。他说刚才在地铁上,看到门上都写着“小心夹手”几个字。我说那又怎么了?他仿佛在等我提问,笑呵呵地说,1989年他来的时候,写的是“小心扒手”。我也乐了,说这是一个重大发现。
“你们没发现吗?”
“1989年,我们又没在1989年生活过。”
他嘿嘿笑了。
回到公寓,弟弟已经做好了饭菜。老杨的包还没有卸下来,就凑到跟前仔细看,有些讶异的神色。
“手艺不错啊,都会做饭了。”
弟弟说:“你以为呢,谁能跟你似的,当甩手掌柜?”
他笑着瞪了弟弟一眼,拉过椅子开始吃饭。吃得极快,期间还问弟弟是怎么做的。弟弟没有好声气,说吃你的吧,问题真多。他就默默地吃完了。
吃完饭坐到沙发上,他开始往出掏东西,几份文件,几包烟,一一摆到桌上。
“老杨不减当年领导的派头啊,这公文包,这文件。”我笑着揶揄。
他嘿嘿笑着,脸上的褶皱里带着不服输的神气。
弟弟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扭头说:“算了吧,瞧他那乡镇干部进城的样子,还领导派头,给他个金銮殿,也是个土财主。”
他嘴角嗫嚅着,不像要发脾气的样子,倒像有些悲酸要涌上来被他努力压了下去。他确实老了,老年人该有的样子他一样没少,偶尔眼里现出年轻时的光彩,也是一闪而过。用老李的话说,“你爸那人,永远那么幼稚,永远以为自己十八岁呢,老了老了,还死心不改。”
在老李看来,老杨之所以要来北京,是气不过,因为她都来了,还坐了飞机,那他也要来。实际上,老杨来北京,还有一个目的,他要东山再起。他和一个朋友在老家要搞一个养殖场,没钱,不知谁给介绍了北京一家投资担保公司,他就拿着一大堆文件资料来了,给我哥儿俩吹牛说是个三千万的生意,要是谈成了,他可就厉害了,不仅可以还清他所有的债务,还能成为一个大老板。
我哥儿俩乐了,轮番取笑他。
我说:“那可了不得,你要有三千万,给我们哥儿俩三十万就行,我们拍个低成本小电影,足够了。”
老杨立刻神采飞扬,仿佛兜儿里已经有了三千万。
弟弟泼了一瓢冷水,说:“快算了吧,你是失信被执行人,连飞机都坐不了,还指望着别人给你投资?人家又不是傻子,一查,你一身官司一堆欠款,不把你赶出去就不错了。”
弟弟这么一说,老杨飞扬跋扈的样子立刻变回了当下的老头儿样,蔫儿了。喝了一口茶,问我,对方会不会查他的底子?我不想继续给他泼冷水,就说投资公司嘛,主要是看项目,指不定有希望呢。
老杨拿起那一堆资料看了又看,上面有他和对方公司签订的合作意向书,虽然只是一个意向,但在他看来,这事儿已经十拿九稳了。
2
临出发时,弟弟不让老杨去,怕他再一次上当受骗,还会再欠一屁股债,百万的债务已经把我们拖累得够呛,三千万,我俩还一辈子也还不完。但他很执拗,说必须要去,还很文艺地来了个比喻,说他从云端跌到了泥土里,要重回云端。弟弟嘲笑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地上沾沾地气儿吧。一把岁数了,老家的坟地都裂开等着你呢,还云端,飘吧你,指不定哪天风大把你这朵云彩给吹走了。”
我看他神色不太好,连说:“这是赵本山小品里的话,搞笑的。”
那家公司在高碑店,从装修到布置,充斥着乡镇企业的味道。前台一个妖艳的小姑娘领着我们到会客室,倒了水,让我们等一会儿,说他们老板马上到。递水时,老杨起身道谢,我没理睬。等小姑娘出去,老杨批评我没礼貌,说艺术家可以狂,但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我说我忘了,他说下次要注意细节。我说,行了行了,你啥时候都诲人不倦。
一会儿工夫,一个西装革履的瘦子进来,同样带着乡镇干部的气质,进来就握手。老杨介绍我,说是他儿子,也在北京,是个导演。那人瞧了我一眼,好像没怎么看上我,发名片时,给我也发了一张,说拍电影需要钱,有需要就找他。
老杨表现得很努力。我坐在一边,感觉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搜寻逝去的光彩用来加固他当下的信心。
出门后他立刻就松垮下来,长吁一口气,眨巴着眼睛,问我他刚才的表现如何。我说挺好的,语气、措辞、节奏、手势、坐姿都很到位,像个乡镇干部。他很开心,乐了一会儿,又开始自吹,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问我这两句诗用得是否恰当。我说特别恰当,一匹老马拴在马槽边儿,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他瞪了我一眼,说怎么跟老子说话的。我问他要不要去长城看看,指不定能拿到三千万,长缨在手,可以提前缚住苍龙。他说不去了,89年就去过了;又说登不登长城,老子都是一条好汉。
谈完生意,到家后老杨就让我们给他订票,订第二天的票。我劝他再待几天,可以去鸟巢、水立方逛逛。他说不去了,得马上回去,怕人家钱到了,他还没准备好耽误大事。他在屋子里来回溜达,好像屋子太小,装不下他的宏伟蓝图。
走到书房,看到我和弟弟的书,他挨个儿拿起来看。
“你们俩读了这么多书,也没成功,不反省反省自己的问题吗?”
