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粮

2022-04-29 23:21董新铎
莽原 2022年2期
关键词:木船黄狗贩子

董新铎

没人知道这只木船是何时泊在芦河边柳树下的,也没人知道是谁的船,更没人知道木船上竟装满了小麦。麦子全用草袋装着,粮袋大小均匀,码放有序,一顶宽大的苇席搭在粮袋上,用以遮风挡雨。船头上站着一只土黄柴狗,这柴狗愣头愣脑地望着河岸上一条弯曲小路。饿时它走到船舱,舔几口瓦盆里的食物,渴时它俯身船帮,将毛茸茸的长嘴探到水面,伸出巴掌大的舌头,卷起银亮的河水送进嘴里。这狗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待在船头已有数日,它一点不清楚主人将它和船搁置这里所为何事。

然而,人们知道在这饥荒之年,一船粮意味着什么。

一条小路自河边蜿蜒伸向村里,当晨曦映亮小路时,村里的哑巴王嫂会准时来河边清洗床单被褥——她的婆婆下身瘫痪在床已有数载,平日里这个谨小慎微的女人精心伺候着婆婆,吃喝拉撒,擦屎刮尿,日复一日,极尽孝心。村里人都知道王嫂每日来河边洗她婆婆的脏衣物,因而这里就极少有人光顾。

王嫂洗完床单起身离开河边时,听见木船上那只黄狗从喉管发出呜呜的声响。王嫂看时,见黄狗正摆尾望着自己。这狗似曾相识,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只知道三天前这木船就停泊在河边的弯柳树下,只是不明白木船因何停在这里,船上的人去了哪里。

王嫂回到家里,咿咿呀呀将河边所见说给她的小叔子大康听。大康听不出嫂子说些什么,便随她来到河边。他们看见了船,看见了柴狗,也看见了盖在船上的苇席,却还是不明就里。大康摆着手警觉地对嫂子说:“你别管,也别跟别人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罢,大康慌忙拉上嫂子回村去了。

终归还是有人发现了木船——偌大一条船,又不是一只青蛙,一只鳖,哪会逃过人们的眼睛呢?只是,船上为什么只有狗、没有人呢?这让人们感到反常。

黄昏时,张木匠领着两个儿子来到河边,大儿子执意要上船看个究竟,二儿子拦住老大说:“哥,船上装的就是金子和银子,咱也别碰,说不准这是个陷阱,你想啊,傻子才平白无故地把一船好东西丢在这里,这一定是个套。再说了,那狗也不是吃干饭的。爹,你说呢?”

张木匠思前想后,最终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叫上两个儿子回村去了。

张木匠领两个儿子离开不久,夜色中,杨屠户带着他女人悄悄来到河边。望着白亮的水面上的一团黑影,他轻声对女人说:“你看,就是弯柳树下面那条船,停在这里好几天了,肯定是没人要了,不管船上装的是什么,就是装着一船狗屎,那木船终归是好的,拆了它打个新床是绰绰有余的,闺女大了,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也不是个事呀!”

女人狐疑地说:“他爹呀,这船上装的要是好东西,那人家为啥会丢这里不要了呢?好事能轮到我们?村里那么多能人,他们咋不来把船弄走啊?这里面说不定藏着什么猫腻,咱别去惹事了。還有那狗,你能上去呀?”

杨屠户说:“狗好办,我一刀下去就完事了,我经常杀狗,大狗小狗闻见我身上的味道就吓得浑身发抖,叫都不敢叫一声。不过,怕就怕像你说的,万一是陷阱,跳进去可就上不来了。”

“是啊,万一这是别人偷来的东西,上面又在追赃,我们把赃物弄回家里,到时候,就是有一百张嘴也难说清了。”女人倒吸一口凉气,“他爹呀,咱回去吧。”

两人蹑手蹑脚回家去了。

清晨,河面上罩着淡蓝色薄雾,那木船在淡雾中若隐若现。垂柳的枝条细如发丝,在清晨的雾霭里纹丝不动,只把临河一侧的倩影留给河面。

哑巴王嫂照例拎了一篮子衣物来到河边。

黄狗看见王嫂,一时间显得急躁异常,它将项间那根绳索扯直了汪汪乱叫。

王嫂望望黄狗,从篮子里摸出一个熟红薯,放鼻前闻了闻,似乎有些舍不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扔给了黄狗。黄狗看都没看滚落在身前的红薯,只一味望着王嫂。王嫂试着靠近了木船——黄狗对她扔过去的红薯置之不理,可她还饿着肚子呢,不能糟蹋了一块红薯。于是,她折断一根树枝,试图将黄狗身前那红薯扒拉过来。做这些时,她显得很小心,虽然黄狗的眼里充满和善,她却不敢近前。费了好大劲,也没把红薯扒拉到跟前。黄狗好像明白了王嫂的意图,它拿嘴叼起红薯,而后走到船边,仰起头,让王嫂伸手接去。王嫂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红薯,没有剥皮,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