弟弟说:“反思了,应该是基因问题。”
他转身对我笑了一下,说:“这孩子,说话老不着调。”
我说:“这也是你的优良基因。”
“你们是要气死我吗?”
弟弟也笑了,说:“这武器要是好使,我们早就用了,还能等到现在?”
又拿起一本书,那是美国作家哈金的《等待》,他翻了一会儿,问:“这本书讲的啥?”
我乐了,说:“巧了,你随手一翻就拿起了你的自传。”
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补充说:“讲一个乡镇干部一辈子离婚的故事,翻来覆去地离。”
他把书扔到桌上,重又坐回到沙发上抽烟,一边朝着书桌的方向看那本书,中间的距离,好像全是他的心事。
我让他讲讲他的历史。他很开心,滔滔不絕地说了起来,不时起身模仿以前的样子。我和弟弟在一边笑。
他说:“你们笑啥,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我问他写大字报是什么感受,他说:“忘了,写嘛,照报纸上抄嘛,能有什么感受……”
“你打过人没有?”弟弟问。
“没有,我没有。”他说得很肯定。“我是红小兵,那么小……你爷爷打过,打了马家套村的一个老头儿,就一巴掌,那老头儿到死都没有给他口唤。”
“反正话是你说的,你有没有打人,我们怎么知道。”弟弟说。
“我发誓,我没打过!”他停顿了一下,“买票了吗?”
“还没,现在买?”
“先别买,我想个事儿。”
说完,他立刻陷入了思考,脸上松松垮垮的肉紧绷着,眼睛大睁,眼珠要爆裂的样子。我心头紧了一下,他年轻时发脾气前就是这个样子。瞬间,他又和缓下来,挪了下屁股,朝着我,问:“咱爷儿俩要不去趟河南?”
我说:“也行,不过去了你可别发脾气,有话好好说。”
他又说不去了,朋友还在等他,投资公司可能要实地调查,得抓紧回去准备。
我说,赶紧拉倒吧,你错了一辈子了,别再错下去了,你那个三千万的生意看起来挺没谱的,别让自己后悔,无论如何得给这个事儿有个交代。
我和弟弟对视了一下,都笑了。
3
火车轰隆隆地响,窗外群山倏忽而逝。
这是一趟绿皮火车,硬卧,车厢里除了我们俩,没其他人。出发前我跟老杨说,这趟车估计没什么人,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人们都去坐高铁了,还有飞机;再说了,眼下也不是火车最忙的时候。
老杨坐在过道的小座椅上,一双浑浊的眼瞧着窗外,背影孤瘦,有种奇怪的凄楚。
“亲戚里有个说法,你听过没有?”
他回过头,用茫然的眼神问:你说啥?
我重复了一遍:“亲戚里有个说法。”
“啥说法?”他神情里现出一丝惊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惊恐。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总是瞪着眼珠子,眼神里充满暴戾。我琢磨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是一个让人难堪的话题,搞不好他又会发火,我现在拿不准他的脾性了。
他显然在等着我回话,眼睛里飘过一丝雾气。但我明显能够感觉到,年轻时的坏脾气在努力挣脱那层雾气,可是时光已经不允许了。
老杨退休的第一个春节,我们兄妹都回家了。
在老李家吃了饭,我们去了老杨家。屁股还没坐稳,他就给我们展示他的直播设备,说发现了个好玩儿的东西,每天都可以在上面唱歌;有很多老朋友,还有曾经的学生都来给他捧场,还能赚钱,真是个好东西。我想也行,只要他有事干,不无聊就行。但跟他说,直播就直播,别戴帽子,不然会遭人骂。他说不会,他就唱唱歌,聊聊天,绝对不会用民族的东西来吸引别人。
于是给我们展示他的直播,唱了几首苏联歌曲,中间拿出电子琴弹了一会儿,又吹了一会儿笛子。果然有很多人给他留言,刷礼物。他很开心,问我们玩不玩直播。
我弟说:“低俗!”
老杨瞪起眼珠子:“就你高雅!”
“高雅谈不上,反正不低俗!”
老杨大人不计小人过,说他不干这个总得干点儿啥吧,这东西好玩,还能赚钱。又要求我们每个人都下载软件,给他点赞。
妹妹萨热说,老李每天都看他的直播,就算代表我们了。老杨乐了,说,看,你妈还是关心我的。我妹也乐了,说,那倒没有,老李看你很搞笑,就是想得到一个骂你的素材。
我姐的女儿法图麦也在,她一脸崇拜,夸外爷真是多才多艺,说:“外爷,你知道吗?我们有个同学很搞笑,他说我们学校以前的校长是他家亲戚,特别厉害。”
老杨笑了,眼睛放着光,问:“咋说的?”
法圖麦说:“他说我们学校以前很烂,后来被杨校长治理好了,变成了全县最好的中学。”
老杨神气极了,说:“你那个同学很有眼光,他说得对。”
法图麦说:“我顶回去了,我说,别吹牛了,你说的那个老校长,是我外爷,他就一糟老头子,退休在家搞直播呢,顶多算个网红老头儿。”
老杨说他可不是有了网络才红的,早就红了。便说起他如何临危受命,如何破格提拔,如何和学校中层领导斗智斗勇,如何领导全校上下取得了如何如何的成就……等等,漫无边际地说了一个多小时,把法图麦都说睡着了,把我们也说困了。完了又问我们兄妹仨,问我们的同学是咋评价他的,有没有人夸他,怀念他。
“那没有,骂你的倒是很多。”我弟说。
“咋骂的?”
“算了,不说了,怕你的心脏受伤。”
弟弟、妹妹和法图麦回老李家睡了,我留下来陪老杨。
大家走了以后,我问他退休感觉咋样,他说刚开始不适应,现在习惯了。说,他们把时间可掐得真准,准时准点打来电话通知他退休,让他办手续。说,他收拾完东西离开单位,一时有些恍惚,感觉很奇怪,就像这辈子要结束了。我说,事实也是如此,你这辈子已经结束了,再也掀不起啥风浪了。我又问他工资是不是减少了?他说那是肯定的,很多补助都没有了,不过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工资了,全被银行扣走了。我问他还欠多少债,他说,不到一百万,也可能比一百万多点,具体没算过。我说你可真行,能欠这么多债,年轻时候也算没白活。他说那些债务,多半是朋友欠的,贷款啊什么的,他是担保人,朋友跑了,全落到他头上了。我说,你那些都什么朋友啊,没一个好东西。你从没给过家里一毛钱,全混朋友了。他不同意,说如果没给钱,你们是怎么长大的?
我这是个夸张的说法,以表示对他的谴责。接着就说起我们童年的不幸,以及老李对他的种种不满。他不开心了,眼珠子瞪得溜圆。我说,算了,我不说了,你继续直播吧。你这个人,把好形象全留给了外人,坏脾气却全留给了家人,没意思。
他没再说话,回屋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吵醒了——老杨正在直播唱歌,跟上班打卡似的,分秒不差。在苏联的悲伤歌声中,我坚持到十一点才起床。他高兴地说,一上午,就赚了一千块,照这个进度,指定能在死之前把债还完。我说,不错啊,你人气挺旺的嘛。他说,刚开始更好,有一天收了一万多呢。后来就慢慢开始下滑了。我说,那都是你的老朋友,教的学生给你刷的,他们就想知道你这老家伙退休了在干吗,新鲜度下去了,谁还给你刷礼物?
中午,我本打算去老李家吃饭,老杨不让,非得带着我去一个餐厅。餐厅老板是他新认识的朋友,很高兴他来用餐。吃完饭我去结账,老板说,不用,你爸在这儿挂账呢。我问挂多久了,老板说有大半年了。我差点被气死。但老杨很高兴,说,以前不大看得起这些家伙,现在退休了,看着他们居然还挺亲切。我说,等人家要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吃过午饭,我去了老李家。老李问起中午在哪里吃的饭,我如实说了。老李说:“狗改不了吃屎。”
我说:“照顾一下我们兄妹的面子,别这样骂他。”
老李说:“这算轻的,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
我弟说:“妈,你这样骂人,礼拜就白做
了,你进不了天堂的。”
老李说:“我骂他,真主也赞成。”
忽然想起一件事,老李说她有个朋友,两口子离婚,法院已经判决了,但是男人欠着很多债,女人也得承担一部分。问我们,法律上有没有这个说法。
我们说不知道。我妹上网查了半天资料,也没给老李解释清楚。
我弟说:“怕啥,你们又离不了。”
我妹说:“咦,等会儿……上面说,夫妻共同债务需要一起承担哦,也就是说,只要有人起诉,管你离不离,都得还。”
老李很紧张,凑到电脑跟前看了很久,终归没看明白。我弟也过去看,笑着说:“瞧你们把老李吓坏了。”
老李说:“到底咋说的?”