王嫂吃完了红薯,提着洗好的衣物离开河边时,狗在身后叫个不停。王嫂最后回望一眼那只船,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王嫂是见过这条木船的,只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三年前,这条木船才打好不久,船里船外泛着桐油的光亮,不像现在,斑斑驳驳,已经历了岁月的风雨。王嫂的日月也是一样的,那时她刚结婚,丈夫还活着,婆婆身体也好,老天爷风调雨顺的,小日子虽不宽裕,却充满了希望;如今,丈夫殁了,婆婆病了,小叔子尚未成人,日子就像这条船,已经有些斑驳了。所以,很多往事都有些模糊了。

当时,也是一个清晨,河边也是浓雾低罩,王嫂来到河边,蹲下身子,还没将床单浸入水中,远远地见一条木船晃悠悠顺水而下。看不见人,隐隐约约有一条狗站在船头,一挺一挺地耸着身子。船头先是撞上岸边一棵泡在水中的朽木,掉了个头,再借着水流,没头苍蝇般直愣愣奔王嫂这边而来。

王嫂起初不知道这木船怎么了,像醉汉一样飘忽不定。当木船近前时,才看见那条狗。狗也看见了王嫂,朝着她急急地叫,不是恶狠狠的样子,是乞求的、无奈的那种。王嫂顺着狗的指引,看到船上有一个人躺在血泊中,已经奄奄一息了。王嫂一阵慌张,却手足无措。狗好像更有办法——用嘴叼起缆绳,纵了一下身子,就跳到了岸上;还是哀伤地看着王嫂,还是乞求的眼神,好像要把嘴里的缆绳交到她手中。

四下看看,周围空无一人,王嫂赶忙丢下手中衣物,从狗嘴里接过缆绳,将木船拉到岸边,又走了一段,藏进深而茂密的芦苇丛中,把缆绳系在了一棵柳树上。她跳上船,扶起奄奄一息的伤者,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见此人胸前的刀伤处依旧冒着鲜血,王嫂旋即扯下一只衣袖,又扯下一只衣袖,将两只衣袖连成一根布条,结结实实把伤口扎了起来。然后,王嫂用手捧起河水,灌进那人嘴里。许久,那人咳嗽一声,渐渐有了鼻息。王嫂长出一口气,却依旧让那人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当王嫂的腿酸困难耐时,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噙泪望着王嫂。除了自家丈夫,王嫂头一回碰别的男人,一时有些羞涩,便把那人轻轻放在一旁的干草上。那人终于开口了,从他孱弱的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得知,一个时辰前,他遇上了强人,强人抢走船上的货物,又起了杀人灭口的恶念。不想他命里造化大,遇上了王嫂。

王嫂惶恐不安地回到家里,她本想拉上她丈夫一道来河边救人,不想,她丈夫却在那天被抓了壮丁。王嫂陪着婆婆和小叔哭了半天,忽然想到河边船上还有个快死的伤者,虽然自家也遭了不测,却终是良心难安,就找了几块蒸红薯,又烧了一锅开水,装进罐子里,返身来到河边。

王嫂把蒸熟的红薯喂到伤者嘴里时,那人望着王嫂菜叶般的脸色,拉着王嫂的手久久不肯撒开。王嫂张皇地抽出手,放下红薯和那罐开水,回村去了。远远地,她隐隐听见河边传来几声孱弱的犬吠。

就这样,王嫂每日里送来几块红薯,一罐开水。第三天头上,王嫂来到河边时,船和人都不见了踪影,芦苇丛中空空如也,河面上偶有一只孤鸟飞临,饮口水后又低飞而去,留下一层层涟漪荡漾开去。

渐渐地,王嫂就把这事淡忘了,直至今日,她看到滞留数日的木船,却依旧没有想起。

张木匠带儿子再次来到河边,见船上的那只黄狗正坠入水中。大约狗是一时不慎滑下去的,它折腾出来的水花溅起老高,却怎么也爬不上木船。虽然狗通水性,奈何它被那根绳索系着,无论如何扑腾,始终难以靠近河岸。过了一会儿,那狗不再动弹了。

“爹,我上去看看这船上到底装的什么吧?”张木匠的大儿子跃跃欲试。

张木匠正要发话,老二却说:“这明摆着就是个圈套,你们就是不信。谁傻呀,把一船好东西平白无故地丢在这里?这个时候,不定在哪个地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呢,我们只要一上船,就会有人冲过来将我们拿下。官府的告示不是明明写着吗?谁拿到劫匪和盗犯只要送到府衙,一定重赏。”

“老二,你就是属兔子的,胆小!这只船肯定是没人要了,停这里好几天了,我上去看看。”老大不服气。

说着,老大已经登上木船,他掀开席子,见船舱里散落不少麦粒,用手抓一抓袋子,心里就明白了。他压低声音说道:“爹,是麦子!”