我弟给老李解释,说如果夫妻一方所欠债务并没有用于家庭生活,另一方也不知情,就不算共同债务。老李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弟又吓唬她,说:“但这得有证据,证明不是夫妻共同债务。”
老李说:“没问题,我的证据多呢。”
但还是有些担心,问我网上的说辞可不可靠。我说没事儿,老杨再没底线,他的债也会自己担着,绝对不会连累你的。老李说,那不一定,他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人。又说起以前老杨为了还债,要把房子卖掉,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总算把房子保住了,不然,我们现在全在大街上溜达呢。
“他需要生活的打击。”我妹说。
“他的打击还不够多吗?”我弟说。
“没用,他永远长不大。像他那个儿,矬。”老李说。
“这人没一点儿反省精神,我都有,他没有,那我这反省精神从哪儿来的?”我弟说。
老李笑了,说,除了她能遗传这优良品格给我们,还能有谁?为了论证她的说法,把我们兄妹四个人挨个儿分析了一遍,说我姐好吃懒做,不理家务,还特别傲慢,老觉着自己最厉害,全随老杨,没有继承她一点点好。我妹不同意,说,我姐爱说闲话,骂我姐夫这一点,还是随老李的。老李未置可否,接着又说我,不着调,同样傲慢自大,乱活朋友,还是个情种,嘴上不饶人,全随老杨。
我说:“你好歹多少也给我些缺点吧。”
老李说:“爱干净,爱收拾家务,强迫症,这一点随我。”
然后是我弟,说我弟听话,乖,没有乱七八糟的朋友,谈恋爱也很专一,不乱花钱,顾家等等。把我弟说得偷着乐。
我妹说:“得了吧,那是在家里,他在外面什么样子,我们清楚得很。”
但老李坚持认为我弟勉强合格,拔一拔高度,能得个优秀。
至于我妹,老李说,集中了老杨的一身毛病。我妹要让她细说,老李一时却说不出来,说可能是女孩子,没那么明显,反正逃不过老杨的脾性,让她以后注意点儿。我妹为此很委屈,說她现在跑得老远,就是想和老杨的世界保持距离。
礼拜时间到了,老李进屋做礼拜。我妹趁机让我给老杨说说,让他也开始做礼拜,很多退休的都开始做礼拜了,再说,人老了,他再折腾下去,会被人笑话的。我说试试看吧,估计够呛,他一辈子没进过清真寺,你让他突然去做礼拜,够呛。
正说着话,我大姐突然跑回家,说她被我姐夫打了。
我们都很震惊,也不太相信。要知道,以前都是她指着我姐夫骂,而我姐夫半个字都不敢回嘴。怎么现在突然厉害了,敢打老婆了,长能耐了?
不大一会儿,我姐夫也来了。两个人在老李面前各自陈述冤情。老李不想听,她和老杨吵了几十年,都快烦死了,让他们回自己家吵去。
我大姐说:“姓马的,咱们去找老杨,你敢不敢?”
我姐夫说:“走就走,谁怕谁!”
我们都惊呆了。姓马的突然这么勇敢,让我们无法接受。他以前轻易不敢见老杨,老杨一瞪眼珠子,就能把他吓趴下。
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去了。
老李收拾完东西,坐到沙发上,说:“姓马的不怕老杨了。”
我说:“咋这么快就不怕了?”
我弟说:“指定是老杨跟人家借钱了。”
4
火车咔嚓咔嚓顿了几下,停了。通了高铁以后,绿皮火车的停靠站更多了。我朝外面看了看,是一个不出名的二等小站。
“你说,那三千万到了,法院会不会先扣了还债?”老杨看着我,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我不敢说,我怕我说了,他会立刻泄气,回不到宁夏。那个担保公司,一看就是骗人的,可老杨这号人,只怕人家连骗他的心思都没有。我说我去那边抽根烟,回来再慢慢说吧。起身离开座位,能感到他的目光还留在我后背上,直到走到车厢连接处,我后背上的重负才卸了下去。
唉,这个人哪,咋就跟一个家族都格格不入呢?
院子里乱哄哄的,一大堆人名此起彼伏——哈桑、伊德雷斯、尤素夫,阿伊莎……外面喊一声,有好几个人应答,在当地,经名重名率很高。听到有人喊“阿丹”,我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应答,料想是叫我了。正要出去,我三婶快步走进来,差点被我撞飞。
“阿丹,快去看看你爸,又疯了。”
“我听到了,正要出去呢,又咋了?”
三婶个头矮,站在我跟前,仰着头,眨巴着眼睛,像一只小羊仰头看着挂在半壁上的绿草,够不着,一脸的焦急。
“哎呀,给你说不清楚,你自己去看看。”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所有的亲戚都侧头看堂屋。堂屋里传出老杨的叫嚷声。
我到堂哥哈努尔跟前,问:“又咋了?”
“你爸又和奶奶吵起来了。”
“啥事儿?”
哈努尔笑了一下,无可奈何的笑。我问他笑啥,他说不笑还要哭吗?他在我跟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踢翻了院子里的炉火,炭火滚了出来,落在雪里,发出吱吱的声响。
老李也站在人群里,朝着我努了努嘴,有点儿不屑一顾,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我走过去问什么情况,老李把我拉到一边,说老杨和我奶奶为直播的事吵架。
我二叔走出来,气急败坏地来回踱了两步,又走了进去;我三叔也出来了,叹一口气,又走了进去;我大姑和二姑站在窗户前晒太阳,瘪着嘴,表情凝重。我深呼吸了一口,朝堂屋走去。
堂哥哈努尔,是我三婶的儿子,在银川买了新院子。这天攘院,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全都来了。为了招待大家,家里宰了一头牛,两只羊,还有鸡鸭鱼鹅。
头天晚上,哈努尔躺在炕上,给我数着人头算账,说大概率应该能收几万块礼钱,能补几个窟窿。又问我要不要叫一下老杨。我拿不定主意,让他看着办。哈努尔想了想,说老杨是家族老大,还是得叫,不然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又惹出事端来。我问,那奶奶的意思呢?哈努尔长叹了一口气,说奶奶肯定不同意,说只要老杨在,她就不来。
这事儿让哈努尔很为难。最后他还是给老杨打了电话,说,家里攘院,让他来家里吃油香。心里却存着侥幸,万一他不来呢,那就再好不过了。电话那头,是老杨浓重的咳嗽声,咳嗽完了,说他很忙,来不了,但是礼钱不会少。挂了电话,哈努尔一身轻松,算是完美解决了这个难题。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杨却来了。
哈努尔看到老杨,眼前都黑了。老杨和所有人打招呼,打一个招呼就走一个人,他走到哪个屋子里,那个屋子就得腾空。大家都怕他。最后,他去了堂屋。我奶奶在那个屋子,根本不知道他来。
当时,我三婶和我奶奶正在炕上说话。她们在讨论我奶奶的后事,就是该往哪儿埋的问题。这根本没有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开玩笑。看到老杨进来了,我奶奶立刻就拉下了脸。老杨坐在炕头,我奶奶靠在墙上,由着这个话题,就开始了她万年不变的数落,数落老杨一辈子不进寺礼拜,数落他一把岁数了还抽烟喝酒打麻将。这两句,老杨都没有反驳,但一条新的罪状却把他点着了。我奶奶说了一个非常时髦的词,直播。“天天拿个手机,又唱又跳的,直播啥?有啥播的?一张老脸不要了?你把我唱进火坑里去了……”
于是,母子俩就吵开了,老太太被气得缩在床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我死了,也不给你口唤,你别进这个家门。”
老太太大概是想用这句话作为最后的惩罚,或者说想把老杨拉回来,让他回头是岸。老杨那时候刚开始直播,在他看来那是一片海,他正在畅游,压根儿就没想过上岸。
见母子俩吵得不可开交,我大姑和二姑上去劝架,嘴还没张开就被老杨骂了回去。他骂人有一套,先揭短,再批判,最后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远不得翻身。
“你们那些歪鼻子坏眼儿的女儿、儿媳妇儿脸跟石膏打了,嘴染得跟喝了人血似的,还在手机上又唱又跳,搔首弄姿,也没见着你们说过,倒说起我来了,谁给你们的权利?”
“年轻?年轻能玩儿,老了就不行了?我玩儿了一辈子,之前也没见你们说过,哦,我退休了,失势了,你们就来教育我了?”
“对,我就是说不得,只有我说人,还没轮到别人说我呢,兜儿里塞两毛钱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吗?惯的!”
我大姑和二姑一脸委屈,从堂屋出来,站到了太阳下面。
我走到她们旁边,两个人扫了我一眼,明显带着愤恨,似乎想把怒气撒在我身上。其实,我之所以站过去,是表示我和她们是一个队伍的,想让她们消消气儿。
屋子里还在吵,能听到我二叔和三叔的声音,哥儿仨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完全的家族传统,就是比谁声音高。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不断从门口涌进来,都是哈努尔请来攘院吃油香的客人。
“你们别生气了,他那人就那样,一辈子了……”我对两个姑姑说。
我二姑哇一声就哭了,蹲在地上抹眼泪,说:“我也一把岁数了,他跟骂小孩一样骂我……”
我大姑站着,一动不动,像个雕塑。
我三嬸走过来,把我二姑搀进了屋子里,说外面人太多了,让人看笑话。又对我说:“你站这里干啥,你进去看看哪,别仨兄弟打起来了。”
我说:“打死算了!”
我三婶瞪了我一眼,踩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又进了堂屋。我听到她的声音快速而密集:“都让人省点儿心行不行?院子里全是人,都在看热闹,还要脸吗?吵吵吵,要吵都去街上吵,街上热闹,人多,挤家里吵啥吵?”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这时,老杨气冲冲地走出来,瞥了一眼院子里的人,朝门口走去。院子里的人给他让开了道,像欢送似的。
老李凑到我跟前,问老杨有没有把钱留下。我说不知道。老李有些生气,认为老杨没留钱,说这回她不垫了,侄子是他亲侄子,跟她没关系;又说上次谁家娶媳妇儿,就是她垫的钱。我说算了,要是他没留,这钱我出。老李不同意,让我打电话向老杨要钱,我说要打你自己打,我不打。老李瞪了我一眼,说这儿子她白养了。
我走进堂屋。我奶奶坐在炕上,靠着枕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到我进来,立马把脸别了过去。
“这是阿丹。”我三叔说,“她把你认成你爸了。”
“以为你儿子吵架没发挥好,回来报仇来了?”我笑着说。
“你也别笑话你爸,你和你爸一个样儿。”我奶奶说。
“咋又说到我身上了?我可没玩儿直播。你那些孙子孙媳妇儿玩儿疯了都。”
“听听,和老大说话一个调调。”
我奶奶瞪了我一眼,干脆不再理我。
我坐到炉子跟前,这才发现炕沿上放着一沓钱。
“这么多钱,没人收呀?”
“你爸留下的。”我二叔说。
我看了一眼,大概有五千多的样子,琢磨着老杨是从哪儿借的,他可没什么钱,工资卡早被银行冻结了,每个月工资到手撑死也就五百块。
“不是跟你要的?”三叔问。
“不是,他没跟我提过,可能直播赚钱了?”