张木匠听说是一船麦子,慌忙说:“老大你快下来,快,快。这是钓鱼,麦子就是上好的鱼饵……”

张木匠拉上两个儿子匆匆离去。

杨屠户来到河边,见黄狗漂浮在水面上,已经有苍蝇趴上了狗的眼角。他咋呼两声,确认黄狗已经死去,便登上木船,掀开席子细看。当发觉船上都是黄澄澄的麦子时,他的嘴角流出涎水。杨屠户张皇四顾,随后急忙跳下木船,跑回村子,回到家里跟孩他娘说:“谢天谢地,幸亏没被逮住。我又不是傻子,我才不会上钩呢!”

清晨,王嫂提着衣物来到河边时,见黄狗已死去,一时愣在那里,忍不住眼里溢出泪花,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块红薯,原本是带给黄狗吃的,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她把手里的红薯看了又看,終究是饿着肚子的,于是把红薯塞嘴里吃了。随后,王嫂洗完了衣物,最后看了一眼黄狗,回家去了。

王嫂怎么都没想到,这船麦子是送给她的。

三年前,王嫂搭救的那个人是个粮食贩子。粮贩子得救后顺芦河北去,进汝河,到沙河,回到家后就一病不起。家里多方医治,把本就不厚的家底快折腾完了,也没有治好。临终前,粮贩子把儿子叫到床前,细说了当年的遭遇,又让儿子拿来笔墨,画了张草图交给儿子,气息奄奄地说:“儿呀,你顺着这张图上标出的线路,就能找到爹当年获救的地方,你找到那个女哑巴,替爹谢个恩吧。别去村里找她,免得引起他家男人误会,爹不想让人家家里生是非。女哑巴每天都会来河边清洗衣物,你把船泊在村头河边就行了。”

粮贩子说这话时,他女人在一旁面露醋意,怪声怪气地说:“他爹呀,你之前可是从来没说过你是被一个哑巴女人救的,你这么挂牵她,那女人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儿子望一眼他娘,觉得这时候说这话不合时宜。

粮贩子没有理会女人,喘着粗气缓缓神,接着说:“听说那边遭了旱灾,这饥荒年月,你帮爹送一船麦子给哑巴女,我死了也能瞑目了。”

见儿子答应下来,粮贩子紧咳几声后,安详地去了。

安葬了父亲,儿子便急急装船去了却父亲遗愿。粮贩子的女人将儿子叫到跟前,酸溜溜地说:“儿呀,你爹当年和那个哑巴女都做了些什么事,鬼才知道。哪里不能买粮啊,偏偏跑到几百里外去?既然谁都不知道你爹和哑巴女之间的事,你去了什么也别问,就把麦子和木船都留给哑巴女吧,这下你爹在那边也安心了。”

儿子想了想,担忧地说:“娘啊,我爹不让我进村,那是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了说闲话,爹不想坏了哑巴女的名声,可万一我见不着哑巴女怎么办?”

女人说:“你只管把船放那里就行了,你爹不是说哑巴女每天都去河边吗?她是哑巴,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这麦子能救命吗?”

儿子划着木船,按他爹生前所画的草图,到了芦河边。他把粮食和木船泊在弯柳树下,用绳索将木船拴在树干上,等了半天,没见到什么哑巴女,终究没了耐心,就把黄狗拴在船上,然后就循陆路返回了家乡。他相信哑巴女终究会来河边的,她又不傻,饥荒年见到粮食,哑巴女知道该怎么做。

次日清晨,王嫂来到河边,就见到了木船和黄狗。然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王嫂竟对这船粮一直视而不见。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起了大风,河面上水浪翻涌,波浪打击岸头,涛声连连。大风持续了一夜,惊得村里人整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风停天澈。望着万里晴空,王嫂心情舒畅地来河边清洗衣物。她忽然看见那只木船倾覆在弯柳树下,装粮的袋子被什么东西刺破了,黄腾腾的麦子浮上水面,还有不少麦粒被水浪涌向岸头。

王嫂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随后跑过去抓起麦粒塞进嘴里,她贪婪地吃了几口,又从水中捞起不少麦子,装进篮子跑回家里。王嫂将麦粒放到婆婆嘴边时,她脸上泛出开心的笑容。

王嫂叫醒了她的小叔子,又咿咿呀呀喊村里的人,都去河里打捞麦子。

晨光里,村里人或下到水里或在岸边,或端着瓦盆或提着竹篮,脸上都泛着喜悦。男人们将沉入水下的粮袋搬到岸上,女人们捞起漂浮在水面的麦粒。这麦子在水中浸泡一夜,籽粒肥大,妆如蚕蛹。

这一年的深秋,河岸上竟长出一层麦苗来,葱绿如茵。王嫂又来到河边时,望着眼前这层葱绿,心中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来。

责任编辑 申广伟

猜你喜欢
木船黄狗贩子
黄狗邮递员
小黄狗
黄瓜和黄狗
号贩子怕群防群控
宣战号贩子
《小木船》后传
快快停止大扫除
让号贩子失去生存土壤
宣战号贩子
江苏太仓元代古木船