“嘿,玩直播的都是小姑娘,他一张老脸能赚钱,那我也能赚。”二叔乐了。
“那可不一定,人家朋友多,学生多,”三叔说。“我有一次看人家直播,好几万人在看,全都在刷礼物,估计是赚了钱的。”
“哈拉目钱!”我奶奶气愤地说。
二叔说:“这不算哈拉目钱吧?”
三叔说:“嘿,这我还真问过阿訇,阿訇
说,不算,也是凭本事赚的。”
哈努尔走了进来,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想知道老杨有没有留钱。我说:“别看了,在这儿呢。”
哈努尔笑了,乐呵呵地拿起钱数了数,说:“你看看我阿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把钱叠整齐,塞进内兜儿里,看着我奶奶说:“奶奶,我阿伯没打你啊?”
我奶奶说:“快了,看那个样子,能吃了我。”
中午时分,院子里已经塞满了人。要开席了,二叔让我去端盘子,我说我不会啊。二叔气得瞪了我一眼,说:“端个盘子都不会,吃你会吗?”
我硬着头皮去了。
堂弟伊斯玛仪笑着瞧我,问我知不知道该说啥,我说不知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伊斯玛仪给我宽心,说没事儿,别把盘子砸人脑袋上就行。我跟着伊斯玛仪,端着盘子走进帐篷里一桌前,听他说了句“色俩目”,把盘子伸到桌子中心,让客人们自己抓取。我懵了,端盘子还要说“色俩目”啊。桌上的亲戚嘲笑我:
“阿丹,你咋不说色俩目?你是不是在外面待傻了。”
我说:“得了,得了,吃就得了,要求还挺多。”
刚到院子里,老杨就打过来电话,问我家里情况,问我奶奶咋样。我说,没给你气死,挺好。他说自己刚才没收住脾气,让我向奶奶道歉;又说我回去的时候给他带个油香,他钱留下了,肉还没吃一口呢,最好给他带个羊后腿。我说,算了,我帮你吃了吧。他说,那也行,也算赚回来一点;突然又说:“我问你个事儿!”
我感觉不太妙,说:“什么事?”
“你奶奶说萨热找了一个汉族男朋友?”
我赶紧说:“啊?不可能,你听错了吧?”
“哦,没有就好,回头我问问萨热。”
挂了电话,我赶紧给萨热打电话,让她暂时别承认。
这事儿是我说的,我给三叔说了,三叔告诉了我奶奶。我把这事儿告诉三叔,是为了寻求支持。萨热找了我,想让我做中间人,给家人族人说说好话;家族里我三叔有威望,大家都敬重他,只要把他说通了,就没什么事了。三叔说:“那是你们家的事,别跟我说。”
5
晚上,老李要留我在她那里睡,老杨叫我去他那里睡。最后,我说白天我在老李家睡,晚上去老杨家睡,反正我缺觉。老李说我是个白眼儿狼,白养我这个儿子了。为了不让她难过,我在老李家一直待到晚上十二点,才回老杨家。
老杨一个人在家,见我来了,很高兴,感觉自己在和老李的争夺战中,胜了。他问起我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我说这是他头一次问我。他很惊讶,说不可能。我说,是第一次,以前根本没问过。他说,那现在问迟不迟?我说都行,不过问了也白问,我又不会说真话,这点随他。
胡乱聊着,他跟我说起了文学,想看看我的文学修养如何。我说拉倒吧,聊啥文学,文学把你和我都害苦了,还是聊聊生活吧。他说,生活有啥可聊的,就那些烂事儿。我说那就是文学。他说你说得也对。托尔斯泰说过,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我说那是巴尔扎克说的。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不上托尔斯泰。我说文人相轻,互相瞧上眼儿的没几个。
他从床底下拿出一些老杂志给我看,那上面有他以前发表的小说。说哪篇是什么时候写的,哪篇又是怎样写出来的……聊着聊着,扯到了音乐,他问我还唱不唱歌,我说托他的福,算是KTV麦霸。他问都唱些啥,我说反正不是《三套车》,也不是《红莓花儿开》。于是,他就轻声唱了起来,腳下打着拍子。唱了一会儿说,他想创个业,搞个事情干。
我说:“那就预祝你成功。”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让我查一个电话号码,看这个号谁在用,叫什么名字。我问他为啥,他说最近这个号老是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又不说话,也不挂,就干耗着,他怀疑是他以前的学生,要报复他。我说,那非常有可能,我都想报复好几个老师呢。我给他查了,输入手机号,嗯,果然显示了一个名字,是我同学。我说你直觉还挺准的嘛。他问我和那个同学关系咋样,我说关系一般,那同学现在是个阿訇,外地开学讲经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他开除过一个学生,印象比较深刻。那个学生很是顽皮,他警告过,但警告无效,最后开除了。
我说:“恭喜你,中奖了,你说的就是这个打电话的,姓马,叫马俊凯。”
老杨让我打电话过去,要跟这个学生唠唠,问他啥意思,是个爷们儿直接来找他,干打电话不出声算什么男子汉。我说算了,回头我跟他说。老杨不干,非要打电话过去。我不打,他自己打,电话没人接。大半夜的,人家早睡了。
又扯到我另外一个校友,也是老杨朋友的儿子,比我高好几级,我上初一,他初三,我上初二,他初三,我上初三,他还是初三,后来我高二了,他高一,我高三了,他高二,我大一了,他高三,我大二了,他高三,我大四了,他还高三,我毕业参加工作了,他一直是高三,非常稳定。
老杨琢磨了半天,说想起来了。问我那个同学现在在干啥。
“早疯了,你那个朋友真行!”
“疯了?真的假的?”
“你没问你那朋友,他是咋想的?”
老杨琢磨了一会儿,说,那个人哪,一直想东山再起,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你那朋友算是县长?”
“县革委会主任。”
老杨抽烟,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最近总做梦,梦见以前的一个老朋友。有一年开春他们过河,他当时去报考老师,那位朋友要去参军,路过冰湖,他们上去玩儿,冰面破了,他俩都掉了进去,他爬上来了,那个朋友却再没上来。他说,很奇怪,一直梦到那个人,可就是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是个汉族朋友。
我说:“你是不是没救人家?”
老杨说他累了,要去睡了。
我不想睡,在客厅里翻手机。他也没睡,在卧室里用手机看电视剧,没一会儿,就传出他的鼾声。我走进去,拿起手机要关,他却醒了,错愕地看着我。我说你睡着了,我把手机给你关了。他说,不用,得响着,不然睡不着。
6
也就是那一次,老李跟我来了北京。
我和我弟带着老李站在天安门前拍照,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在她身后。
本来要去毛主席纪念堂的,结果那几天不开放。老李有些沮丧,只能在毛主席纪念堂门边儿溜达了一圈。我和弟弟要带她去参观紫禁城,她说没兴趣。我说那是皇上住过的地方,她说,我对皇上没兴趣,我就想看一眼毛主席。
我弟问老李:“毛主席去世的时候,你们哭了?”
老李说:“全村人都哭了。”
我弟说:“老杨呢?”
老李说:“当时我还不认识那个老混蛋呢。”
老李说那时她还小,大概是十五六岁。村里有个渡槽,好几丈高。她胆子大,每天在上面跑来跑去。她是在渡槽上听到毛主席去世的消息的,腿一软,差点栽下去。从那之后,她就怕了,很奇怪,再也不敢去渡槽上溜达了。
“可你爸很有问题,我觉得他阶级感情有问题。”老李说。“我咋会跟了这么一个混蛋呢?”
“你越是骂人家,说明你心里记得越牢,”我弟说:“恨一个人,就是忘记,淡忘他,明白吗?”
“不明白!”老李说。
“那你们是真爱。”我弟说。
老李和老杨大大小小闹过无数次離婚。2008年闹得最厉害,两个人去了民政局,好像离定了。人家要结婚证,他俩却没有。早些年他俩是按穆斯林婚约成婚的,很正式,但没有结婚证。民政局的人说,最好先去办个结婚证,再来离。两个人在举国欢庆奥运会的日子里,又结了一遍婚,终于成了合法夫妻,可最终还是没离。原因是老杨在竞选教育局局长。老李说,他不离的原因,是怕影响他的竞选,自私。最终,老杨还是没当上局长,原因是他计划生育超生,被人举报了,说都怪我们兄妹几个。
“还要点儿脸吗?”老李很愤怒。“自己的问题,往别人身上推!”
那一次,老李最终还是没见到毛主席。
国庆刚过,老家出了事儿,堂弟伊斯玛仪无常了,我三叔的小儿子,开大货车在安徽出了事故。
我们赶回去参加葬礼,几个堂哥堂弟都不在,老杨也不在,说是去安徽了,要把埋体运回来,别让那边人一把火给烧了。
我们等了两天,他们回来了。安葬了堂弟,老杨有些颓,我们都有些颓。我堂弟和我们一起玩耍长大,也是老杨的学生。过了几天,老杨突然问我,说想给安徽那边送个锦旗,该写什么字儿?我问他什么单位,他说当地统战部。我问他咋跟那边的统战部挂上钩了,他一脸得意,说堂弟出了事儿,几个年轻人准备上路,他也要去,说用得着他。果然,去了就派上了用场,说那几个瓜娃子,别人一问,他们大张嘴,根本不会说话。人家要做事故报告,要走各种手续,而且尸体运送,要经过好多手续,不能轻易上路。
他找了当地统战部,说明了情况,人家也了解穆斯林的丧葬习惯,本着为民服务的宗旨,给他们开了绿灯,这才把我堂弟的埋体运出来。老杨说起这事儿,一脸骄傲,侄子去世的悲痛被压下去了,感觉又回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为这事儿,他吹了好几天牛。
老杨说:“嘿,关键时候,还得老将出马。”
我妹着急回河南上班。我们几个,也只有她继承了老杨的衣钵,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老杨很开心,说不管在哪儿,都是教书育人,都很高尚。
我弟乐了,老杨还不知道真相,我妹去河南教书,重要原因是她的汉民男朋友在河南工作。起初,我们都不敢说,怕老李不同意,没想到这事上老李特别开明,不但同意,而且表示坚决支持。
老杨就不同了,暴跳如雷,说,我妹给他丢脸了,说这事绝无可能,除非他死了,否则绝无可能。
我弟说:“老杨,你一辈子没进过清真寺,没做过礼拜,没封过斋,你还喝酒、抽烟、打麻将,现在一把岁数又玩儿直播,你觉着她给你丢脸,你有资格说她给你丢脸吗?”
老杨气极了,说:“咋了,你们反了天了!”
我们都不说话,看着老杨。
老杨退休后,没这么发过脾气。过了一会儿,他开始低声说话,说我们都不尊重他,以前姓马的根本不敢造次,现在好了,三天两头打老婆,打完还跑到他这里来讨公道。说以前他有很多朋友,现在全没了,都躲着他。以前亲戚们都来求他办事,现在,亲戚也来,来了就说钱,翻来覆去地说钱。说他不乐意听这些。
我弟接过话,说:“因为你现在落地了,属于坠机式落地,算事故。”
老杨哭了,眼里含着泪花,但还是坚决不同意我妹和汉族男朋友结婚。原因很简单,也很奇怪,他认为我妹会把他最后的骄傲拉下来,会让他那张老脸使劲儿在地上摩擦。我们待了大半宿,试图说服老杨,可老杨雷打不动。后来我们都走了,去老李家过夜。我最后一个走,看他缩在藤椅里,像一把柴火,头朝着一边,眼神飘在空中,没有抬头,没有动弹。
7
火车进入河南境内,老杨坐到我对面,又嘀嘀咕咕说起来,说他本来可以在家,却非得要来北京谈什么生意,这来来回回的,活受罪……
我知道他这次来得并不容易。一开始让我弟买机票,我弟不大乐意,拒绝了好几次,老杨执意要来,就只好买。结果,哈,我弟乐坏了,老杨是失信被执行人,限制乘坐飞机。老杨很沮丧,说自己没坐过飞机,这下完了。但还是要来,生意重要,他让我弟买高铁票。哈,我弟又乐了,高铁票也限制,买不了。老杨无奈,那就买绿皮火车吧,硬卧是最低要求了……
火车快到郑州时,在要不要去看我妹的问题上,老杨最终做了取舍,不管我妹的情况怎么样,好歹要去看一眼,即便不同意,那也得当面不同意。
我们凌晨两点到了郑州火车站,我妹和她男朋友已经等在出站口接我们了。他们从远处走过来,男孩子走到跟前,有些紧张,居然给老杨敬了一个礼。老杨对那个军礼感到不解,我妹赶紧解释,说人家是军人,习惯了。老杨怔了一下,继而伸过手,像他风华正茂的那些年一样,说:“呵,你好!小伙子!”
在酒店房间,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老杨问了男孩几个问题。男孩很紧张,说得结结巴巴。老杨让男孩别紧张,说他又不是首长。又问了工作、工资、未来计划等等,男孩都谨慎地一一回答了。老杨坐在沙发里,小声嘀咕:“军人哦,军人……”就像在念一个遥远的朋友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他让我和男孩去房间休息,他要和我妹单独聊聊。
我又累又困,躺床上就睡着了。刚入睡不久,有人推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是那个男孩,说老杨叫我。
我来到隔壁,老杨坐在床头,一脸疲倦,我妹也垂着脑袋。
我说:“咋了?”
老杨没说话。
我妹说:“奶奶无常了,刚打的电话。”
我看向老杨,他头发散乱,有一缕头发搭在眉梢。我心想那就赶紧回吧。转念又想老杨坐不了飞机,也坐不了动车,只有绿皮火车,还没有直达,要在咸阳转车,前前后后需要十五个小时,根本来不及。问:“葬礼能延后一天吗?”
老杨说:“今天周五,是个好日子。”
我给我三叔打电话,三叔说,不可能为了我们让埋体等着,说我爷爷无常的时候,他就在北京……又说,他咋那么爱北京呢!语气很是不满,很生气地挂了电话。
我们只能选择立刻出发,知道赶不上葬礼,也得赶。
登上回宁夏的火车的时候,老杨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笑着挥手说再见。
在车上,老杨开始念叨,说那个男孩让他想起了那个要参军的汉族朋友,也就在那一刻,他同意了我妹的爱情。说,这真是乐极生悲,同意的念头刚闪过,家里就来了电话。又说,看来真主本来就不让他走,给了种种限定,他执意要来北京。又想起我奶奶说过的话,说她无常了,不给口唤,不让他进家门。
老杨思来想去,琢磨着,这一切都是定数。
回到老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地上落过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车辙和凌乱的脚印。我们父子俩站在村口,一个破败得像是被炸弹轰炸过的无人村落,不远处山坡的坟地上又多了一堆新土。
我们走向坟地的时候,天上传来嗡嗡的声响,一架飞机从云端飞过。
老杨停下脚步,昂头看了一会儿,问我:“坐飞机什么感觉?”
我说:“就像在地上跑一样。”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